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世间自有真情在
据说,我已经休克了三十几个小时,脑袋被砸了一个大窟窿,好在没伤及大脑。方子洲也已经脱离了危险,他的脑袋被生生地砸出四个比我的窟窿更大的洞,有幸的是他的骨质大概比我的硬,他的脑壳虽然漏了,脑子却完好无损,而且比我苏醒得还要早。章总见我醒了,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慨道:“派出所的一个女警官说,如果不是楼下餐馆老板上来的及时,马上报了案,恐怕你们因失血过多,命就悬乎啦!”
我简直成了章总的灾星,与他相识总共不到一年的时间,居然让他可着中国的大江南北往外地跑了两趟!本想说两句感谢及愧疚的话,可话没出口,我的眼泪却先下来了。章总见了,赶紧安慰我:“什么也别想,身体要紧!”
吴副行长同样舒了一口长气:“你们怎么能离开工作环境,住那样的地儿?!多危险!被抢劫犯搞出人命来,我和骆行长可是吃不了兜着走啦!”
章总把一个厚厚的信封放在我的枕头底下,说:“小柳,你安心静养一段。这两万块钱你拿着。”
我的头由于裹着白纱布没办法动,再加上臀部的外伤也一动就疼,我试了几次,终于无法起身,只得用手抽出枕头下的那个信封,推还给章总。由于面部有一点肿,我说话也很艰难,就勉强地出声道:“我怎么能用你的钱!”
吴副行长始终没忘记恭维大客户:“章总可真是个大好人!如果不是我拦着,你们住院的押金都要让章总付了!”吴副行长说罢,还没忘了拉存款,赖女追俊男一般,睁着热辣辣的眼睛,盯视着章总:“不过,小柳有您章总关照,以后的存款指标不愁完不成了!”
见我依然坚持着不要那钱,章总才说:“等你们有钱了再还给我!现在,都市场经济了,你的问题合作银行解决了,可方子洲没个组织,没钱怎么能在医院住下去?”
章总和吴副行长当天就飞回了京兴市。等我和方子洲出院,离开薇州的时候,已经是我俩受伤的两个星期之后了。
我俩先到派出所办理了离开薇洲、回家的手续。一个姓汪的女警官,个子不高,一对杏眼,却有着东南一带人少有的白皮肤,据说,她还是从美国培训回来,现在又是在派出所实习的。她叮嘱道:“咱们要保持联系,我们需要了解情况时,你们一定要配合!”
离开薇洲的时候,除了李雅菊代表薇州摩托车公司帮我办理了一下出院手续,没人给我俩送行。看着被白色纱布缠着整个头顶、两手空空、一无所有的方子洲,我的鼻子突然酸酸的,眼泪在眼眶里转了好几圈,终于没忍住,还是顺着脸颊流淌下来。
方子洲用拥抱来安慰我,强颜欢笑:“咱俩不是好好的嘛!”
我嗔怪地打了他一下:“还说呢!我就是看你可怜!如果不是章总拿来钱,医院会不会把你提前赶出去我不好说,至少你是连院都出不了的!”
他居然和我开了玩笑:“如果没你呀,别说我住不了医院,恐怕真的连小命都没了!”见我继续泪流不止,方子洲举起胳膊挥了挥,做出豪气万丈的模样:“我其实也没什么可怜的!”
我说出了心里话:“我真不晓得你图个啥子?你舍着命干,没向社会计较经济效益。可社会怎么对你的?没钱,你就是要死了,也没人给你看病!现在可好,咱们明知道是黑社会抢证据、外加报复行凶,可连这样报案都做不到!别说当英雄了,你我连个民兵都算不上,只能算不晓得为谁打仗的两个小瘪三儿!”
方子洲没被我的话搞灰心,依然颇为自信:“不是不报,时候不到!”
“得了吧?谁认可你?你的证据在哪儿?你的两个关键点又在哪儿?”
这次被抢,方子洲不但丢了录相带,而且还丢失了全部摄像器材。我的话,刺到了他的痛处,他的脸上立刻飘上了一片乌云。但是,这片乌云只停留了片刻,就被他的自我平衡能力吹跑了。不一会儿,他竟沾沾自喜起来,跟我说:“别为片刻的挫折遮望眼嘛!以前和以后,我自个儿心里不是都可以为一些明摆着的成绩感到自我实现吗?这不就是我的付出换回来的巨大收获吗?”
“神经病!”我轻声叹道。如果不是身体虚弱,底气不足,听了他如此的自吹自擂、看了他这样的沾沾自喜,我一定会对这个神经病一般的家伙火冒三丈的。现在。面对着他这份固执,我只得无奈地轻摇不敢剧烈运动的头:“理想和现实毕竟不是一回事!酷了半天有啥子用嘛?你的理想是当英雄,可现实是你需要还章总的住院费!你的理想是打假揭黑来扮酷,可咱俩的现实是回到京兴市后,到啥子地方住!”
听我这样说,比我大出十岁的方子洲先是一脸沮丧,而后突然像意识到了什么,居然忘了伤痛地跳起来,半疯一般惊喜地叫道:“你是想和我搬到一块儿住啦?!”
我的确没意识到我刚才话语里的这句潜台词,还是不禁红了脸,想到他的一贫如洗,钱没钱,家没家的德行,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我真的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大声嗔怪道:“作梦!你还是和你那鼓眼睛的瘦老汉儿过吧!鸡下蛋还晓得作个窝呢!你除了莫明其妙地扮酷、瞎折腾,还晓得啥子!”
回到京兴市,走进我的集体宿舍时,我发现多日没有居住的床铺竟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同屋的临时工女孩本是个是非之人,一直对我的脸蛋儿以及我这脸蛋儿对异性产生的影响耿耿于怀,几乎不和我说话的。我想,她不会因为我的意外受伤而顿悟成菩萨心肠的。
躺在床上,正纳闷的时候,一个中年妇女走了进来。她的个子高高的,脸盘很大,皮肤很白。我诧异着起身,不知道如何对待这个陌生女人,她却快步上来按住我:“快歇着吧!”而后,爽快地自我介绍:“我姓江!《红岩》里江姐的江,你也叫我江姐就成了!”见我依然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她笑了,拍拍自己的头:“瞧,我真是老糊涂了!我家那口子,就是章亦雄!”
我这才明白眼前这个爽快的女人原来就是被天竺支行张科长描绘成醋坛子的章夫人!我忍着臀部的伤痛,还是坐了起来。
江姐重新把我按回床上,快人快语道:“听老章说,你们天竺支行把我说成‘母夜叉’!小柳,你跟大姐说实话,我瞧起来,有那么厉害吗?”
我对她不了解,又刚刚接触,怎么能知道她厉害还是不厉害,除了感叹她这样的问话昭示了她没多少心计之外,只得点头玩笑一般地敷衍:“你和章总一样,都是活雷锋!”
江姐爽朗地笑起来:“那我咋敢当!说实话吧,如果不是老章把方子洲的情况告诉了我,我别说当雷锋了,还真怀疑我家那老东西对你没按好心眼儿呐!”见我无言地傻笑,江姐又说,“我早就认识方子洲!”
见我一脸的惊诧,没等我提问,江姐就主动招出了她和方子洲的相识过程:“有一回,我在超市卖了个面包,张嘴一吃,发霉的,赶紧找超市退货吧,他们死活不认帐了!后来,你猜咋着?”
江姐一说,我就明白了,她一定是亲身获得过方子洲的无私奉献。便猜测着这个毫无悬念的故事:“他帮你退了!”
江姐又笑出了声:“哪儿呀!方子洲咋会这么傻呀!”
我好奇了:“那他帮你做了啥子?”
江姐不是一个讲故事的好手,在这该卖关子的地方没卖关子,反而一语道破:“他给我想了个辙,让我把货架上发霉的面包全都买走了!”
我诧异了:“他怎么能这样!”
江姐得意起来:“在货架上,他让我拿着发霉的面包照了像。而后和我一块儿踅摸到京兴市消费者协会。结果你猜咋着?”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他们给你退货了!”
江姐很开心地眉飞色舞:“所有的面包,全部按照十倍的价钱,给我赔了!好家伙,我买了十个面包,原来一个两块,总共花了二十块,可结果,一下子就拿回来二百块!真痛快,我还从来没那么痛快过呐!”
我对方子洲的此举,一点也不感到奇怪,这就是他的本事,这就是他人生的自我实现!但是,见江姐兴致勃勃的样子,我不好扫他的兴,便做出依然好奇的样子,问:“后来呢?”
江姐一点不隐讳:“后来,我拿一百块钱给他,利益均分。他却不要!”
“再后来呢?”
“再后来,他说:‘您给我把去消协坐公共汽车的车票报销得了!’结果,他只收下我二块钱!”
我笑了,但却没笑出声音。这就是方子洲,这就是细致、不占便宜、也工于算计的上海人方子洲!我不知道是应该为他骄傲,还是应该为他心酸!
江姐的内心世界似乎没我这么复杂,她依然爽朗着:“老章一说你是方子洲的女朋友,我就不再怀疑那个老东西,更不信你们天竺支行的风言风语了。就心甘情愿地为你当一回保姆!”
我明白了,原来我这宿舍的卫生,是她主动打扫的。不习惯受人恩惠的我,还是很感动的。于是,我问:“你也要上班,怎么好意思¨¨¨”
江姐打断了我的话:“老章没跟你说?我已经内退了。老章从市政府到银行的时候,我也从市政府内退回家了!”
江姐真是个快人快语的人,她和我一熟悉了,居然问起我和方子洲的房事,直把我搞了一个大红脸。当得知我一直使用避孕套时,她居然叹了口气,告诉了我她和章总的隐私:“他不肯结扎,我也不敢带环!老都老了,搞得还像你们年轻人一样用这东西!”
江姐的话音未落,门口有了敲门声:“咚咚咚!”
听到敲门声,我觉得奇怪。谁会找到我的宿舍里来?
江姐过去开了门,进来的是一个尖嘴猴腮、三角眼的男人!江姐问:“您这儿踅摸啥呢?”
虽然来人处于逆光位置,但是,我还是一下子认出来了,来人竟是孟宪异!
“这是咋整的?”孟宪异龇牙笑着,没直接回答江姐的话,眯着三角型的眼睛反问道:“您是章总的爱人?江姐?”
江姐见孟宪异面相奸诈,便警惕地问:“您是谁?”
孟宪异笑了:“俺是章总的老朋友,也是柳韵的同学,俺寻思着来看她呗。”
江姐审视地望了我几眼,见我没点头也没摇头,就说:“那你们聊着,我出去给柳韵买一丁点儿主食。”
我如果当着江姐的面把孟宪异轰走,肯定会招来江姐一大堆好心的询问;我虽然知道孟宪异原来和现在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我对他没半点畏惧之心。于是,我对准备出门的江姐点了点头。
江姐一出门,孟宪异急忙走到门口,探头向门外望了几眼之后,才把门关上。
“你来做啥子?”我的声音里除了冷漠还是冷漠。
孟宪异倒不介意我的态度,自己找了把椅子,在我的床前坐下来。故作关心的语气,问:“伤得要紧不?”我依然冷漠地回答他:“这回隧了你的心!”
孟宪异仿佛听到的是我的甜言蜜语一般,微笑着说:“柳韵呐,这社会还是很复杂,有时候你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的;有时候你看到的只是实际的一部分,你以这一部分对整个事物下结论,推导出的论点也一定是不正确的;还有的时候,你看到的所谓事实,实际上完全是假的。”
不等孟宪异莫明其妙地空谈完,我就打断了他的话:“你不是来给我上哲学课的吧?告诉你,我不需要!”
“你这是咋整呢?”孟宪异颇为耐心:“你仔细寻思一下俺的话,行不?”
“我咋寻思也不能把你寻思成好人!”我学着东北腔挖苦道。
“柳韵,这是咋整的?俺以前是有对不住你的地儿,俺上次在京港娱乐城就想跟你表示这个意思,但¨¨¨”
“但你以后的所作所为,更让我看清了你!”
“别瞎唬呦!你看清了啥?俺刚才不是跟你说了吗?这社会还是很复杂的,你看到的一些所谓实际有可能是假相,你¨¨¨”
我终于没耐心听孟宪异的哲学了,就板紧面孔,呵斥道:“行啦,咱俩现在只是两条永远不会相连的平行线,如果咱俩曾经交差过,那已经是过去,我没兴趣再改变自己的轨迹与你作任何形式的交差!走!你走!”
“这咋扯的!”孟宪异见我怒不可遏的样子,脸上还是浮现出几缕痛苦的阴云,而后,他用一声长叹,把这几缕阴云赶走了。他很凝重地说:“你一准儿要跟方子洲说清楚,让他别再插手王学兵、耿德英案!这样,对你、对俺、对他、对许多人都好!”
“你这是威胁吗?”我冷冷地问,对这个阴谋家没有半丝恐惧。
孟宪异再叹一口气:“这世界没你寻思的那样坏!京兴市的公安机关不是清政府的北洋舰队!更不是中国竞技体育的男子足球!他们没那么孬!他,现在还有你,放着好好的职业不干,何必扯这个!?”说着,孟宪异从挎包里拿出一个白色的信封,信封厚厚的,不知道装着什么东西。“把这个给方子洲,他受了伤,又没个单位,咋生活下去!”
我摸一下信封,猜想里不是白面一类的犯罪物品,而一定是钱!就把信封塞回他的手里,毅然决然地说:“我现在代表方子洲拒绝你的贿赂!至于他参与还是不参与你所谓的王学兵、耿德英案,那是他的自由!你可以走了。”
“你们这是整啥?”孟宪异无奈地摇了摇头,第三次叹了气,三角眼里几乎落下了鳄鱼的眼泪:“哎,你俩,尤其是他,正常人的生活也要过呀!生命对谁来说,都只有一次,人走了,一切的一切就啥都没了!”
我给孟宪异背了中国诗人郭小川的一句诗,来给狼狈不堪的他送行:“有的人死了,却还活着!有的人活着,却已经死了!”
孟宪异真是脸皮够厚,疵牙一笑,回敬我:“别瞎寻思!我也可以给你扯一句文天祥的词:‘乾坤能大,算蛟龙原不是池中物!’”
我没读过文天祥的这首词,怕孟宪异是为了挽回面子在唬我,就辩解道:“我只晓得‘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管你蛟龙不蛟龙!”
孟宪异被我呛得干咽口水,再无话可说,嘴里嘀咕着:“这咋扯的!这咋扯的!”只得灰溜溜地走了。
我静养几天之后,感觉身体元气基本恢复了。就在江姐的陪同下前往方子洲的小平房看望他。几天没和方子洲见面,我心里真的感到若有所失,有了无着无落的感觉。
那个眼睛外凸得像要掉出来一般的何大爷还住在方子洲的小平房里。见了我,他松弛的眼皮抽动了几下,残缺不全的牙齿呲出来,笑了:“闺女,您可来啦!子洲想您都想疯了!”
我没附和这个老先生:“那他为啥子不去看我!”
何大爷急忙接过话来:“我不许他动!现在子洲都听我的,我是他的大夫,也是护士!”
我相信,有这个何大爷,方子洲的起居饮食一定不会成问题:“他还在床上?”
何大爷一边把我和江姐让进低矮的小屋,一边说:“他说今儿有急事儿,我才放他走了。我咂摸,您们一准儿是走岔了,他一准儿是先奔您哪儿去啦!”见我脸色阴沉,表情无奈,何大爷建议道:“你可以给他打手机!”
我诧异了,行动诡秘的方子洲一直是没有手机的,几天不见怎么发财了!我追问:“他哪儿来的手机?”
何大爷从方子洲的被子下面拿出来一个白信封,信封上居然打印着我的名字和几个字:“买一个手机吧,人身可以安全一些。”
何大爷牢牢叨叨地解释说:“这不是您托人送来的钱?信封还在这儿呢!他照着您的意思淘换了一个最便宜的手机,还是我帮着他跑得腿儿呢!现在这手机,可比几年前便宜多了,才花了两千多块钱!卖手机的小姐还说我呐:‘瞧,连瘦老汉儿都配手机啦!’”
我真的惊愕起来,谁会冒我的名义作好事?看这白信封,我似曾相识,很像孟宪异塞给我的那个。难道孟宪异来收买过方子洲?为什么何大爷说钱是我找人送来的?看来,这事儿还真的有一点蹊跷!
何大爷见我傻愣愣的一直不说话,就为方子洲辩护道:“他拿了手机就给您打了,说您不知道咋了,就是不开机!”我还是拨通了方子洲的手机,他的声音立刻传过来:“怎么样?你好了吗?”
我没好气的埋怨:“你还晓得问我好不好?我到你的小平房来了!你跑哪儿去了?”
方子洲低声说:“现在有个事儿,我倒不晓得应该怎么办了?”
“不会又是帮着妇女儿童退货,或者路见不平,吃不准敢不敢拔刀相助了吧?”我挖苦着。
我以为他要说孟宪异及钱的事儿,但是,他却似乎不知道孟宪异这当子事儿,说:“别开玩笑,我在和你商量正经事儿呢!何大爷分了一套房子,是政府给的低租房。”
“他不是说要买房吗?”
“民政局把他列入鳏寡孤独名单,低租房比买经济适用房更适合他!”
“一定是你帮着干的好事,还为啥子问我嘛!”我感觉方子洲今天对我格外知心,仿佛我已经是他的老婆了。我想,他一定误以为那信封里的钱真是我送的。一个女子已经和他如此过事,当然是打定委身于他的主意无疑!
方子洲迟疑片刻说:“何大爷以为咱俩已经结婚了,非要把新房子让给咱俩住!但是,我觉得¨¨¨不太合适!”
我没想到,我与方子洲经过万劫不复般的遭遇,终于有了人生的曙光!不但从天上落下来人民币,而且还飞来了新房子!
看着正在招呼江姐的何大爷,我也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了。如果我说“行”,第一层意思就是我已经与方子洲确定了婚姻关系,第二层意思就是为了自己的幸福,我宁愿将这幸福建立在对何大爷新房子居住权进行剥夺的基础之上,虽然这是何大爷情愿的。但是,扪心自问,作这两种打算的思想准备,我现在都没有,或者说没有完全确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