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节

    (1)
    韩德宝不惜一大早给老婆擦了一气皮鞋,也没把存折在哪给打问出来。老婆声称钱要留着买彩电,非但不给他一分钱,还把他奚落了一顿,韩德宝真动了气,把他母亲吓坏了,劝了这个劝那个,眼看着一个比一个凶起来,韩德宝只是伸出一只手:“存折。”
    “不给。”
    “不给就在家里翻。”
    韩德宝的妻子哪里受过这气,冲着他就喊起来:
    “你警服没白穿呀,学会抄家了!抄起自己家来了!那你就抄吧!找吧!”
    韩德宝竟扇了妻子一耳光。一向颐指气使的妻子捂着脸呆住了,她抱起孩子便跑回娘家了。
    韩德宝压下火,来到拘留所,看管犯人的公安人员一个劲儿跟他说,时间别太长,要照顾点儿影响,之后把吴振庆带了进来。
    韩德宝从兜里掏出一盒烟来,抛给那个公安人员,却被吴振庆半道给“劫”走了,他迫不及待地撕开烟盒,几步跨到韩德宝跟前,夺过烟便对火。
    那位公安人员有些尴尬,指着韩德宝说:“哎哎哎,别太过分啊,只准你吸,不准他吸!被人看见成什么样子啊!”
    韩德宝从吴振庆嘴里掠去烟,按灭在烟灰缸里,一边说:“明白明白。”之后,又掏出一盒烟给了那个公安人员,他冲着吴振庆说:“你坐那儿,我坐这儿,在什么地方,你就得懂得什么地方的规矩。”
    那位公安人员走了以后,韩德宝说:“你说你多给我长脸?”
    吴振庆不作正面回答,问:“我妈知道不?”
    韩德宝说:“哪能让老太太知道。”
    吴振庆吁了口气,又说:“不知道就好,更不能让我父亲知道。”
    韩德宝把自己的烟给了吴振庆,之后说:“你说你倒是带头制造的什么社会新闻啊?现在已经是八十年代了,中国正逐步恢复法制你知道不知道?”
    吴振庆狠狠地吸着烟,喷出长长的一口烟之后说:“少跟我来这套,我能让人就那么把徐克他母亲的遗像带走吗?他打电话给我,求我务必替他讨回来,我能不去吗?再说了,我听说他们还那样对待徐克的父亲,又打了王小嵩,我能不来气吗?”
    正在这时,那位公安人员进来,韩德宝赶紧又掠去吴振庆嘴里的烟。那位公安人员说:“德宝,你岳父大人让我通知你,叫你今天晚上务必到他家去一趟。”
    韩德宝说:“知道了。”那公安人员却不走,望着吴振庆问:“就是他?”
    韩德宝点点头。
    那公安人员问吴振庆:“你几团的?”
    吴振庆说:“四十四团的。”
    没想到那公安人员居然套上近乎了:“我四十三团的,咱们两团挨着。放心,有我和德宝在,不至于让你受什么委屈。不过,你也别存太大的侥幸心理,以为今天晚上或者明天早上就可以出去,我听说……”
    韩德宝见吴振庆脸上的讪笑渐渐消失,赶紧打断了那位“兵团战友”的话:“得了得了,别在这儿添烦了,我们的时间有限,照顾点儿我们的情绪好不好?”
    那位“战友”自知失言,赶紧说:“你们谈,你们谈……”便退出门去。
    吴振庆在韩德宝面前急于知道如何发落自己,德宝却不知道这事会有个什么结局。他没心思和吴振庆再谈下去了,站起来也往外走。吴振庆急了,也急着往外走。韩德宝从他手中夺下烟,按灭在烟灰缸里说:“你给我老老实实坐在这儿,你当这是在谁家里啊?”
    韩德宝追上那个“兵团战友”问:“哎,你究竟知道些什么?”
    “兵团战友”问:“不怕影响你情绪?”
    韩德宝说:“已经影响了,快说!”
    那个“兵团战友”说:“我听说他们打架这事,被他妈一名记者捅到晚报去了,市公安局一位负责社会治安的副局长看了以后,火发大了!说在火车站聚众闹事,那恶劣的影响还不带到全国去啊?指示咱们这个区局的几个头头一定要严办,不管什么人说情都不能动摇。现在不是严打的时候吗?谁叫他赶上了这一拨呢?”
    《年轮第四章》11(2)
    韩德宝急了,对“兵团战友”说:“你给出出主意,他跟我是同学,从小学一块长大,我不能袖手旁观啊!”
    “兵团战友”倒也直率:“办法我一时也想不出来,你老丈人主管这个案子,今天晚上你不是要到你老丈人家去吗?”
    心事重重的韩德宝又回到与吴振庆谈话的房间,重新坐在吴振庆面前,一口接一口地吸烟。
    “他究竟听说什么了?”吴振庆问。
    “我怎么知道。”
    “你不是追出去问的吗?”
    “我上厕所去了。”
    “我不信!”
    “信不信由你!”
    吴振庆隔着桌子欠身从韩德宝手中夺过烟,将脸侧过一边,一口接一口地猛吸。
    韩德宝又从兜里掏出几盒烟,放在吴振庆那边桌面上,吴振庆看了一眼,没动。
    韩德宝生气地说:“你揣起来!”
    吴振庆默默地将烟揣了起来。
    韩德宝问道:“有前科没有?”
    “你他妈问谁呢?”
    “我他妈问你呗!”
    吴振庆火了:“对我你还不了解吗?还他妈问这种话!”
    韩德宝也火了:“不是除了你还关着好几位吗?”
    吴振庆火气冲天地发泄起来:“他们跟你我有什么不一样?出生后挨饿,该上学的时候革命,该工作的时候下乡,该成家的时候返城,返城了又没工作,成天跟我到处揽活干。没有偷过的,没有抢过的,没有杀人放火奸污妇女,遵守交通规则,不随地大小便,买东西排队……”
    韩德宝早听得不耐烦了:“照你这么说,都是些大大的良民了!”
    吴振庆喊道:“那可不是么?不但是良民,而且都是些顺民,不是顺民,当年能稀里糊涂地就下乡了么?”
    韩德宝忍不住拍了下桌子:“那你怎么被关在这儿了?”
    吴振庆被问住了,竟也一拍桌子叫道:“你他妈的一直跟我吹胡子瞪眼干什么?你还拍桌子!韩德宝,你听着,算我刚才的话是放屁!我不是给你丢了人么?从今往后,我们谁也不认识谁就是了……”他一边说一边不住地拍桌子。
    一位公安人员冲进来,对吴振庆吼道:“你干什么你?他好心来看你,你倒在这儿耍起威风了!”
    吴振庆叫道:“他不是来看我的,他是来提审我的!德宝,提审我也轮不到你!到你有资格的那一天,我也犯不到你手里!我今天既然犯了,我吴振庆就有把牢底坐穿的……”
    不待他说完,那个公安人员啪地扇了吴振庆一耳光。
    吴振庆沉默了,瞪着韩德宝。公安人员将他推到门口,他又忍不住看了一眼韩德宝,韩德宝一动不动地坐着,垂视着桌面,一口接一口地吸咽。

《年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