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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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大哥对我这么快就找到工作非常惊奇,问我是哪里,我告诉他是山脚下工业四路顶头的恒基实业,他更高兴,说:那是一家相当不错的港资厂,很难进的,听说老板只要他们潮洲人,外省人一律不收的。
  “安排你做什么?”石大哥问。
  “好像是主管。”我说。
  “主管?”石大哥问。
  “是的,”我说,“但不知具体管什么。”
  “主管是公司的第三把手,”石大哥说,“除了老板和那个副经理,就你官大了?”
  “工钱多少?”石大哥又问。
  “好像是一两千吧,老板没跟我谈这个问题。”接着,我把陈秉章对我说的话讲给石大哥听。
  石大哥说:“那个广州佬讲得对,香港人在这边工资一个月是两三万港币,而大陆的工程师每月确实只有一两千,没办法,是这样的。”
  石大哥见我没说话,又安慰我,说:“不过你可能要高些,做主管的应该有两千。行了,比我高了,我才一千四呢,先干着吧。”
  我见石大哥误解了,赶忙跟他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不是嫌少了,是觉得很多了。
  石大哥看着我,认真地说:“你千万别这么说,跟老板没什么客气的。你绝不要说你在家只拿一百多,千万别说!这么远跑来,不就是想多挣两个吗?记住,跟老板别客气。”
  石大哥如此严肃,由不得我不认真对待。
  从石大哥那里回来,才三点多钟,我放下行李就去找秦老板,准备立即上手工作。秦老板没在,副经理告诉我,秦老板已经回香港了,要下个礼拜才过来。我问他我的工作是怎么安排的,他抬手看看表,想了一下,说:行,就算你从今天下午开始上班吧。那口气绝对是给我一个面子。想想自己以前在国营单位,上半个月报到拿一个月工资,下半个月报到,哪怕是三十一号报到,也拿半个月工资,绝不像这里具体到哪一天甚至精确到上午还是下午。还没上班,就已经充分感觉到资本主义气息了。
  副经理告诉我:我的运气最好,老板每周只过来一天,恰好让我碰上了,否则谁也不敢当场拍板录用,至少不可能直接录用做主管,而且如果不直接做主管,要想从下面一步一步提起来就难了。
  听了这话我先是一阵窃喜,后又觉得主管有什么了不起?但嘴上却说:谢谢您了,这全是您引见的结果。
  副经理说:“今后我们好好合作,我对技术不懂,你是专家了,要好好镇一镇那些香港佬。”
  我听不懂是什么意思,不敢说话,甚至不敢点头。
  副经理又说:“我主要管行政,五百多号员工,吃喝拉撒睡,还有办暂住证、防火、安全、吵嘴打架男女关系,整天累死,老板还是不满意。他也不想想,香港佬一天到晚都干了什么,凭什么人工比我高那么多?”
  他这么一讲我更不敢说话了,心里老是想着陈秉章对我说的话。
  晚上加班,从晚饭后一直加到十点。在后来的几天里,天天加班,我感到很震惊,这怎么行?金属都有疲劳强度,何况人呢。既然让我管生产,我决定解决点实际问题,就从这个问题入手。
  那几天晚上,我一个车间一个车间地看,一道工序一道工序地检查,又仔细分析了复印的定单和写字楼下达的任务表,发现一个问题:只要生产安排得当,同样的生产任务完全可以在正常工作日内完成,根本用不着加班加点!这一发现使我很激动,但我还是忍住了,没跟副经理说,甚至没有对陈秉章说,我有一个小心眼,生怕别人分享我的功劳。后来的发展证明,小心眼是有害的,不仅害人,也害自己。
  我偷偷地写了份报告,并且附上包含劳力和设备合理利用在内的开工计划表。我盼望着星期二快点到来,我要向秦老板献一份大礼!事实上,人有点小心眼或好大喜功的心态很正常,但任何缺点都不能过分,一过分就是致命的。星期二那天,秦老板从香港来了,秦老板甚至还专门找到我,问我工作怎么样,生活是否习惯,我一一作了回答,可就是没有将那份附有计划的报告直接交给他。我的小心眼甚至小到老板的头上!我居然怕秦老板会将功劳窃为己有。现在想想觉得可笑,但当时我确实就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可能是我刚从内地国营单位出来,还带着在那种环境中长期养成的思维方式吧。
  下午开会,秦老板说了许多鼓气的话。大意是说香港写字楼那边又接了很多定单,要我们这边加紧干,说准备还要再加两条生产线。我这时候才知道公司在香港那边还有写字楼,并且公司主要业务是香港写字楼那边接的,我们这边实际上是个生产基地,难怪老板一星期只过来一天。
  秦老板说得很认真,也很费力,因为他为了照顾我,不得不用他不习惯的普通话来说。我很着急,生怕他说完之后就散会,如果那样,我就没有表现机会了。好在秦老板还算民主,讲累了之后便问我们有没有要说的。先问副经理,副经理说了关于招聘的是事,说广告登出去之后,已经收到全国各地的应聘信七十几封,其中大学毕业并且做过这一行的有十五人,待遇要求符合我们希望的有六人,看是不是从中挑三人通知来见工。秦老板笑着点头,并没有表态。他接着又问几个香港师傅有没有什么要说的。几个师傅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又摇摇头。秦老板这时候问我,我其实已经等不及了,赶紧把自己早已想好的和盘托出,并且还双手呈上报告与计划。秦老板对我好像格外客气,在问我有没有要说的时候,笑的幅度本来就比刚才大,听了我的发言笑度越来越大,后来又慢慢变得严肃,当我的材料递给他之后,他已经变得完全严肃。不仅他变得严肃,而且几个香港师傅也很严肃,只有副经理的面部表情很复杂,看不出是紧张还是幸灾乐祸。这样安静了好大一会儿,秦老板板着脸说:作业去吧。我不知“作业”是干什么,但看大家都往外走,也跟着走。心里有点失望,秦老板没表扬我,甚至没有讨论一下我的方案。
  我来到化验室。化验室的陈秉章现在是我惟一能说说话的人。这里普通员工的素质实在太差,我没想到深圳工人的素质比我们那里差那么多,简直没法沟通。前两天我上生产线了解情况,偶尔发现一个女工有点模样,至少看上去不太土,于是找个理由上前攀谈几句,这个有点模样的女工果然比一般的女工胆大,她问我:你会说白话吗?我说不会。她又问:你会说潮洲话吗?我说不会。她说:噢,我知道了,你是客家人!于是,不到半天时间,五百多工人都知道他们新来的主管是客家人。当天晚上,居然还有几个客家妹来到我宿舍门口,要认我这个客家老乡,差点就把陈秉章笑死。
  我把刚才会上的情况对陈秉章说了,问他是怎么回事。陈秉章沉默了半天,说:你闯祸了!
  我很紧张,马上就想到了炒鱿鱼,想到我怎样向石大哥解释,怎样对老婆说。我问:怎么闯祸了?
  陈秉章没说话,先是看着我,然后又走过去把化验室的门关上,这才回过头来说:“你来之前秦老板就说过这个问题,和你提的一模一样。秦老板说现在的工作量五百多人工根本就不需要加班,但香港师傅就是要搞成天天加班,天天加班他们就可以和工人一样天天拿加班工资,一个月上万呢!他们跟老板说这里的工人其实是乡下来得农民,素质差,五百人抵不上香港的二百人,秦老板说二百人做这些活也不用加班。他们为这事还吵过。这下好了,你一说,老板有根据了,你看吧,马上就有好戏。”
  这时候我开始安慰自己,说:“这是纸包不住火的事情,就是我不说,老板心里也有数。再说,公司马上又要进来几个大学生,他们来了也会看出问题,也会说的。”
  “要来大学生?”陈秉章紧张地问。
  “是啊。”
  “什么时候来?”
  “很快吧。”
  “几个?”
  “三个吧。”
  “有没有搞化验的?”
  “不知道。”
  我或然发觉陈秉章其实蛮在意这份工作。

《回头无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