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刘友斌不缺爱情。他并非一个英俊的男人,个子也不高,但他就是不缺爱情。李茜要跟他结婚,刘丽丽也提出结婚的要求。一个是湘南女人,一个是北京女人,刘友斌一只脚踏在一只船上,他自己都不清楚应该上哪只船好。他问来美术学院找他玩的伢鳖,李茜今年毕业,现在两个女人都要跟我结婚,你觉得我跟哪个结婚好?伢鳖不是个爱出主意的人,从小他就是个被人指挥的人,在家里被父母指挥,在学校被老师指挥,在路上被同学指挥。所以他嗫嚅着说:这是你自己的事,不要问我。刘友斌说:我不问你问哪个?我不晓得应该怎么办。伢鳖嘿嘿笑笑说:你不晓得那我更不晓得。刘友斌说:伢鳖,你口袋里有硬币吗?伢鳖从钱包里拿出了一枚五分的硬币递给刘友斌,刘友斌将硬币拿在手上,往空中一抛,边说:国,那就是北京鳖。粮,就是李茜。硬币落到地上,滚了一个半弧,最后倒了,呈现的是国徽。刘友斌说:看来我得跟李茜摊牌了。他又问伢鳖:你觉得呢?伢鳖又嘿嘿嘿笑道:这是你的事。刘友斌伸个懒腰,承认自己爱刘丽丽多一点说:我还是喜欢刘丽丽些。
    那天晚上——那是六月的晚上,那样的晚上,空气中充满了花香,应该是坐下来谈恋爱的晚上。刘友斌把李茜约到学校花坛前,他本来想说我们分手吧,但见李茜用一双含满温馨的目光打量他,就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而是带点忧伤的样子抒情道:啊,你马上就要毕业了,你一毕业就是个自食其力的女人了。真好。李茜望着他,很认真地问他:咦,友斌,我要是分回郴州那怎么办?刘友斌心想正好,说那没关系,我会去郴州看你。李茜不满意他的回答,说只是去看我?刘友斌做出烦恼的样子说:那我有什么办法?我又不是系领导,我要是系领导就把你分在长沙。李茜说:友斌,我不想回郴州,更不想回桂东。刘友斌说:不行,你要是不回去,就是拒分,拒分工作就丢了。李茜含情脉脉地瞅着刘友斌,我爱你,友斌,她说,忽然低下头哭了。又说:我清楚你不喜欢我了。刘友斌撒谎说:哪里呀,我喜欢你啊。我就是不喜欢你悲伤你懂不懂?李茜低声抽噎说:我晓得你喜欢我不是这个样子。你这几天对我心不在焉的。刘友斌解释道:那是我太多事情了,心里想别的事情去了。
    李茜果然分回了郴州,分到郴州的某县师范教美术。李茜要走了,眼睛里噙满了热泪。她说:友斌,你要来看我呀?刘友斌笑笑,说你先去工作,先不要把工作丢了,我会去看你的你放心。李茜还对刘友斌抱着幻想,说你只要说一声不去,我就撕烂派遣证。她用一双热切和期待的眼睛望着他。刘友斌吓得打了个哆嗦,千万莫,他说,那样的话你会后悔的。李茜困惑地望着刘友斌,说为什么?刘友斌不想解释,笑笑,生活在哪里都一样,我会来郴州看你。几天后,刘友斌一脸高兴地送她上火车,路上李茜却很沉郁。刘友斌安慰她说:没关系,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李茜姑娘说:我舍不得离开你呀。刘友斌说: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错,是没办法,亲爱的。刘友斌买了站台票,替她扛着行李,直把她送上火车坐好。火车要开时,刘友斌微笑地看着车窗里的李茜,李茜提起车窗,伸出头对刘友斌大声说:友斌,我爱你。刘友斌说:不,你应该爱你自己晓得啵?
    李茜姑娘一走,他就打电话到北京,把李国庆早两天背的毛主席的诗背给刘丽丽听: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皆舜尧。亲爱的,你可以来了。刘丽丽就一身绿衣服,戴一顶绿遮阳帽,一脸“春风杨柳万千条”的样子来了。刘丽丽一来就替他的房间打扫卫生。刘丽丽对他说:我是个能干的女人。刘友斌首肯道:你真的能干。刘丽丽说:那你还不娶我?我们学校有一个教语文的男老师正在追我呢。刘友斌疑惑地瞅着她:你没跟他上床吧?刘丽丽说:刘友斌,你胡说什么呀?你以为我是随便跟男人上床的女人吗?刘友斌说:如今的女人谁说得清?刘丽丽在刘友斌的鼻子上拧了下,说友斌,我们把房子布置一下,结婚吧?刘友斌也想有个稳定的家了,这样他就可以一心一意地搞事业,免得今天想这个女人明天又想那个女人。他说:结吧。刘丽丽高兴了,这个学音乐的北京女人用一双含满喜悦的明眸睃着他,说那我们明天就去订家具结婚。那天晚上,刘友斌躲到画室里给李茜写了封信,说他出于种种考虑,他们还是分手好,毕竟天各一方,不可能相互照料等等。写完信,把信塞进信封,贴上邮票,出来时坚决地丢进了邮筒。他觉得轻松了,回到家里,刘丽丽还在忙着清理东西,只穿着内衣内裤,很性感地扭着屁股,说我漂亮吗?刘友斌回答她:你真美。刘丽丽来劲了,说亲我一下。刘友斌就走上去亲了下她的脸蛋。刘丽丽蓦地抱住他,说我今天好像有使不完的劲,想干。刘友斌说:你不累吗?她说:不累。刘友斌就掀开了她的内衣,捧着她的一只Rx房亲着。刘丽丽高兴地大叫一声:刘友斌,你好猛的。两人就滚到了床上。
    过了几天,李茜执着刘友斌写给她的绝情信乘火车来了,来挽救她的爱情。她风尘仆仆,脸上是连续一个星期里失眠而生的疲倦。火车是清晨六点钟到长沙的,七点钟她就走进了美术学院。她走到了她所熟悉的这栋楼前——这是栋老式的红砖楼房,住着些老师。她想刘友斌老师可能还在睡觉。但她忍不住心里的渴望,敲了门。门开了,开门的不是刘友斌,而是个穿着棉质蓝花睡衣的头发乱蓬蓬的高挑女人。她愣了,女人问她:你找谁啊?李茜的目光从她胳膊上飞过去,见刘友斌躺在铺上,说我找刘友斌。女人说:刘老师还没起床,你等下来吧。李茜说:我只问他一句话。女人说:你有什么话要问他?李茜说:那是我和他的事。女人说:他的事就是我的事,你跟我说吧。李茜很讨厌这个北京女人,尖声说:刘友斌,我恨你。刘友斌听见了,不敢回答,忙用毯子捂住脸。李茜说:刘友斌,你不出来我就去死。刘友斌霍地掀掉毯子,赶紧穿衣服,跳下床,边系皮带边走到门前,脸上是那种尴尬的笑。李茜说:你骗我,你要跟我说清楚。刘友斌说:你已经看见了,还说什么呢?李茜没想到他是这样回答,感觉自己很难堪,脸就白了,说我们出来说话。刘丽丽尖声道:友斌,有事你们就在这里说。刘友斌有些迟疑,李茜都要哭了,说你出不出来?刘友斌望一眼刘丽丽,刘丽丽说:你不能出去。刘友斌说:我又没说要跟她走。然后望着李茜说:我写了信,信上都说了。李茜望了刘友斌足有三十秒钟,从口袋里掏出那封信,当着刘友斌的面把信撕得粉碎,掷到刘友斌脸上,说但愿你不得好死。刘丽丽骂人了,你才不得好死呢,刘丽丽用一口纯正的北京话骂道,你凭什么一早就咒人不得好死?我咒你一世都找不到老公。湘南女人扑了上来,揪着北京女人的头发,拼命往下拉,北京女人很痛,就反过来扯李茜的头发,两个女人又喊又叫地扭打在一起。刘友斌过来扯架也扯不开。隔壁的老师来了,其中有个老师是教过李茜的,便以老师的身份大声训斥李茜说:这像什么话?都住手。李茜被他拉开了,被他拉到了他家里。李茜在他家里哭着,哭了整整一个上午,哭得眼睛跟电灯泡一样了。中午时,李茜在老师家吃了几口饭,洗了把脸,把悲伤和泪水都洗到了脸盆里,走了。
    那年十月国庆节,广州美院毕业的刘友斌不声不响地结婚了,北京鳖要回北京看父母,北京鳖不放心刘友斌,要他陪她去。他去了。北京鳖的父母见木已成舟,就让两人在北京结婚。回来后刘友斌办了一桌酒,请他的朋友们喝他的喜酒,酒办就一桌,都是几个曾经一起画画的朋友,李国庆、王军、杨广和伢鳖及另外两个画画的。李国庆一脸快乐,高兴中敞开胃口喝酒,跟这个碰杯,跟那个敬酒,当然就喝醉了。他一喝醉就想出洋相,突然大声背诗:应怜屐齿印苍苔/小扣柴扉久不开/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他醉眼醺醺地看着北京鳖,喂,你什么时候想红杏出墙就通知我一声。刘友斌不要你了我要你。北京鳖大笑,笑得牙龈都露了出来,可以呀,她用普通话说,友斌你听见了,看来还有一个人喜欢我呢。李国庆说:那还用说,老子就是喜欢你,你可以让我亲一下脸吗?就亲一下。王军批评李国庆说:你喝醉了,说酒话。李国庆突然就呕了,呕得满地都是,呕得眼睛翻白,却想起了西安宾馆旁腊味店里姑娘,不觉就伤感地背着陆游的诗道: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王军批评他说:你这鳖讨卵嫌,又背起诗来了。杨广嘿嘿一笑,说是的啊,在西安讲好了,畜生还背诗。李国庆红着眼睛说:要背,嘴巴长在我脸上,我就是要背。陆游鳖做梦都梦见铁马冰河入梦来,残酷得很呢。北京鳖不读历史的,问:陆游是谁?王军生怕醉醺醺的李国庆向她卖弄知识,抢着回答:是我侄儿子。
    李国庆认识省美术出版社的一个美编,那美编姓何,大家叫他何鼻子。何鼻子是个东游西荡的人,今天在深圳,明天在广州,过了几天又在成都,忽然又跑到北京去了。反正他是用公家的钱,名义上是出差办事,实际上是出门广交朋友。何鼻子是学中文的,却有一颗崇尚美术的心。他大学毕业当然就成了不务正业的人,他原是分到美术社做文字编辑的,他放下文字编辑不做,居然找那些画画的人要了纸笔在家里画画,今天画个猫,明天画只鸡,后天画只老虎,居然也有人欣赏。不错不错,有人高兴地鼓励他说。何鼻子就把自己视为画家了,于是更加忘我的画画,从画猫记和叫鸡变成画山水和人物了。现在居然就有了些小名气,还有人公开叫他何大师,当然称他何大师的人不是调侃他,就是有求于他。李国庆叫他何大师就是有求于他。李国庆从西安回来后,觉得自己有大量的时间无从打发,就想到了何鼻子,于是想从何鼻子的手中接连环画画。你搞本连环画给小弟画看看,何大师鳖。李国庆骨子里是小看何鼻子的,但他得求何鼻子。何鼻子回答李国庆说:可以可以,只要你有兴趣。李国庆很高兴,说只要有钱赚,我就有兴趣。何鼻子打量李国庆一眼,想不到中央美院毕业的也对赚钱感兴趣啊。李国庆大笑,说感兴趣感兴趣。何鼻子就给了李国庆一个小说脚本,那是沈从文的小说,被他们社的文字编辑浓缩成了一个很简单的脚本。李国庆拿了这个脚本回来,扔在杨广面前,我们画连环画不?李国庆伸出两个指头,说两万元一本。
    两万元在一九九0年可不是个小数目,那时候人均工资还只一百二三十元一月。杨广也从西安回来了。西安那个装修工程完了,何健不需要他了,他再呆下去就得自己掏钱住宾馆,于是他跟陕西姑娘分手了。他对陕西姑娘说:来吧,来长沙吧。陕西姑娘说:你让我考虑三天好吗?杨广又在西安宾馆住了三天,把何健给他的设计费一分不剩地花了个净光。三天后,陕西姑娘一脸缱绻地对他说:我真的喜欢你,但我妈妈要我把大学读完……呜呜呜,我妈妈不准我去长沙。她哭了。杨广替她揩干眼泪,第二天他就打了张火车票,不敢跟陕西姑娘告别地走了。这段时间他整天在街上乱窜,不比一只无家可归的狗好多少,正愁没事做,便很积极地跟着李国庆画起了连环画。他们翻阅着沈从文小说脚本,随手画了几幅,自己左看右看,觉得还可以。李国庆就拿着画稿赶到美术出版社,把何鼻子看。何大师鳖,李国庆望着他,你看要得不?何鼻子扫了眼忙肯定道:可以可以,你们画就是了,画完了给我。
    黄中林在天津那家破装饰公司一点也不受重视。尽管他是天津美院里学装潢设计的,但他画出来的装修图纸却过于乡土气,也没有那几个学工艺美术的讲究;另外,他是湖南人不是天津人。他们根本就不在乎黄中林绞尽脑汁的设计,他们甚至都不把黄中林的设计图拿出去,他们觉得这个湖南人还应该修炼修炼。杨广走后,他们就很武断地让黄中林接下打开水和扫地的活。黄中林每天一进办公室就得拎着热水瓶去开水房打开水,回来放下开水瓶又得操起扫把扫地。黄中林笑着,极力让自己喜欢这份工作。因为他觉得要在大城市混下去就得吃苦,还得学会遭人白眼。但是,这种被人置在一旁且差来遣去的味道也确实难受,好像让你站在乡下的茅坑上吃饭一样,你又怎能吃进去?他有点恨周围的人了,一开始他还打算委曲求全,现在他觉得孤单和无聊了。一天上午,他跟转业军人吵了一架,激动中,他把一杯开水泼到了转业军人脸上。下午,他爬上了南去的火车,回了长沙。他先到杨广家,杨广的母亲告诉他杨广和李国庆在一起,他就来到了群众文化艺术馆。他见杨广和李国庆趴在桌上画连环画,笑了。他欣喜地说:我也跟你们一起画连环画要得不?
    李国庆说:你这鳖是学装潢设计的,晓得画连环画不?黄中林说:不要看不起学装潢设计的,说不定我比你还画得好些。杨广想要他加入,说行啊,只要你愿意。黄中林说:畜生不愿意。他们就把沈从文的小说脚本给他看,黄中林看了几眼,说沈从文是我亲戚。黄中林是白水人,与凤凰县毫不搭界,李国庆说:你不要跟文学大师攀亲戚。黄中林就笑,畜生骗你,我娘就是湘西凤凰的,我娘说她是旧社会随外婆讨饭讨到白水的。当时我娘五岁,我舅舅还只十二岁。我爷爷见我娘一家可怜就把饭给他们吃。后来我外婆为感谢我父亲一家,把我娘送给我父亲做媳妇。黄中林说得有鼻子有眼睛,这让李国庆又有点相信,沈从文是你什么人?黄中林说:按辈份称呼,沈从文应该是我侄儿。李国庆大笑,再也不相信黄中林的话了。他再也不尊重他心目中的大师沈从文了,他居然是黄中林的侄儿,那还有什么好尊重的?黄中林在他眼里就像一只脏猫,或者是条癞皮狗,他又喜欢他又讨厌他,有时候讨厌多一点,有时候又喜欢多一点。
    天津美院毕业的黄中林身体很好。他长着一张又白又长的脸,一双眼睛黑亮亮的,两瓣嘴唇却红嘟嘟的,像是抹了口红样。一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黄中林晓得自己的牙齿长得好,因而很器重自己的牙齿。他脸可以不洗,但口非漱不可。黄中林的脸上常常布满着乡下人的谦虚、自卑和讨好,你要哪一种表情他就能及时提供你哪一种表情,这就让你觉得他是个好玩的人。他机灵,称得上是见风使舵的祖宗。而且常常摆出一副好学的样儿,启动两片红唇对你笑。这样的人有一副不到黄河不死心的坚韧心肠,因而最能忍辱负重。要是在古代,他如果不是个宰相,至少也是宰相的党羽。还有可能是皇帝身边的爱卿。这是他很会逗人笑,你一嫌他他就跟你嬉皮笑脸,让你有气也变得没气了。皇帝就喜欢他这样的人,著名的贪官和坤就是被这样提拔到高位上的。可惜如今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一个金钱至上的没有钱谁都可以不关心你的疾苦的年代,他就只好靠手淫来消灭他剩余的精力了。
    黄中林既是个聪明人,又是个粗野的无赖,性欲很旺盛,没有女人解决他的生理问题,他便在被窝里手淫。一手淫就乱射,以致被褥上、床单上到处都有他射出的精液,这让李国庆很讨厌他。你这鳖太不像话了,李国庆骂他,沈从文鳖要是晓得他有你这样的侄儿,早就自杀了。黄中林嘿嘿嘿笑,我有鬼办法?不射出那泡猫尿不舒服,一手淫就什么都好了。李国庆说:下次你手淫就到厕所里去手淫,莫在我床上手淫。黄中林又嘻嘻嘻笑,我在厕所里手淫不出,他倒很坦率,说没有意境,我闭着眼睛闻到的是尿臊味,那就什么感觉都跑了。杨广觉得很有道理,说那是没有感觉。李国庆没法,跑到旧货市场买来一张行军装,搁在窗旁,让黄中林睡到那张床上去手淫。黄中林也乐意有个自己睡觉的床,便很高兴地睡到那张床上,且表扬这张床说:国庆鳖,我崽骗你,这张床比你的床还舒服些。黄中林小时候是在乡下长大的,随地乱吐痰,鼻涕擤了到处揩,实在没地方揩就在手心上搓一搓完事。这让李国庆很有意见。李国庆嫌他说:中鳖,你至少也应该注意一下个人卫生。黄中林就对他笑,说擤把鼻子你也要计较,你也太讲卫生了。李国庆说:你把鼻子擤到我衣服上了。黄中林擤了鼻涕常常一甩,企图将手上的鼻涕甩到地上,但时常有些不尽人意。黄中林嘻嘻笑着,说对不起,你把衣服脱下来,我给你洗。李国庆真想赶他走,又开不了这个口,只好硬着头皮说:我拿你真没办法。杨广不喜欢李国庆老责备黄中林,说画画,少说空话。
    刘友斌也加入了画连环画的队伍,他也想弄几个缴用钱。北京女人因他而放弃了北京的工作,一张嘴就寄放在他身上了。刘友斌的那点工资不是养他自己一人了,还要喂养这个热心唱歌、弹琴和跳健美操的北京女人。我很丑,但是我很温柔,北京女人一脸坦诚地问他,你承认是这样吧?刘友斌点头说:我承认。刘丽丽又说:我是丑但丑得并不难看,是不是友斌?刘友斌打量一眼她:你不难看。刘丽丽觉得自己还是有优点的,并指出道:我比你高,但我不嫌你矮,是这样吗友斌?刘友斌说:是这样。刘丽丽高兴了,那你还要什么呢?刘友斌觉得什么都可以不要了,说有你就够了,不过,还需要钱。刘丽丽也希望多有钱,说钱还真是个好东西。要是有钱,我就可以多做几次美容,也用不着在家里煎饼子吃。刘友斌说:就是。刘丽丽憧憬着说:要是有钱,我们就可以一飞机飞到北京,然后又一飞机飞回来。刘友斌瞪着她,觉得她真能想象,说正是正是啊。刘丽丽说:好吧,那你去画连环画吧,赚了钱要交给我。刘友斌就来了,为此松了口气,因为天天跟北京鳖呆在一起已呆出病来了。我现在贫血,他对李国庆说。李国庆说:那还不是被北京鳖害的,她天天要你,你不贫血才怪。
    王军也来了。王军在西安呆了半年,他的西安女友替他找了份工作,那份工作是在一家公司搞书籍封面设计。这样的工作倒是对王军的专业,不对胃口的是王军不喜欢坐班。那家公司要求职员坐班,早上八点钟要到,中午十二点钟下班,下午两点钟上班,五点钟下班。西安美院毕业的王军是个自由散漫惯了的角色,喜欢凌晨两点钟睡觉,上午十点钟起床,哪里受得了早上八点钟就要报到上班这一套?他工作了一个月就不想干了。西安姑娘百般挽留,苦苦相求,他又工作了一个月,再也受不了了。他对西安姑娘说:我受不了西安的气候,太干燥了,干燥得我鼻子都痒了。你是个好妹子,我相信你能找到比我更好的男人。西安姑娘一听他这话就晓得他要跑了,西安姑娘泪汪汪地瞅着他,说你不走好吗王军?王军说:我不喜欢西安。他说这话的时候口袋里已装着一张到长沙的火车票了。西安姑娘表态说:如果你不嫌我,我跟你去长沙。王军生怕她跟他来长沙,说你千万莫。又笑笑说:你不怕我把你卖了?西安姑娘吃惊地望着他。他改口说:长沙没你们西安好,你不要跟着我,免得你到时候后悔。西安姑娘说:我跟定你了。王军说:那等我回长沙安排好了,你再来。王军回来了,一回来就走进群众文化艺术馆,对李国庆说:老子是好不容易逃回来的。我把西安女友炒了鱿鱼了。李国庆说:你真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这一点我很佩服。王军说:我想弟兄们,我一个人呆在西安没点味。李国庆也希望大家都在一起,就像上大学前那样,有饭大家吃有烟大家抽,说那正好,我们一起画连环画。你就专门负责画人物的面部表情。
    浙江美院国画系毕业的伢鳖是个喜欢赶热闹的人。他分在绸厂,让他设计床单被面的图案。那家工厂那几年效益很不好,工资都发不出了,只能发基本生活费。伢鳖心里很愤慨,想他一个浙江美院毕业的堂堂大学生,天天跟着一些人坐在一起打牌聊天,真是光阴虚度又虚度呀。他也来画连环画了。就是伢鳖把我带进了这个圈子。那年我大学毕业,被分派到湖南绸厂,跟着伢鳖一起搞床单被面设计。伢鳖有一天对我说他不想干了,我那时年轻,刚二十岁,见伢鳖画得这么好都不想干了,我就说我也不干了。于是伢鳖把我也带来了,伢鳖向李国庆推荐我说:姓吴,轻工业艺术专科学校毕业的,小名叫坨坨,画画蛮有感觉的。李国庆就伸出他的大手与我相握,大笑着说:凡是伢鳖推荐的人不论画得好还是画得不好,我都喜欢。因为伢鳖不是别个。伢鳖就笑,当着李国庆的面表扬李国庆说:李国庆是中央美院学壁画的,那一年全湖南省就他一个人考上了中央美院,有才,人很好。我忙尊敬地望着李国庆,李国庆大笑,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缝,说伢鳖你“绿”我罗。绿是土话:调侃的意思。伢鳖憨憨的模样说:我敢绿你李大师。李国庆又大笑,哈哈哈哈。伢鳖是学国画的,加入画连环画后,连环画里所有画头巾画帽子画衣服的活儿就都交给了他。他会分一点任务给我,边指导我画。我会尽最大的力完成伢鳖交给我的任务,画不好就向伢鳖请教,伢鳖不在就“越级”向李国庆请教。李国庆看也懒得看,或者随便瞟一眼便推开说:蛮好蛮好。

《我们像野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