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欧洲和俄国:西与北

  在本书中,欧亚大陆西边的欧洲和北边的俄国共同组成一章。另外两边,东边和南边,却几乎占了六章,显得非常厚此薄彼,与这些国家的实力对比不相称。其中有四个原因:第一,欧洲与俄国紧密相连,中间的过渡地带是波兰和乌克兰,它们与东西两边都不容易分开;第二,欧洲和俄国在各方面都较为稳定,变化的可预测性较高,尤其是它们与中国的关系,而欧亚大陆东和南两个方向的变数很大,南边还是破碎地带,不得不多加注意;第三,东和南在地理上距离中国最近,对中国利益的影响也最大,同样,中国可以施加的影响也比较大,不可不多费心思;第四,中国在欧亚大陆的东边,而本书的出发点就是中国,当然有许多话要说。因此中国单独占了两章半的内容。虽然西与北较为简略,却不表示这两个方向不重要。
  比起德国和法国这些“老欧洲”,那些新加入欧盟的东欧国家需要密切关注。这不是因为它们实力强大,而在于它们可能带来的变数——给欧盟增添的变数,以及给欧盟对外关系增添的变数。这些变数可能需要数十年才能渐渐稳定下来。东欧人的视角已经对整个欧盟产生作用:如果德国总理默克尔不是前东德人,如果法国总统萨科奇不是东欧移民的儿子,他(她)们在处理对华关系时或许会更圆滑老练一些,更多地遵循地缘政治分析,而较少受价值观的左右。2008年金融危机之后,他(她)们态度的转变已经证明了这点。类似的作用对欧盟-俄国关系的影响更大,因为俄国与东欧的历史恩怨多,与西欧的传统价值冲突大。
  欧洲是今天世界主流文明的发源地。不论人们生活在哪一个国家,属于哪一个民族,都直接受惠于欧洲文明,从物质到文化。当然,这些好处不是欧洲的恩赐。好处是欧洲的战争带来的,是一个副产品。无论借口是什么,欧洲发动战争的目的是为了牟取私利。这些战争和扩张塑造了今天的世界格局。在扩张之前,欧洲受益于它的地形。欧洲地处欧亚大陆的西端,与大陆的其他地方相对隔绝,内部多山地,不容易被入侵者征服。在过去2000多年中,外部入侵只有波斯人、布匿人、阿拉伯人、蒙古人、突厥人等为数不多的几次,都不算很深入,而且败多胜少。俄罗斯向西方的扩张被成功地阻挡,而法国和德国还曾对俄国有过失败的入侵。
  欧洲人之间频繁开战。却又因为复杂的地形和均势操作,他们不能彼此征服,形成统一的国家。因此战争能够长期继续下去。在千年的杀戮中,他们磨练了战争艺术,发展了战争技术,保持了原始的尚武精神。在适当的时候,他们开始走向世界,征服全球。战争是欧洲的灵魂。
  侵略——武力掠夺——在“西方的崛起”中扮演了主要角色。在过去2500年的绝大部分时期,不是更为丰富的资源或更崇高的道德价值观,也不是无可匹敌的军事天才或直到19世纪才出现的发达的经济结构,不是这一切,而是陆海军的绝对军事优势为西方的扩张奠定了根基。《剑桥插图战争史》,8页。
  欧洲为当今的世界政治确定了基调:权力和暴力。但是,欧洲自己现在在走向和平和统一。
  欧亚大陆的西边:欧洲或欧盟
  a?仍在形成之中的欧洲
  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欧洲大陆的地缘政治关系大为简化:奥匈帝国解体,法国一蹶不振,苏联树起铁幕。在魏玛共和国结束之后,德国在欧洲坐大,唯一可以和它抗衡的是英、法联合。在经历了一战的血腥之后,法国和英国丧失了斗志,和平主义占了上风,再加上经济危机,绥靖政策有了基础。在二战之后,欧洲国家失去了殖民地,失去世界强权地位,接受美国的保护。从苏伊士运河战争到马尔维纳斯战争,这是欧洲国家为挽救昔日帝国荣光所做的最后努力。英国不能摆脱帝国情结,把外交政策和美国紧紧地捆绑在一起,借此重温帝国旧梦,减缓其影响力的下滑速度。一个能够在外交和军事上采取一致行动的欧洲还遥遥无期。
  老的欧洲时代已经结束了。新的欧洲时代还没有开始。欧洲的新时代有待于欧洲统一的完成。其实,即使它们现在有心参与全球政治,也会心有余而力不足。这些国家富裕,但它们的政府掌握的资源有限,又受到民意的制约。所以,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欧洲殖民国家就开始收缩,从亚洲、非洲撤回到国内。除了殖民地人民的反抗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在过去几十年中间,地缘政治角逐已经跨过了民族国家的阶段,开始进入到大型国家时期。当时的主角是美国和苏联,欧洲国家的力量有所不逮,只好撤退。与欧洲国家相比,美国、俄国、中国、印度、巴西都是面积广大的国家,而且人口众多。日本大概是唯一的例外,虽然土地不广,但人口却远远多于欧洲的任何一个国家。在这些大型国家中,真正能够在全球每一个地方保护它的利益,具有全球力量投放能力的国家,目前只有美国。其他的国家都是后备国家,有人口和土地等要素,但在经济、文化上仍很落后。欧洲也是一个后备国家。欧洲的经济和文化都很发达,政治昌明,有足够的人口和土地,但一体化进程还远没有完成。
  与以往的帝国形成过程不同,欧洲国家统一为欧盟是通过和平的、自愿的方式达成的,为其他地区的一体化树立了榜样。截止到2008年,欧盟共有27个成员国。在欧洲大陆上的“西方”国家中,不算袖珍国,只有瑞士和挪威不是欧盟成员国。这样复杂的跨国机构是难以运作的,需要长时期的整合。也许,历史对于欧洲国家来说真的已经结束了。他们在享受几个世纪以来积累的财富与文化,不太那么关心欧洲以外的事物,同时也没有足够的实力去干涉。
  欧洲相对于世界其他国家的实力已经大大衰落。但欧洲国家的影响力与它们的实力严重不符。英国、法国是经济大国、核武大国,有三位一体的核打击力量,有航空母舰,有海外军事基地。德国的经济实力排名世界第三,英国、法国、意大利紧随其后。欧洲的文化,尤其是西欧各国的文化,仍然受到世界各地许多人的敬仰。法国、德国是哲学思潮的倡导者,法国、意大利是时尚的领导者,英国有世界上最好的大学,还有世界金融中心,德国有世界上最受尊重的公司。数百年来,欧洲各国(葡萄牙、西班牙、荷兰、法国、英国)轮番登场,曾经是世界的霸主,到处开拓殖民地。德国曾经是本届世界霸主最有力的竞争者,两次功败垂成。然而,由所有这些国家组成的欧盟,一个联合的欧洲,除了曾经在美国雄赳赳的带领下,对南斯拉夫联盟大发雌威之外,似乎没有别的作为。原因是欧洲的一体化还没有完成。
  欧洲一体化显然不利于美国的利益。在对待2003年美国入侵伊拉克的战争中,欧洲显现了裂痕,出现了当时美国国防部长拉姆斯菲尔德所说的“新欧洲”和“老欧洲”之分。今后美国将利用欧洲的裂痕来制约欧洲一体化。
  在组建欧洲快速反应部队、欧盟宪法等问题上,Benelux(比利时、荷兰、卢森堡)国家与法、德两国合作最紧密,在地理位置上这三个国家正好位于法、德之间。在文化和语言上,这三国与法、德非常接近。有了Benelux在地理和文化上的黏合,法、德的联系会更加密切。虽然国家政策会随着政府的变更而改变,但地理和文化不会让它们彼此离得太远。在美国、俄国、中国、印度、巴西这样的大国面前,单独一个欧洲国家都显得面积太小,人口太少。欧盟还是一个松散的邦联。欧盟将来会更加稳固,从各个国家收取更多的主权。但由于历史、语言的差异,欧盟不可能形成一个强有力的中央政权,就像瑞士联邦一样。英国也将继续漂泊在欧洲大陆之外。
  另一个关键是,欧洲的大多数人已经没有了争夺世界霸权的雄心。在两次世界大战、一次冷战的打击下,他们已经“文明化”了,陶醉于自己创造的文明,享受物质的舒适。在世界文明中领先数百年之后,欧洲人第一次在精神上“文明化”,不再把战争、杀戮、奴役作为光荣的事情。这对世界来说是一件大好事。在现代史上,欧洲是目前唯一进入“文明”阶段的地区,其他国家或许也将步其后尘。也许将来有一天,当欧洲国家再次发现他们需要借重武力,需要一场战争的时候,再次返回“野蛮”状态,也可能从此力不从心。历史是不可预测的。除了在本地区,欧洲国家不再是世界地缘政治的大玩家。19世纪中后期和20世纪初英国在阿富汗与俄国的“大角逐”已经成为遥远的帝国回忆。大英帝国已经退回到英伦三岛,而且还有可能不保。继承英国遗志的是美国——另一个英语国家,英国殖民者创造的国家。
  现在的欧洲如同一个饱经风霜的老者,有足够的智慧,身体也很健康,但失去了许多精力和勇气。在夕阳残照中,欧洲坐在自己修剪整齐的花园中,享受着宁静的生活,自足而幸福。它偶尔回忆起往日的辉煌,也许还暗自忏悔过去的罪孽。对于打闹的孩子、喧嚣的青年、醉酒的中年人,老欧洲们还要倚老卖老,发泄一通不满,认为自己有资格、有义务教导他们一番。如果对方没有反抗能力,老欧洲甚至还要举起拐杖威胁一通。这样的做法对于欧洲,对于世界都不太坏。欧洲的现在很可能是世界许多国家的未来,日本也许已经开始进入这个阶段。
  在经济方面,欧洲受到两面夹击。在高科技产品方面,欧盟受到美国、日本的挑战,已经在许多部门落后于这两个国家。在低技术、高品质的商品方面,欧洲又受到众多发展中国家的挑战。这些国家不仅向欧洲出口产品,它们的廉价劳动力已经进入欧盟境内。在意大利的时尚产品加工业中,中国的合法移民正在取代意大利的本土工人,有些人还建立了自己的工厂和品牌。但尽管竞争激烈,在可预见的未来,欧盟仍将是全球先进技术、时尚理念、学术文化的产地。
  在世界争霸赛方面,欧洲还没有从两次世界大战的精神重创中完全复苏。欧洲还因为战争失去了殖民地,同样大伤元气。在冷战中,欧洲大陆是前沿阵地。东西欧分别成为美苏两个超级大国的附属国。西欧在冷战时期严重依赖美国保证它的安全。这与德国的缺席有很大关系。二战之后,德国被一分为二,东西德国分属两个对立的阵营。属于西方阵营的西德是一个经济大国,但它是二战的战败国(东德当然也是),是政治和军事的侏儒。由于德国的分裂和缺席,欧洲大陆没有一个强有力的国家。法国在二战中被德国占领,战后失去海外殖民地,对美国的领导权又很不服气,企图在西方世界内自立一摊。因为有美国,法国不能在欧洲大陆上发挥领导作用。随着德国的正常化,德国与法国的密切合作,欧洲将来能够依靠自己的力量站立起来。现在欧洲的军事力量是防卫有余、进攻不足,因此对外干涉的意愿不强。
  反对美国入侵伊拉克的声音主要来自美国的两个盟友:法国和德国。它们反对的理由更多是地缘文化的。另一个强烈反对的国家是俄国,其反对的原因是地缘政治的。欧洲大陆国家的对美政策出现了强烈的离心倾向,与岛国英国形成强烈对比。在萨科奇、默克尔执政之后,法国、德国与美国的关系有所好转,但这更多的是执政者的个人倾向,不会改变欧洲大陆的自立趋势。况且,法德已经试图在2008年的金融危机中加强欧洲的全球地位,并得到了英国的支持。长此以往,英国不会找到更好的选择,只能在欧盟框架内增强与大陆国家的合作。
  对于美国,欧洲恰到好处的位置在似统非统之间,或“不独不统”:各国不能完全独立,欧洲也不能完全统一。只有一个统一的欧洲才能够遏制俄国再次西进,这是冷战后西方的紧要任务。同时,只有一个分裂的欧洲才能够给美国留下插足之处,才不会成为美国的强劲竞争对手。欧洲已经走上了一体化之路,不会回头。但由于一个组织的规模越大,其内部裂痕就越深,其运作就越难,其效率就越低,而美国就一直在鼓励欧盟东扩。此招实在是一箭双雕。
  欧盟内部的三巨头是德国、英国和法国。它们对欧盟政策走向起着主导作用。这三个国家不仅仅是欧盟的一部分,也是主权独立的国家,彼此之间有所不同。以下对它们分别略加分析。
  b?德国:东山再起
  德国地处中欧,夹在法国和俄国两个大国之间。当时这两个国家比现在更强大。因此之故,德国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之前最重视地缘政治学的国家。但是,政治和地缘政治在德国走上了斜路。地缘政治被简化成军事战略,从复杂的政治问题变成了单纯的军事问题,为德国和欧洲带来了灾难。这条错误的路线是在俾斯麦之后开始的。俾斯麦统一德国的努力经常在民意反对下进行。他需要对抗帝国议会的压力,在成功之后,他又受到民众的狂热欢呼。俾斯麦惯于操纵民意,也是鄙视民意的,他认为他更知道他的国家需要什么。然而,在俾斯麦离任之后,德国的统治者常常讨好和屈从民意,煽动民意以在国际上达到某个目的,结果却往往把自己也欺骗了。日本是不知道制定战略,而德国则开始忽视战略。他们的错误异曲同工。
  在俾斯麦之后的德国出现了一种危险的倾向:德国的高层军事领导人已不再需要克劳塞维茨。那种把战略看得高于一切的信仰,对新(20)世纪的德国人来说,重要的只是必须进行战争,必须采取行动。《剑桥插图战争史》,230页。
  基辛格也有类似的评价。他说:
  帝制时代的德国始终没有一个清晰的国家利益概念。随着一时情绪摇摆,且对外交气氛极度缺乏敏感度,使俾斯麦之后的德国领袖既野蛮又优柔寡断,将国家先是带向孤立,继而走向战争。《大外交》,149页。
  在19世纪和20世纪,这种抛弃战略的政治方面的倾向并非德国所特有,例如,二战时的美国和英国都要求敌国无条件投降。只不过,“在所有欧洲人中间,德国人展示了这方面最强烈的偏向——偏向于将政治认作战争的铁骰子,一旦抛出就得收场的某种把戏。”威廉森?默里、麦格雷戈?诺克斯、阿尔文?伯恩斯坦编《缔造战略:统治者、国家与战争》,3页,世界知识出版社,2004年。引文所出的第一章的作者是威廉森?默里、马克?格利姆斯利。一战前,德国军官明确宣称,德国参谋部认为克劳塞维茨的《战争论》只是学者们的读物。《缔造战略:统治者、国家与战争》,4页。他们只要行动,不要战略。这个错误与德国人注重抽象思维的传统相距甚远,但仍比二战前的日本好一些。德军毕竟还有战役的目标,没有被前线军官的阴谋拖着走。德国的军事脱离了政治。因此毫不奇怪,这个具有强大战争能力的国家在20世纪两次走向战争,且不知如何收场。
  孤立的大国容易走向战争。俾斯麦不是一个不知收敛的扩张主义者。他的失误在于他的外交技巧太过高明,过于复杂,在他之后的德国无人能理解,更无人能操作。于是德国的外交政策左支右绌,最后把自己孤立起来,埋下了战争的祸患。德国在一战中战败,经济萧条,民族情绪很容易被引向极端,最终出现了战争狂人希特勒。不发动新的战争不符合希特勒的性格。所以战争不停地扩大,一直到德国不能维持为止。从防守出发的德国完全走向了进攻。
  德国受到包围是地理事实,也是德国人的心态,是在历史过程中形成的心态。德意志民族长期分裂,部分是法国战略目标的结果。德国又地处中欧,是欧洲各国往来征伐的主要战场。历史地理的事实形成了被包围的心态。这个心态要求奋力向外出击,以打破包围圈。
  在两次世界大战中,德国都同时在东西两线作战。东线的敌人是俄国(苏联),西线的敌人是法国,还有英国,最后还要加上美国。在国内,德国的统治者也在两线作战,既要对敌国作战,又要清理国内的各种敌人。德国不能像英国、美国那样动员全体国民,同仇敌忾,与斯大林的苏联也不同。在战争爆发前,斯大林的“大清洗”已经把他个人在国内的敌人消灭殆尽。消灭敌人的过程也是制造敌人的过程。德国对第一次大战失败的总结是:德国没有在战场上失败,而是受了“背后一刀”。这是后来希特勒煽动民众的主要论点之一。在经济长期低迷、国内矛盾激化的时候,政治容易走向极端,因为只有极端的言论能够吸引大批追随者。温和派没有市场。这是1930年代德国的情形。极端者一旦发动战争,就不会轻易考虑收场。
  德国历史给出的教训是,一个在地理上被包围的国家不应该追求绝对安全,不可以完全仰仗军事行动打破包围。这样做的后果必定是更大的不安全。外交斡旋、战略设计与军事行动同样重要。即使超级大国美国也不可能维持绝对安全。911袭击就是证明之一。除了恐怖主义之外,导弹和空间技术也给在空间上相对隔离的国家带来威胁。在当今世界,没有任何一个国家能够享有绝对安全,都有可能遭受报复。因此,大国在海外采取军事行动时需要更加谨慎。
  在历史上,德国与俄国都是大陆国家,出海口受到限制。两国曾经互为仇敌,有时又是亲密盟友,在瓜分波兰、迫害犹太人、对付法国等问题上曾经有过共同语言。俄国女皇叶卡捷琳娜二世(1762-1796在位)是德意志人。她为俄国向西拓展了60余万平方公里的疆土。虽然在18-19世纪,法语是俄国上层人的语言,但由于地理上的接近,德国对俄国的影响也很大。在现在的欧盟国家中,德国是对俄国最为友好的国家之一,其中既有历史渊源,更有现实政治的需要。在国土的另一侧,德国与法国合作,一起领导欧洲的一体化。但德国西面还有英国的掣肘,东面有波兰、捷克等国的愤愤不平,这是欧盟内部政治层面上的矛盾,与二次大战之前潜在的军事对立完全不同。它在欧盟的领导地位还需要时间的磨练。两次世界大战已经证明,德国难以突破地缘环境的限制。德国强大的陆军不能打破限制,海军更是没有可能。所以,在欧盟和北约的框架内,德国应该感到安心,不会觉得委屈。它可以通过和平的手段,渐渐在欧盟内获得更多发言权。
  在这个注重经济实力的时代,德国是欧洲最大的经济体。德国的制造业等实体经济非常发达,而股票、衍生品等虚拟经济不如在美国、英国那样受重视。与美国相比,德国更接近北欧的平等的福利国家。德国的出口型经济在2008年开始的危机中受到重创。
  在欧盟国家使用的各种语言中,以德语为母语的人口最多,有19%的人母语是德语。他们主要分布在德国、奥地利和瑞士。英语是使用最广的语言,欧盟中有近一半(49%)的人能够用英语交流。两个数字来自CIATheWorldFactbook,统计日期在2007年。除了英国人之外,很少人的母语是英语。从这个事实可以看出美国和英国对欧洲大陆的影响。人口最多的语言也只有19%,可见欧盟的语言、文化还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更好的协调。说德语的人不会满足于现状,他们会推广德语。语言是欧盟内部的竞争方式。
  德国可以成为中国很好的伙伴。或许,与欧美其他发达国家相比,德国的经济发展道路更值得中国参考。国人在清朝末期就已经认识到这一点。李鸿章、蒋介石都对德国有强烈的兴趣,并有所借鉴和模仿。李鸿章在德国访问时还专程拜访俾斯麦,讨教强国之术。在1936年德国与日本结成反共同盟之前,中国和德国有着良好的关系。德国帮助中国训练军队,建立军事工业;中国向德国出口战略原材料。1937年下半年,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1938年初,纳粹德国为了日本而抛弃中国,并承认日本扶植的伪满洲国。中国的近代化努力多次被战争打断,没有能够走下去。李鸿章与蒋介石的时运不济,他们面对外国入侵不能组织有效的抵抗,国内贫弱不能全面改革。这不全是他们的错。中国当时在国际上可打的牌又少又差,不是今天所能比较的。今天中国向外国学习可以更从容,更自信,对于背叛有更多的应对手段。
  欧亚大陆的北边:俄国
  俄国几乎占据了欧亚大陆的北段。除了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北端的一小部分属于挪威之外,欧亚大陆的北部海岸线都属于俄国领土。这条海岸线面对北冰洋,可以通航,在冬天需要破冰船。在二战时期,美国就是通过北冰洋向苏联运送物质,以避开德国飞机和潜艇的攻击。在冷战期间,北冰洋上的冰是苏联战略核潜艇的理想掩盖物。在当前全球变暖的时期,冰盖正在消失,北冰洋海岸线的价值越来越大,沿岸国家(俄国、美国、加拿大、挪威)争相在北极划分势力范围。不过,作为贸易港口,俄国仍更多地依靠它在另外三个方向的出海港口。
  俄国是世界上最大的国家,却是欧洲、亚洲之间的过渡地带,既不在西方,也不在东方。经过欧盟和北约的东扩之后,西欧已经把东欧纳入怀抱,进抵俄国边境。两者彼此用猜疑的目光打量对方。现在,欧盟和欧洲这两个词几乎可以互换。东欧原来是欧洲的破碎地带,宗教、文化和语言都与西欧有较大的差别。现在,欧盟仍处在内部整合时期,这个时期的完成看来似乎还很遥远。俄国感受的压力将随着欧盟的巩固而增加。它向西方扩张的可能已经很小了。
  a?俄国的扩张方式
  从立国之初起,俄国就是一个扩张型国家,准确地说,是一个大陆领土扩张型国家。它继承了蒙古游牧民的传统,从一个内陆小邦扩张成横跨欧亚大陆北部的大帝国。俄国走的是陆地扩张的路径,到了中国边界之后,成为侵占中国领土最多的国家。俄国和美国一样,也是一个濒临大西洋和太平洋的两洋国家。其实,它们都是三洋国家,还有一面朝向北冰洋。北冰洋也是两国竞争的场所。与美国相比,俄国在海洋上的地缘环境差得多,从它的海港到大洋还有一段距离,要经过其他国家的门口。俄国曾试图向南打通波斯,从那里通往温暖的印度洋,成为一个四洋国家,但没有成功。俄国的海洋野心以陆地为基础,不能脱离与陆地的接触。
  中国有学者把俄国列入参加地理大发现的国家之列,专门讨论“俄罗斯的地理发现能否成立”。张箭:《地理大发现研究》,360-361页,商务印书馆,2002年。我的观点是,俄国向远东扩张与环球航行的努力不同,在重要性上略次一等。它更接近于欧洲人在地理大发现之后对美洲、非洲等大陆内部的探险、杀戮和征服。虽然俄国(以及其他北极圈国家)有探险者经北冰洋向东航行,希望到达东方,但大多数人走的是陆路。他们与欧洲的探险家一样,了解新的地理知识,相信地球是圆的。俄国人越过乌拉尔山的时间与西南欧人跨越大西洋的时间大致相同,甚至还略早一些,虽然其历史意义不能与后者相比。探险对这些国家有一点是相同的,都是(新)一轮扩张的开始。1483年,俄国的一支军事远征队从彼尔姆地区(那时刚被并入俄国不久)出发,向东翻越乌拉尔山,第一次进入西西伯利亚,用武力迫使一些土著部落归顺莫斯科。1598年,俄国军队最后打败失必尔汗国(西伯利亚汗国,中心大致在今天的秋明东北一带。西伯利亚因此得名),为东进扫清了一个大障碍。1618年(明万历四十六年),俄国使团从托木斯克出发,在得到西蒙古阿勒坦汗的允许后穿过他的领地,经过今天的呼和浩特、张家口、南口,到达北京。四天之后,他们拿着万历帝的回信返回俄国。这时,葡萄牙的传教士已经从海路而来,在明廷里立稳足了。1643年,即清兵入关的前一年,俄国的远征队到达黑龙江流域。清初,中俄在打了几场仗之后,于1689年(康熙二十八年)签订《尼布楚条约》,尼布楚即今天的俄国涅尔琴斯克。划定两国边界。俄国在远东的扩张暂时停了下来,直到鸦片战争之后。这时的俄国人并没有停止土地扩张。他们继续向东,越过了白令海峡。1784年,俄国商人在北美洲建立了他们的第一个殖民点。
  虽然前期的成绩显赫,但还有探险的因素,俄国真正致力于向东方扩张是在克里米亚战争之后。因为在战争中挫败,向土耳其方向扩张已经不可能,俄国掉头向东,兼并了中亚的三个汗国和土库曼,开始与中国西北地区接壤。在沙俄时期,俄国把乌拉尔山以东的地方都称为西伯利亚,由三个地区组成:西西伯利亚、东西伯利亚和远东。苏联时期,远东从西伯利亚分出来,两者并称。西伯利亚有655万平方公里,远东有近622万平方公里。俄国远东地区的北部开始于北冰洋海岸,其东南部就是1858年的《中俄瑷珲条约》、1860年的《中俄北京条约》割去的共100多万平方公里土地。俄国东扩威胁到英国占领下的印度,两国开始了在中亚的大角逐。
  俄国的地缘优势是面积辽阔和冬季严寒。拿破仑和希特勒这两位欧洲强人都入侵过俄国,都因为这两点而遭受惨败。他们在战争初期的进展都很顺利,俄国似乎不堪一击——直到他们兵力分散、补给线过长,然后遭遇严寒。在很大程度上,入侵者是被地理和气候打败的。俄国有极大的战略纵深,正如孙武所说的“常山之蛇”,“击其首则尾至,击其尾则首至,击其中则首尾俱至。”《孙子兵法?九地》。俄国仅在乌拉尔山以西的欧洲地区就已足够广阔——在失去乌克兰以前。
  美国赢得冷战,原因是美国没有入侵苏联,而是对苏联实施围堵,限制它的扩张,在阿富汗给苏联放血。苏联的扩张受到限制,不能维护内部(有苏联及华沙条约集团两个层次)的凝聚力。像苏联这样的大帝国,如同以前所有使用武力拼凑的大帝国一样,遇到强劲挑战就可能崩溃、解体。在历史上有很多这样的例证。东晋军队在淝水打败前秦的大军(公元383年,晋太元八年)是一次;20多年后,西哥特人攻陷罗马城是另外一次(公元410年)。胜利者都有效地利用了帝国内部的矛盾。帝国阵营中有许多人盼望着己方的失败,其程度甚至超过了帝国的直接敌人,因为他们受到直接的压迫。在这种时候,政治制度是战争胜负的决定因素,因为只有好的政治制度才能使国家和国家集团具有凝聚力,团结一致对外。俄国的学者指出:
  俄国南部边界地区经济发展的缓慢性受以下条件制约:首先,17—19世纪农奴制控制着国家经济,市场关系欠发达。其次,俄国与美国不同的是,在美国,移民从一开始就有经济目的;而在俄国,占领新领土的初衷是为了战略考虑,只有在停止军事行动后才开始经济开发。另外,由于人口少,俄国移民潮要比美国小很多。《俄国社会史》上卷,33页。
  基辛格说:“俄罗斯向外扩张很少知道节制。一旦受阻它便满怀悲愤,暂时隐忍,伺机报复。”《大外交》,152页。俄国在东部的扩张局势比南部好得多,但仍然面临着同样的问题。这并不奇怪,因为俄国的扩张是在同一个制度下进行的。军事占领一定是不稳定的,不可能长久。经济和文化的发展与融合才是立国的基础。民族压迫在俄国很常见,车臣的反叛就是历史遗留问题的爆发。另一方面,在专制制度下,利益为特权阶层所独占。阶级的不平等和剥削转化为民族不满情绪和仇恨。即,阶级仇变成了民族恨。俄国的扩张因此走到了尽头。
  b?易受围堵的国家
  乌拉尔山脉像是一条虫子,横亘在大草原上。这条被作为欧洲与亚洲分界线的山脉西侧是东欧平原,东侧是西西伯利亚平原。乌拉尔地区原来是海,山是东方和西方两大地质板块挤压隆起而产生的。乌拉尔山脉还蜿蜒探入北冰洋,这就是新地岛。苏联在岛上进行过热核爆炸实验。因为长期风化,乌拉尔山脉的中部低矮、平坦,已经接近平原了。俄国的平坦大草原从来不是实施防御的好地方,即使乌拉尔山脉也不能形成一道良好的防线。不过,自从俄罗斯人推翻蒙古人的统治、建立国家以来,只有俄国的侵略军越过了乌拉尔山脉,方向是东。
  俄国有过长期的、大规模的扩张;俄国容易遭受围堵。这两条似乎是一个悖论。的确,俄国是世界上面积最大的国家,同时又是一个易受围堵的国家。俄国扩张的主要原因之一是地理上的。俄罗斯大平原无险可守,俄国没有优良的不冻港。英国、美国前后两大世界帝国都对俄国实施过围堵。两国的围堵都是从海岸线开始,有条件时就向内陆推进。当然,围堵这样一个大帝国不是一个国家能够做到的。它需要一个有效的军事同盟,而且以发达国家间的军事同盟为核心。在苏联解体之后,西方国家仍然对俄国采取压制、包围的战略,并不仅仅是因为冷战思维。40多年的冷战只是它们300多年双边关系的一个插曲。冷战只是多了一层意识形态的包装,除此之外与以前的对抗没有大的区别。围堵的关键原因是俄国是一个扩张性的国家。
  俄国的北方海岸都面向北冰洋,终年寒冷,没有不冻港也没有大城市。北约和欧盟的东扩,使俄国失去了再次向西扩张的可能。在南方,俄国面对“不稳定的弧”,从土耳其(俄国的夙敌、北约成员)到高加索地区(车臣也属于这一地区)、从伊朗到哈萨克斯坦,都是伊斯兰国家。它的东南就是远东。俄国一直担心中国移民增加将把这一地区逐渐变成中国的势力范围。毕竟,它在远东人烟稀少,距离俄罗斯的中心地带过于遥远。最后,在正东,俄国与日本仍然有领土纠纷,双方甚至还没有签订结束二战的和平条约。再往东,俄国就遇到美国了,两国其实是邻国。即使俄国的国力变得很强大,也很难再次把这些地区变成它的势力范围。所有这些国家都有能力和俄国抗衡,一些小国——如格鲁吉亚——的能力来自美国的支持。它们中的每一个都需要俄国认真对付,却没有多少机会可趁。因此,除非国际局势出现大的变动,俄国的扩张余地(无论是领土扩张还是势力范围的扩张)都非常有限。除非气候急剧变暖,否则困扰它几个世纪的出海口问题仍将得不到解决,它走向海洋的任何一个通道都受制于人。
  英国当时的战略目标是防止沙俄海军从黑海进入地中海,为此联合法国在克里米亚与俄国大打一场,击退了俄国(1855年);为了防止俄国从中东和南亚南下获得暖水港口,英俄两国在波斯明争暗斗,在阿富汗展开“大角逐”(英国第一次入侵阿富汗在1838年),这时俄国刚扩张到中亚,而英国也刚吞并旁加普、拉达克,巩固在次大陆的殖民统治;在东亚,英国与日本结盟共同对付俄国,所以日本在日俄战争(1904年)中取胜。日本与俄国(苏联)的地缘政治关系一直紧张。20世纪中,日本四次结盟(1902年英日同盟、1937年反共产国际同盟、1940年德意日三国同盟、1952年的美日同盟),目标都是针对俄国或苏联的。这是因为俄(苏)和日本互为在东亚扩张的最大竞争者,而且俄(苏)是东亚最强大的大陆国家。
  在二战之前,俄国(苏联)有很多机会参与欧洲的均势。它在欧洲有盟友,也有敌人。所以,虽然它的地理位置偏了一些,却不很孤独。在冷战期间,苏联把中东欧纳入了它的势力范围。西方承认这个势力范围,不予干涉。除了地理位置独特的西柏林之外,双方在欧洲基本上相安无事。冷战时期的阵营是固定的,而对抗是明确的。所以,那时的欧洲外交比较简单,只要站稳立场就可以了。当冷战结束后,中东欧国家投奔了西方阵营,俄国只剩下一个盟友白俄罗斯。这个时候,俄国在欧洲方向上是非常孤独的。欧洲已经团结起来,没有给它留下操纵的余地。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苏联最担心的是东西两线作战(这和德国有很大的相似之处)。在东方是日本,在西方是德国。这一局势在苏联于诺门罕打败日本之后才改变,从此日本转向南面发展,把攻势对准国民党和在亚洲的西方殖民者。今天,俄国仍然担心受到包围。在西方是北约(美国是其最主要成员),南面是美国(占领了阿富汗和伊拉克)和伊斯兰国家,东面是日本(美国的军事盟国)和中国。与以往不同的是,这些国家并没有形成一个针对俄国的同盟,其中一些国家,如中国和伊朗,还和俄国保持一定程度的军事合作。但是,它们都无一例外地对俄国产生了压力。这是因为俄国在历史上扩张太甚,树敌太多,有太多的受害者。它的边境线太长,而且在地缘政治和地缘文化上与所有邻国都不协调,彼此冲突不断。现在,实力对比出现了变化,俄国向内塌陷,固然要担心所有这些邻国以及美国的反扑,却找不到一个可靠的盟友,加强了它的防范心理。俄国人向来崇尚武力,经济不是他们的长项。他们能够建立一个军事帝国,却无力建设一个经济强国。因此,俄国不扩张领土就难以维持。目前看来,不能排除它继续解体的可能。实际上,俄国的势力范围一再收缩,影响力几乎被瓜分殆尽。大部分邻国可能都乐见俄国的进一步衰落,在它的衰落中有很大的利益,唯有伊朗和中国希望其衰落的速度不要太快,可以在近期内抵挡一下美国的锋芒。即,它们愿意暂时躲在俄国的背后。如果没有俄国这么一个大标靶,美国就有余力对其他一些国家更加嚣张。
  美国围堵以苏联为首的共产主义阵营获得成功有一个简单的原因:这个庞大的集团几乎没有可以直达大洋的出海口,它的任何一条航道都受制于美国和它的盟友。在欧亚大陆的边缘,美国建立了几个反共条约组织(Seanto,Nato,Cento),可以有效地把苏联集团堵在大陆内部的心脏地带,从而防止共产主义在全球蔓延。因此,俄国有学者认为冷战是海权与陆权的对抗。虽然美国在朝鲜没有打赢,在越南打败了,但从保守的角度看,遏制政策是成功的。苏联留在了大陆。两大集团对抗持续到1990年代初,以苏联解体、西方阵营的胜利而告终。
  苏联入侵阿富汗,目的是企图打破边缘地带的封锁,获得暖水港湾。它最终以败退撤军而告终。这场战争不仅消耗了苏联的大量资源,而且被认为在很大程度上导致了苏联的解体。在2003年,美国不顾欧洲的盟国及俄国的反对,占领了阿富汗和伊拉克,继续从边缘地带向心脏地带挺进。美国现在仍在和一个衰落的俄国争夺势力范围,进一步挤压俄国的战略空间。
  高加索地区盛产石油,在地理上更接近俄国的腹地,也是北约向东发展的第一个落脚点,已经有了格鲁吉亚作为北约成员的候选国。俄国必须将更多的精力放在那里,中亚五国次之。高加索地区可能是俄国的又一个阿富汗。当然,在制造损失的能力方面,高加索地区不能与阿富汗相比。但两地有很大的相似之处:穆斯林、山地、独立运动、游击战,当然还有美国的支持。这里的人还有能力进入俄国发动恐怖袭击,比如在别斯兰的学校里。这是阿富汗游击队做不到的。在高加索地区,俄国的麻烦不限于车臣一地。在颜色革命之后,格鲁吉亚与俄国的矛盾激化。格鲁吉亚试图以武力解决领土问题,但挑衅失败了,俄国予以猛烈反击。这件事情说明,由外部势力操纵的“民主”可能像极权一样坏,因为当选者长期生活在国外,不对他的选民负责。他只是那些外部操纵者的利益代言人,可能还急于报答他的主人。本国选民对“民主”的过程和结果都无法控制。这种事情多发生在容易受到外部操控的小国。
  格鲁吉亚正在谋求加入北约,并得到美国的支持。高加索地区曾经是奥斯曼帝国的土地。土耳其现在是北约的成员国,与高加索地区有着语言、文化和种族上的紧密联系,又有建立大土耳其的设想。因此,西方会保持在这一地区对俄国的挤压。格鲁吉亚的潘基西山谷是车臣叛军的基地。俄国今后在这一地区的影响将继续缩小,而土耳其及其背后的北约的影响将继续扩大。土耳其最终没有允许美国从它的国土进攻伊拉克,但在战后多次进入伊拉克的领土打击库尔德人。它对主导整个突厥语世界的兴趣很大,尽管它的国力比较弱。这一片土地从土耳其开始,经南高加索,到中亚(除塔吉克斯坦,该国大多数居民说波斯语的一个方言),并到中国的新疆。这个地区也是布热津斯基所说的“世界巴尔干”的一部分。如果这一带出现机会,土耳其可能不会放弃加入干涉的机会。近年来,土耳其的伊斯兰宗教势力在上升。
  在过去100多年中,自亚洲远东国家逐渐强盛之后,俄(苏)就经常面临东西两线作战(或备战)的困境。俄国决定修建安加尔斯克-纳霍德卡输油管道,向日本提供原油,而不是通往中国。这条管道沿着中苏边界走了上千公里,最后通向日本。另一方面,日本将沿着这条管道从俄国上岸。这正是俄国的目的,为中国引进一个竞争对手。俄国游刃于两国之间,以免中国在东北亚坐大。俄国的远东地区是孤立的。俄国这条常山之蛇的中段在哈萨克斯坦和蒙古国以北,如果它的势力被进一步从这两个国家排挤出,俄国国土东西两端的联系就会受到威胁。由于在西和西南方向遭到北约的侵蚀,人口下降,俄国已经没有太多的精力东顾。
  美国、欧洲和邻国都不希望看到俄国再次称霸,俄国继续衰落符合几乎所有这些国家的利益。俄国三面受到挤压,只有北方的北冰洋暂时还算平静。其实,北约的战略是积极防御,不可能侵入到俄国的领土之内。市场比土地更重要,争土地只能是两败俱伤。这是两次世界大战带来的教训。俄国有核武器,有大纵深。现在不会有任何一个国家愚蠢到用武力侵犯俄国领土。
  当柏林墙倒塌,苏联解体,冷战结束的时候,俄国领导人欢呼意识形态冲突的终结,盼望俄国和西方融为一体。西方世界的决策者却清醒得多。他们知道,地缘政治的竞争将取代意识形态的争斗。因此,在苏联解体、华约解散之后,以华约为对手的北约却持续东扩。为了防范俄国,欧洲沿着俄国的边界筑起了一道“铁幕”、一面无形的“柏林墙”,从波罗的海到黑海,把俄国隔在了另一边,并尽力把这道“幕墙”向俄国边界推进。这个时候,俄国正陷入严重的政治和经济危机,根本不可能对西方构成威胁。构建幕墙的行为表明了西方基于历史的对未来的远见:俄国不会成为西方的一部分;当它再次强大的时候,还会对西方形成威胁。
  因为这道幕墙,在可预见的未来,俄国在它的西方很难有所作为。但是,俄国是一个大帝国的孑遗,世界上国土面积最大的国家,并仍然保有一定的军事和经济实力,它不可能满足于偏安一隅。在众多充满戒意乃至敌意国家的环伺之中,如果俄国不能重新振兴,就有可能继续分裂。俄国已经渡过了苏联解体后的最困难时期,它必须表现出某种强硬,也有了这样做的一些能力。2007年,俄国的战略轰炸机恢复了冷战时期在太平洋和大西洋的例行巡航,主要目标是美国的关岛军事基地和英国。这样,俄国以挑战(或应战,取决于观察者的方位)西方来确立自己的特性和地位。这种行为看似主动,却是完全被动的。美英不为之所动。
  在西方碰上了幕墙之后,俄国只有转向其他方向。它可以在两个方向上一展手脚:南方和东方。南方是破碎的边缘地带,有阿富汗、车臣等地的穆斯林战友。南方也是美国在冷战时期围堵苏联的防线。无论在南方发展如何,当俄国行有余力之时,必将更多地向东方用力。不过,俄国在东方也不容易。首先是距离太遥远,俄国发展远东地区的计划不太容易奏效,尤其在不与东亚其他国家合作的时候。而东亚其他国家在俄国远东地区的影响,正是莫斯科想要避免的。东方有中国和日本两个大国。日本还是美国的军事盟国。如果俄国试图拉拢日本,必将引起中国的猜疑,增加与中国的摩擦。两个欧亚大国彼此消耗是西方所乐见的,却是中俄都应该避免的。“祸水东引”的政策在二战前已经有了先例,今后几十年未必不会重演。
  俄国注定是一个孤独的国家。以俄国之大,俄国只能成为一个单独力量。当初,普京上台不久,曾向欧洲示好,表示愿意加入欧盟。德国总理格哈德?施罗德评价说:这就像一头熊跳进浴缸,不仅洗不成澡,而且还会把洗澡水都排挤出来。欧洲这个浴缸再大也容不下俄国,普京后来还提议让俄国加入北约。而北约正是为了遏制苏联而建立的军事同盟。这些提议很可能是权宜之计,或者是示好的姿态,没有实质内容。总的趋势是,双方的关系越来越不友好了。北约东扩、颜色革命、乌克兰加入北约的计划都是为了制约俄国。2008年8月,俄国与格鲁吉亚的短暂冲突,结束了俄国与西方之间发展亲密关系的可能。
  强大的军事力量对于一个国家极其重要,中国在近代史上饱受侵略和欺凌,尤其需要建设强大的军事力量。但是,仅有强大的军队还不足以赢得世人的尊重,也不足以给本国国民带来幸福——沙皇俄国和苏联就是一例。俄罗斯文化中最杰出的人物大都受到当权者的迫害,或者是制度的反对者。可以说,俄国的当权者总是和自己的文明相对立。在俄罗斯文明开始昌盛以来的200年间,这种情形没有改变。俄罗斯文明的精华是在与专制制度对抗中产生的。俄罗斯的统治者以坐牢、流放和死刑为对付手段,却从来没有驯服过知识分子,这与中国的情况完全不同。因为在民众的蒙昧中反对强大的专制制度,俄罗斯的知识分子生活在理想或梦想之中,他们没有现实生活。所以,尼古拉?别尔嘉耶夫在1946年写道:“知识分子在我们这里不可能生活在现在,他们是生活于未来,有时则生活于过去。”尼?别尔嘉耶夫:《俄罗斯思想》,25页,三联书店,1996年。因为没有辉煌的俄罗斯文明的支撑,沙皇和苏联拥有庞大的军队,却只能算是第二流国家。
  俄国缺少地缘文化优势,阻碍它再次成为超级大国。俄国早失去了它在冷战时期的号召力。那时,苏联作为东方阵营的老大哥,打着共产主义的意识形态旗帜,有一批国家跟随在它的后面,使它有可能与美国抗衡。在共产主义之后,俄国无法找到在国际上凝聚人心的替代品。虽然有一些斯拉夫人倾向俄国,但在俄罗斯人之外,并没有一个俄罗斯传统文化圈,俄国也无令人仰慕的传统。俄罗斯的文学、音乐、绘画都有顶峰之作,尤其是文学。但那大多是苦难的文化。音乐和绘画多悲伤和痛苦,如果说这多少反映了北方民族的忧郁气质,那么,从陀思妥耶夫斯基(1821-1881)到索尔仁尼琴(1918-2008),文学的灿烂却直接或间接反映了政治的黑暗、民族的苦难。而且,在这100多年的时间里,这种黑暗和灾难并没有减少。因此,俄罗斯文化令人赞叹不已,却不具备凝聚力。东欧人认为他们的文化高于俄罗斯文化,对之并不倾心仰慕。而西欧人更把俄国看做是野蛮落后的东方,总是用疑惑的眼光打量它。
  除了缺少地缘文化优势之外,俄国还有一个与日本类似的困境:文化归属。在东方人看来,俄罗斯是典型的西方人和西方文化:他们是白种人,较早地拥有坚船利炮,信仰上帝和耶稣基督,吃饭时使用刀叉、碟子;而西方人则认为俄国有浓重的东方色彩,继承了蒙古(鞑靼)文化,信仰基督教的异端——东正教。如果说日本人是自我放逐到西方文化圈内,而俄罗斯人则是受到两方面的排斥。其实,不管其源头来自何方,这两个国家都有自己的灿烂文化,但似乎还不足以使它们拥有明确的身份和足够的自信。布热津斯基断言,俄国的“欧洲色彩将不可避免地减弱,而日趋更加亚洲化”。这不仅是地缘政治预言,更含有文化的判断。俄国或许离欧洲越来越远。欧洲也不会费力去接受它。亚洲会接受一个日趋亚洲化的俄国吗?大概不会,甚至不会相信俄国能够亚洲化。俄国太大,以至没有一方能够放心地接受它,或有能力容纳它。俄国人的自尊心也不允许他们投靠到任何一方。那么,俄国只能依靠自身力量重新崛起——这是一个极为艰巨的任务。在此之前,俄国将继续被边缘化。
  如果把一个多民族国家比作跨国公司,那么,它们最明显的相似之处是(或应该是),在不景气的时候出售非主营业务,甩掉亏损的子公司,重组剩下的主业。在事业发达的时候向外扩张,兼并。这一点,在俄国表现得最为明显,尤其是在中东欧。但俄国还有扩张的机会吗?
  地缘政治环境窘迫,地缘文化优势缺失——这些因素决定了俄国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不可能再次成为超级大国。
  c?俄国的人口问题
  俄国面临的最大挑战之一是人口下降。冷战之后,俄国人口一直在下降,在2008年不到1?42亿。虽然在政府鼓励下出现了一个生育高峰,但据俄罗斯科学院的预测,这可能只是暂时的回升,到2050年,俄国人口可能会减少到1?1亿或更少。这样的人口规模很难在那时的世界体系中维持一个大国的地位,也不足以在它的广袤国土上保持适当的人口密度。经济发展以适当的人口密度为基础,人口稀少将造成劳动力不足和消费者不足。劳动力不足将抬高生产成本,消费者不足将导致经济建设成本过高,尤其在俄国这样大的国家中。俄国的人口问题包括两个方面,一是总人口数量的下降,二是俄罗斯族的生育率较低,俄罗斯人在全国总人口中比例的下降。人口减少的影响是长远的,将在半个世纪或更长时期中逐步显现出来。在21世纪,人口将是地缘政治博弈中的一大要素。俄国将是效果最为显著的地方之一。另一个是穆斯林的人口。在以色列、欧洲、印度等地,穆斯林人口的增长速度超过了多数民族。由于军事力量处于劣势,人口增长将成为伊斯兰世界的重要武器。另外,如果中国不停止压制生育,必将导致社会问题。
  在俄国之外还有2000多万俄罗斯人。他们是侨民,在苏联解体之后留在了原来的加盟共和国里,许多人仍然持有俄国护照。在那些敌视俄国的国家里,他们受到歧视。他们的存在增加了俄国干预这些国家政策的机会,同时也可能激起当地的反俄情绪。对俄国侨民的态度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俄国的对外政策。在格鲁吉亚,莫斯科已经利用了这些俄国护照持有者。从长期来看,俄罗斯人的存在有助于维护这些国家与俄国的关系。他们将是俄国的一笔财富。
  俄国人口集中在它的欧洲部分。现在,俄国的远东地区只有700万人。俄国的远东与它的欧洲本土之间隔着西伯利亚和乌拉尔山。即使俄国的经济复兴能够长期维持(非常不易),也很难保持东西两端的平衡。它的“东部大开发”将因路途遥远、气候寒冷、俄罗斯人西迁等问题而难以实现。俄国的远东地区有几座稀疏的城市,但它们经济辐射能力差,而且也没有足够的劳动力市场和消费市场。石油、天然气是俄国东部的主要资源,但开采和运输成本高,不足以维持本地区的长期繁荣。况且,虽然中俄签订条约,解决了边界问题,但俄国人知道中国人没有忘记被夺走的100多万平方公里土地。在它700万人的远东地区对面,是中国东北的3亿多人。这样大的人口差异使俄国人寝食难安。维护帝国的成本是高昂的,仅仅为了克服地理阻碍就需要付出巨大的经济代价。苏联解体没有解决俄国在数百年间过度扩张造成的问题。俄国或许有必要进一步收缩。否则为了维护国家的统一,俄国只能过于依赖武力,从而伤害它的发展前景。一个富裕的、没有扩张野心的俄国对所有国家都是一件好事情。
  d?以军事为先的复兴
  1991年7月,苏联应邀参加在伦敦举行的七国首脑峰会。这时,美国刚刚赢得两场战争:冷战和第一次海湾战争。苏联的目的是争取经济援助。在会上,戈尔巴乔夫质问老布什:“美国到底希望苏联成为什么样子的国家?只有得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们双边关系的许多问题才能明了。然而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小杰克?F?马特洛克:《苏联解体亲历记》下,646页,世界知识出版社,1996年。作者是当时美国驻苏联大使,但不在17日的会谈现场。这句话引自阿纳托利?谢尔盖耶维奇?切尔尼亚耶夫的Shest?letsGorbachevym。切尔尼亚耶夫当时是戈尔巴乔夫总统的外交事务助理。在《重组的世界》(江苏人民出版社,2000年)中,老布什对这场会谈的回忆比较简短,没有记载他的不愉快。他写道:七国首脑“会议对戈尔巴乔夫的计划反应谨慎”(537页)。在会谈期间,两国在削减战略武器会谈中取得一致。然后,“我听着戈尔巴乔夫那天的苏联国内形势介绍,我越来越感到他的问题多迫切,他实施与加盟共和国的安排多么重要”。(538页)到这个时候,苏联已经失去了与西方国家平等会谈的地位,而戈尔巴乔夫已经对苏联失去了控制。这句话表现出,5个多月后即将解体的苏联已经失去了自我,需要“他者”来给俄国定位。在这个危急关头,戈尔巴乔夫不知道苏联该走向何方,但肯定不是美国希望的样子。直到现在,俄国仍然没有摆脱原来的道路。它的复兴仍以炫耀武力为标志。俄国想要威慑的美英两国同样崇尚武力,了解这个游戏的手段和目的,不会被现在的俄国吓倒。从冷战期间的朝鲜战争、柏林危机、古巴危机,到冷战后的科索沃战争,每一次与西方军事对峙,俄国(苏联)都是严厉威胁在先,然后急速退却。朝鲜战争与其他几次危机不同:有一个中国几乎独自顶上去了。
  俄国的现代化的努力并不很成功。它的工业以重工、军工为主,而轻工业、民用工业欠缺,工业结构畸形。现在,俄国军工产品的竞争力也在下降。维持俄国经济增长的是能源出口。事实证明,在变化无常的市场中,这个模式是脆弱的,不能长期维持。在过去10年中,俄国的地位一直在回升。不过,这种回升是世界能源价格上涨的结果。既然俄国不能赢得友谊,那就设法获得敬畏,最好能让别人害怕,不敢对俄国的利益轻举妄动。别人的尊重和害怕取决于俄国的力量,俄国把军事放在优先的位置。在另一方面,炫耀武力的策略势必加重俄国的孤立,从而使它更加依赖武力。
  根据布热津斯基的介绍,在1990年代中后期,许多人认为俄国“只不过是第三世界的一个地区性大国而已”。《大棋局》,118页。这是在西方被普遍接受的判断,是欧盟和北约东扩的前提。那时,中国媒体把苏联解体后的状况描写得格外凄惨,连地区大国的地位都没有。经过10多年的恢复,俄国试图再次证明它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大国。由于能源价格上涨等原因,俄国的状况比布热津斯基写这本书的时候好了许多,成为一个上升中的新兴经济实体。但是,这个大国已经今非昔比,俄国再也不可能得到冷战时期那样好的地缘政治环境了。它的周边环境大不相同了,俄国的外部环境显得很局促,仿佛被套上了紧身衣。实际上,美国和英国已经向俄国发起了一轮新的冷战或可以称为“凉战”(coolwar),比“冷战”(coldwar)略微暖和、和缓一些吧——虽然冷战是相对于动用武器的热战(hotwar)而言……尽管美国官方否认围堵的企图,但俄国官方是这样认为的。之所以没有发展成为真正的冷战,不过是因为俄国无力应战罢了。今后一旦有实力和机会,俄国一定会报复的。俄国在努力恢复国力,恢复信心,也恢复从前超级大国的希望和姿态。
  俄国海军要重返大洋。它的军事演习以美国为假想敌,演练进攻航母。但俄国的问题是:军舰能离开基地多远?太平洋舰队会遭到日本及美国在日本驻军的截击;黑海舰队会遭到土耳其的阻拦;波罗的海舰队和北方舰队会遭到英国的打击。这些国家都是美国的军事盟友,有集体防御条约。如果与美国及其盟国发生战争,除了北冰洋的北方舰队外,俄国的其余三个舰队很难离开它们所在的海。虽然有一些大吨位的军舰,俄国舰队还是缺乏攻击力。2008年底,俄国派军舰到南美,与委内瑞拉举行联合军事演习。这是冷战之后俄国军舰第一次经过巴拿巴运河,有向美国示威的意思,报复美国支持格鲁吉亚。美国根本不在乎,而且不是故作轻松的外交姿态。远离基地的俄国海军实在不值得担忧——只要它不准备发射核导弹。
  e?俄国外交与中俄关系
  俄国在外交中一向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不在意假动作被戳穿后带来的尴尬。它动辄发出使用武力的威胁,把别的国家推到前方。弗里德里希?恩格斯对俄国外交技巧的评价很高。他认为,在与英国或法国的外交交锋中,俄国总是占上风。恩格斯还发现:
  俄国只愿意进行这样的战争:由俄国的盟国担任主要的担子,由它们的变成了战场的领土承受破坏,由它们提供最多的兵士,而俄国军队则担任后备军这种在大多数战斗中都备受珍惜但在所有的大战役中却能以较少牺牲换得决定战局的荣誉的角色。《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2卷,19页,人民出版社,1965年。转引自杜正艾《俄罗斯外交传统研究》,198页,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
  中国人会非常同意恩格斯的判断,因为他们有过教训。在朝鲜战争中,苏联就是这样做的。朝鲜战争奠定了冷战时期的格局,也埋下了中苏翻脸的种子。后来,美苏两国采用了相似的技巧,在非洲大打“代理人战争”。俄国新近使用这个策略是在科索沃战争中。叶利钦警告北约空袭南联盟将引发第三次世界大战,宣布将派军舰(经北约控制的博斯普鲁斯海峡)到地中海。但最后只去了一艘破旧的侦察船。在南联盟宣布从科索沃撤军后,俄国派兵抢先进驻科索沃,确保本国在巴尔干的影响和利益。至于它先前的立场和南联盟的感受都不重要了。
  从1860年代到1960年代的100多年中,俄国不仅抢占中国领土,还成功地向中国输送了意识形态。因此,俄国对中国这段历史进程的影响最大。在清朝末期,俄国是入侵、瓜分中国的豪强之一。在1895年的《马关条约》中,台湾、澎湖列岛、辽东半岛被割让给日本。俄、法、德三国不容日本坐大,发起干涉,迫使日本把辽东半岛还给中国。在原定清朝给日本的2亿两银子战争赔款中,又增加了3000万两的赎辽东款。因此,清廷对俄国多有好感。早在1878—1881年的伊犁事件中,李鸿章已经倾向俄国。马士认为,自从1876年文祥去世后,
  (李鸿章)就是中国仅有的一位具有健全国际知识的政治家了。……在一八九六年他(李鸿章)曾经得出这样一个结论,认为除俄国而外,没有一个西方国家能够贻中国以大患,或是给中国以有效的帮助,因此为了争取俄国,他情愿付出对方要求的代价。马士:《中华帝国对外关系史》第三卷,388页,上海书店出版社,2006年。
  在得出以上结论的这一年(1896),李鸿章出使西方列强。当时,日本在各国中对中国的危害最大。李鸿章抛给俄国的诱饵是东北的利益,试图借用俄国抵挡日本的逼迫。俄国要侵占中国的领土(而且已经占去了大片领土),而日本则企图灭亡整个中国。在圣彼得堡,李鸿章与俄国订立密约,规定中国划出土地由俄国在东北修筑铁路;面对日本进攻,中俄应该互助。李鸿章期望中俄密约能保中国20年和平。中国用巨资从日本那里赎回辽东半岛不到两年,就被俄国人抢走了。在李鸿章与各国议和之后,列强为避免它们之间卷入争夺中国的大战,于是维持均势,没有最后瓜分中国。清廷“付出对方要求的代价”,但俄国从来没有满足过。
  李鸿章的判断在长周期中有效,在短周期内有误。李鸿章在1901年去世。俄国的扩张力量很快遭遇挫折,它在1905年被日本打败。这是东方国家第一次打败西方国家。此后,俄国陷入一次大战和苏维埃革命,暂时无力东顾。日本在中国领土上横行无阻,野心越来越大,并与纳粹德国遥相呼应,企图北侵苏联。1939年5月,在中蒙边界上的诺门罕,日本关东军被苏联机械化部队打得惨败。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末期,俄国(这时叫苏联)再次出兵中国东北,歼灭了关东军,报了当年的一箭之仇。日本彻底退出中国,而苏联则前进了一步。4年后,新成立的中华人民共和国认苏联为“老大哥”,倒向了斯大林一边。
  俄国经济发展的动力基本上是能源和军火,中国是重要的出口市场。国际能源的价格起伏不定,而且俄国的能源出口往往要经过第三国,甚至为此和白俄罗斯——它最密切的盟国——发生争执,这是发生在2007年的事情。虽然在停顿多年之后,传闻中俄在重型直升机和航母舰载机上开展合作。中国的技术仍然很落后。不过,对于中国,俄国的军工优势不会维持很久了。能源和武器都掌握在俄国政府手中,因此非常不稳定。俄国向中国供应能源的意愿反复无常。俄国政府必定会毁坏它的市场信誉。
  在冷战之后,中俄关系一直不错。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两国都承受了美国围堵的压力。它们手持武器,背靠背站在一起。俄国面对西部,中国面对东部,形成一个防御的态势。但是,它们也不时回过头来打量,警惕背后的那个国家,尤其以俄国为甚。俄国感受到的压力比中国更大。国际关系现状是对中国有利,俄国可以分散美国一部分的注意力,使美国不能集中更多的力量来对付中国;同时,在与西方关系处于低潮的时候,俄国需要中国的友好,不能多方出击。因为这两个原因,中国也有必要在一定程度上与俄国合作,使目前的状态维持下去。由于美国实力出现下降趋势,中俄共同负担美国压力的时代将要过去。但俄国对中国疑心很重,在两国的合作中多有保留。
  中国人现在最羡慕俄罗斯的地方大概是它的丰富能源和美丽女子。俄罗斯文学和苏联武器基本上都是昔日荣光了。虽然西方常常把俄国当作东方国家,却不能引起东方人的共鸣。在共产主义理想破灭之后,俄国丧失了对东方国家的道德号召力。中俄合作是深深猜疑中的合作,冷战后,两国合作的动力大部分来自美国的威胁,此外还有某些中国人对苏联帝国的怀念。
  在几乎整个1990年代,中、俄两国都在一起努力,试图建立一个“多极世界”,反抗美国的独霸地位。从长期来看,当美国放弃在欧亚大陆称霸野心的时候,美国可以成为中国的盟友。因为到那个时候,美国已经虚弱到退出全球军事霸权,但又强大到在欧亚大陆上保有切实的利益,因此必须更多地与大陆国家合作。这里所说的“盟友”,不一定是由条约规定的正式盟友,更多的时候是出于权宜之计的互相支持。作为欧亚大陆的客人,美国对这一地区没有领土要求,虽然有时会为了石油或其他利益占领一个国家,如阿富汗、伊拉克,但显然不是为了永久占领,把这个国家并入美国,如俄国、日本在中国做过的那样。另外,虽然美国在当地扶植了一个亲美的政权,但它不能保证其领导人的绝对忠诚。而且,美国自己是一个民主国家,它所扶植的政权也会在一定程度上是民选的(在冷战时期不是这样,也证明了民主制度的影响力在扩大)。这个政权一旦建立起来,就有可能演变为不是美国希望它成为的那个样子。没有任何国家有力量在一个充满敌意的国家里长期维持驻军。赢得一个国家比打败一个国家困难得多。美国为它在德国和日本的成功所鼓舞,正在重蹈苏联在阿富汗的覆辙。
  f?俄国历史对中国的教训
  在过去100多年,俄国的国家发展轨迹与中国有很大相似之处,曾经给中国以很大的影响。在相当大的程度上,俄国对中国的影响是以两国的相似为基础的。两国的相似性最早可以追溯到蒙古征服时期,它们曾经都是蒙古大帝国的一部分。从1237年开始,蒙古骑兵征服了罗斯的几个公国,统治了200多年。在摆脱蒙古统治之后,俄国开始了快速的向外扩张。
  在蒙古征服时期,俄罗斯文化失去的较少,因为那时它还不发达,能够失去的也相应较少。中国则不同。自从蒙古征服之后,中华文明再也没有恢复元气,反而遭受一次又一次的打击。清兵入关之后,专制统治达到顶点,中国社会丧失了活力。在蒙古之后,俄国是向外扩张,而中国则是向内塌陷。总的趋势就是这样。俄国得到的多,中国失去的多。元朝之后,明朝一度在陆地和海洋同时向外发展(还算不上扩张),似乎继承了蒙古人的遗风,但持续时间不长,基本上限于成祖朱棣一朝。中俄两国另一个不同之处是中国与欧洲远隔重洋,不了解世界的发展,因此落后得一日千里。而俄国在地理上靠近欧洲,从彼得大帝(1682-1725在位)时开始向西方学习,掌握了现代武器和船舰的制作技术。但在政治制度上,俄国一直是专制的。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俄国被西方认为是“东方”国家。由于俄国没有远离欧洲,长期是欧洲的均势与战争的主要游戏者。虽然制度落后,但还不至于导致技术落后数百年。
  在20世纪初的时候,与欧美相比,俄国的制度并不比中国先进很多。其下层民众尤其备受压迫,灾难深重。俄国和中国也都受到西方的歧视和压迫。正是因为这些原因,俄国革命在中国知识分子当中赢得相当普遍的同情。同时,中国文人被俄国文豪们的作品所吸引,唤起了他们对俄国的尊崇、对俄国的亲切感。但是,许多人似乎忽视了这些文豪是在怎样的环境下写作的。中国的亲苏首先是在知识分子中开始的,他们了解一点俄国的皮毛而心向往之。李大钊、陈独秀、鲁迅这些左翼人士都仰慕苏联。他们以为俄国是中国的榜样。这种错觉,其他国家的知识分子也有,特别是欧洲,以法国为甚。他们似乎都是首先被俄国文豪征服的。
  中国是在国外干涉较少的情况下取得无产阶级革命胜利的国家。在1950年代,中国全面倒向苏联集团,在政治和社会的各个方面模仿苏联,以马克思主义、列宁主义、斯大林主义为指导思想。这个时候,中国与苏联的早期相似:两国都在一个农业社会中强制工业化,优先发展重工业,也都面对发达国家的敌视和制裁。因此,模仿有过几年的成功,重工业得以很快地发展。但权力过度集中的危害不久就非常明显了。中国出现了和苏联一样的大饥荒。在饥荒之后是长期的“文革”动乱。直到改革开放,中国的建设才又开始。
  农奴问题是俄罗斯知识分子心中的痛,也成了俄罗斯文学中的一个重要主题。解放农奴的呼声在俄国已经有很长时间,但直到1861年,俄国才正式宣布废除农奴制。有趣的是,美国林肯总统发布《解放宣言》,解放黑奴是在1863年,比俄国废奴还晚了一年多。但是,在这两个国家,农奴(或黑人农奴)获得真正的解放都用了很多年的时间。当然,中国的农民问题不能和俄国及美国的相比。比如,中国的农民享有更多的自由,他们受侵犯的程度没有那么严重,也比较容易解决。但有一点这三个国家是相同的,那就是社会的某一阶级的自由和权利受到制度性的侵犯。这不仅是经济结构的问题,更是一个拷问社会良知的道德问题。
  在1990年代初的变局之后,今天的俄国仍在集权和民主之间摇摆。但普京的铁腕领导的光环已经褪色了。也许,俄国确实需要一个强权人物来统治,在困境中的俄国人期盼着英雄挺身而出。但在强权之下,俄国的长远发展肯定会受到制约。为了保证一个人施展能力,必将限制许许多多的人发挥他们的聪明才智,结果是得不偿失。相比之下,中国人也要问:我们需要什么样的英雄?我们真的需要英雄吗?人们一定要牢记,他们一定会为英雄的出现付出高昂的、甚至惨重的代价。伊索寓言中有一个故事:一群自由自在的青蛙看到别的动物都有了王,于是请求上帝也给它们立一个王。上帝给了它们一根木桩,一个虚拟的王。青蛙们很不满意。于是上帝派了一只鹰当它们的王。这只鹰王把青蛙都吃掉了。在很多时候,尤其在苦难、虚弱的时候,俄国人和中国人把自己当作青蛙,期望有一只鹰做他们的国王。如果他们都能变作鹰,而不是鹰的恭顺臣民,一定会有一个更强大,同时也更文明、更富裕的国家。
  因为这些相似之处,俄国(苏联)更应该成为中国的一面镜子、前车之鉴,而不是效法的榜样。

《地缘大战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