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老实告诉你,我依隐玩世,诽谑人间,也已乏了。我欣喜你来,因为我在饶舌之中,感觉寂寞,在絮絮之中,常起寒栗,我遨游于孤魂之间,看那些孤魂在梦中做扒手,互相偷窃,我欣喜你来,因为对他们,我常戴著俳优的假面具,我为他们学会傻笑的艺术。我凭这傻笑面具,与他们往来。……”
    豆儿近日常练字。见书便不择段落地拈来一些,在纸上写得龙飞凤舞。报社一直没给豆儿发名片。豆儿常羡慕李亚见人便掏出一香喷喷之名片让人放鼻前又嗅又闻的派头。每遇此时,豆儿却不得不捉虫般在人家的笔记本抑或小纸片抑或手掌心留下自己的尊姓大名。名片没有,这种事就还得继续下去。豆儿虽说大学已毕业,钢笔字却写得歪歪斜斜,如同乡下民工盖房子搭的脚手架,令人一见便产生片刻即倾的感觉。字者于文章如人者之衣裳。豆儿若想文章漂亮便不得不挤出许多时间练字。
    那日正练著,田平来。田平已寻得未婚妻了。亦是开出租车的。田平说我俩是地道的鱼找鱼虾找虾乌龟找王八。田平翻翻豆儿抄的书,说:“没意思。不如这个。”便掏出适才在小摊上买的一书递给豆儿,又说:“专讲吃喝玩乐的。你先看,再教我。”豆儿说:“你这几日忙什么?”
    田平说:“公司动员我们参加市里组织的集体婚礼,说是外国人要参观。”
    豆儿说:“这倒好,可以省下酒席了。”
    田平说:“省什么,婚礼完了自己再办一次。”
    豆儿说:“岂不结两次婚了?”
    田平说:“何止。星期天还让我们新郎新娘穿好服装在文化宫预演一次呢。怕外国人来了嫌站得不整齐。这就三次了。”
    豆儿说:“有趣。新娘子能结一次换一次就好。”
    田平说:“不行呀,肚子里已有了我的种。若是个儿子,换给别人岂不可惜。”
    两人便大笑。笑完,豆儿说:“星期天我去欣赏欣赏结婚彩排。”
    田平去后,豆儿信手翻阅他留下的书。读至金圣叹与其朋友在阴雨之中居庙宇而计算人生最快之事时,豆儿大为倾倒,便又抄文练字。
    “夏七月,赤日停天,亦无风,亦无云;前后庭赫然如烘炉,无一鸟敢来飞。汗出遍身,纵横成渠。置饭于前,不可得吃。呼簟欲卧地上,则地湿如膏,苍蝇又来缘颈附鼻,驱之不去。正莫可如何,忽然大黑车轴,疾澎澎湃之声,如数百万金鼓。檐溜浩于瀑布。身汗顿收,地燥如扫,苍蝇尽去,饭便得吃。不亦快哉!
    “街行见两措大执争一理,既皆目裂颈赤,如不戴天,而又高拱手,低曲腰,满口仍用者也之乎等字。其语刺刺,势将连年不休。忽有壮夫掉臂而来,振威从中一喝而解。不亦快哉!“夏日早起,看人于松棚下,钜大竹作筒用。不亦快哉!
    “存得三四癞疤于私处,时呼热汤关门澡之。不亦快哉!
    “作县官,每日打鼓退堂时,不亦快哉!”
    星期天豆儿果然去了文化宫,见得双双对对红男绿女,虽则是练习结婚,却也个个眉梢带笑。纷纷传说外国人看了还要拍电影呢。言辞不免有些激动,如若自己即将坐上“747”去纽约一般。豆儿暗笑。忽而想,见人结婚习以度礼拜,不亦快哉!
    正觉快哉异常时,有人唤他,见是李亚。豆儿说:“你导演这结婚?”
    李亚说:“这是团省委领导的。我也是来结婚的。”
    豆儿说:“亦光呢?”
    李亚说:“昨天同他说好了,可他肯定忘了。要想起得明年。”
    豆儿笑了:“岂不唱独角戏?”
    李亚说:“就是呀,影响多不好。程序安排中还有人模拟外国朋友同我交谈呢。”
    豆儿说:“外国人恰恰会找到你?”
    李亚说:“先安排好了。陪同人员对外国人说新娘子中还有一个青年导演。估计外国人有兴趣,就带过来同我握手。”
    豆儿说:“挺幽默的。”
    李亚说:“是啊,可是亦光没来,婚礼的领导会不高兴的。”
    豆儿说:“是有些煞风景。”
    李亚说:“要不,豆儿,你来顶替一下亦光行么?”
    豆儿说:“晚间上床也顶替?”
    李亚说:“别这么说。你要愿意,我自然甘心情愿。可是我知道你是世界上最骄傲的人。”豆儿说:“屁话少说。走吧,老婆。”
    许多许多的新郎新娘,佩戴红花在音乐中入场。站在自己规定的位置上。向来宾鞠躬。向亲友鞠躬。互相鞠躬。有一对新人站错了地方,指挥的人提示了几次,他们仍不改正。弄得指挥只好命令全体停下,当众批评那两个活宝。豆儿看清,那是田平和他的鱼(或是虾或是王八)。两人嘻笑著回位,不料演习开始两人有错。便又停,又批评,如此几次。所有人皆明白他俩闹著玩。气得指挥几欲将他俩除名。
    豆儿在欣赏田平二人表演时,点了支烟,然后对李亚说:“代人结婚演习,有新郎新娘当众骚扰。悠然吸烟见婚礼之领导暴跳如雷,不亦快哉!”说罢,便将青烟吐出,望之徐徐升空顷刻化为乌有。

《白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