1.谎言与恐惧

前些日子写了《焚书:惩治知识分子的律外之律》和《禁锢:戮害知识分子的法外之法》两文,实际上把想说的话基本上都说了,要不要写第三篇,颇为踯躅,其实还不是无话可说,主要是不想触动明清之际惨烈的诛杀知识分子的文祸史实。
    如果把“焚书”、“禁锢”看作精神伤疤,由于日期久远,再次触摸它,能够感觉的也就只有迟钝的疼痛了,这种疼痛在一定意义上是可以耐受的。“文祸”则不然,它刚刚愈合,不,它甚至根本就没有愈合,这时候你去触摸它,你感受的就是直接而尖锐的疼痛了,我担心自己耐受不住,尽管手头有很多资料,却始终像躲避痛点一样躲避着它们,不敢去把它们打开。
    然而,既然我许诺将写作《中国知识分子命运三叹》,何以“叹”了两声就不再“叹”了呢?说不过去。只好硬着头皮进去,沐在腥风血雨之中,忍受灵魂被切割的剧痛,去和那些被诛杀的知识分子过一段晦暗日月。我今天要说的,就是从历史中看到的东西。
    在述说历史故事之前,先简单说一说眼前的事。
    近年帝王题材文艺作品勃兴,荧屏(电影、电视连续剧、“讲坛”之类)上,出版物(学术专着、国家资助的社会科学研究项目、各类题材的文学作品,各种形式的历史读物)里,舞台(话剧、京剧、舞剧以及各种地方戏)深处,到处都是山呼万岁之声,无数皇帝在森严巍峨极尽奢华的宫廷里励精图治,为了国家和民族的繁荣富强殚精竭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知别人感觉怎么样,我的感觉是:这种被官方称之为“思想文化成果”的成果无异于对公众智力的公开羞辱,对民族精神的粗暴蹂躏和践踏,对被鲁迅讥讽为每一册页都写着“吃人”的历史的无耻而猖狂的粉饰,对皇权专制主义卑鄙而阴险的辩护和遮掩。
    在所有文化行为都受到国家意识形态机器控制的环境里发生这样的事情,当然有很多缘由,最主要缘由恐怕还是一种现实需要——那种横亘在现实与历史之间的力量无时无刻不在想切断你的正当感觉,为你重新构造一种虚假的伪饰的历史与现实的逻辑框架,这就导致他们总是禁不住想用春秋笔法直接或者间接地鼓动某种历史观,即:官民之间,官为上民为下,国家社稷安危的重担担在皇帝肩上,不是民众,而是皇帝以及皇帝周围形成的那种力量推动着历史发展。
    这不是什么文艺观点,这是被国家意识形态精心打造的“政治逻辑”,这种“政治逻辑”经由秦始皇之手锻造而成,从秦帝国逶迤而来,跨越两千多年时空,一路来到我们眼前,它依旧庞大,依旧精神焕发,依旧骄横跋扈,依旧颐指气使,它对我们喝道:“听着!这就是历史!”我们就只能听着,绝不敢乱说乱动。“政治逻辑”很满意,笑吟吟点了点头,拉一把椅子坐下来,监视着我们,进一步嘱咐我们说:“你们可千万别有什么其他想法,既然我代表你们,肯定就能把你们代表好,你们放心就是了。”
    于是,一切都被谎言遮蔽了,遮蔽了深邃的历史时空,遮蔽了广漠的现实世界,遮蔽了人类心灵所期望的未来图景……他们把人变成了没有意志的工具,只能遵从强力去建构那座由马克思描绘蓝图的历史主义大厦,就像被坑埋的修建秦始皇陵的工匠那样,人消失了,成为这座宏伟壮丽大厦的一部分。
    当这个世界到处都喧嚣着民族主义情绪的时候,当大学生检举老师在课堂上发表“反革命言论”的时候,你就应当意识到,这座大厦的砖石正在被社会机器成批成批地生产出来,意识形态要做的就是把它们铺设到合适的位置,你很可能会被迫成为拿着瓦刀的工人,只需要一些灰浆就可以了,因为砖石都是统一型号,统一规格,绝对好使;你会勤勤恳恳,没有任何怨言,即使每天工作二十五个小时也没有任何知觉……社会改造终于完成,共产主义实现了,人类将排演一场盛大华丽的庆典,欢呼进入一个崭新的伟大纪元。
    问题是,“听着”和“绝不敢乱说乱动”并不绝对反映所有人的真实状态,无论表面上看起来多么怯懦而羸弱,总还有一些人的灵魂仍旧质地纯正,勇敢而坚强,他们屹然而立,每时每刻都在以呐喊或沉默的方式坚守着对历史和现实的正当感觉,想方设法不让自己迷失在“政治逻辑”即意识形态的胁迫之中;他们珍视自己的信念,没有任何力量能够让他改变信念,在他看来这关乎生死。正是这种信念引领着人们透过历史的帷幕看到了过去,看到了现在,也看到了未来。这是一种洞见,一种深刻的洞见。有了这可贵的洞见,你再反转过身凝视胁迫你的强大“政治逻辑”,你可能就不那么胆怯了,你直视它的眼睛,你将会惊讶地发现,尽管它表面上精神焕发,踌躇满志,但是它内心极为虚弱,它的目光游移不定,它甚至无法耐受你的直视,它恼羞成怒,再也不笑吟吟的了,变得面目狰狞,开始公开依仗暴力维护其尊严,用暴力强迫你“听着”,强迫你不要乱说乱动……此时你当然有理由蔑视和嘲笑这个色厉内荏的家伙了。
    在一定意义上,任何试图以国家意志支配精神生产的力量,都是外强中干的东西,他们内心充满了恐惧,恐惧历史,恐惧民众,恐惧社会历史中真实的逻辑关系,恐惧推动历史发展的内在力量……一句话,恐惧所有已知和未知的存在。有恐惧必定有谎言,有谎言必定有恐惧,恐惧与谎言往往互为表里,相辅相成,彼此壮胆,相互支撑,形成一种狼与狈的关系。
    为了说明我的见解,我们掀开历史帷幕的一角,看一看我们伟大祖国在并不久远的过去发生的最着名的一桩文祸——“明史案”,了解一下它是怎样让“政治逻辑”感觉不便的。我们会看到,“皇恩浩荡”的国家机器在认为必要的时候,对人能够实施怎样丧心病狂的血腥碾压。
    由于这个发生在清朝的诛杀知识分子事件与秦代的“焚书”和汉代“禁锢”事件同样着名,人们已经耳熟能详,我的讲述将尽可能简洁,并且 将选取我认为合适的角度,以便于后面的话题展开。

《中国知识分子命运三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