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兰子

  从此,爱情的萌芽就悄悄地在她的心中滋长起来。以后,她经常到他那里借书。书迷对书迷,挺合得来。每次去,表弟总是把最好的书借给她。她看完了还给表弟,表弟再把新书给她。这样,两年过去了,她和表弟的心紧紧地连在一起了。
  水兰子有气无力地哭着,双眼哭肿了,枕头渗湿了。妈妈坐在炕沿上,望着女儿,心急火燎,天哪!这可怎么办?
  妈妈看着水兰子长了这么大,水兰子的苦处就像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水兰子自小儿聪明、伶俐、活泼、可爱。上小学的时候,哪个教师不在妈妈跟前夸孩子好。那时候,做妈妈的就似吃了人参果——甜在心里头。
  快上完小学时,灾祸就降到了水兰子一家人身上。从此,妈妈就带着水兰子离开了城市,来到了家乡农村。老家是个什么样子呢?说起来真令人寒心,连生火架炉子的一根柴火都没有。懂事的水兰子替妈妈做了不知多少事情啊!
  一次家里两天揭不开锅,妈妈正望着准备生炉子的麦草疙瘩伤心。突然,女儿回来了,她背着半袋子白生生的面。当妈妈知道是水兰子课余时候帮别人做工赚来的时,她一把搂住女儿哭了起来。
  后来,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水兰子就自动不上学了。
  割麦子的第一天后,水兰子和平常一样,帮妈妈洗锅。妈妈发现丫头龇牙咧嘴的样子,像是手在痛。她拿起女儿的手一看,心都碎了,嫩嫩的小手上全是燎泡,破了的地方已经渗出了殷红的血迹。这也难怪啊!糖水泡了十几年的孩子,这样的农活还是第一次干啊!
  妈妈一阵难受,心疼地哭起来了,哭得是那么伤心,那么凄惨。
  “苦命的女儿呀!”……
  坏分子的子女哪有休息的权力呢?
  “水兰子,都怪妈妈不好。”妈妈的眼泪像泉水一样流了出来。
  水兰子见状,苍白的面颊上又滚下一串泪珠,掉到了枕头上。她抓住了妈妈冰冷的手,小声说:“妈!你别难受,我已经好多了。”说着,忽地翻身爬了起来。妈妈望着女儿,苦涩地笑了笑:“你躺着,妈妈去做饭。”她拉过被子垫在了水兰子身后。
  水兰子望着妈妈走出了屋子,眼泪又扑簌簌地淌了下来,不应该折磨妈妈了,她也有一肚子哭水啊!……
  这天,天气特别晴朗。晴得连一丝儿云彩也没有,当头的太阳晒得人头昏脑涨。大树下三三两两的人正在歇荫凉。水兰子从四爷家里走出来了。她又细又高的个子,消瘦的四方脸红润润的,棱棱的鼻子尖上挂满了细细的汗珠。她的浑身上下看起来都舒服,给人一种干净、利洒的感觉。
  “哎——水兰子!”
  水兰子往后一看是队长,她问:“干什么?”
  朝着喊他的队长露出了那队小虎牙,微微的笑靥是那么动人、好看。
  “评工分去来嘛?”
  “嗯。”“明天,河上架桥。你和老队长吃了早饭就去。”
  “嗯!听见了。”姑娘应着,拐进了自己的家门。
  翌晨,当朝雾酒遍大地的时候,水兰子她们出发了。
  水兰子骑着一辆崭新的“飞鸽”,骑着它,就像驾云上天一样。因为,这辆车子就是她的未婚夫推给她的。她很高兴,但并非是骑上了新车子,而是今天要路过五河公社的砸石场,说不定会碰上他呢!姑娘的心啊,就像长上了翅膀早就飞到了五河公社的砸石场。
  砸石场上炮火轰鸣,大石炸裂。一个身着中山装的英俊小伙子嘴衔哨子,手拿小红旗正在指挥着点完炮的青年们撤退。
  那,不正是他吗?水兰子的心快要跳出来了。“快!快!”她使尽全身力气朝迎上前来的他飞呢!她恨不能一下子飞到小伙子的身边……
  “水兰子!”老队长一声喊打断了水兰子的遐想。前面就是五河公社的砸石场了,水兰子有一种飘飘忽忽的感觉。砸石场的路口,有许多人围在那里像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老队长往前赶了一截,对水兰子喊道:“水兰子,快走!去看看前面发生了啥事情。”
  水兰子应了一声,用劲一踏车,“唿——”超过了老队长。
  “赶早儿去叫救护车。”
  “正月初一卖对联——迟了半年了。”……
  随着阵阵的嚷嚷声,水兰子和老队长挤进了人群,见是一个负伤的人蒙头盖捂地睡在架子车里。车子旁是几个小伙子,看阵势,他们正要把人拉走。
  老队长急火火地问:“哎!是谁?”
  “是于永夫。”
  “啊!是他?”水兰子一阵目眩。
  “是这么回事。刚才,我们点着了炮捻,准备炸石。可等了好一阵子,还不见炮响。于永夫是我们的组长,他急得不行,要去看一看。我们拉不住他,他说:‘社员吃过早饭,就要到这里来拉石头。我们后勤跟不上,就会窝工。’说着他就跑了上去。可是,就在这时候炮响了。他的胳膊炸得无影儿了,人当场就昏倒了……”
  “啊?”水兰子扑到车子上就哭起来,人们拼命地拉她,她才起来。
  下午回到家,父亲气腾腾地不和水兰子搭话。水兰子一头栽倒在被窝上又哭,妈妈劝了半天,水兰子才下地干活。
  刚出庄门,水兰子的舅舅走过来了,他指着水兰子的鼻尖说:“水兰子,你要是跟上于家的小伙子,以后见了我可别叫舅舅,啊!”
  水兰子愣在那里了。他到水兰子的妈跟前说:“姐姐,那么好的姑娘没处去吗?你怎么往火坑里推她?”
  水兰子的叔叔来了,他又指着水兰子的鼻尖说:“丫头,你听见了吗?不小的人啦,该动动脑筋啦!”
  水兰子哭了。他又跑到水兰子妈跟前说:“老嫂子,趁早拿主意吧!丫头子到于家可怎么活呀?”
  水兰子的知己李嫂过来了。她把水兰子拉到僻静处说:“水兰子,听嫂子说啊!退掉算了吧。他已经没有胳膊啦。”
  水兰子摇摇李嫂的手臂说:“嫂子,看你……”话还没有说完,眼泪又淌下来了。
  “水兰子,你还蒙在鼓里呢,于家小伙子已经完了。再说,世上的小伙子又没有让霜杀掉,你何必认真呢?”
  “啊?”水兰子一头栽到李嫂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李嫂把她劝到了家里,她更伤心了……
  “水兰子。”妈妈进来了,她给丫头端来了荷包鸡蛋泡馍。
  正在这时,水兰子家进来了两个人。走在前面的是个老成些的,跟在后面的是个年轻小伙子,看他们的装束就知道在铁路工作。
  “亲家,嗯,水兰子有病啦?”
  “是她干爹呀。水兰子,看干爹和你哥哥来了。”
  水兰子想翻起身来,妈妈让她别动,她又转向徐家父子:“她干爹、哥哥快坐吧!”
  徐亲家拉拉年轻小伙子:“水元,快叫干妈。对!这是妹妹。”
  “孩子身上不舒服,好几天了。”妈妈说着转向亲家,“她干爹,到书房里走吧!”
  “不啦!不啦!就这些坐一会儿吧。”妈妈无奈,便请他们坐在了炕沿上。
  多年的亲家见面,话自然很多。他们谈论着离别十几年的遭遇,又说了当前的形势,真是海阔天空啊!然后,自然把话转到了正题上。
  “亲家,跟你商量个事儿。”
  “成呀,你就直说吧。”
  “是水元的事,他已经分配工作了,是站务员。你看你斟酌一下,把水兰子给我水元吧!至于水兰子的户口问题,我已托人说妥了,前脚结婚,后脚就能入上……”
  一听是这个,水兰子忙把脸转到了一边。妈妈望着水兰子白飘飘的脸问:“你愿意吗?”
  水兰子没有吭声。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亲事啊!水兰子,你答应了吧!你的胎包子还在铁路上,自小儿生在那里,现在该回去了吧。”
  水兰子转过脸来,正好和水元投来的目光相遇。他戴了一顶自己曾经羡慕过的大盖帽,一颗闪闪的红星映得那张本来就端正的脸庞显得更加清秀了,再配了一套铁路服装,真是吕布挎赤兔——神气极了。水兰子再没有勇气看他了,他简直是一块吸铁石,会把一切爱虚荣的姑娘吸引过来。
  妈妈望着女儿转向墙角羞红的脸,问:“说话呀!”
  水兰子还是不吱声。
  小时候,她跟水元是同班同学,他的学习比自己好,长得也很出色。再说,干妈的脾气是太好了。记得小的时候,她到干妈家去玩,不小心打碎了干妈心爱的花瓶。她吓得哭起来了,干妈不但没有责怪她,而且还把她从地上扶了起来,哄她说:“别害怕,兰子,以后要多加小心就是。”从此,她一有空就到干妈家去,跟水元玩……
  “水兰子,你说话吗!”妈妈催促说。
  “让我想想吧。”水兰子漫不经心地说。
  妈妈没法,又和亲家喧别的事。
  一个蛛蛛从墙角里爬下来了。“早见蛛蛛有喜哩。”水兰子慢吞吞地自言自语着。喜?莫非自己有喜吗?是和水元的事?她想起小时候,与水元在铁路上玩捉迷藏的事,又想起慈爱的干妈。到铁路上去,当铁路工人。啊!铁路工作!这是多么有意义的工作啊!小时候,爹爹当铁路工作时戴过的大盖帽,干妈家干姐拿过的红绿旗是多么神秘啊!它吸引过很多小姑娘。小小的水兰子姑娘也幻想过快长大吧,长大也像父亲一样当铁路工人。一次,她看着铁路局给爹爹送来的立功喜报上的照片,她羡慕极了。哈!多威武啊!现在这张照片还保存着。前年父亲平反时,妈妈又把它放在了相框子里。当站务员更来劲,小时候,干姐就是站务员。她戴一顶镶嵌着红边的铁路帽,那颗闪闪的红星和蓝色制服上的五个黄铜纽扣也具有神奇的魔力。她脚下还蹬一双锃亮锃亮的黑皮鞋,走起路来“咣叮”“咣叮”的,神气极了!每当火车驰过时,她就举一对红绿旗站在铁路旁边,俨然是一个将军在指挥战斗。这时候,小水兰子就更羡慕干姐了。快长吧,长大了像干姐一样当站务员!可谁知道,挨到水兰子头上的站务员只是个迷糊糊的幻觉,而等她的实际上是艰苦的农村生活。她跟着坏分子的父亲,离开铁路已经十一年了,当铁路工人的理想也变成了泡影。从此,什么大盖帽啊、红绿旗啊、站务员呀等等都忘到脑勺子背后了。与其说是忘记了,倒不如说是不敢这样想啊!
  今天,不但敢想,而且似乎看见了,只要她一伸手就摸见了。跟水元结婚,等待她的是大盖帽、红绿旗、站务员……啊!这是多么神奇的事啊!
  两亲家又把话题转到水兰子的亲事上了。
  妈妈说:“水兰子,你干爹跟你爹也说好了。他非常高兴这门亲事,他说,活人嘛,就是活得舒服吗,再吗,有啥意思啊!过两天就喊于家的人来退婚。等办停妥了,就给你们收拾,准备结婚,你说行不行?”
  水兰子臊得更厉害了,她还是那句慢吞吞的老话:“让我再想一想吧!”
  “傻丫头,还想什么呢?这样的好事,打上灯笼也难找。再说你们从小就在一起,青梅竹马,也很合得来吗。”
  水兰子羞涩地说:“妈妈,让我再想一想吧!”
  “想?还想什么哩?”妈妈生气了,水兰子长了二十四岁,还是第一次挨骂,“放着天堂你不走,偏要进地狱。你说,你跟个瘸烂破口袋的人有什么用?”
  水兰子不吭声了,又重新把脸埋在墙角里,眼泪汪汪的,任凭妈妈发多大的火,她也不吱声。妈妈骂了几句,嘴也软了。她知道女儿的脾气,她不干的事,任凭你说得天花乱坠,她也无动于衷。哎!这丫头傻呀,这么美的事要是换成别人……哎!女大了,不由娘了。哎!不管怎么样,劝劝再说吧,或许她还会回心转意,这也是好的。于是,她的话又转亲热了:“水兰子,不管怎么说,于家不能去啊!你爹说得对,接他的班吧!”
  “妈!”水兰子恳求说,“你还是让我再想一想吧!”
  “成啊!”妈妈沮丧地摇了摇头。
  这时候,于永夫的影子又在水兰子的脑子里动了起来,特别是那个残废了的胳膊。啊!我要是扔下他,他可怎么办呢?自己和他订婚整整三年了,三年他们是怎么过来的呢?三年来她有三天也说不完的心里话呀!可是一见到他,她怎么也说不出来啊!写信给他吧,自己离开学校十一年来根本就没动过笔。不但困难,即使写出来吗也拿不到人跟前。
  哎!姑娘的心事只有姑娘自己知道啊!说句真心话吧,三年来她除过劳动外,别的时候都在想念着他啊!想着他那清秀的面庞和那双温暖的手。她认为,一生中有他这样一个知心的人,是多么的幸福啊!半个月前他提到秋后结婚一块儿生活,她是多么高兴啊!她的心也和他一样!有时,她总看着他有什么心事不肯给她讲出来,这时候的她多难受啊!讲出来吧,讲出来让自己也替他分一点忧愁。不知为什么,他一离开她,她更难受了,仿佛心让别人给揪了一样;他一到她面前,她就觉得痛快,说话、走路……不管干什么都觉得得心应手、利索。有时,时间一长不见他的面,她就觉得生活里缺了个什么似的。
  过去的事情是有必要回忆的,但这三年的经历她更是永远也不会忘记。她们订婚前,还是表姐弟的关系。她比他大两岁,他就叫她表姐姐。使她最不能忘怀的还是她毕业两年后到表弟家去的那一次。
  那天晚上,大约一二点了,她出去解手。一出门,就发现表弟的房间里还亮着灯。
  月亮,像一张弯弯的弓箭挂在天空,院子里麦草上的露水珠儿在月光和他的窗户里透出的灯光下晶莹发亮。
  她想,这时候的表弟在干什么呢?是不是在看书?要知道,她也是个书迷。她悄悄地来到了表弟的睡房门前,从门缝里往里一看,表弟正在桌子前写着什么,笔尖在纸上窸窸窣窣地移动着,灯光映在表弟的脸上,表弟显得那么潇洒、英俊。她被表弟的学习精神感动了,晚上第一次失眠了。从此,爱情的萌芽就悄悄地在她的心中滋长起来。以后,她经常到他那里借书。书迷对书迷,挺合得来。每次去,表弟总是把最好的书借给她。她看完了还给表弟,表弟再把新书给她。这样,两年过去了,她和表弟的心紧紧地连在一起了。订婚后,她们高兴极了。
  前年,她父亲平反时,她们一家大有进城的希望。那时,有一个姑娘对她说:“你马上要当工人了,当了铁路工人就和那个小伙子一刀两断了吧!”她当时就对她说:“不!我不干那些伤人心的事。就是我当了工人,他是农民,我也一定跟着他。”心下又想,不怪她呀,她哪里知道我的心事啊!
  今天,他残废了,就在他最需要自己的时候,我要准备离开他。啊!不!不!我不能这样做,我要跟着他,哪怕我受天大的委屈。
  想到这里,水兰子的眼睛模糊了。远在医院的他比近在面前的他更高尚、更伟大。他的形象就像一把无情的扫帚把她脑子里的“铁路工作”、“站务员”之类的字样扫得无影无踪了。
  这时候,水兰子兀愣一下翻起身坐了起来。这哪像个有病的人,这哪像三天水米不沾的人。她的举动,让在场的三个人都很高兴,以为她想通了。
  “干爹,说句让你见怪的话吧。哥哥,我可攀不起!”
  “啊!”三人都几乎是异口同声。
  “为啥?”妈妈问。
  “我们合不来。”
  妈妈不言传了。这下可全脸胡子吹火哩——全完了!
  干爹铁青着脸一个蹦子跳下炕来,一把拉下儿子:“走!离了狗屎连辣辣也不变了!我可不是来巴结你,而是看着亲戚的面子上才来的。你别不识抬举!好吧,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妈妈急得直搓手:“你……你这个挨刀的……”
  “妈,”水兰子恳求她,“别生气了吧。”
  妈妈望着女儿眼里闪着的泪光,心刷地又软了。她走过来坐在炕沿上:“水兰子,你又咋了?”
  水兰子抓住妈妈的手说:“妈!除了于家,我哪里也不去!”
  妈妈先是一愣,接着无可奈何地摇起了头……

《西部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