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一个礼拜后,筱月桂回到极司非尔路家里,李玉和秀芳把她安置到她自己的卧室中,她靠着枕头坐在床上。“家里有什么事吗?”家里一切依旧,她的卧室里还是有花,是她最喜欢的夜来香,难怪在走廊里,她已感觉到一种熟悉的香味。
    秀芳说:“没有什么太急的事。大部分我们都已经处理了,你休息过来了,再一桩桩说给你听。”
    李玉说:“今天上午我去看了一下姆妈,她竟然回到老西门一品楼那幢房子里去了。你知道的,那幢房子十年前就被她改做旅馆。”
    筱月桂点点头,她知道新黛玉做的这件事。
    “姆妈留了一间给自己。”李玉转了个身,把一双绣花拖鞋放在床边,这才说,“她现在搬进那间房子长住。”
    “她这么念旧?也难怪,一品楼当年是她一生最兴头的日子。”
    “她说日子快到尽头了,她整个搬了回去,想在那里等。”
    “她真快死了?才六十多吧。”筱月桂吃了一惊,扳着指头算算。她记得新黛玉把她从乡下带到一品楼时,正好四十,现在二十个年头过去,她应当只是六十过了,最多六十二,怎么会想到去等死?
    “我看她气色败了,真的快到头了。”李玉说。
    筱月桂双手一撑,从床上坐了起来,“真的?”李玉以前告诉过她,做过这一行的女人,大都活不长。新黛玉也难逃这命,竟然就要在她身上兑现了?
    李玉神色挺严肃,“我怕她随时会咽最后一口气。”筱月桂知道李玉在这种事情上头脑清楚,不会夸大其词。毕竟她年龄大,见得多。
    “那赶快给我准备准备,我去看看她。”筱月桂说,“希望她不会不见我就走。”
    李玉没想到,“小姐你不必太着急了,这不会是一天两天的事。”
    “你刚才说她随时会咽气,万一她不等我自己去了呢?”筱月桂说,“毕竟,二十年了,许多事多亏了她。”
    傍晚时分,一品楼完全失去了往昔书寓的任何一丁点热闹和艳冶气氛,清寂凄切。房子年久失修,木柱上只剩下剥落的油漆,墙板间的缝裂着,天井石缝里长了青苔和野草。说是客栈,看起来客人不多,也许都是小商人,忙碌去了,厨房里好像有烟气,门槛全是脏黑污迹。
    筱月桂顺着吱嘎响的楼梯走上二层,顺过道直接走向里面,在自己的房间停住了。她和常爷的那间房不存在了,被隔成两个小间,另开了门。
    她慢慢走过去,穿过回廊,从走廊墙上裂开的一条缝隙往外看,后院里的桃树已经被砍掉了,金鱼池成了洗衣槽。
    曾经她在这里,谛听悠扬的江南丝竹,看一个个着鲜衣的美丽的女人们,细弹琴弦低唱,羡慕她们说不尽的优雅。管事高声叫喊局票,叫女人们出局的声音真是悦耳!“你的眼睛像猫,瞧上去温顺,骨子里却不知女孩子的羞涩。”新黛玉在这走廊上,对十六岁的她这么说。
    现在一切都不再存在,可能不久,只剩下旧房骨架的这块老西门地皮,也会被水泥大楼吞没。她心酸酸地侧过身来,对直朝新黛玉以前的房间走去,她记得那间堂而皇之的凤求凰厅。
    外厅所有的家具都没有了,空荡荡的,连那些字画吊灯都不见了。里屋的门虚掩着,她轻轻推开,走了进去。新黛玉一个人躺在床上,半垂着旧旧的帐纱。房间里很幽暗,筱月桂走近,撩起帐纱,挂在钩上,这才伫立在新黛玉面前,静静地看着她。
    满头白发的新黛玉费力地睁开眼睛,淡淡地微笑说:“我怎么总觉得一品楼里少一点东西,原来不就是少个小月桂吗?!”
    新黛玉拉住筱月桂的手,叫她把房间里的窗帘拉开。窗帘拉开,一束斜阳照进来,反而加重了屋子里的清淡和凄凉。“点灯,点上灯。”新黛玉喘着气说。
    李玉和秀芳这才从走廊进屋子来,去找台灯开关。筱月桂走回床边,坐了下来。新黛玉让筱月桂将脸转到光亮处,左右端详了很久,“小月桂真是个越长越漂亮,永远不现年龄的女人!”新黛玉摸摸筱月桂的脸,“还是那么白白嫩嫩的,都三十六了吧!”
    “我要老的。”筱月桂说,“姆妈,你告诉我,你要坦白告诉我:女人老了,应当怎么办?”
    新黛玉说:“你小月桂是天下第一明白人,我就直说。女人开始老了,就自己往后退,免得让别人嫌,逼着后退。不过你还远远不到这时候。你不仅是驻颜有术,你是服过仙丹,青春永在。”
    “什么时候一个女人就开始老了呢?”筱月桂几乎是自语道,“我不是说外貌,外貌说不清楚。我是说,什么时候一个女人应当认老了?”
    新黛玉好像知道筱月桂心里在想什么,她拉住她的手,慢吞吞地说:“到她开始可怜自己的时候。”
    筱月桂听了,沉默良久,最后说:“谢谢你,姆妈。你说得非常对。”她走过去,从梳妆桌上取过一把断掉一颗齿的木梳,对新黛玉说,“姆妈,我想给你梳一梳头。”这才把新黛玉扶了起来,让她靠在自己的身上。
    新黛玉费力地坐起来,她对李玉说:“把镜子端来。”那梳妆台上的镜子太重,秀芳赶忙给李玉搭一把手,她俩一人扶一边,端着镜子,让新黛玉照自己。
    筱月桂将新黛玉的散乱的头发合拢在左手里,右手轻轻地梳着,给她梳一个髻。那脖颈叠着皱纹,筱月桂的手贴着,看见镜子里的新黛玉在默默地流泪,忙把自己的手绢递过去。
    “我是高兴哪!”新黛玉喃喃地说。
    “我知道,姆妈。”筱月桂眼睛湿透了,轻轻地回答。
    报纸标题:
    联合财团十八层新都饭店建成,财团董事长筱月桂女士亲临主持。
    新都饭店位于三马路上,是一幢高耸入云的塔式摩天楼建筑,也是在上海市中心雨后春笋般出现的摩天楼中,完全由中方资本控制的最早几幢之一。虽然建筑师还是请的德国人,承包的建筑商却是上海有名的荣记营造公司。
    新都饭店是旅馆娱乐与办公室多用的楼房,筱月桂的公司有好几间办公室,但是她特地在可以俯视整个上海的顶楼,给自己保留了一套房。
    开张仪式极为隆重,商政学各界中外人士纷纷前往祝贺,贵宾几百人。
    饭店经理对着满堂的宾客大声宣布:“恭请中国第一女实业家筱月桂女士剪彩。”
    正厅堂跨三层,上上下下人都在看,闪光灯哗哗照着,刺得人眼睛痛。筱月桂穿着贴身手绣丝缎旗袍,颈子上钻石项链闪闪发光,神采奕奕。满堂客人在评论筱月桂:
    “真是国色天香啊!”
    “又会唱戏又会做生意,不简单。”
    “都说上海黑社会的粗胚子就只服她一个女人!”
    “真是百年第一女子。”
    “此等人物,恐怕也只能出在上海!”
    她剪开红彩绸,满堂都在鼓掌。红绸并不对着大门,而是在一层二层之间的一个钢铁怪物之前。
    饭店经理高声说:“这台自动楼梯,叫做‘平步青云’,特地从德国定制,全世界还没有几架。”他按了一下电钮,“轰隆”一声,钢铁怪物开始卷动,所有的人都吓得往后一缩。他请客人踏上自动楼梯,客人都犹豫不敢。这东西样子太可怕,要把人卷进机器里去似的。
    筱月桂优雅地一点头,说:“那么我先上,该我的头彩。”
    饭店经理大声喊好:“筱月桂,筱老板,中国‘平步青云’第一人!”
    筱月桂努力控制自己,脸上不露出任何胆怯之色,脚踩高跟皮鞋,稳稳地踏了上去,在机器恐怖的轧轧声中,冉冉上升。周围发出一片惊叹,而她越升越高。
    乐队奏响音乐,酒会开始。不少人在自动楼梯前排起长队,跃跃欲试,有出洋相左歪右斜的,有尖叫的,有跌倒的,更多的人最后一步不敢踏出,需要有人拉一把才不至于出事故。饭店经理和饭店人员都忙着照应。
    大家的注意力全被这新鲜玩意儿吸引住的时候,筱月桂悄悄走到一边,搭电梯一直升到最高层。她推开走廊的侧门,走到屋顶上。
    整个上海一览无余,这已经不再是洋场十里,而是三百多万人的远东第一国际大都市,高楼大厦,像一层层山峦重重迭迭,中国这块国土上从来没有出现过这奇景。
    而另一边隔着浩浩渺渺的黄浦江,可以看到江对面浦东那一带,除了河边的仓库船厂,依然是田家阡陌。同样阳光,照着完全不同时代的两个国度,两个国度都铺展得无边无垠,一直延伸到天边,不见尽头。
    景色壮观,似乎丝毫没有使她动心,筱月桂如同在自言自语地说:“偌大一个上海,几百万人,我怎么就没有一个亲人?”她不禁悲从中来。
    她发现自己睡觉时手握得紧紧的,经常是枕头滑到身边,如一个人陪伴她,一种非外人能知的落寞蚀空了她的内心,听见里面狂风在呼啸。
    就在她离开医院的第二天,清晨电话把她弄醒,是余其扬,他已把荔荔护送到黄山。“我不能没有你,我必须得尽快回到你的身边。”一听到他的声音,她整个身体都绷紧了。
    “你是要我的,对不对?”他说。
    她努力镇定自己,不让自己心软。她再次拒绝了他。她在心里对他说,要知道我是一个女人,我更是一个母亲!
    当电话那边死寂一般的安静回应在她耳边,她才感觉那不过是做了一个梦而已,余其扬是不会再回到她的身边了,她和他之间彼此永久地失去了对方。
    地平线移远,她的目光退了回来,看楼下近处的层层屋顶,低矮的黑瓦民居,夹在西式的平顶之中。她的眼光越移越近,走到栏杆边上,看下面笔直千仞的谷底,是车水马龙的街道和行人。这个活人的世界,永无疲倦地运动的人和车,东去西往不知忙碌着什么。她看得着了迷,脱了鞋子袜子,一条腿跨过栏杆,骑在上海身上再次往下看。
    楼下的马路开始往更深处沉下去,猛地往下落。她开始出现幻觉,觉得深渊底下是另一个世界,那里不再有她心头的沉重和苦恼,那是她最早见到的上海,那些灰黑的瓦楞下,是她最早认识的欢乐,就是常爷与她在床上时那种飞出肉体的生命欢乐。她闭上眼睛问:“上海,你真的要我试试怎么飞起来?”
    她索性把另一条腿也跨过来,都伸在栏杆外。
    现在她看到她自己的光脚,一双秀丽的脚,踩在整个上海之上。下面正在进行着舞宴、酒会,音乐仿佛响在耳边,她站了起来,轻轻地踩着音乐的节拍,在石沿的边上走了几步。深渊的诱惑使她的舞步分外轻盈,她觉得心境很久没有这样愉快了,天宽地阔,可得个大解脱。
    突然,她紧紧抓住栏杆,害怕地问自己:“大脚丫头,没出息的,你在可怜自己吗?”
    有人从顶楼的楼梯间看见筱月桂在栏杆外面行走,慌张地奔回楼里,叫起来:“筱老板跳楼!”
    一群人气喘吁吁奔了上来,饭店经理跑在头里,他慌张地四顾栏杆外,已经空无一人,
    他立即扑到栏杆上,看千仞直壁之下的上海马路,下面人头攒动,好像是出事了。鲜红的夕阳正从楼与楼的空隙,落进整座城市,光影灿灿,这群人看糊涂了。
    再仔细一看,是人们拥在新都饭店门口,想往里进,看新鲜。
    饭店经理觉得奇怪,问刚才呼救的人是怎么一回事,那人也说不出个名堂。经理赶快指挥手下人满处寻找,“看看顶楼筱老板自己的套房!”
    她的房间里没有人。
    他们心急火燎地寻找,终于在楼下舞厅找到了筱月桂,她已经换了一件镶满闪闪银片的白旗袍,乳尖高耸,腰肢细软,正在朝宴会厅走。
    在大厅里,许多人围着她,有中国人也有西方人,穿西服打领结的侍者送来了酒水。她手握一杯香槟,脸上红扑扑的,神采飞扬,与十多年前走进礼查饭店让全堂惊艳的筱小姐一样,脸上怡然自得的神情如昔。那时候她一无所有,除了借钱做的一身旗袍,那时她一路受阻受苦,活得精彩;现在这整个上海都认识她,把她当作神话里的人物,有钱有势,才貌双全。但其实她是一个没有人能够来爱的人,心空空旷旷,再没有火焰腾起,更没有归宿。
    就像我看她的手纹时一样,她这一生里命运线上多分歧,手纹是会随着岁月变化的,留不下来的终是留不下来。
    在那个隆重的剪彩宴会上,那些人轮流着与她敬酒,或干杯。她手下的一群跟班、保镖,包括三爷等人,远远地在宴会厅一角忠心地站立着。侍者端着托盘,里面是小巧玲珑的点心,乐队的音乐突然从舒柔变得热烈起来。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我敬爱的读者,你已经不耐烦了。你想知道为什么我能够采访到筱月桂本人,又怎么会变成她的亲密朋友,让她和我作如此详谈。
    上海依然在,甚至那些建筑依然在,到处可以遇到筱月桂那样的女子!但是物是人非,萧条异代不同时!人本身是最脆弱的,最容易消失的。我几次看到筱月桂的影子:有一次在福州路上,行走如燕,轻盈得令人羡慕,她是那种永远不会变老的女人;有一次在南京路上,她闲散而逍遥,看着橱窗,思考一番,然后掉头而去。可不是,现在店里好东西真是不多,噱头不少,筱月桂那样的女子最笑话噱头,她是讲究“实惠”的上海人,不喜欢虚火张致。至于“时尚”?她就是创造时尚的人。
    好了,我现在要终结这本书了,这些人物在1927年春天以后的命运:筱月桂办成了多少实业;余其扬究竟会不会跟她相伴终身,哪怕不需正式结婚;常荔荔有没有去欧洲,成为一个莎学专家?这些事,每个上海人都知道,这些事,已经成为上海历史的一部分,成为“上海”这个词内涵的一部分,不需要我来告诉你。
    不过,你依然想要知道我的职业秘密。
    我可以用一些时间机器,超光速隧道,如此之类的手法。可惜,好莱坞电影用得太多,俗了。大手笔能翻俗为新,我不是这种大手笔。主要的问题是我不愿弄虚作假:毕竟,我写的都是真正实在的历史人物。
    或许你会说:明白了,女诗人本色而已。
    我在上海上大学时的确写过诗,在校园外的咖啡馆,有人看到过我买了一杯咖啡,两个小时涂了四页大胆的胡扯。
    柏拉图三千年前就认定了诗人是最会撒谎的人,上海虽然离柏拉图说的“理想国”还差一小步路,但是诗人几乎一个不剩全部被放逐。
    我不会做这种自讨苦吃的事,当然不靠想像说事。
    我知道在结束这本书之前,我必须告诉你,我怎么会见到筱月桂,怎么会知道了她那么多隐私,那么多隐秘而不可告人的想法。
    好吧,我可以告诉你,就是在那个时刻,我见到了她。就是在那个时刻——那个我在前面有意跳过没有写的时刻:
    她走在一条冷清清的街上,她不明白往日夜里喧哗无比的街,怎么变得就她一人似的。店铺门外依然挂着旗幌,悬着彩灯,照着女子好看又好听的名字,居然没有人光顾。只有那两扇红门里热闹异常,欢声笑语,好像常爷,甚至余其扬也在里面。她听见了新黛玉的声音:“月桂呀,快进来,碍手碍脚呆在门口干什么?”
    常爷是死了,新黛玉也死了,里面那些人都是不在人世的人。可余其扬呢,当然,他还活着,不过她在心里已经为他举行过葬礼了。她一直都是爱他,从看见他的第一眼,她就未能抹去他的影子,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爱一个人,她牺牲掉自己也爱他。
    她站在门口,不愿意去推开门。她背对着门,静了静心,这才转身朝里看去。
    她看见自己大着肚子,新黛玉让她回到这儿来,好有个照应。果然她回来不久就临产了。那个惨白的黄昏,接生婆往这儿赶来,焦急地跨进门。她已经在挣扎,身上汗和泪混和。接生婆在说:“使劲!用力!”
    她痛极了,大喊救命!李玉秀芳都在身边帮她。新黛玉在凤求凰厅里坐卧不安,突然她听到一声响亮的哭声。
    “是个千金,恭喜。”
    新黛玉闻声赶来,“呀,常爷的女儿!”
    筱月桂晕了过去,她感觉自己的灵魂离开榻床,朝回廊走去,下楼梯,过天井,推开一道大门。她像现在这么站在这儿,觉得夜从未如此墨蓝,最后一轮打更声之后,街上出现了穿白衣的行人和小贩,还有女人们,在这个城市做各种生意的女人们,一个两个,更多的人,各种职业女人,甚至有像我这样写字的女人。
    她摸摸自己的脸,还是那么嫩滑,那么生动。她知道,她必须启程了。她走出来,加入到我们之中,她知道我在等她。
    2003年10月

《上海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