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6号汽油

    马民一直在想着“96”这个代号的意思,为什么彭晓要给他这样一个代号。96是什
    么意思?在长沙土话里,倒是有一个“96”的谐音,可惜汉语词典里没有这两个字。在
    长沙土话里,“久绿”(只好找两个同音的汉字代替)的意思是很差,比喻说你的技术
    是“久绿”的,或者说“他那号‘久绿’的手艺还想混饭吃!”这话从嘴里说出来便含
    满了轻蔑的意思,这是说你的技术太差了,或者说太臭了。所以,马民一想起彭晓给他
    安排一个“96”的代码,心上就觉得很不对劲,甚至还觉得里面有那方面的用意。回到
    家里,他便心事重重地捉摸着这个代号的含意。他觉得这个代号里一定有什么内容,但
    是他又想不出来,什么意思呢?
    几天后,她却给了他这样一个令他高兴的解释,那是在润华茶艺园,她说他是“96”
    标号汽油。“96”标号汽油在长沙市任何一个加油站都没有,加油站里标号最高的汽油
    是93号,最低的汽油是70号。她笑笑解释说,她是随便想起这样一个代号的,因为他当
    时在车上说,他要去加油。
    验收的那天中午,马民在德园酒家喝醉了酒,没办法开车回来,只好由刘厂长带的
    那个司机将车替他开回家。马民回到家里,站都站不稳,一坐到沙发上立即糊糊涂涂的
    了。他只是隐隐约约感到妻子在给他脱衣服,还为他洗了脚,然后扶他上床睡觉。他醒
    来已是晚上九点钟了。“几点钟了?”他脑壳很晕地问妻子,他觉得妻子的脸很丑。
    “九点钟,”妻子动了下脖子说,见他醒了,走过来看着他。
    “给我倒杯浓点的茶看。”
    不一会,她端着茶杯轻轻放到床头柜上,然后她坐到了他一旁,一笑,嘴旁出现了
    一个大括号。她伸出一只满是生硬内容的手,在他脸上摸了下。马民感到的不是一种关
    心和温情,而是一种恶心,但他没有将这种恶心表现在脸上。他同情她,他闭拢眼睛,
    “天天呢,天天睡觉了吗?”马民说。
    “天天睡觉了,”妻子说,“八点半就睡了。你以后要少喝酒,听见吗?”
    “我知道,不要你嘱咐。”马民说。
    马民勉强坐起来,妻子忙把茶送到他嘴边要喂。马民没有让妻子喂,而是接过茶杯,
    喝了几口茶。他觉得茶入口烫舌子,就躺下了。妻子仍坐在他一旁,眼睛看着他,他望
    了一眼妻子,妻子在眼里又笑出了一个大括号。他怎么当年会追求她?他心里简直有点
    凄凉。他闭上眼睛,妻子的手又在他头上抚摸着,他感觉到她粗糙的手掌在揉擦着他的
    额头,又揉擦着他的脸颊,然后又去梳理他的头发。她把他的头发往后梳,一下一下地,
    缓缓地,也不说话。马民也不想开口说话,事实上他对妻子的这些举动毫不感冒,他终
    于不想让她再这么粘乎乎地摸下去了。“你去睡觉,我想睡着了。”他把妻子的手从脸
    上拉开,做出他实在很困的形容说。
    妻子说:“我怕你喝多了酒不舒服,就摸摸你的脸,以为你会舒服些。”
    “我没什么不舒服,只是想睡觉。”马民说。
    第二天马民醒得很早,这也是由于他睡多了的缘故。他爬起床,拿起口袋里的烟,
    点上一支又坐到床上,目光很自然地就抛到了墙上那幅周小峰的得意之作上。天蒙蒙亮
    了,墙上的画当然是隐隐约约地呈现在他眼里,一会清晰可见了。他盯着画上的那条牛,
    事实上只是一个甩着尾巴的牛屁股和一个牛角。我就是那条牛,我就是荒原上的那条牛。
    我的感情生活是一片荒原。他对着墙上的画说,珊珊是个精神病患者,我和她不可能在
    感情上沟通。你可以想象一个正常人和一个精神病患者在感情上能够相通?
    我的感情生活是一片辽阔的荒原。马民这么坐了一个小时,妻子和女儿都起床了。
    女儿一起床就爬到他床上,不说话,抱着他的腿还要睡的样子。她是被妻子叫醒的,叫
    得早了点,但没办法,女儿吃东西很慢,而他又希望女儿吃好了再去上学。妻子穿着睡
    衣走过来,脸上遍布着从梦中带来的疲倦。她见满屋都是烟,瞥他一眼,马上对女儿说:
    “天天,洗脸漱口去。快去。”
    天天赖在床上不肯起来,两只小手抱着爸爸的腿。“快起来,”马民说,“慢点你
    又迟到,你是班长,又拿着开教室门的钥匙,班长要起好带好头作用。”
    女儿还不肯起床,马民在女儿屁股上爱昵地拍了下。“听话,你一迟到黄老师就会
    批评你。你想挨批评,小班长?”
    女儿一听黄老师的名字就爬起来,走进厨房漱口洗脸去了。妻子在灶上煮好蛋,忙
    出门去买包子,因为女儿爱吃包子不爱吃面条。一会儿,妻子买好包子进来了。“快吃
    包子,还是热的。”
    “先吃蛋,”马民提醒说,“蛋重要些。”
    妻子听马民这么说,就进厨房里把煮鸡蛋的锅子从液化气灶上端下来,拿到水龙头
    下去降温。“又是鸡蛋,横直吃鸡蛋。”天天抱怨说,“我不吃。”
    马民一听火了,翻身下床,“你不吃鸡蛋,饿死你这家伙!”
    “饿死就饿死,”女儿赌气说,把她那张小脸蛋扭到了一边,表示她不怕饿死。
    “我小时连鸡蛋的影子都没见过。”马民大喝了声,“我命令你吃鸡蛋。”
    “天天快吃鸡蛋,”妻子已为女儿剥掉了鸡蛋壳,“爸爸会打人了。”
    “打就打,”天天说,脸仍然望着那边。
    马民觉得自己把她娇坏了,自己什么事情都由她干,她当然就可以这么无视他的存
    在,马民一想这些不免就大怒,想起自己当年那么害怕父亲,父亲指东他就不敢看西,
    而女儿却不怕他。
    “你吃不吃?”马民心想只怕是要树立点威信给她看,就大叫一声,眼睛都瞪圆了,
    “你是不怕挨打是罢?”说着他就拍了女儿肩膀一下,这一下拍得并不重,他是知道轻
    重的,但女儿却借机哭了。
    “哎呀,老子没打你,你还哭?你吃不?”
    天天拿起了已剥去壳的那只鸡蛋,哭着吃起来……马民洗完脸漱完口,坐到沙发上
    吃着鸡蛋,接着又吃了个包子。他见女儿还没吃完手中的鸡蛋,又来脾气了,“快点吃,
    蠢猪。”
    马民学着当年父亲那种恶相骂了句,又告诫女儿,“你下次再吃鸡蛋讲价钱,我要
    把你打蠢。鸡蛋是什么,鸡蛋是营养,猪哎!”
    “我不要鸡蛋的营养。”女儿犟嘴说。
    “你懂得什么屁?你不要也要你要!”马民大声说,望了眼墙上的石英钟,“快点
    吃。你这不听话的家伙,我唯愿今天黄老师放肆批评你。”
    “批评你呢!”女儿犟了句嘴。
    马民笑了,不是生气地笑而是很高兴地笑了。“批评我?我又不是你们学前班的学
    生。爸爸小时候是很逗老师喜欢的。你也要逗老师喜欢,听见吗?”
    女儿噘着嘴唇出门后,马民感到脑壳沉沉的,昨天中午喝进肚子里的那些液体,此
    刻还在他脑海里作祟。他又躺到床上睡下了。他以为他不会睡着,最多就是躺在床上休
    息,因为他觉得他昨天睡得太多了。但是他的眼睛只是盯着窗外看了几眼,甚至什么都
    没有想,瞌睡就袭上了他的眼睛。他按灭烟蒂,闭上眼睛就睡着了。他其实是有事的,
    但直到中午了他才重新醒来。这一醒来,脑壳就好使多了。“你怎么不叫醒我?”他问
    妻子。
    妻子盯着他,“你没有要我叫醒你。”
    马民觉得也是,就没有责备妻子,只是说了句:“我还有事呢。”
    妻子走进厨房炒菜,马民躺在床上,考虑下午和晚上将干些什么。这一幕本该是每
    天清早在他脑子里过滤的,今天却移植到了中午。他当然想着昨天上午同彭晓打传呼机
    的事,彭晓昨天回答说今天有时间和他吃饭。他昨天的打算是今天上午打她的传呼机,
    今天中午约她出来吃饭的,但这个打算被睡眠这只大虫无情地吞噬了。妻子走进来对他
    一笑,脸上出现了一个大括号,说要吃饭了,要他起床。他望妻子一眼,叹了一声。
    妻子睁着两只大眼睛愣愣地盯他,“你叹什么气?”
    “不叹什么气,”马民本来想说“叹你是个神经的气”,但话到嘴边就转了个大弯。
    然而他又不甘心地点拨她说:“你其实还年轻,还可以好好地收拾自己呢。”
    “我觉得我已经蛮好了,”妻子分辩说,“你横直要我打扮做什么!”
    马民望一眼客厅,不再说妻子。他爬起床,走进卫生间解了个手,再走出来,妻子
    已经把饭菜摆在餐桌上了。“天天呢?”马民以为天天还没有回来,妻子说:“在房里
    做作业。”
    马民侧过头一看,很有点高兴,女儿端坐在桌前写作业。“过来过来,”马民充满
    爱意地说,“我要表扬你,好女儿,晓得自己做作业。来吃饭。”
    “我还没做完呢。”女儿说。
    “听话,吃了饭再做,饭菜冷了吃了会得胃病”马民高兴地说,“爸爸喜欢你。”
    女儿就很可爱的样子走了过来,坐到了餐桌前。“哦,我还没洗手的。”女儿像是
    记起了什么事一样说,“老师说,吃饭之前要洗手。”她望一眼父亲,又赶紧走进厨房
    去龙头下洗手。然后再走进来,坐到餐桌上,一脸天真的笑容。
    “你真是个好女儿,我们的小班长。”马民爱昵地瞧着女儿说,“爸爸喜欢你。”
    那天下午,马民在路上打了彭晓的传呼机,自然而然地加了96这个代号,当然就迅
    速得到了她的回话。马民望了眼前面驶来的汽车,问彭晓现在在哪里,彭晓告诉他在飞
    天广告公司。“你在哪里?”彭晓在手机那头笑着反问。
    马民当然是坐在他的桑塔纳车里,但他随口说谎道:“我在一个朋友屋里,离你们
    飞天广告公司不远。我们一起吃顿晚饭怎么样?”他又加了句:“反正没事。”
    “你上午没打我的传呼机罗?”彭晓沉默了几秒钟后说,“我还以为你会中午请我
    吃饭呢,害得我还推去了一餐饭,结果你又没打我的传呼机。”
    “我中午陪一个老板吃饭,”马民顺口答道,“所以就没打你的传呼机。对不起对
    不起,现在我来向你道歉可以吗?”马民心里却很高兴,因为这证明她已经把他放在心
    上了,为此她还推脱了某人的邀请什么的。
    “你半个小时后,再打我的传呼机要不?”她说,“你也晓得,邓老板找我有事,
    主要是一笔广告业务。我看能不能让文姐去,如果能,我就和你吃晚饭要不?”
    马民听她这么说,很高兴。“半个小时,好。”马民放下手机,就又开着车向一家
    专卖店驶去。马民觉得自己应该要多置几套好衣服,无论怎么说,这个世界已经变成认
    钱不认人的世界了。现在人与人见面,初次见面也好,老朋友见面也好,目光总是打量
    你的衣着皮鞋什么的。你混得好,朋友就竖大拇指,你混得不好,对方就一副理解你的
    蠢相。
    马民将汽车开到鳄鱼专卖店门口,大踏步地迈了进去。“小姐,”马民对营业员小
    姐说,“帮我挑选一件适合我穿的衣服看看,要穿在我身上好看的。”
    “那保证穿在你身上好看,”营业员小姐对他笑着,并一脸热情地向他推荐这样那
    样的衣服,还让马民一一试穿,然后在一旁鼓励马民买。
    马民试了好几身衣服,最后买了两套一眼就望上去料子很好很高档的夹克衫,他站
    在镜子前,穿着一身有点花梢但很洋气的衣服,自己觉得味道就是不同。马民付款的时
    候,手机响了,他打开手机“喂”了声,结果是彭晓的声音。
    “我已经为你卸掉了今天的事情。”彭晓在手机那头格格格笑着说。
    “那我很高兴,”马民望了眼镜子里的自己,觉得这件夹克穿在身上还真的神气,
    颜色把脸上的皮肤衬得很好。马民想彭晓看见他这身衣着会喜欢,这女人是很爱虚荣的。
    马民的脑海里突然闪现了下他妻子,他妻子那双大大的眼睛在他脑海里盯着他,他手一
    挥,把妻子的脸赶开了。“我马上来接你。”
    马民在镜子前进一步整理了下自己的衣着,就急匆匆地走出专卖店。马民看了眼天
    空,天空蓝蓝的,飘扬着几缕白云。马民钻入汽车,开着车就向飞天广告公司奔去。马
    民想也许她会使他的生活增添很多色彩呢。一个星期前,他在润华茶艺园问她为什么给
    他安排一个“96”的代号,脸上还带着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表情说:“彭晓,问你一个技
    术性问题。”
    “你讲吧。”那情形就跟他是在考核她一般。
    他却一笑说:“你怎么给我安排一个‘96’的代码?我实在想不通。”
    她笑了,笑得弯了腰。她被他这句话逗得非常开心,“安排?”
    她笑着说,又弯下腰,“安排?我有资格安排你那就好了。你是问96?”
    “是的,我没想得通。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你编成第96号了。”
    “96号?”彭晓又笑了,“喂,你说的96号是什么意思?”
    “我想我是不是第96个什么的……”他没有把这句话说完。但是她已经懂了,为此
    笑得更加弯下了腰,以至把脸都埋到了膝盖上:格格格格格。她抬起头来看着他时,眼
    亮亮的,闪着一片能让马民感觉得到的光泽。她说:“喂,你以为我有96个男人追?那
    不成了一朵交际花了?”
    “那是什么意思呢?”
    “我是临时随便说的。”彭晓笑着说,“是96号汽油。你当时不说你要去加油吗?
    我问你加什么油,你说加93号汽油,我当时听了就想起了‘久绿’的意思。没别的。”
    “那我在你眼里是‘久绿’的意思?”马民说。
    “喂,你是96号汽油的意思,这种汽油长沙还没有。”彭晓说,又笑得很愉悦,
    “这证明你在我心目中很重要,汽油是动力,96号汽油就是最好的动力,这还不好哎?”
    马民此刻想起这番话,心里竟有一丝甜蜜。那天晚上是周小峰请客喝茶。当时周小
    峰领着文小姐走进润华茶艺园的包厢里时,彭晓还在笑,周小峰说:“笑什么笑得这么
    开心,讲给我听看?”周小峰以为马民和彭晓在说他什么的。
    彭晓说:“笑96号汽油。”
    “96号汽油?”
    “96号汽油就是我。”马民说,“彭小姐把我编排成代号96。”
    “你给我编排成了几号呢?”周小峰高兴地道。
    “你就是97要罢?”彭晓笑着说。
    “不罗,197比较好。”周小峰摆出高姿态说。
    “还空一百个号子给你更重要的朋友享用,我这样的人,在你面前只能到一百多号
    去。文小姐,你说呢?”
    “你这么有才华的青年,”文小姐坐下时说,消瘦的脸上笑得当然是很可爱的,
    “莫那么谦虚。谦虚过度就是骄傲了,应该是这样的罢?”
    周小峰一听别人说他有才华,他就伤心,因为他的梦想是当一名画家,而不是搞什
    么装修或广告设计,但他现在觉得离画家的距离是越来越远了。“我有什么才华罗?”
    他摇了下脑袋,“我只不过是在靠一点手艺混饭吃。我好悲哀的。”
    “你还悲哀,那我们不要上吊?”彭晓笑说。
    “你们是女人,可以不想事。我们男人就不同,起码不能让别人看不起。”
    “我们女人就可以不同是罢?你就是这样看我们女人不起?”彭晓向他进攻道。

《荒原上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