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适当的吹牛”

  赵一维通过争取到大客户可以从投资顾问一步荣升为投资经理,但张劲松和林轩文却没有因为打边鼓而真的成为“张老板”和“林老板”,他们还必须继续去人才市场应聘。一连几天,毫无收获。从这个礼拜开始,赵一维已经悄悄地把每天五十块钱的房租交了,此举非但没有减轻张劲松和林轩文的压力,反而让他们找工作的心情更加迫切。
  这一天赵一维请张劲松和林轩文吃饭。最近赵一维经常请他们俩吃饭。赵一维现在是经理了,有钱,并且已经从当初“最喜欢吃方便面”变成“最喜欢吃粤菜”了。
  其实吃饭也是赵一维的工作。
  赵一维当上投资经理后,按照总经理的指示,主要抓两件事情,第一是争取客户,特别是爆发户,这些爆发户一夜暴富之后,发现世界上最容易做的事情就是赚钱,而赚钱的最大诀窍就是胆大,赵一维现在就需要这种有钱而且胆子大的人来加盟做期货的队伍。第二是做成交量,就是鼓动投资人不断地买进卖出,因为他们每次买进卖出都要向期货公司交纳一定比例的费用,投资顾问和投资经理吃的就是这些交易费。为了完成这两件工作,赵一维如今经常请人吃饭。但是赵一维今天没有请客户吃饭,而是请他的两个朋友吃饭,这两个朋友就是张劲松和林轩文。
  赵一维现在不仅喜欢吃饭,而且也喜欢说话,其实吃饭的过程往往也就是赵一维说话的过程。赵一维虽然上大学的时候并没有学过多少关于期货交易的理论,但是毕竟是学金融的,悟性好,触类旁通,居然很快就理解了期货操作的精髓,于是,在吃饭的时候,往往能说出各种神话。这些话不但为吃饭添了气氛与兴致,而且也有利于工作的顺利开展。
  习惯成自然,今天赵一维请张劲松和林轩文吃饭,本来根本就没有想着拉他们做期货,但是吃着说着,也自然就说到了美丽的神话。
  赵一维说,有一个小姐,本来是专门坐台的,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坐台的生意也大不如以前,于是为自己的前途发愁,一个偶然的机会,认识了他们这里一个投资顾问,在这个顾问的鼓动下,小姐把前些年坐台积攒的五万块钱投入进来,不到一个月,就赚了三百万,现在已经去了美国。前途和“钱途”都不愁了。
  张劲松和林轩文听了大眼瞪小眼,不知道是真是假。本来张劲松还想刨根问底的,但是一想到赵一维说的人家已经去了美国,自然是没有办法问到底了,只好赵一维怎么说,他们就怎么听。
  赵一维见二位听得入神,不忍心让他们失望,于是就说一个近的,近在眼前的。
  赵一维说,就在我们住的那个粮食招待所旁边,有一个老太婆,老伴死后为她留下了几千块钱,说是为她养老的,几年前老伴去世的时候,几千块钱还是钱,但是现在已经不是钱了,至少已经不是能够养老的钱了,于是,也是上个月,经过我们一个投资顾问鼓励,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投入到期货上,没想到三个月下来,已经变成了几十万,真的可以养老了。
  张劲松和林轩文的眼睛瞪得更大,大到成了嘴巴,并且是会说话的嘴巴,差点就说出来:老太太在哪里?我们能不能见见?当然,眼睛毕竟是眼睛,并不能真的说话,所以,张劲松和林轩文虽然这么想了,但并没有真的说出来,或者是还没有来得及说出来,赵一维又说话了。赵一维一说话,张劲松和林轩文自然就只有听的份。
  “可惜了,”赵一维说,“都怪我入这一行晚了,要是早几天,你们把钱交给我,说不定现在已经是百万富翁了。”
  赵一维这样一说,就转移了张劲松和林轩文的注意力,就忘了本来的念头了。
  这时候林轩文长吁短叹,感叹如果真是这样,早点把前投给赵一维,而不是给湘妹子的老板娘,现在即便不成为百万富翁,至少也不至于成为穷光蛋。
  吃过饭,赵一维去上班了。因为赵一维现在过着颠倒黑白的生活,白天睡觉,晚上上班,明明生活在中国,却要按美国人的作息时间工作。
  赵一维走后,张劲松问林轩文:你觉得赵一维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吗?
  林轩文刚才脸上还挂着兴奋的笑容,像是做梦梦见了娶媳妇,现在被张劲松这样一问,笑容消失了,仿佛是梦醒了。
  林轩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仿佛吹牛的不是赵一维,而是他自己。
  张劲松说:“但是,毕竟他挣到钱了呀。毕竟是他请我们吃饭了呀。”
  林轩文听了不笑了,更加发懵。
  “所以,”张劲松接着说,“适当的吹牛还是必要的。”
  林轩文彻底不说话了,看着张劲松,没有明白什么是“适当的吹牛”。
  “我是说我们应聘,”张劲松说,“不能完全讲实话。要像赵一维这样,虚虚实实真真假假,虚实结合,真假结合,不然一辈子都找不到工作。”
  “你是说撒谎?”林轩文小心地问。
  张劲松笑了一下,说也不是,要看具体情况。
  林轩文问,怎么看具体情况?看什么具体情况?
  张劲松就说,好比那天我们去期货公司,赵一维在那个赖老板面前称呼我们是“张老板”、“林老板”,我还说明天就打三百万过来炒期货,你说过几天卖了股票去买电解铜,这不就是“适当的吹牛”嘛。
  “如果不适当的吹牛,”张劲松接着说,“那个赖老板能给赵一维投资吗?而如果赖老板不给赵一维投资,他能当上经理吗?他不当经理,能请我们吃饭吗?估计我们连房租都没有了。”
  林轩文不说话,他想到了“湘妹子”,想到“湘妹子”因为“适当的吹牛”,害得他们分文没有。
  “那不一样,”张劲松说,“湘妹子是骗人钱财了,不属于‘适当的吹牛’。我说的‘适当的吹牛’,就是像赵一维那样,做适当的夸张,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不完全讲实话,但也不是为了骗人而完全说假话。”
  林轩文这时候反应比较慢,思考了半天,也想不出来湘妹子和赵一维之间的本质区别到底在哪里。不过,凭感觉,他也知道赵一维和湘妹子不完全是一回事情。为了能找到工作,或者说是为了生存,林轩文觉得也只能学些赵一维,明天应聘的时候,“适当的吹牛”,不是为了骗人,只是为了找个工作,先混口饭吃再说。
  第二天,按照约定,张劲松和林轩文兵分两路,各自发挥,“适当的吹牛”,果然都找到了工作。
  当然,除了“适当的吹牛”之外,还有一定的偶然因素。对于林轩文来说,他能顺利地找到工作,与他当初被厂保卫科抓了去有关。当初林轩文被厂保卫科抓进去之后,并没有受到什么虐待,都是一个厂的,低头不见抬头见,谁虐待谁呀?事实上,林轩文天天跟保卫科的人聊天,聊着聊着,他就知道他们厂已经成立了一个新的组织,叫经济民警,而这些看守他的人,就是经济民警,如此,今天当他看见一家商场在招聘保安之后,林轩文马上就想到了“经济民警”,仿佛是在茫茫人海中看到了自己的熟人,于是,上去报名,说自己以前在内地是国营单位的经济民警,说着,还把工作证递上去。招聘单位的那个人大约也第一次听说“经济民警”这个词,或者他听说过,但是知道这是一个新名词,不是一般的人能够了解的,现在林轩文既然能说出这个词,至少说明他还是有见识的,于是,自然对林轩文比较感兴趣。接过工作证一看,职务一栏是电工,不是经济民警,问怎么回事?林轩文解释,他原来是电工,后来厂里新成立经济民警,他就被调过去,所以工作证并没有换。招聘人员认真地看了工作证,又仔细打量了林轩文,最后居然把他录取了!
  对于张劲松,则过程比林轩文复杂一些。“适当吹牛”的过程也要曲直一些。
  张劲松应聘的是一家台资厂的业务员。本来像这个职务张劲松是问也不会问的,因为在来深圳之前,他是炉前工,根本就没有做过“业务”,所以想不起来去应聘什么“业务员”,但是,今天这个招聘摊位有点特别,引起了张劲松的主意,也给了张劲松的胆量。特别之一是工厂的名称,居然叫“丁氏企业”,张劲松在现实生活中还从来没有听过这样名字的工厂,这样的名字只是在老电影或旧书当中见过,现在看到活生生的“丁氏企业”,仿佛又回到了解放前,仿佛看到旧社会的米铺和古董商店甚至典当行,新鲜。特别之二是摊位招聘主管是一个女的,并且是一个跟他老婆陈小玫差不多大的女的。张劲松离开家已经有一些日子了,对女人自然有了一些本能上的敏感,对跟自己老婆陈小玫差不多大的女人敏感尤其明显,于是,张劲松不由得多看了几眼。这一看张劲松就发现,这是一个经过包装的女人,而且包装得非常精致也非常年轻,但张劲松火眼金星,还是一眼就看出来她的年龄跟陈小玫差不多大,二十七八岁。这一发现让张劲松相信,女人无论怎么包装,都掩盖不了真实年龄。可是,张劲松承认,这个女人身上有一种非常特殊的气质,是那种让男人肃然起敬的气质,至少是让张劲松这样的男人肃然起敬的气质。这种气质他老婆陈小玫身上没有,他们厂长老婆江若权身上好像有一点,但是还远远赶不上眼前这个女的。张劲松又认真想了想,恍惚之间好像初中的时候他们英语老师身上有一点这种气质,可惜那个英语老师只在他们学校工作了很短一点时间,然后就走了,不知道去哪里了,所以,留给张劲松的印象并不十分清晰,至少没有眼前这个女的清晰。趁着这种清晰,或者是为了更加清晰,张劲松苦中作乐,鼓起勇气排队上前,递上自己的高中毕业证、工作证还有去年当先进生产者“荣誉证书”。
  本来张劲松没有打算带这个“荣誉证书”来的,带上没用,不但不光荣,反而还蛮丑的,但是昨天显然是被赵一维灌晕了,觉得再不找到工作就要撞墙了,所以,一念之差,决定“适当的吹牛”,多带一些道具没坏处,病急乱投医,居然把并不能说明荣誉的“荣誉证书”给带上了。既然带上了,不如一起递上,强于滥竽充数吧。
  “这是什么?”女主管问。
  “荣誉证书。”张劲松说。
  女人笑了一下,严格地说是摆了一个笑的姿势,但并没有真的笑出来。
  “是什么用的?”女人问。
  张劲松愣了一下,感觉这个女人说话的语法有问题,像日本人,把“的”放在最后。再说问话的目的也很奇怪,不是问“这是什么”,而是问“什么用的”,张劲松怎么知道是什么用的?不过,既然人家这么问,张劲松就不能不回答。
  是啊,是什么用的呢?张劲松想。这么一想,张劲松还真的不知道“荣誉证实”是干什么用的。没有用?不对,应该说有用,非常有用。正因为有了它,才发了一个带轮子的旅行包,正因为有了它,才没有被厂里开除,而得到一个留厂察看的处分,但是,留厂察看跟开除有区别吗?要不是留厂察看,带轮子的旅行包有用吗?
  张劲松回答不了,于是就有点难堪,就后悔把“荣誉证书”带来应聘,更后悔把它递上来,甚至后悔不该来应聘什么业务员,最后,竟然想找一个地洞,钻进去算了。当然,地上并没有地洞,深圳人才大市场从成立的那一天起就是水泥地,不要说是张劲松了,就是老鼠,也没有办法在上面打洞,所以,张劲松没有地方可以钻,既然如此,那么就只好豁出去。既然打算豁出去了,那么也就无所畏惧了。想到了“适当的吹牛”,张劲松突然有一种天不怕地不怕的英勇气概了,这种英勇气概在一个气质特别的女人的面前,又得到充分地放大,放大到真的成为英雄的程度,一如当年在湘沅公园奋不顾身冲向那几个小油子一样。张劲松的大脑中突然冒出许多画面来,有他跟林轩文刚一下火车就差点被“电视接收转换器”骗了的画面,有“湘妹子”老板娘把一万块钱接过去然后立刻消失的画面,还有赵一维喊他“张老板”的画面,甚至有赵一维对赖老板说电不能用汽车拉的画面,最后,居然冒出他们厂电解铜一车一车被拉出去的画面。
  “我们厂是生产电解铜的。”张劲松说。
  女主管点点头,不知道是表示听明白了,还是表示鼓励张劲松继续说。
  “电解铜是用来做电缆的。”张劲松说。
  女主管继续点头。
  “但是发电厂现在还没有建设好。”张劲松说。
  女主管愣了一下,但还是点头。
  “所以我们厂电缆卖不掉。”张劲松说。
  女主管又愣了一下,然后继续点头,并且点头的幅度明显加大。
  “他们卖不掉,我能卖掉,所以,厂里就发给我这个《荣誉证书》。”张劲松说。说着,张劲松还伸手指着已经被女主管捧在手上的《荣誉证书》。
  “您是怎么卖掉的?”女主管问。
  这下该张劲松发愣了,因为他并没有卖过电解铜,事实上他们厂生产的电解铜也根本就不用卖,直接拉上车皮拉到国库去了,所以,张劲松根本就不知道是怎么“卖掉的”。但想到“适当的吹牛”,这时候他肯定不能实话实说,而是要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就像赵一维对付赖老板的那样。
  “电解铜要涨价,”张劲松说,“我告诉他们电解铜要涨价,因为发电厂马上就要建设好了,发电厂建设好了之后,发出的电不可能用汽车拉走,也不能用火车拉走,怎么办?只能靠电缆传送。电缆是用什么做的?用电解铜做的。所以,电解铜肯定要涨价。既然电解铜要涨价,你们还不赶快买?所以,我这样一说,他们就买我的电解铜了。于是,厂里就发给我这个《荣誉证书》了。”
  后来,当张劲松真的被这个丁氏企业录用,成为一名正式的业务员之后,赵一维和林轩文问张劲松他是怎么应聘上的,他把这段历史说出来,搞得林轩文和赵一维两个人差点笑岔气。但是,笑过之后,赵一维说,那个女人肯定不是大陆人,要么是台湾的,要么是香港的,对大陆的“荣誉证书”并不了解,否则张劲松就没有表现机会了。
  赵一维得分析没有错,这个女的确实不是大陆人,而是台湾人,准确地说是台湾老板丁先生的外甥女,叫周静怡。
  再后来,当张劲松和周静怡已经成为同事,并且非常熟悉之后,他们说起这段经历,周静怡说,其实张劲松当初说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那个场合,他能够滔滔不绝地讲那么一大套听上去似乎还符合逻辑的话,这就足以说明他天生是个做业务的料子。
  周静怡说得更对,张劲松后来果然展示了自己做业务的天赋。
  这些,自然是后话。

《苍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