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外来的人在下午就撤走了,他们押着张德章去下河湾批斗,霸槽没有走,他留下了带来的笔墨纸张,还有一面印着造反字样的旗子和几捆毛主席的语录本。旗子插在了霸槽老宅屋顶上,在风里很欢,啪啦啪啦响。本是要做一个木牌子的,就像洛镇上所有的公家单位门口挂着的那种牌子,但一时寻不到那么长的干透了的木板,就临时用墨在门扇上写了:古炉村联指。字是让水皮写的,水皮说写古炉村联指不妥,准确应该是县联指古炉村分指,霸槽坚持按他的意思写,就是联指,古炉村的联指。古炉村联指的发起人,而水皮也就成了参加古炉村联指的第一人。
  水皮一加入,领到了一本毛主席语录。毛主席的书以前村里有好几本,但都是大的,硬纸皮儿,现在的语录本很小,却是红塑料封面,村里就有人来瞧稀罕。一来人,霸槽和水皮就教唱《国际歌》。霸槽和水皮以前在学校都学唱过《国际歌》,多年不唱了,已经忘了曲调,霸槽在洛镇重新学唱后,教给了水皮,又让水皮给来人教,来的人总是学不会,水皮就不教了。霸槽就批评着水皮,给水皮讲唱歌的重要意义。也就是这一席话,水皮对霸槽刮目相看,而且佩服得五体投地。霸槽在说共产党夺取政权的法宝就是掌握了枪杆子和笔杆子,笔杆子就是宣传,唱歌是宣传的方式之一。为什么共产党打败了国民党,就是共产党会唱歌,而国民党不会唱歌。从历史上看,凡是事弄成的都是注重唱歌,比如《诗经》,《诗经》是什么,就是歌谣么,比如刘邦和项羽的垓下之战,刘邦的军队都唱歌,这才使项羽听到了四下里都是歌声而自杀的。水皮惊讶地说:呀,你咋就懂得这些?!霸槽说:你以为他们是把我赶跑的?我是去洛镇学习去了!霸槽到底还学到了什么本事,水皮没敢多问,自此便真的是有人来就教唱《国际歌》。迷糊来了,说霸槽走后,村里干部们欺负过他,把他当奴隶哩,歌里说起来呀奴隶,他就要起来。但水皮怎么教他歌,他都学不会。迷糊加入后,接着是秃子金,是开石,是行运和跟后。消息传开,在杏开家帮忙干活的人就议论开了,说参加了有啥好处?是不是参加了就可以砸别人家的屋脊门匾,而别人砸不了自家的屋脊门匾?立即有人说:反正自家的屋脊已经被砸过了,还参加它干啥?而那些还没被砸过屋脊门匾的人心就慌了,但又叽咕着参加的都是对支书、队长有意见的人,担心自己如果也参加了,支书、队长会不会也认为自己对人家有意见?便对着磨子说:磨子,我可是拥护你的!磨子在院门口解那棵伐下来的桐树桩,桐树伐下来了一时做不了棺材但得把桩解开板放着,树桩就斜着支在一张方桌上,他站在上边,灶火站在下边,两人扯锯。磨子说:拥护我哩,那你刚才干啥去了?那人说:我只去瞧会热闹。冬生就过来说:磨子,狗日的跟后咋也参加了?人这肉疙瘩真是认不清!磨子说:你也去参加么。冬生说:看看那都是些啥人么,我才不参加!磨子就说:灶火,你就不会用点力?灶火说:我咋没用力,吃奶的劲都用了,你还燥,燥毬哩?!冬生说:磨子心里不美,灶火你少说两句么。磨子说:我有啥不美的?!冬生说:啊,美,美!就替了灶火拉起锯来。一时院子里没了人说话,拉锯的声音很大:嘶啦,嘶啦。狗尿苔和牛铃在把从院墙上拆下来的匣钵垒到一起,狗尿苔悄声说:你听锯在说话哩。牛铃说:说啥哩?狗尿苔说:我——日他妈!我——日他妈!牛铃听了,果然是这骂声。
  在窑神庙后的山根,一伙人给满盆挖墓坑。别的墓坑在挖时都是黄沙土,而满盆的墓坑挖下去两米深就出现了红沙石板层,镢头下去,只是一个白楂窝儿,又不能揭块,进度就非常慢。长宽在坑沿上坐着吃烟,手里拿着直角尺,拿得好好的,突然就掉下去,掉下去直角尺竟断了三截。大家都觉得这事奇怪,说满盆的墓穴风水这么硬的!马勺就问长宽:风水硬了这好还是不好?长宽说:这谁知道呀,霸槽他大那墓穴当年挖的时候,虽然不是石板层,却尽是斗大的石头,锛坏了两把镢头,也就是硬。马勺说:哦,风水硬了好,后辈出歪人哩。长宽,你不去参加联指?长宽说:你咋不去参加呢?马勺说:他霸槽没给过我吃的喝的,我又没恶过支书、队长,我参加啥呀?长宽说:你狗日的奸么,站在河岸看水涨哩。马勺说:不奸不行么。长宽说:我可给你说,你为啥一身本事在村里却啥都不是,你就是啥事都不出头么!马勺说:那你说霸槽还真要呼风唤雨呀?话刚落点,他过来要拿长宽的烟袋也抽一锅,身子一斜跌到了墓坑里。长宽说:给满盆挖墓哩不要提说霸槽。马勺吓得脸色苍白,说:对对对,满盆见不得霸槽,不说了,不说了。
  从这个下午到晚上,古炉村的人一伙在杏开家,一伙在霸槽家,他们都忙碌着。霸槽从小木屋搬回了所有的东西,那盆太岁重新换了水,原来的水给迷糊、水皮、秃子金他们每人喝了半搪瓷缸,就全站在老宅屋门前看屋顶的旗子。霸槽突发了奇想,再次上了屋顶把旗子取下来,说他要每天清早升旗,每天晚上降旗。取下了旗子,却又说在山门那儿建一个能张贴大字报的栏子吧。建栏子需要席和木椽,他就把自己炕上的席揭了,让迷糊去牛圈棚的梁上拿几根椽来。牛圈棚的梁上架着许多椽,迷糊一去抽椽,灰串子哗哗往下落,满圈棚的牛就叫起来,面鱼儿给牛担饮水进来后,问:迷糊你干啥哩?迷糊说:你长眼睛出气呀?!面鱼儿说:抽的椽干啥?迷糊说:你不管。面鱼儿说:我在这儿喂牛,你拿牛圈棚房里东西我能不管?迷糊站在梯子上,面鱼儿抱住他的腿往下拉。迷糊说:联指要用椽哩知道不?面鱼儿说:啥联指不联指,我只认支书队长,支书队长让拿了你拿,没支书队长的话谁也拿不走!迷糊就下了梯子,说:好呀面鱼儿,你是可怜人,我不打你,你去给磨子说吧,一会儿你亲手把椽拿到山门前,也省得我出力!
  面鱼儿也就真的去杏开家找磨子,磨子一听就训面鱼儿:你说给不给?他要拉牛呀你让不让拉,他要杀你呀你让不让杀?!当下给灶火说:你清点一下人,看谁没来,这几天来干活的,明日出殡的,来的都记工分!面鱼儿从杏开家出来,再到牛圈棚房,迷糊已经在老公房台阶上睡着了,面鱼儿也不叫醒,悄悄把牛圈棚门锁了,对迷糊说:我惹不起你,我躲呀。也到杏开家来帮忙。
  霸槽等着迷糊拿木椽,等不来,让秃子金去看咋回事。秃子金在路上碰上半香,半香拿了自家的一个筛子去杏开家,让秃子金也去杏开家帮着往墓地运匣钵,秃子金说:你没看我忙着吗?半香说:你忙着能吃能喝?队长发话了,去杏开家干活都记工分哩。秃子金说:拿死人对抗革命’呀?!正说话,天布的媳妇掮了一只条凳,条凳上反着放着另一个条凳,也到杏开家去。巷道窄,天布的媳妇往地上唾了一口。半香也随即往地上唾了一口。秃子金脸上不是个颜色,等天布媳妇走远,就不让半香去杏开家,半香说:我去埋满盆呀,又不是埋那个烂眼子!秃子金拽她胳膊,拽不动,秃子金眉毛竖起来说:是不是又去见天布呀?半香说:见了咋?就是去见呀,咋?!秃子金再横,半香却能治住他,他气得自己扑挲着胸口,去了牛圈棚院里,见迷糊在台阶上睡着,一阵脚踢,把迷糊踢醒,两人再去抽椽,牛圈棚门锁了,返回来给霸槽发火,霸槽就去找支书。
  支书是在晚饭后又去了杏开家,他左右太阳穴和后脖子上拔了火罐,留着紫黑色的印子,好多人关心着他的身体,支书说天热,他有些虚脱,现在没事了,就询问墓拱得什么程度了,寿衣缝好了没有,然后对磨子说霸槽那儿要搭大字报栏,需要椽,让面鱼儿抽几根给拿过去。另外,记工分的时候,这边帮忙的人记工分,那边的人也把工分记上。磨子不同意,两人吵了起来,磨子说:你硬气了一辈子咋现在软成这样?他打你右脸你给右脸,打你左脸你给左脸,他要上你脖子你也让在头上拉屎拉尿?支书说:你没看是啥时候么,磨子。磨子说:那好吧,要失塌古炉村咱都失塌。
  磨子骂了一阵娘,到底还是让面鱼儿去牛圈棚取了椽掮到山门那儿,又着人从支书家把棺材抬到杏开家。然后叫杏开到一旁,商量着明日中午下葬,早晨给村人做些包谷糁糊汤吃,送葬回来再吃一顿米饭,末了问:你准备了多少米?杏开说:碾了五十斤米。磨子说:五十斤米不够。杏开说:这我没办法呀。磨子说:那这样,咱不做米饭了,吃米粥,多放些红白萝卜圪丁。有多少萝卜?杏开说:有白萝卜,没红萝卜。磨子说:没红萝卜饭没颜色,我给你背一筐来。杏开就哭起来,说:磨子哥,磨子哥……。磨子说:你甭这样,你磨子哥是粗人,但我知道知恩图报,我就是不干这个队长,我也要把你大的后事办好,办完了这事,谁要当队长谁当去!就拿了个背篓回去装红萝卜了。
  磨子前脚走,霸槽后脚却到了杏开家。
  霸槽是胳膊下夹着一沓纸,不是从开合的代销店买的麻纸,是他带回来的白光纸,一进了杏开家的那个短巷口,他就哇啦哇啦地哭。古炉村的风俗,如果死了母亲,她的儿女直呼着妈呀或娘呀地哭,本族的或村里的晚辈要哭就按着辈分去呼着哭,但如果死了父亲,不管儿女或是族人村人的晚辈一律叫喊着大的。霸槽在巷口吼着:大呀!大呀!声音一传到杏开的院子,大家就说:这是谁呀,谁会一进巷口就这么哭呢?杏开也有些吃惊。三婶说:杏开,杏开,来客了,你到院门外去接接。杏开跨出上房屋门槛,立即听出这是霸槽的哭声,嘴里吁了一句:天呀!拧身就坐回到她的睡屋里去了。
  田芽把灶膛灰铲了一笼子提出院去倒,急忙忙跑回来,说:是霸槽,霸槽来了!拿了柏朵子垫棺材底的人说:说天话,他霸槽能来?你想让霸槽来呀?!但霸槽的哭声越来越近,大家都不言传了。看星说:这要挡不要挡?就喊杏开,杏开在她睡屋里也没吭声,戴花说:你咋挡呀?他应该来的,你听他哭得蛮伤心么。
  霸槽就从院门进来,他并没看院子里忙活的人群,只是在哭着。上房檐下挂着的汽灯白光一团,人们看见霸槽头上戴着的是一顶更好看的军帽,军帽里边垫了纸,使帽子前边隆起很高,胸前的毛主席像章,啊多大的一个像章呀,经汽灯光一照,立即有长长短短的光芒。他似乎很悲痛,步子踉踉跄跄,直接往上房的灵堂去,过门槛时甚至趔趄了一下。灵堂前的老顺接了他的纸,又从灵桌上取了三根香交给他,他把香在蜡烛上点燃了,高高举过头顶,拜了三下,插在香炉里,就扑倒在灵堂前要磕头。老顺把一个蒲团用脚拨过去,意思是地面太硬,把膝盖垫上。霸槽没用蒲团,跪在地上一边磕头一边哭。在满盆倒头咽气后,灵堂上放声哭的只有杏开,村里来烧纸磕头的大多流几股眼泪,发几声叹息,而哭的除了能听出大呀大呀这话外也就含糊不清地干嚎,能放声哭,又能清晰地叫着大,说你怎么就走了,你不等我回来咋就走了,我想你了找谁呀,勤劳能干的大呀,也就是霸槽。三婶便过去拉霸槽,说:霸槽,不哭了,老队长知道你的孝心了,起来,起来。杏开,烟呢,把烟给霸槽。霸槽也就起来,是不哭了,却大声地擤鼻涕。
  杏开从睡屋出来,她并没有拿烟,靠在灵桌那儿又嘤嘤地哭。霸槽问:人是几时老了的?杏开说:两天了。霸槽说:也不告诉我。杏开说:你在村里?霸槽说:唉,我回村了他却走了。后事都准备停当了?杏开说:差不多了吧。灵堂上的两根蜡烛突然扑闪着,三婶用手去护,烛蕊还在扑闪,三婶喊:把院门关上,有风哩,把院门关上!院子里的田芽说:没风呀!但蜡烛还是灭了。上房里顿时一片漆黑,有人在说:火柴呢,火柴呢?可能是他在柜盖上摸火柴,脚下撞倒了小板凳,哐啷哐啷响。三婶就把霸槽拉出上房说话了,杏开说:火柴在墙上灯窝子里。别人还是摸不着,喊:狗尿苔!火呢,火呢?!狗尿苔从怀里掏出火柴就往上房去,蜡烛重新亮了,杏开又扑在满盆的灵床上放声哭起来。
  霸槽在院子里和大家说话,大家都在忙着,话就说得有一句没一句,他也是插不上手,问老顺明日几时出殡,老顺说老规矩么,太阳端的时候就得人土。霸槽又问抬掮的绳索杠子和抬掮人都安排好啦?老顺说:龙头杠村里有,两个抬杠和四个吊杠都备齐了,绳索有了三条,再找一条就全妥了。霸槽就看见了狗尿苔,让狗尿苔跟他去他家拿绳,他家有一条皮绳哩。他骂狗尿苔:你到处跑哩,这里缺绳你也不来给我说?!
  这一夜,好多人都没有睡,杏开在灵堂的草铺里守夜,帮忙的人实在困了,轮流着也到草铺上打一会盹。磨子把红萝卜背来,田芽和戴花又把红萝卜拿泉里去洗,刚洗毕,听到谁又在哭。田芽说:是不是去请灵啦?在埋亡人前,家里人要捧上亡人的灵牌去祖坟里烧纸,请回所有灵魂,让它们迎接着新的亡人去。戴花说:昨这早请灵?不像是杏开哭么。两人又侧耳听了,觉得不对,从泉里上了塄畔,往远处的滩地望去,包谷苗已经很高了,黑苍苍一片,哭声就是从那里传来的。戴花说:是狼?!狼常常会学着人在野地里哭哩,田芽一下子头发都奓起来了,撒腿就跑。戴花担了两笼红萝卜也跑,叫着田芽,田芽,田芽却跑得没了影,她便丢了笼筐,吱哩哇啦叫唤。长宽和老诚扛了镢头从墓地回来,听见喊动,跑过来问咋啦,戴花说塄畔下的地里有狼哭哩,长宽说:狼是白天学人哭哩,这个时候哪儿有狼哭!戴花还捂着心口,喊叫心蹦出去了,心蹦出去了,又说红萝卜笼筐还在塄畔路上的。长宽和老诚就在拿红萝卜笼筐,果然塄畔下的滩地里还有哭声,听了听,长宽说:又是八成家的狗装狼哩!话一落点,哭声就歇了,果然跑过来是八成家的狗。长宽举了镢头就打,狗在地上翻了个跟斗跑走了。
  三个人担了红萝卜再往杏开家来,田芽已经领了一伙人出来要撵狼,听长宽说是八成家的狗,虚惊了一场,就骂八成养的什么狗呀,装神弄鬼的,上次学狼叫被吊起来打了一顿,这回又学人哭?!说说话话,天就越发黑了,黎明前天都是黑得像瞎子,大家就说快到草铺上眯一会。刚坐到草铺,三婶在院子里看管着粮食和菜,怕老鼠来偷,却说:咋下雨了?大家又都出来,天上果然叮里吧嗒落雨星。田芽说:要埋满盆呀,狗哭哩,天也掉眼泪。磨子却愁起来,说:可不敢下雨,下了雨路上滑,到坟上就费劲了。忙招呼在院子锅灶上搭雨棚。雨棚还没搭起,雨又驻了,天就慢慢放亮,磨子心放下来,去自家门前树上敲钟,敲过了又在巷道里喊话,要村里的男劳力早饭都到杏开家去吃,吃了饭谁也不要离开,抬棺下葬呀。
  但是,在家里睡的人起来往杏开家去,经过山门前,发现那里新搭了一个席棚栏,栏上张贴了几张白纸。大多数人不识字,看见白纸上有黑字,字一行一行,伸胳膊蹬脚的,就让能识字的念。念出的是“十问”,一问古炉村是共产党领导下的古炉村还是个别人把持的独立王国?二问古炉村执行的是社会主义政策还是个别人为所欲为?三问村干部为什么都是一族的人,别的姓的人难道都死了,死得净净的了,还是别姓的人是白痴瓜蛋?四问生产队的公房为什么要卖,是为集体谋利益呢还是变法了占为己有和给地主分子买架子车?五问瓷货一共收了多少钱,从来没公布过账目,钱都干啥去了?六问谁安排地主分子去的窑场,是让他去劳动改造还是以烧瓷货的名义逍遥法外?八问……。念的人越念声越小,再不出声了。旁边人说:还有啥?还有啥?念的人说:这是针对支书么。转身就走了。而得到消息仍又有人往栏下跑,老远喊:还真有大字报了?上边有支书啦?!自己又念起来,念过“八问”,说:这是在说谁?听的人都不说是谁,却说:往下念,看还有谁?
  磨子在巷道里叫喊了一通,得称就来给他说了大字报的事,磨子仍在喊:劳力都往杏开家去呀,饭是糊汤,煮红豆的糊汤,吃饭就要抬棺下葬呀!人还是跑去要看大字报,连天布也往那里去。磨子说:天布,快去吃饭,抬棺你得扛大头哩!天布说:我去看看大字报!磨子说:你去看啥,不嫌闹气?!天布说:不看才闹气哩!磨子没拦住,自己到了杏开家,院子里来的人很少,连正在切着往糊汤锅里煮萝卜的有粮也不切了,说:还有这事?解放后这么多年,运动一个接一个的,还没见过有大字报的!灶火说:狗日的霸槽啥事都敢做,昨晚上还来这里哭鼻子流眼泪哩,以为满盆就是他亲大,今早却就撕破脸了!有粮解了腰里的围裙,湿淋淋地手在襟上搓,然后从案板上拿了半截萝卜一边啃一边出去了。土根也跟着走。土根说:锁子你去不?锁子说:与我屁事,我烧火哩。土根说:听说也写着你呢。锁子说:写我啥?土根说:说给你家分粮做酒哩。锁子说:我日他妈,酒谁没喝,他霸槽没喝?他给生产队交提成费了没?别人要是没交成不成,他不交就一年一年过去了,这是谁在庇护他?!土根说:你哥不是也人了联指吗,他咋自己给自己贴大字报?锁子倒不说话,提了烧火棍也就出了院子。磨子拦不住他们,喊金斗,让金斗负责担水哩,那水呢,水咋还没担回来?院门外放着一担水,金斗是看见锁子有粮都去看大字报,也扔下水桶一搭去了。磨子就燥了,立在院子里破口大骂。杏开在灵堂上正用剪刀剪蜡烛上的芯子,蜡烛泪流得厉害,一根蜡几乎垮了一半,流下来的蜡油像切开的熟过了的西瓜,稀溏得收不住,她把蜡芯剪短,把流下来的蜡油捏成块去堵蜡豁口,蜡油就烫了手。她出来,磨子说:杏开,这丧事让霸槽搅黄了,弄不成啦,弄不成啦!杏开愣在那里,脸苦愁得像放蔫的茄子。磨子说:他狗日的还来哭哩,哭得鼻流涎水的,骨子里恨不得你大早死,死了埋不成哩!杏开呃儿一声,喉咙里发出很大的响声,从院门出去了。
  杏开是穿着孝服,孝衫子长,撩起前摆别在腰里,脚上是草鞋,草鞋里白布做成的牛角状孝袜露出来,在地上踏得乌黑。她到了山门前,水皮正用笤帚蘸着一个桶里的糨糊往棚栏上贴另一张大字报,当下夺了笤帚,糨糊甩了水皮一身,也溅得霸槽满脸都是,就指着霸槽说:今日埋我大哩,你把人都招到这儿,要我大烂在屋里臭在屋里呀?!霸槽并没有擦脸上的糨糊,却嘿嘿地笑,说:你来了好,你来了好,你总算敢来寻我了!杏开说:我只问你,是埋我大呀还是贴你的大字报呀?霸槽说:埋,好好埋,埋好!
  杏开竟然敢穿着孝服,当着众人面呵斥霸槽,霸槽竟又这样服服帖帖,这使在场的人都吃惊了。吃惊之后,心里越发证实了霸槽和杏开一定有过那种事了,如果没有那事,仅仅是相好,杏开是不敢这么呵斥,霸槽也不会这么听话的。他们便都不插嘴,远远地站着看。来回来得晚,把老顺拉在药树后悄声地问大字报上写没写着支书把她收留在古炉村的事,老顺说:我认不得字,没听人念到那事,纸上如果要有我就把纸撕了!来回说:你别耍你二毡劲!老顺故意大声说:古炉村又不是没有过运动,我又不是没经过运动?!来回就捂了他的嘴,正在这时,看见杏开来闹霸槽,就从树后往跟前走,秃子金把她拉住了,说:你干啥呀?来回说:闹开仗了,你们没一个人劝劝?秃子金说:劝啥呀,人家说家事哩。来回说:家事?他们不是已经谁不理谁了,还有啥家事?!但霸槽还在笑着,脸上的糨糊仍没有擦,糨糊就流到了下巴上,说:我不埋你大谁埋你大?埋呀,埋呀,我还要给他摔孝子盆呀!扭过头对众人说:都去,埋老队长去!众人竟就听他的话,开始跟了杏开走,杏开在前边走得很快,孝衣被风鼓着,飘然像是鬼魂。来回和老顺也跟着走,来回悄声说:他刚才说啥的,他说要给老队长摔孝盆?老顺说:他摔孝子盆,满盆死了还不得气得又活啊?!来回说:你猪脑子!杏开这一闹还闹坏了,他趁机要给村人说他的身份哩。老顺说:这狗日的昨啥话都说得出口!

《古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