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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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小麦回海城的事,让我神思恍惚了好几天。就连许可证叫我到他家吃饭,我都觉得没意思——不是吃饭没意思,是我的心情没意思。
  没意思归没意思,我还是去了。我绕道小区的水池边,在那些假山和迟桂花的树丛里游移了一会。我已经多次在这里游移了。我宁愿相信那天在水池边上的女人不是小麦,可我仍然放心不下,在回家和出门上街的时候,我都要绕道水池边,明知道并无意义,但真的是身不由己。
  我到许可证家,他正在和谁通电话。他拿着手机,开门让我进去,跟我点头,示意我换鞋,然后,他在电话里说,就这么说定了,老陈都来了。
  不用问我就知道,许可证肯定还邀请了别的朋友,自然是少不了李景德、金中华、张田地他们了。
  许可证跟我打两句哈哈,让我把达生和海马也叫上。
  我打电话给达生和海马,他两人也没客气,爽快答应了。
  可喝酒时,这两个家伙并没有来。我又打电话催,达生说,下棋了,走不开。
  达生和海马也太狂了,不把许可证放在眼里。我只好撒谎说,他俩不好意思来。
  许可证说,那就算了吧,哪天我专门请。
  我今天第一次见到了朱红梅。
  朱红梅能来,可以说正中我的意思,我可以问问她,关于小麦的事。
  许可证对朱红梅的到来,既紧张又开心。
  本来,许可证并没有叫朱红梅来,是朱红梅打来电话。许可证接电话时,说,我今天真去不了了,你也不早点说……是啊,我今天请了客人……当然是朋友啦……什么,你要来啊?还是别凑这个热闹吧……什么呀……我跟你……那好啊……哪里哪里,我还巴不得呢,你来吧,我给你做几道素菜……当然是你爱吃的菜了……好好,别废话了,快来啊!
  许可证放下电话,跟我说,朱红梅,我同学。
  又摇摇头说,她要来。
  许可证一副为难的样子。
  怕叫小江知道吧?我说。
  许可证笑了,说,小江啊,她不会乱想,她对我绝对信任。
  我说,这要看你跟朱红梅有没有那个事。
  许可证啧啧嘴,拿着报纸,到厨房摘菜去了。按照平时的习惯,现在还没到做饭时间,他还应该把报纸的体育版看完。但是昨天晚上,他在电视里看过体育新闻了,不是他讨厌的网球赛事,就是毫无人道的西班牙斗牛,没有他感兴趣的足球和NBA什么的。既然朱红梅打来电话,要来吃饭,他就修改他的菜谱,给朱红梅做素菜了。可见他对朱红梅这个同学的情谊还是非同一般的。
  我觉得,做菜对许可证来说,不光是一项家务活,还是他高兴时欢庆和烦恼时排泄的一种方法。但是,大多数时候,他既说不上高兴,也说不上烦恼,他只是对做菜充满了兴趣。或者说,做菜、调剂花花绿绿的菜系,已经是他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了。要不是芳菲说他想“搞弄搞弄”社长,我都不相信像许可证现在这样的状态,还会与世有争,还会把心事用到单位的那些事情上。
  看出来,许可证在做菜上下了不少功夫,每次都把菜做出不少花样来。这次更是要迎合朱红梅,他要使出浑身解数才行,这不,他在厨房里足足忙了两个小时。
  朱红梅进门时,张大着嘴,半天合不拢——她是笑还是惊讶,我不得而知。不过我看出来,她是个善于夸张的女人,和她的身材一样,胖得过于俗气了。许可证有这么个同学,已经很有些搞笑,要是兼职情人,那就有话题可谈了。
  喝酒时,只见桌子上摆了一桌子菜,色彩很丰富,香气很袭人。我们都开吃了,许可证还在厨房煲汤。因为我是第一次看到朱红梅,我也没有敢跟她多说什么话。本来我是想当面问问她,关于小麦的事,可是,我武断地认为,她不会再知道更多了吧,电话里已经说了差不多了。朱红梅和李景德、金中华、张田地大约也是熟人,都是打了招呼,因为没有人介绍我,因此,我只是谨慎地吃菜。李景德和金中华对许可证的手艺赞不绝口。倒是许可证的老婆江苏苏,和张田地小声地说着话。我听出来,江苏苏是关心胡月月,说了不少类似胡月月这样的女孩子的弱点。江苏苏还感同身受地说,张总啊,你只记住一点,女孩子都是好骗的,你只要略施小计,想怎么骗就怎么骗,女孩子就是明知道你在骗她,她也乐意。只有没本事的人,才让女孩子自杀。张田地听了江苏苏的话,笑笑。张田地笑起来略显尴尬,可能是胡月月自杀事件,是他心中永远的疼吧。他一叠连声地说,是啊是啊。
  朱红梅感到奇怪,问,谁自杀啦?
  没有人接她的话。女主人更是没拿眼瞅她。
  我看出来,江苏苏对这个朱红梅并不太热情。
  你应该把胡月月常带出来,你把她锁在家里,真把她当成花啦?就是当成花,也要见见阳光喝喝露水啊,那样才更滋润哩。江苏苏说。
  张田地冤枉地说,我哪里是不想带她啊,她不愿意跟我出来。她就喜欢一个人呆着。她要是偶尔跟我出来一回,我不知要费多少口舌。
  那可不行,胡月月那么年轻,哪里是在家呆着的人啊,在家呆着,会出毛病的。
  她也没有什么朋友。我让她请朋友回家玩,她说没有,也不想请。张田地叹着苦经,说,你是不知道,我什么办法都用过了,胡月月她,有些固执,还有些……算了,哪天我请你到我家玩玩,跟她聊聊,开导开导她。
  张田地的话,让我想起我在医院里看到的那个高大而英俊的男孩子了。
  江苏苏和张田地谈胡月月谈得投机,李景德和金中华从许可证做菜的手艺又引申了别的话,我呢,只顾发呆,只有朱红梅受到冷落。朱红梅也感觉到了,瞟我一眼,问,谁是胡月月?我要是再不理睬她,也太没礼貌了。我说,张总……朋友。我打了个结,不知朋友一词表述是否准确。朱红梅以为不过如此,就端起红酒自己敬自己一杯,然后把头转过去,冲着厨房的门轻轻咳嗽一声。
  她是在给许可证发个信息。
  好了好了。厨房里果然传出许可证的话了。
  随着声音,许可证端出一只形状怪异的煲。许可证说,尝尝我这鸽子汤。
  许可证坐下来,喝酒才开始热闹。许可证左右逢源,调节着气氛。这个碰一杯,那个碰一杯。他对每道菜还有一番说词。李景德和金中华饶有兴味地听着,会突然爆发出大笑,李景德说,行啊,老许,修炼出来啦。
  许可证说,是啊是啊。
  打算就这样混混啦?
  那可不是?等待机会再说啊……就是没机会,这样也不错。
  许可证的话绝对是假话——如果许可证说的是真话,芳菲就说了假话。但是,我宁愿相信芳菲的话——许可证正在图谋搞掉社长,掌控晨报。许可证有这么大的野心,难道没跟他的几位好朋友商量?
  不过我突然意识到许可证的精明之处了,他是黄雀,看着螳螂如何捕蝉。许可证把李景德他们当成螳螂了。许可证要想搬动社长,自己取而代之,没有李景德他们的势力,绝对不可能办到。不过他也知道如何掌握这个度,现在的社长位子很稳,他要是让社长离开报社,只有两种可能,一是社长高升,二是社长犯错误下台。许可证采取的是第二条策略。这当然是要费一番心机的,而且还有一点不择手段,这种办法,怎么能直接跟李景德他们说呢。只有在时机成熟的时候,才能伺机而动。
  我想,许可证要是演员,一定是个出类拔萃的好演员。
  看来许可证正在一步步实施他的战略计划,他让我到广告部上班了。
  他在征求我意见的时候,我以为他不过是说着玩玩。我也不过随口答应而已,没想到许可证居然办成了。
  我的工作是做广告设计,这是我擅长的工作。
  有工作干,我还是很开心的。可没想到,在我去上班的时候,芳菲也调走了。
  芳菲调到日报那边了。芳菲为了调到日报去,连主任都不要了,乐意做一个业务员。我不知道芳菲是怎么想的,我跟她联系过一次,问她是不是因为我。芳菲说你想哪去啦,我并不知道你要到广告部来——你来了也好。
  我不知道芳菲最后一句是什么意思,我表示听不懂她的话。
  芳菲说,许可证把我当成他的人了,我这一走,他肯定有看法,你这一来,正好让他踏实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可芳菲为什么要调走?难道仅仅是因为她不想和许可证同流合污?我想不明白——看来,事情有些复杂。好在我是无所谓的,只要许可证不叫我拿刀去刺杀社长,应付他那点小伎俩,我还是有办法的。
  如前所述,许可证做菜的手艺,在同学、同事以及朋友们中间传为佳话。他家经常贵宾不断,往来无白丁,人人是酒友,许多人就是冲着他的好手艺。就是说,来的人,都是食客。但是,也有例外,比如朱红梅。朱红梅常到许可证家来,是以吃饭为借口,或者幌子,实际上,他们俩是一对情人。他们俩到一起,除了叙旧,除了谈工作,重要的,就是谈情,就是做爱。他们俩的这种关系,开始还神叨叨的,后来就不是什么秘密了。实际上,已经是众人皆知了。他俩也没有瞒着谁,一切都是那么自自然然,从从容容。要瞒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江苏苏。
  据我所知(许可证乐意跟我炫耀),他俩的这种情感,从开始到现在,时间说长很长,可以从小学时开始,说不长也不长,是从许可证到报社以后的事。
  但是,追根究底,他们的这种情感的形成,还是有一定基础的。许可证上小学时,和朱红梅就是同学了,上初中时中断了三年,没想到他们在高中又成了同学。无论是小学,还是高中,朱红梅都没把许可证放在眼里。朱红梅在学校里,是以校花自居的。那时候,朱红梅还不像现在这么胖。那时候的朱红梅啊,小巧而干练,浑身都是精神,特别是在体育场上跑步时,她肥大的胸脯就像小兔子一样乱蹿。许可证也正值青春期,他做梦都渴望着能摸一下朱红梅肥大的Rx房,可以说,她是他狂热的迷恋者。但是许可证还是有自知之明的,他最多在课堂上或者宿舍里想一想,要不就在树上模拟一把。许可证的学生时代比较悲惨,年龄在班上最大(比朱红梅大三岁),身高却最矮,上高中时还不到一米六,只有一米五七,和几个女生坐在前排。站队从矮到高,他自然是头一个。体育课跳沙坑,他还没有女生跳得远。最搞笑的还是跳木马,女生都能飞身而过,特别是朱红梅,矫健如猿猴,许可证却经常骑到木马上,经常被木马刮坏了裤子,露出黑乎乎的大腿。不少男生都揍过他,还常常被一个绰号叫母大虫的女生欺负。不过许可证命好(同学们这样说),考上了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那可是恢复高考的第一年啊。
  许可证在大学时又勉强长了三厘米,总算达到一米六了,他自己也松了一口气。许可证毕业后的情况朋友们都知道了,在仕途上还是比较顺的。二十多年来,大的波折没有,小的波折虽然不断,也没有使他伤筋动骨。这些年来,不少高中同学都取得了联系,只有女同学朱红梅杳无音信。直到许可证调到晨报,当了副总编,朱红梅才从人海里浮出水面。说起来他们的邂逅还有点拍案惊奇的味道。许可证刚当晨报副总不久,被社长拉上,到港区去协调几家广告客户(社长拉上他,不过是礼节性的),和区工商局的领导吃请到了一起,席间就碰到了久未联系的老同学朱红梅。不过许可证最初见到朱红梅时,还是被她吓了一跳,他没想到朱红梅会变得这样胖。留在他记忆里的,始终是小巧丰满爱大声说话的女生,是他心目中的白雪公主,是他少年情感的最初寄托。这次许可证见到朱红梅,并没有因朱红梅变胖而影响他对她曾经有过的美好的印象。许可证只是悄悄感叹了一下时光的厉害,然后,就悄然地同情朱红梅了。这时候的同情,和二十多年前的暗恋,有着异曲同工之处。许可证心里动了一下,多看了朱红梅几眼。朱红梅的目光和许可证的目光,在酒桌上空弹了好几个回合。许可证有一种预感,二十多年前的小雏鸡,要成为他的美味大餐了。其实,朱红梅已经在报纸上看到许可证的名字了,她也听不少高中同学说起过许可证。甚至,从芳菲的嘴里,她也听说过这个耳熟能详的名字。可朱红梅都没把许可证放在心上。这次邂逅,让朱红梅领略到了许可证的风度和能耐。酒桌上三言两语的话,就让朱红梅佩服得不得了,简直就是五体投地。最要命的是,朱红梅此后不久,就由一个普通的工商局小办事员,被越级提拔为消费者协会的秘书长。而且她的顶头上司、工商局楚局长在和朱红梅谈话时,明确表示,是许可证对她的美言,起了关键性作用,才让局党支部决定不拘一格用人才。朱红梅除了钦佩媒体的力量,还对许可证心存感激。他们一连通了几次电话,共同回忆了小学生活和中学时光。后来朱红梅说你好像比高中时长高了不少。许可证有点得意,说,你看出来啦,还真细心啊,是不是高中时就注意我啦?朱红梅说,美死你了,你那时候太矮,你芝麻粒一样,掉在人缝里,找不到你啊,你现在多高啊,有没有一米六?许可证说,还可以,不到一米八吧。朱红梅先是不理解他的幽默,后来就哈哈大笑了。他们通电话的次数就越来越多,通话时间也越来越长,由三分钟,到五分钟,到十分钟,到半小时。他们最多一次通话时间破记录地达到了三小时四十八分。电话通多了,说话就肆无忌惮起来,是许可证先表达那种意思的。他说,我小学时怎么没发现你这么可爱啊。朱红梅说,怎么啦?许可证说,我要知道你这么可爱,我说不定小学时就爱上你的。朱红梅说,我那时可是爱上你的呀。许可证假装大惊失色地说,真的呀,我是高中时才爱上你的,可我那时候太没有名气,不敢向你表白。朱红梅激动的手都拿不住电话机了。朱红梅明知道许可证在说假话,但她还是激动得要命,她迫不及待地说,那现在爱也来得及啊。许可证说,那咱们就爱一次?朱红梅说,你以为我怕啊,做我都敢。于是他们第一次做爱是在电话里。那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后来许可证和朱红梅多次互相承认,他们那次在电话里做爱,真的达到高xdx潮了。言下之意,他们都想再在电话里胡说八道一气。不过他们后来都没有心情在电话里浪费时间了,他们迫不及待地把爱从电话里转移到床上了。朱红梅清楚地记得许可证是这样说的,红梅,你明天到我家吧,明天是星期三,我在家等着你,做菜给你吃。朱红梅不相信许可证能做菜,以为他不过说着玩玩,以为不过是一种掩饰,以为不过是把自己当成一盘菜。朱红梅说,许可证我警告你,要是没有菜吃,我就把你吃了。可他们在床上风调雨顺地忙了一番之后,朱红梅心满意足,许可证也精神抖擞,真的要下厨房了。这让朱红梅非常感动。朱红梅要帮帮他。他说不用了,你去看电视,我再找几个朋友来。朱红梅说,我喜欢吃虾仁煨青菜,你会做吗?许可证说,素菜我是最拿手了,只要你能说出来,我就会做。朱红梅说,你还要找别的朋友啊。许可证说,没事,就是常来常往那几个兄弟。朱红梅说,可我怕见到他们。许可证说,怕他们什么啊,我们都是朋友。朱红梅说,不是你们报社的啊?许可证说,有的是,有的不是。朱红梅说,我认识你们广告部的芳菲,你跟她关系如何?应该不错吧,她是你部下啊。许可证说你认识她啊?你怎么认识她啊?朱红梅说怎么啦,你不知道我在工商部门工作?我在广告协会干了好长时间,做广告的人,哪个不跟我打交道?我觉得她挺有气质的,你跟她,关系如何?许可证说,一般的工作关系。朱红梅夸张地撇一下红嘴。
  不光是许可证喜欢夸耀他和朱红梅的关系,就是朱红梅,跟我熟悉一些后,也很乐意把这些过程讲给我听,可能是想说明她和许可证不一般的感情吧。我真佩服她,她什么都敢说,她的有些话,有些细节,我作为听众,常有被她奸污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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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可证把我安排到广告部,目的性太强了。他基本上天天都要问问我,关于广告部的一些情况,人来人往啊,广告额度啊,我由于只是做做广告设计(尚处学习阶段),又不善于观察和打听,所知甚少。关键是,我对许可证的所作所为是有抵触情绪的,不太热情跟他多说。不过许可证也有耐心,他跟我说什么话,都是在闲散中完成的。比如他在洗鱼(许可证最喜欢做鱼)的时候,会问,整版套红的广告多少钱啊?我说,正常价四万八,最低三万八,还有一种三万二。许可证又问,三万二是怎么操作的呢?我说,不知道,好像别人都没有这种权,主任没有,连副总编都没有,只有社长。许可证马上停下手里的活,说,噢。意味深长的。我马上知道许可证的意思了,这家伙,总是那么厉害,他肯定想到,社长在这一来一去的权力当中,是能谋取不少实惠的。
  还有一次,他把一个月晨报的合订本搬出来研究,查那些做整版广告的客户,然后打电话给客户,问这问那的。
  我还听过许可证给李景德打电话,让李景德帮查查移动公司签订的一年三百万的广告是怎么回事。我听出来,许可证被李景德好好地批评了一顿。
  总之,我觉得,许可证在一步一步地实施着他的战略方针。
  不过,我的工作却相对的清闲起来。也许他们都知道我是许可证的人吧,对我的要求并不严格。岂止是不严格啊,基本上就是放牛的状态,迟到了,早退了,中间溜出去了,主任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是我一整天不到单位去,也没有人过问我,这样一来,我对学习广告版面的设计,也没有多少兴趣了。
  许可证另一个战略方针是针对江苏苏的,这一着更加阴险,连我都变成他的一枚棋子了。
  这天,许可证让我到他家来,我一眼就看到坐在沙发上的朱红梅。我虽然跟朱红梅不是第一次见面,可每一次我都有这种感觉,即,许可证怎么会跟这种女人相好呢。他老婆江苏苏那么美丽,难道还不够满意吗?真是不可理喻,他就不怕露出马脚?但是,我对朱红梅表面的态度还是很好的。我不能让许可证看出来我对他的朋友不敬。我对他朋友不敬,就是对他的不敬。
  朱红梅坐在沙发上一个人打牌。她问我打不打。我说两个人怎么打啊。她说打八十分啊,两人也能打,叫夫妻牌。我说老许呢,你跟他打正配。她说做菜了,我跟你打也配,只要是一男一女,没有不配的。我说那好,我陪你打两把。
  我跟朱红梅说话也就这么随意了。朱红梅这种人,还是蛮有趣的,嘴上说说笑笑不在乎,高兴了,还能把她和许可证的事,像说书一样说给我听。许可证在她的嘴里,有时候就不是人了。
  但是,今天打牌时,我忍不住,又问她了,我说,那天在步行街上,你到底看没看到小麦。
  朱红梅说,我都跟你说过一次了,肯定是小麦。
  你不是说,不一定是小麦吗?你什么时候跟我说肯定啦?
  我也想不起来了,那就不一定吧,你老问这个干什么?好吧,我再想想看,好像,看背影,确实像小麦。
  你跟小麦认识几年啦?
  什么几年啊,就是去年才认识的,赶巧是在美容店认识的,也不是联系太多,一般化的朋友,后来就联系不多了。
  朱红梅把牌合在手里,说,小麦有什么好的,哪天我给你介绍一个女朋友,看你给她弄的,神魂颠倒,还以为小麦有多迷人了。
  你不了解,不要乱说。
  什么乱说啊,我就是在步行街见过她嘛,她身边还有一个男的,比你高多了。
  我是宁愿相信朱红梅的话的。
  关于小麦,我越来越不能理解了,我甚至都糊涂了。小麦有必要这么神出鬼没吗?她上海南,跟我断绝了任何联系,她回来,也不回自己家,不找我也不找朋友,她想干什么呢?她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呢?
  我还想问点什么,问问朱红梅和小麦的交往过程。这时候,商业银行的老刘就来了。
  老刘是许可证和江苏苏的媒人,从前许可证请客喝酒时,我们就在酒桌上见过。我的印象里,老刘不善于言谈。后来,只要朱红梅来了,老刘也过来。老刘还当着许可证和江苏苏的面,和朱红梅眉来眼去动手动脚的。我开始还纳闷,后来,偶然地听许可证和朱红梅说话时,才猛然醒悟,原来老刘是许可证请来的托,是做戏给江苏苏看的。赌钱有托,卖东西有托,没想到搞女人也要托,这应该叫情托吧。
  你知道,老刘是商业银行办公室主任,和江苏苏是一个单位的,江苏苏很信任他。许可证跟他也是多年的朋友。许可证专门找老刘来做情托,是给江苏苏看的。老刘真是好老刘,他当年经许可证介绍给张田地,贷款给张田地,吃了张田地不少回扣,很感激许可证这个中间人。所以,老刘投桃报李,也尽心尽职帮许可证。江苏苏下班回家,常看到坐在客厅沙发上的老刘和朱红梅聊天打牌什么的,关系非同寻常。我倒是担心,哪天弄巧成拙,朱红梅不要真的投进老刘的怀抱啊。朱红梅那么厉害,要想把一个老刘搞上手,还不是小菜一碟?他们的戏,有时候太像了。有一次,蒙在鼓里的江苏苏还跑到厨房问许可证,他们这么在我家胡来啊?许可证大度地说,随他去吧,我也不好说。江苏苏说,朱红梅不是你高中同学吗,老刘也真是的,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许可证说,苏苏,这话可不许乱说啊。江苏苏小腰一扭,红唇一撇,酸溜溜地说,老同学都叫别人泡上了,我看着不忍呗。许可证说,我和朱红梅什么都不是,只是一般朋友,你懂不懂!江苏苏说,懂不懂都让你说了。又不失时机地打击一下朱红梅道,这个姓朱的越来越胖啊,那两片嘴唇,够切两盘冷菜了。老许,你不要买猪头肉了,你就切一盘猪嘴唇给他们下酒得了。
  就这样,许可证把他和朱红梅之间的事掩饰得天衣无缝。
  我一直认为,许可证做领导也许不是什么好领导,是好人做什么领导呢。但是,他搞点歪门斜道,还是有点办法的,他居然就把江苏苏的眼睛蒙上了。
  老刘进了门,看到我和朱红梅在打牌,也许就没他事了,他就对许可证说,老许,我可以走了吧?
  许可证说,什么话,吃过饭再走。
  我赶快推了牌,我说不打了不打了,老刘你来打。
  老刘摆着手说你打你打。
  老刘坚持不在许可证家吃饭,坚决说自己有事,走了。
  老刘在出门时,正巧碰到了回家的江苏苏。
  江苏苏一眼看到我在和朱红梅打牌。江苏苏诡秘地笑着说,老刘这就走啊,怎么,没和朱小姐打几牌?
  老刘说,没有,她生我气了。
  朱红梅嗲着嗓子说,谁生你气啊,你那么小心眼,乱吃醋,吃不相干的醋,阿陈,你出牌啊。
  我这才知道坏了,老刘和朱红梅一起把我卖了,我是身不由己,要成为许可证的托了。
  果然,朱红梅在江苏苏面前,对我甜言蜜语起来,还时不时举起粉掌,在我身上的某个部位打一下。我是想躲也躲不了了。我想,既然要我演戏,我就演一场吧。
  倒是江苏苏,在朱红梅跟我发嗲的时候,和老刘那会心的一笑,让我有一种悲哀感,难道不是吗,会心一笑的,应该是朱红梅和许可证。
  我在海马的旧书摊上,把许可证的这些情况和我对他的印象告诉达生和海马时,他俩都是不屑一顾。
  海马说,你还去操这份心,没得事翻翻卵皮玩玩都好的。
  达生更绝,他说,老陈你应该趁势而上,把朱什么梅的拿下,看许可证是什么感觉。
  对呀对呀,海马乐了,不拿白不拿,你一腿伸进去,叫许可证后悔吧。
  我说我哪有那本事啊。
  你天天在他家吃来吃去,嘴叫封住了吧?
  说到许可证在家研究菜谱,我说,你们没吃过许可证的菜,这家伙真做一手好菜呢,奇怪不奇怪?
  海马说,我不相信这家伙能在家安心琢磨这个事,他想吃什么没有?做样子的吧,要不,就是太张狂!
  我说,他那些鬼心思,我不敢说,据我观察,他喜欢做菜,纯粹是个人爱好,就像达生喜欢下棋,你喜欢写作,我喜欢画画,还有人喜欢嫖娼、赌钱一个道理,许可证喜欢做做菜,喜欢研究研究小菜,喜欢在菜谱上变变花样,是他真心喜欢这个事。
  我对许可证这点认识,还是有的。
  可海马摇着头,他说,反正,我怀疑他不可能这样。
  我说,就算他是装出来的,也不简单了。
  海马说,你崇拜他,你跟他玩好了,我是不准备跟他啰嗦了。我这儿还有一些关于做菜的书,你拿来去给他看看,一来你能套套近乎,二来也是我的一点心意。
  我觉得海马的话有道理,我就收罗了一大捆南北菜谱,送给了许可证。
  许可证果然对这些灰头土脸的破书感兴趣,可以说,让他受益匪浅,一度,他受《豆腐300吃》和《大白菜的1000种做法》的启示,准备编创一本《吃在海城》的书,资料都开始准备了,根据经验,他都动手写了几十道关于海鲜的菜谱了,可因为在南京上学的儿子许小晖忙着要转系,他在两个城市间往返奔波了好几趟,弄得他身心疲惫,还心烦意乱,一搁下来就不想动手了。不过他只要想出什么好花样,做出什么好菜,还是喜欢让朋友们来分享。时间一久,朋友们都摸透了他的脾气。要是有熟人或朋友想给他送点小礼,都直截了当问他缺些什么菜,他也不客气,说,你上街,到菜场去转,买几条好鱼来,踏板鱼或者狗腿鱼就不要买了,要有青黄季或活蹦乱跳的海鲜对虾,给我搞几条,我做虾丸子,串汤下,你等着吧,不要把舌头都鲜掉了。
  许可证动这些脑筋做菜,不少人都知道了,朋友们知道自不必说,就连市里的一些领导,也都知道许可证新学了这一手。许可证也经常很有心得地对朋友们说,做菜和做艺术是一回事,只要你入行了,入迷了,你就会身不由己,一天不做菜,心里就发慌,做一桌好菜,从构思,到买菜,到制作,整个过程,就像听一首交响乐,结果是明摆着的,而那过程,就是享受。
  他的话,没有人再将信将疑了,只有海马,还顽固地认为,许可证决不是甘于寂寞的人,狗改不了吃屎,你等着看吧。
  其实,我还是佩服海马的。只是我没把许可证暗中用力的那点心事抖落出来。许可证是以赋闲者的身份,要达到他个人的目的。但是,说实在的,他在美食上下这些功夫,我真怕他弄巧成拙,让领导真的以为他不思进取了,那样的话,许可证不但社长当不成,还落了个鸡飞蛋打也不是没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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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可证把做菜的过程比作一首交响乐,真是贴切不过了。
  不过许可证现在忙菜,却没有听交响乐那么快乐了,心情也不轻松了。原因是,朱红梅又打来电话了。朱红梅昨天刚在许可证家吃过饭。她这次打电话,没有说吃饭的事,而是在电话里哭了,并扬言要自杀。
  朱红梅可能是觉得胡月月自杀引起许多人的关心,自己也想仿效一次吧。
  朱红梅哭哭啼啼语无伦次,说了半天许可证也没听出头绪来。许可证说,好了好了,你过来吧,我烧几个菜给你吃,正好金主任和王娟娟要来,金主任要带几只蟹子,好久没吃蟹黄炒韭菜了。朱红梅说,我不想看到金中华。许可证说,怎么啦?金主任人不错啊,挺好啊。朱红梅说,他让我恶心。许可证说,不要这样说,你别看金主任只是经委的副主任,他可是副市长的人选啊。朱红梅说,我瞧不起他,他要能当副市长,我就能当副市长他妈。许可证说,红梅,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呢?金主任也没得罪你。朱红梅突然就哭了。她说,许可证啊,我受不了啦,我真不想活啦。许可证有点着慌了。许可证才知道,她并不是不喜欢金中华才要骂金中华的。她是心情不好,见人就骂。这时候,许可证不管说谁,她都会要破口大骂的。许可证就是说我,她也不能饶过。许可证幸亏没有说我,要不然,许可证还以为我真抢了他的朱红梅呢。好在许可证也知道朱红梅的意思了。许可证声音就亲密了许多,他说红梅啊,受什么刺激啦?你一向可不是这样的啊?是单位事情还是家里事情?朱红梅说,家里事?家里能有什么事啊,家里事我怕谁啊?许可证说,我知道了,是不是老楚,楚局长调走啦?朱红梅说,哪里是调走啊,楚局长才五十四岁,就退居二线了,这不是欺负人么。许可证说,就为这个啊。朱红梅又哭了,她语不成句地说,什么呀,她们……她们骂我。许可证说,我知道了,是不是你们消协的肖丽丽?你跟她计较什么啊?不是老同学说你啊,你心态不好,你,你真是没出息,蚂蚁给蛾子轮奸,多大事啊,我不跟你说了,你快过来,让我开导开导你。朱红梅说,你也开导不好我了,你知道谁当局长啦?是熊大胖子,我最怕熊大胖子当局长了,我骂过他,我怕我这消协的秘书长是当不成了。许可证说,红梅,实话跟你说吧,你这点事,不是什么事的,熊局长我虽然不认识,但是,我们这城市小,七拐八拐……对了,我抽时间去你们区里一趟,你们赫区长还在我家吃过饭呢,这事好弄,我立马就帮你摆平。红梅,我真的没空跟你说话了,我锅上忙不开,你过来吧,你过来吃饭吧。朱红梅说,我不过去,你有本事把熊大胖子也请过去!许可证说,这也没什么难的。朱红梅说,你说的啊?许可证说,是啊,你要是能把他带来更好了。朱红梅说,你说的啊,到时候你不后悔啊?朱红梅破涕为笑了。
  朱红梅所在的港区离市区有四十分钟的路程。朱红梅到许可证家的时候,金中华和王娟娟都到了。金中华在许可证的一拨朋友当中,是最年轻的一个,出生于1969年,他28岁就当经委副主任了,当时是全市最年轻的副处级。金主任年纪虽小,城府很深,一般人轻易看不出他的内心世界。朱红梅不喜欢他,并不像许可证想的那样,她是真不喜欢他少年得志的熊样,一方面,金中华每次看到朱红梅时,他对朱红梅都是有眼看没眼看的,一副爱睬不睬的样子;另一方面,朱红梅不喜欢他常带来的那个王娟娟。王娟娟太漂亮了,也太风情了,据说是经济广播电台(也许是交通音乐电台)的节目主持人,声音很好听,身材也几近完美,就是人们所说的,天使的相貌,魔鬼的身材,再加上悦耳的声音——这是个让女人们都嫉妒的女人。
  朱红梅一到许可证家,看到金中华和王娟娟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心里就有点来气。他跟金中华打个招呼,看都没看王娟娟就钻到厨房了。许可证家的厨房很大,有二十几个平方,许可证正在灶台上炸藕片,餐桌上已经炒好了三个菜,一个是水煮虾婆,一个是红炝八带鱼,一个是炒豌豆凉粉,都是朱红梅喜欢的菜。朱红梅说饿死我了。她伸手捏一根八带鱼,张大嘴,舌头放长,把八带鱼放到鲜红的舌尖上,舌头一卷,说,唔,好吃。许可证看出来,她的情绪比电话里好多了。许可证说,我这炸藕片才好吃了,你来尝一个。朱红梅走到许可证身边,一只手很自然地搭在许可证的肩膀上,夸张地哇一声,伸手又捏一片炸藕片。她没有把炸藕片放到自己舌尖上,而是放到许可证嘴里。许可证嚼着炸藕片,在她脸上亲一下。许可证说,想不想我?朱红梅说,想啊,想了也不能在厨房里干啊。许可证说,红梅胆量越来越大了,什么话都敢说了。朱红梅还真来劲了,她说,我还真想。朱红梅说着,就从后面抱住了许可证。许可证说,不行啊,金中华和王娟娟还在外面呢。朱红梅说,我就是要让他俩知道,让他们晦气晦气!许可证说,这叫什么晦气呢。朱红梅说,那就让他们难受难受。朱红梅说着,手就从许可证的腰上滑下去了……
  后来,闹出笑话了。许可证家客厅的电话响了。金中华接了电话,是找许可证的。而此时此刻,许可证和朱红梅已经分不开了。金中华在外面说话了。金中华说,老许,你电话。许可证说好啊好啊……你接吧。朱红梅并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而是把头埋在许可证的肩膀上。金中华说,南京的,长途。许可证龇牙裂嘴地说,是不是我儿子……小晖?金中华说不是的,一个女的。许可证真不知道南京还有什么女的找他。许可证憋着气说,你让她过一阵打来,就说我忙得……很。金中华说好吧你忙吧。许可证和朱红梅就毫无牵挂地忙着了。
  直到李景德来到许可证家。许可证和朱红梅才在厨房里收拾利索。
  其实这时候,金中华和王娟娟已经知道他俩在厨房干什么了。是王娟娟提醒金中华,金中华才恍然大悟。王娟娟忍住笑,说,你这个木脑壳子!
  李景德敲门的时候,是王娟娟应的门。李景德说,你们早啊。李景德正好看到朱红梅从厨房出来。朱红梅面色通红,脸上还遗留着快乐。本来李景德是和王娟娟打招呼的,没想到朱红梅把话接过去了,朱红梅说,你来也不晚,饭还没好。李景德说,那你应该进去帮帮老许,帮老许干干。金中华大笑道,人家朱秘书长刚帮老许干过了,还要干啊,那不是要了老许的命了吗?朱红梅听罢,也快乐地大笑了。李景德并不知道金中华的一语双关。他到厨房看许可证去了。朱红梅又去一次卫生间。金中华对王娟娟说,看没看到,朱红梅这次高xdx潮,恐怕要延续到明天,或者后天。王娟娟不让金中华说,她做了个要打嘴的动作。王娟娟的娇态正好让李景德看到了。李景德从厨房出来,看到金中华和王娟娟有点鬼鬼祟祟,就说,你们两个,乐什么啊?王娟娟忍不住了,笑瘫在沙发上。李景德不依王娟娟了,说你们两人捣什么鬼啊,不是说我的吧?王娟娟终于不笑了,王娟娟说,谁说你啊。金中华小声对李景德说,朱红梅在厨房偷嘴。李景德认真地哦一声,说,不怕胖她就吃。王娟娟一听,又笑痴了。李景德知道他俩肯定共同保守着什么秘密,也就傻傻地笑了。王娟娟觉得李景德很可爱,觉得李景德到现在没听懂他们笑什么,肯定因为是他一直单身的原因。她对李景德至今还是单身一个人发生了兴趣。她说,李秘书长,我们什么时候吃你喜糖啊。李景德看着王娟娟,说,你什么时候想吃,对我说一声,我一定让你吃到。王娟娟说,那可不行啊,吃喜糖不是乱吃的,要把新娘子带给我们看看。李景德说,那当然,你什么时候想看,我就让你看看。王娟娟觉得李景德说话也很有趣。她撒娇地说,真的呀,那我现在就想看看呢?李景德说,你现在要看啊,我只能到窗口向大街上一指,就是那一个。王娟娟说,抛绣球啊,妈呀,吓死了。王娟娟又说,好啊,我知道李秘书长的意思了。李景德就好奇地问,知道啦,说说看。王娟娟说,李秘书长的意思是说,只要想结婚了,大街上的美女随便挑,是不是?我聪明吧?李景德说,聪明聪明,你别说,娟娟还真聪明。王娟娟说,怕是你大秘书长挑上人家美女,人家美女不一定瞧得上你吧,你大秘书长凭什么这样自信啊。李景德被她说得不好应对了。李景德一时卡了壳,没想到这个王娟娟口气这么尖刻。王娟娟自知她把李景德说败了,心里头有点得意,又有些怜惜李景德。王娟娟眼睛定定地看着他,脸上似笑非笑的,跟他还调皮地抛一个媚眼,还伸一下舌头,那鲜红的小舌尖摇啊摇,就像蛇信子一样。王娟娟这个带有挑逗性的两个动作很恰如其分,李景德有这个台阶下,也就心满意足了。
  23
  我现在呈现出两种不同的喝酒状态,一种是和许可证他们。和许可证他们喝酒,大部分是在许可证家里,偶尔在外面的饭店里。另一种是和达生海马。跟达生和海马喝酒,心情是不一样的,我们会没心没肺地胡吹神侃。不过,和达生海马他们一起吃喝,毕竟没有和许可证他们在一起机会多。即便这样,也经常有冲突的时候,有时候我都答应许可证了,但达生或海马又来了电话,一般情况,我都是推了海马或达生的酒,而到许可证家,或者赴许可证的宴会。我这样做是有道理的,许可证大部分时候是公款吃喝,就算是在许可证家里,他也花不了几个钱,最多也就是火钱油钱,其他材料,譬如鱼啊肉啊虾啊,都有专门投其所好的人给他送来。
  对于我三天两头在许可证家吃饭喝酒,达生和海马都表现出友好的愤怒。海马说我吃这么多好东西,都快不是人了,都吃成了猪了。后来,达生和海马给我下达了一个任务,就是,我可以到许可证家吃吃喝喝,但是,只要达生和海马喝酒,随便跟我招呼一声,我就得过来跟他俩喝。海马说,我们这是救你,让你喝点劣质酒,吃点普通人的菜,刮刮你肚子里的油水,去去你肚子里的脏气。
  本来,达生和海马,也是有可能到许可证家去混吃混喝的。许可证也认真邀请过。但是,他们两人不愿意去。他们还是坚持原来的道理,说不要去扫了别人的兴。
  我也试图说服海马和达生,说许可证不是这样的人。但是他们对自己坚持的狗屁原则咬定不放。我也没有办法。我只要一有空,就跑来找达生和海马玩。达生和海马,对我还像从前那么好。跟他俩在一起喝酒、下棋,心情确实是很放松的。和达生、海马在一起,我们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都能闹。真的就是自家兄弟。达生和海马,还一直关心小麦有没有音讯。这两个家伙,对小麦还是很喜欢的,都一致骂我当初不应该放小麦到海南去。后来他们骂着骂着也觉得没意思了,又张罗着要给我介绍女朋友。我们会开一些不着边际的玩笑。比如达生或海马要是在书摊前看到漂亮女孩,都要问我,看没看好?我有时候说看不好。他们就说我没缘分。我要是说看好了,海马或达生,就真的要追那个女孩了。这种玩笑开久了,我发现坐在旧书摊后边,注意从旧书摊前走过的男男女女,还是挺有意思的。所以,很多时候,达生和海马在后边的草地上下棋,我就在书摊上照顾书摊。
  有一天,是在下午吧,这是一个闷热的下午,四周都是白花花的阳光,在这个没有一丝风、连空气都潮湿的下午,达生郑重其事地安排我去和一个叫林如梅的女孩子见面。
  达生说,老陈,这次可是千载难逢啊,我是左挑右挑才给你选定这一个的。
  我说你给我简单介绍一下啊,我总不能对她一点都不了解吧。
  达生说,我要是把什么事都说满了,就没意思了。
  达生的话有道理。
  但他还是透露了一点点,他说,这个女孩子留着一头长长的秀发,很漂亮的。达生着重形容了她的长头发。我不知道达生说她人很漂亮,还是说她头发漂亮,不过漂亮总归不是坏事。
  达生能够热情地帮我介绍女朋友,说起来,起因是这样的。达生和海马在我身后下棋,我在书摊上看人,要是看到漂亮的女人,我就用腿碰碰下棋的达生或海马。他们两人也都不失时机地看一眼。要是有女人打价买书,我就主动把价格压低,勾引她买一本。这一招往往很灵。有一次一个长头发女孩(像个学生),拿起一本厚厚的《时装》,这是三个月前的杂志,还不太过时,她问多少钱。我说一块钱。女孩一声没吭,就掏钱了。她给我十块钱,我让达生找零。他脸正凑在棋盘上,可能一块大棋被缠绕住了,没工夫理我。我就自己找钱给她,可我翻遍各个口袋,也凑不齐九块钱。我说,只有八块钱。女孩说,那就八块吧。我说,要不,你再挑一本。女孩在书摊上看了看,没有再挑书,收了钱,走了。我看一眼下棋的达生和海马,也悄悄跟着女孩走了。我那天一直跟踪她很远。等我回来时,他们两个不下棋了。达生问我干什么去啦?我就有点垂头丧气了。达生说怎么啦?我长吁短叹,说不出话来。我说,唉,你不知道,太漂亮啦。达生说,我晓得了,又跟踪女孩子了吧。
  我沉浸在回忆里,说,人家那身材,人家那曲线,背一个小包,那小包真叫小,有一个巴掌大,在屁股上一颠一颠的……我说不下去了。达生说,你小子想小麦想疯了,你小子常跟踪女人,迟早要出事。海马说,你别管他,你让他想去。海马说,我操,你不想?海马说,晚上我请你们两人喝酒去。海马一连说了三句话,每一句都换一个口气,光听声音,还以为是三个人在说话。海马最近有些神神鬼鬼的,经常接一些莫名其妙的电话,也经常请我们喝两杯。我们都喜欢海马这个样子。可达生说,常喝酒也没什么意思,光喝喝酒,有什么意思啊?我们应该做些有意义的事,老陈,我得给你介绍一个女朋友了。海马,你也留意点。海马说,怎么想起来这个话啊?达生说,我看老陈这个样子也不是个事。海马说,我可没那本事,我看你达生也是假热心,要有女孩你自己早泡上了,还舍得介绍给老陈?达生说,还是海马了解我。达生的话,我不过当着他说着玩玩的,不过,后来,达生还真在我面前提过好几个女孩子。我自然也是听听而已。有好几回,我们在书摊后散混,说一些关于女人的脏话,看到漂亮女孩子,海马或者达生就鼓动我跟踪她。我大部分时候都没有听他们的。他们有时候会瞎起哄,不知道什么叫漂亮什么叫美丽,对漂亮或美丽根本没有什么标准。有时候他们说漂亮的,在我看来却很一般,但也有让他们说准的时候。那天我拿书摊上的一本《下一步看三步》的棋书看,达生就捣了我一拳。我抬头一看,上次买书的那个女孩正从书摊前走过。达生说,跟啊。海马也在我屁股上踢一脚,我还真就跟上去了。
  后来我就被这个女孩的美丽击伤了。海马的旧书摊我就少去了。我害怕再见到那个女孩。我见到那个女孩就想起小麦。想起小麦我心里就难受。那种难受无法言说,有点欲罢不能,就强烈地想跟那女孩亲密。我知道这样发展下去容易出事。趁我现在还能控制自己,还是躲一躲吧。
  有一段时间,我往许可证家跑。许可证也喜欢我去。但我总不能天天去吧,何况我有点怕朱红梅的,我还怕江苏苏哪天发现了朱红梅和许可证的私情,让我也下不来台。我就转移了兴趣,到棋社下棋去。我到棋社去,一去就是大半天。达生他们找不到我,就常给我打电话,还骂我,说我变心了,不去跟他们玩了。我说我在棋社玩,我要和高手多对几局,准备参加段位赛。达生说,你想高手寂寞啊,参加什么段位赛啊,好歹跟我们在街头棋摊混混吧。我说不行,现在下棋是越下越有瘾了。达生如此打了我几次电话,见我不改初衷,只好说,那你就在棋社玩吧,你这家伙,不是往许可证家跑,就是往棋社跑,怕是忘了我们了吧,有空常回来看看呀,别有了奶就忘了娘啊。达生说话不着三不着四的。我也没去多理会他。
  达生的电话还是常打过来。达生在电话里说,你快过来,我这儿有好多美眉呢。我知道达生虚张声势,就说,你自己看吧。达生就大骂我一通。又隔一段时间,达生要给我介绍女朋友。我知道他没有对手下棋了,想找我去跟他练几盘。可他天天说,我就有点将信将疑了。一度,我以为他不怀好意,要把他小姨子介绍给我(明知道他没有小姨子),我还想当然地认为,他小姨子不是疤子就是麻子,要不就是差心眼。后来,就是这一次,他有鼻子有眼,说这女孩叫林如梅,是他对门邻居,职业中学毕业后在一家超市上班。我这才相信了他。达生没有细说女孩子如何漂亮,只是对她长头发进行了形容,达生说,你没见过,又长又美啊。达生想了一下,想进一步形容,但他只有那几个单调的词了。长有多长呢?美又怎么美呢?他结结巴巴说不出来。我笑话他一点文学语言都没有,要是海马,一定会堆砌许多优美的词藻,把她形容得像一朵花一样。不过达生就是达生,他就那生硬的几句话,我也没有难为他,我只记住这个女孩子是长头发就行了。另外,还知道她叫林如梅。
  我即将和林如梅见面了。这虽然是个陌生的名字,但我相信我对她一定有一见如故的感觉。但是,我在小麦的大房子里,心情却平静不下来。我自然想到了小麦。我从这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每个房间里似乎都有小麦的身影,或者有着小麦的气息。房间里的摆设已经找不到从前的一点痕迹了。小麦也不知蒸发到哪里了。她就像一个冰做的人,突然在我的湖泊里消失得无影无踪。我躺在小麦留下的大床上,双手抱在后脑瓜上,我看到了洁白的墙壁上幻化成小麦的笑脸。我想,小麦不应该笑,她应该对我怒目而视。但她始终那样笑着,笑着……这样的幻觉自然是常有的。在这样的幻觉的召唤下,我又想起我为小麦画的那幅肖像画了,很遗憾,自从我多次画都画不出小麦的准确神韵后,我就不再画画了,我也没有遵从小麦要我在画画上多用些功的忠告,而是天天散混了——你知道的,我虽然在晨报广告部上班,却比不上班还自由,这里喝酒,那里下棋,到洗脚店泡脚,找小姐调情,我很快乐地堕落着,相比一些下流的勾当,我跟踪大街上的女孩子,已经是高雅的事了。
  24
  就这样,在达生的一手操办下,我要和林如梅见面了。达生说,做你这个媒,我腿都跑断了,为了补补腿,你得买十六个猪蹄子给我。我大方地说,十六个猪蹄子,少了点吧,我给你买三十二个猪蹄子,好好给你补补腿。
  我在步行街红月亮茶社门前,等那个手里卷着一本时装杂志的长头发女孩。这是达生帮我们约好的时间和地点。时间是下午两点,地点是步行街红月亮。我提前十五分钟在红月亮门前的塑料椅子上坐着了。红月亮是步行街上有名的茶社,达生来没来坐过我不知道。我只是从门口向里望过几次。我从没有想过要进去坐坐。进去大约要花一笔数额可观的钱,也许三十,也许五十,也许更多。我不是怕花钱,我是怕触景生情,想起小麦,心里难受。另一方面,也是最主要的,应该有人做伴,是一个能取代小麦的女孩子做伴。既然我单独一个人怕触景生情,又没有能取代小麦的美丽女孩子,那么我只能从门口向里望望了。不过有一次,我特别想进去。那天我跟踪一个女孩,对了,就是从海马书摊上跟踪过的那一个,可跟着跟着,又发现不是那一个。前者你知道了,是个长发,而后者是个短发。不过她们二人走路的姿态却特别相像,都是丰臀、细腰,腿显得特别长。我是个信奉局部美的人。短发女孩和长发女孩不同的是,短发女孩脖子特别漂亮。我那天跟踪她一直来到步行街。我以为她要到那些时装店去采购衣服,或者到化妆品店去买那些昂贵的外国香水,没想到她一头就扎进了茶社。我在茶社门口不知所措。茶社落地窗的玻璃很讨厌。这种玻璃我知道,外面的人根本望不到里面,而里面的人可以清晰地望见外面的一切。我在茶社门前踟蹰良久,几次想走进去,可惜我口袋里没装多少钞票,不敢进去。我还想,那个美脖子女孩说不定就坐在靠窗的位置,说不定正在笑话我。我就断了进去的想法了。那天我特别伤感。我也不知道因为什么。伤感了好久我才去找达生玩,狠狠杀他个五比蛋。达生说输棋不怪他,完全是状态不好,说他昨晚喝酒太晚了,早上五点又起床,跑遍了东城几十家废品收购站,帮着海马收杂志,五毛钱一斤刚称来一批旧书旧杂志。我说,收没收到《时装》?收到《时装》你帮我留着。达生说留它干什么?我说我要用。
  达生真是活学活用,这家伙安排约会,居然就让女孩子手拿《时装》杂志了。
  闲话少说,长发女孩子,就是那个叫林如梅的,马上就要到了。我看一下表,还差五分钟。我顺顺气,提提神,向左边望去。左边有许多人走过来。我又向右边望去,右边也有许多人走过来。我知道,在这些人中,有一个是来和我见面的,她手里拿着一本时装杂志。据此,我可以推断,她是个时尚的女孩,爱好服装,对衣着很讲究。联系到她是长头发,她应该是个清瘦、典雅而高挑的女孩。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认为,只有具备高挑、典雅、清瘦的条件,她才可能留一头长发,那种飘逸的、爽爽的长发,一想起来就赏心悦目,就心里舒坦。我想我不应该坐着了,我应该站起来。林如梅说不定已经在某一个地方看着我了。我站起来面向左边。我要具体看一看向我走来的女孩子。她手里应该拿着一本时装杂志。她是穿长裙还是短裙呢?在我的视野里,穿长裙有许多人,穿短裙也有许多人。背向我行走的那些人我没有注意她们。我看到的都是向我走来的人。再具体一点,我看到的都是女孩子。我先注意她们的手。她们的手上没有拿杂志。后来我又先看她们的头发,碰到短发的,我就不去看她们的手,她们手里即便是拿着杂志,也不是来跟我约会的。碰到长发的,我才认真看她们的手。她们手里就是没拿杂志,我也要多看几眼。长发女孩子不是很多,比例好像没有短发女孩子多。在为数不多的长发女孩中,手里拿杂志的还没有出现。我又向右边望去,情境大致如此。说大致,因为我看到一个手拿报纸的肥胖女人(不是孩子)。这是到目前为止惟一手里拿着书报的女人。我觉得这是一个好兆头。
  两点过十分了,我等待的女孩林如梅还没有出现。
  女孩可能都有这点作派,就像领导人赴下级的酒宴故意迟到一样,是一种身份和地位的象征。其实这没有什么不好。这恰巧说明她们的尊贵和重要性。
  来了。
  远远的,我看到一个高挑的女孩,她穿一件鹅黄色T恤,白色短裙,头发是披在肩上的那种。我一下就觉得,她就是我要等的那个林如梅。可惜她手里并没有拿一本时装杂志。她两手空空的,什么都没有。但是这并不说明她不是林如梅,你没看到她身上背着一个白色小包吗?说不定她把杂志放在小包里了。这是完全有可能的,女孩子么,矜持一点也是正常的。如果她手拿杂志,招摇地走过来,别人还以为她是嫁不出去的困难户呢。
  她离我很近了。我都看到她细长的胳膊上的淡黄色汗毛了。我站在那儿,展示了我的约会标志——变形兔,一只白色的夸张的玩具小兔子。但是她甩着细胳膊从我身边走过去了,只留下一阵淡淡的清香。我看到她神色从容不迫的样子,不像是要约会的女孩。
  我又把目光放开去,继续在人群里搜寻。你知道,在茫茫人海里搜寻一个我没见过面的女孩子,实在是一件难为事。我左边望一眼右边望一眼。我脖子都望酸了,我眼睛都望疼了,那个女孩子还没有出现。她就像故意和我捉迷藏一样,让我找不着北。就在我要失去耐心,准备找达生算账的时候,那个女孩——林如梅,突然就站到我面前了,她个子不高,很清瘦,身后背一个双肩小包,手里拿着一本……不是时装杂志,连普通杂志都不是,而是一本什么书。更让我不解的是,她不是长头发,而是时下流行的短发。站在我面前的女孩不漂亮,单眼皮,薄嘴唇,鼻子附近还有一窝细小的雀斑——她和我想象中的林如梅相去甚远。最要命的是,她在跟我微笑。我把小兔子抱在胸前,我说你,你,你……来啦。她客气地说,先生,请你让一下。我没理解她的话。我正在慢慢想着她的话是什么意思的时候,她就侧一下身体,绕过我,把手里的一团面巾纸扔到我身后的红色垃圾筒了。然后,转过身,小屁股扭一下,扬长而去。
  原来她不是林如梅。原来她不过是一个具有卫生或环保意识的女孩。
  经过这一下打击,我有点心烦意乱。我看一下表,都快三点了,那个林如梅,根本没有影子。算了,我不等了,我得去找达生算账,这家伙办事怎么这样没有根?怎么这样毛糙?但是,且慢,走来的这个女孩说不定就是林如梅。不,不是说不定,她一定就是。她在人群里鹤立鸡群。她怀里抱着杂志。她把杂志抱在怀里,不是一本,而是好几本。这个女孩我似乎见过,你瞧她,高高的脖子,瘦削的肩,细腰,丰臀,走路有点一咏三叹的,胸脯虽不丰满,由于懒散的步态,也给人沉甸甸的感觉。对了,她不就是我曾经跟踪过的那个把我击伤让我心疼的女孩?她今天换了一件棉质连衣裙,朴朴素素大大方方的。我真激动了,我感觉到我心在嘭嘭地跳。我几乎都要迎上去了,我几乎都要向她挥挥我手里的小兔子了,我几乎都要喊她一声林如梅了。但是这个女孩子像没事人一样径直走进了茶社——她不是来跟我约会的。
  我有一拳打空的感觉。
  我实在受不了了。我给达生打电话。我说你搞什么搞啊?哪有人啊?达生说,怎么啦?你没见到林如梅?我说我见到鬼了!达生说,怎么回事么?我说,现在都三点多了,我屁股都坐疼了,还没见到人影子。达生说你不要急,我打电话问问看,不要乱走啊,等我电话啊。
  我重新坐到椅子上。
  步行街上人来人往。我已经没有心情看人了。我勾着头,我想着林如梅为什么失信。这个问题根本想不通。还没容我想就有一座大山挡在我面前了。我只好想达生。达生不像在骗我,他没有理由骗我。他骗我干什么呢?我眼前有许多条腿和许多只脚闪来闪去,他们或匆匆来去,或晃荡悠闲。
  达生打来电话了。他劈头盖脸就把我骂一顿,说你这家伙还有什么用啊,人都到你跟前你都看不见。
  我下意识地四周望望。我说哪有啊,我在红月亮门口一直没走。
  达生说,你就没看到差不多的?
  我说什么差不多啊?
  就是手里拿书的女孩啊?
  我说倒是看到了几个。
  你说说看。
  有一个短头发,个子不高,可她扔过垃圾就走了。
  还有呢?
  还有一个怀里抱着杂志,她倒是长头发,可她看都不看我一眼就进茶社了。
  进茶社啦?
  是啊。
  她是长头发?
  是啊。
  她有多大?
  二十四五岁吧。
  她是不是穿裙子?比较瘦?
  是啊。
  你呀你呀,叫我怎么说你啊,你脑袋瓜子是木头做的啊,你怎么就那么笨呢?就是她,她就是林如梅。你想想啊,人家一个小姑娘,还能主动去跟你说话?你不理人家,人家当然去茶社啦。
  我说可她不是拿一本杂志啊,她是拿好几本啊。
  这说明你更笨!你想想看,是不是很笨?
  我想一下,觉得达生说的有道理。我说,那我怎么办啊?
  还能怎么办?进去,跟她约会。
  峰回路转,我觉得这样的经历很有意思。不过我没有马上就进茶社。我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一下。因为我发觉我有点紧张。我故意看一下步行街。步行街都是不高的两层或三层楼房,错落有致,造型各异,每一幢建筑都被商家打扮得花花绿绿。我知道在这些建筑中间,不光商店林立,还有许多酒吧、茶社、歌厅、咖啡馆、美容院、放映厅等休闲娱乐的场所。我知道来这些地方玩的人都是有心情的人,都是有点闲钱的人,或者说,都是小资的人。林如梅她经常到这里来。我记得上次跟踪她,她的目的地也是这儿。这至少说明,林如梅有点情调。我想了一会儿,不那么紧张了。我看了眼茶社咖啡色的玻璃门。我对我自己说,可以进去了。
  我还是第一次一个人进茶社。我一进门就有两个身穿红色制服的高个侍者跟我鞠躬。先生请,其中一个说。
  我定一下神,就看到坐在茶社一角的林如梅了。
  可能是天气太热的原因吧,茶社喝茶的人不少。他们一边享受着空调,一边慢慢呷着茶,还有的茶友喁喁小谈。
  我朝林如梅走去。我故意把小兔子托在手里。
  林如梅的茶桌上放着一壶菊花茶,一个精致的茶碗,还有一份小点。最引人注目的,应该是玻璃茶桌上那几本杂志了。
  林如梅并没有抬头,她可能被打开来的杂志吸引住了。以至于我跟她点头她都没有反应。事实上她根本就没有看到我。我只好在她对面坐下来。她这才抬起头。显然她被我吓住了。可以想象一下,在茶社还有坐位的情况下,一个陌生人突然坐在你面前,会是什么感受。但我不完全是陌生人,这你知道的。此前的跟踪就不说了,我是来和她约会的。她吃惊的样子就让我有点不知所措了。我说我是大大大大达生让我来的。她没有做出任何表情。她开始收拾桌上的杂志。我说你不是林如梅?她说,谁是林如梅?你找谁?我说没错啊,你不是在看时装杂志啊?她说,我是看时装杂志啊,怎么啦?我笑一下,说,那你还怎么这样啊?林如梅说,我怎么样啊?这时候,过来一个保安,那两个迎宾侍者也过来了。保安的脸色和他身上的制服差不多,两个迎宾侍者比我要高半个头。茶社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转过来了。保安说,你想干什么?这儿可不是闹事的地方。我说闹什么事啊,我是来约会的。我在说话时,眼睛看着林如梅。可林如梅并没有看我。她拿起杂志。她把杂志抱在怀里。她要走了。我说哎,你怎么这样啊。你至少要跟他们说清楚啊,你瞧他们那个样,把我当成什么人啦?林如梅就像没听到我的话一样。她的样子激怒了我。我也要跟着她走。但是我的肩膀显然被什么东西拉了一下,我一抬手试图打掉他。我的胳膊就被拧住了。我感到我必须低头,否则我的胳膊就要断了。我拼命低着头,腰也跟着虾下来了。我趴到了一张咖啡桌上。我说你们干什么,我是是是来约会……我听到有人说,这小子也太落后了,什么年代啦,还玩这个事。弄死他。轰他滚。我斜着眼,想看清说话的人。我的脸上就挨了一家伙了,结结实实的,声音又沉又闷。我脸上突然就冒了一团火,身上就没有劲了。我上身被拨弄一下,腿被挑一下,我就老老实实像浆糊一样流到地上了。我看到那个保安,用手里的橡皮棍指着我的鼻子,说,滚!
  我听到身后一串笑声。
  我走出茶社时,茶客们、侍者、保安,他们都笑着送我。
  步行街上有许多镜子。我在一面镜子里看到一张脸。我伸出左手摸摸我的左脸。镜子里的家伙也摸他的左脸。他左腮上有一块红肿,斜在那儿。我问他,你是谁?他也同时问我同样的话。我跟他笑笑。他也跟我笑笑。我拿出手机。他也拿出手机。我背过身去,不看他。我给达生打了电话。我说你干了好事。你这个骗子。我边打电话边往芭蕉树下站。下午四点左右的阳光还很厉害。我躲在芭蕉树下责问达生,陈述了我刚才的经历。达生终于招架不住了。然后他哈哈大笑,说他赢了,赢了。他大笑着要请我吃饭。我说不吃了。我坚决地说,不吃!达生说不是我请,有人请你。我说谁?达生说,还有谁,海马呗。我让他输得淌尿了。一提到海马,联系到达生的话,我知道了,我又上当了。海马这家伙,最近除了下棋,就是乱扑腾,没事喜欢找我开涮。这回我又给他涮上了。我对着话筒大叫一声,不外乎是痛斥他们这种恶俗的游戏,然后挂了手机,然后我又走到镜子前照了照镜子。镜子里的家伙真没出息,我看到他一边好脸一边坏脸上流下了两行泪。那泪水越涌越欢,到后来我都看不到镜子里的那张脸了。我对着镜子说,小麦,你在海南还好吗?我不知道怎么就想起了小麦,我说小麦,你瞧我,都不是人了。我竟会做出这种事。有人递一张面巾纸给我。我捏着面巾纸,心里扑通就软了,我听到我的哭声就像冬夜里的风声。我又接过一张面巾纸了。在我不知接了第几张面巾纸的时候,我看到了一张女孩的脸,女孩的脸就像挡在落雨的玻璃的后面,有点水气蒙蒙。我说谢谢你。我话还没有说完,我就愣住了。她就是林如梅。不,不是林如梅。林如梅是达生和海马他们虚构出来的。这个女孩子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她在茶社里被我吓跑了,我也被揍了一顿,我们算是扯平了。
  我把一把面巾纸甩到她身上。我说你来看我笑话?我都被你们捉弄死了,你们快活是不是?女孩声若蚊蝇地说,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我着急地说,你说不知道,你就说一句不知道……女孩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你,你刚才的话我都听到了,他们不该这样。我甩一下手,他们,他们可都是我的朋友啊,你都看到了,我的朋友对我就是这样。我说这话时,我看到她手里拿着我的小兔子。她说,对了,这是你的小兔子。我说,你要不是取笑我,就扔了吧。她说,留着吧,下次还能用。我说,你说下次?你还想我被捉弄一次啊?你还想看我笑话啊?女孩扑哧笑了。女孩说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说,你可以把它送给你喜欢的女孩子,你刚才不是说到一个女孩子了吗?你可以把这个小兔乖乖送给她,她一定会喜欢的。女孩的话让我听不懂,我没有听懂她的话。她要我把小兔子送给我喜欢的女孩子,让我送给小麦?我刚才的话她都听到了,她还记住了小麦,真让人匪夷所思。我有点不敢相信这是她说的话。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呢?我觉得,我被达生和海马他们戏弄一下,又在茶社被揍了一顿,迁怒于她也是不对的,她也是无辜的。可她让我把小兔子送给我喜欢的女孩子是什么意思呢?我小声地说,对不起,我不该怪你,这个小兔子,你要是喜欢,你就拿去玩吧。她又笑了,这回她笑得腼腆,还有点羞涩,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出了女孩子的矜持。她又看了眼小兔子,说,那我就拿着了,谢谢你啊。她说话的口气和神情再次吓了我一跳。她要干什么啊?不是又一个骗局吧。这时候,我的手机在我的腰上响起来了。我看一下号码,是达生的。我不想接,我倒要看看,这个女孩子要跟我耍什么把戏。我说,你看,今天,我让你看了……看了这么多笑话,其实……我还没有说完,她就打断我,说,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了,你是被你朋友骗了是不是?你朋友说不定也不是恶意的,他们说不定只是想逗你玩玩,你瞧我,本来这个下午我一点事都没有,本来我只是想上茶社来喝喝茶,翻翻书,本来我只是想随便瞎玩玩的,没想到碰上你,没想到就……女孩声音越来越小了,真是对不起,你看——我请你去喝茶可以吗?就算我替你消消气。我说,喝茶?你说就到这家?我不敢了。女孩善解人意地说,是啊,那,就换一家吧。
  后来我们去看了电影。
  看电影不是我提议的。都这个年代了,谁还看电影啊。可她说她喜欢看电影。她问我看不看《周渔的火车》。我没有犹豫就答应了。
  看完电影出来天快黑了。我想请她吃饭。这时候,我已经知道她叫株株了。株株说,我有个主意,你看怎么样。我说什么主意啊?只要能收拾达生海马他们就行。我快乐地说,可我说过就后悔了。收拾什么达生海马啊,应该感谢他们才对啊,不是他们两人打赌,我还不认识株株呢。株株说,你朋友不是打赌输给你另一个朋友了吗?你另一个朋友不是要请客吗?我和你一起去,你跟你朋友说我就是林如梅,保证很好玩。株株说完,调皮地望着我。我觉得这个主意不错。
  我准备给达生打电话,我把手机拿在手里,这时候,我的小灵通恰巧响了(通常情况下,我的手机和小灵通都带在身上,用起来方便),我看了号码,是达生的。我接了电话,说,你好。对方说,什么事这样高兴啊?我说我正要感谢你啊。对方说,感谢什么啊,别说昏话了,是我对不起你,不过海马输了,是要请客的,海马已经安排好了,你赶快过来啊,在春城饭店,你过来,我先跟你杀一盘。我说,我不去了,我要请小林喝茶。对方说,什么小林啊?我说,你真健忘啊,林如梅啊,不是你介绍我们约会的呀?对方说,你说什么啊,你花痴了吧,我说过我是逗你玩的,我看到一本旧书上有这个名字,就瞎编一下,你这么容易就上当啊?我是知道的,可你……好了好了,下次我真介绍你认识一个漂亮美眉。我对着话筒大喝一声,你别废话了,我真的要请林如梅喝茶,你别想学雷锋,别想做好事不留名了。对方说,你啊你啊,你要真有什么小林,你就把她带过来,让我们见识见识。我说,小林可不想跟你们一起散混。对方说,你说什么?你当真啦?好好好,你要痴你就痴吧,我们等你啊,带不来林如梅,要罚你请一百次!我说没问题,小林就在我身边,我马上就去。
  挂了电话,我对株株笑一下,意思是说,怎么样?
  株株开开心心地说,好玩,我要看看你这帮朋友,看还能耍出什么幺蛾子来。
  我和株株走进春城饭店。我们是牵着手进来的。是株株主动来牵我手的。株株的手柔软温润,像脂玉一样。
  我一度是春城饭店的常客,但是,正如你知道的原因,我后来少来了。
  株株坐下来以后,拿着一本时装杂志半靠在我肩膀上,漫不经心地翻着,对达生和海马的话,羞涩地一笑。
  株株这样一装,我们还真像那么回事了。我看到达生和海马满脸不对劲。我知道株株的主意达到效果了。其实我心里也暗自得意,说不定能弄假成真呢。一直到喝酒时,达生顶不住了,他终于还是顶不住了。他说老陈,这是谁啊,你也不跟哥们介绍一下。我装腔作势地说,你不认识啊,不是你做的大媒吗?不是你让我去和她见面的吗?她就是林如梅啊。达生说你……你……你没发烧吧?我说怎么啦?你才发烧了。海马看看我,看看达生,用手摸摸我的脑壳子,说,正常啊。海马眨巴着眼,恍然地说,我知道了,达生,老陈,还有你,你们老实交待,下午都干了些什么?是不是合伙骗我一顿酒喝?达生一脸冤枉,说,哪里话啊。海马又盯住我的脸,说,老陈,你脸上怎么肿了一块?老实坦白,下午你们都干些什么?好啊,你们合伙就是骗我一顿酒啊?
  让海马这么一责问,我也不知道下午我在干些什么了。我试图回忆一下。回忆一下,我渐渐清楚我要时来运转了。
  海马最后不想付账,他坚持认为这里有诈。达生也不想付账。他们俩人都觉得,事情太蹊跷了。
  就在海马和达生争执不休的时候,株株偷偷笑了。株株拉着我的手,站起来,亲切地对达生和海马笑道,再见,拜拜啦。
  我们走到门外,株株并没有把手松开,而是仰着光洁的脑袋,问我,怎么样?我能不能做个演员?
  谢谢你。
  谢谢什么啊,她收敛了笑,清纯地说,我们还能见面吗?
  能。我说着,轻轻地搂一搂她的腰。
  这是我的手机号码。株株把一张粉色的纸片塞到我手里。

《连滚带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