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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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赫赫有名的“纽东方”总部是一座毫不起眼的四层旧办公楼,高速路、立交桥、广告牌和庞大的建筑工地将它湮没在尘土飞扬之中,落伍的白色马赛克墙体,活像一个内地小县城的招待所或治疗“难言之隐”的非法诊所。很难想像,绝大部分出国留学生都是在这儿被高压锅焖饭似的锻造之后争先恐后地溜出东方奔向西方。
    热浪滚滚,尘浪滚滚,人浪滚滚,是“纽东方”独特的第一景。经过二十多小时长途折磨和两小时市内公汽颠簸后,三十岁高龄学员和低龄下岗职工的我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地汇入一大群大包小包的少男少女,马不停蹄地靠近那团烟尘。越走拢人们越发出气喘吁吁南腔北调的幸福尖叫,活像当年左派青年遥遥望见延安宝塔。
    楼内条件好多了,有空调、饮水机、资料室、小餐厅和带马桶的卫生间。人声鼎沸,摩肩接踵,赏心悦目的青纯美女目不暇接,不时引起饥民似的男生制造出麦浪般的扭头运动——不是男生甲的前额头碰到男生乙的后脑勺,就是男生丙的垂涎流到了男生丁的鼻子上。看来才女并不都是灭绝师太嘛,我这样想着。我买了点食物,领取了一大堆沉甸甸的培训资料和托福听力磁带,又额外掏钱选购了一些留学、签证指南之类的资料。
    不久,开始点名,签到。因为目的都是赤裸裸的,所以既没填“来京目的”,也没“来本校目的”。几辆臭哄哄的大巴开过来,我们像牲口一样被赶了上去。汽车经过无数街道和杂乱的建筑工地,过了圆明园颐和园不久,进入城郊结合部,明显颠簸。一片片农田、农舍渐次排开,不远处苍劲雄浑的燕京山脉蜿蜒起伏。两个小时越来越剧烈的颠簸后,大巴抵达妙峰山山脚下一所中学,这是“纽东方”利用该学校暑假空档租用的教室和校舍。这个学校颇像一个山庄似的公园,环境幽雅,空气清爽,罕见百年大树也不少。当时GRE住宿班全国仅此一家,估计就是开到周口店山顶洞或明十三陵,也会人满为患。
    大巴在这个集中营似的培训基地停下来,我们鱼贯而出,被领到水泄不通的操场上。在这样一个偏僻的地方,突然从全国各地涌来这么多热血青年,你不得不纳闷,都TMD啥年代了,怎么还这么多人像逃离疯人院一般离开他们的母国?他们有我这样纯洁得不可告人的动机吗?
    就像春运时火车站广场的民工,按班次分成几排,按培训费餐费发票分发听课证、课程表、计算机房模拟考试卡、饭卡、笔记本、住宿房号和床号。和绝大多数“纽东方”资料上一样,校内到处是醒目的标语:“在窝囊中寻找脾气,人生终将牛逼”,活像专政场所里的恐赫口号。
    宿舍在一处僻静老式院落里的平房里。院里青石地板,条石拱门,朱红油漆,古木参天,阴风习习,难怪是明清时期刚净身的太监进宫前中转客栈,与时俱进,这里演化成未净身大学生留学中转站。和很多中学宿舍几乎一样,每个宿舍四架铁床,住八人,惟一不同的是配置211卡电话、电扇、夏季床上用品和蚊帐。等我放下行李,去小卖部买了暖瓶、拖鞋、洗漱用品、磁卡电话卡回来,室友都到了。我自称下岗职工兼社会闲散人员,一帮孙子满脸诧异,然后异口同声“佩服佩服”,那假惺惺的口气,如同一帮政治辅导员勉励一个金盆洗手的失足青年。根据年龄,他们都叫我老大,这名字真TMD受用。
    老二牛毕,小我一岁,我下铺,戴一黑框眼镜,东北糙汉,胖得浑然一体。牛毕自称社会大学傻逼系毕业,大伙不必叫他牛逼尽管叫他老傻逼或傻逼老愤青,不必客气。我们假模假式地说还是叫你牛逼吧,他随便笑笑,我就一傻逼,随你们咋叫吧——不过很多不明真相的傻逼叫我牛胖子或胖哥。坦率说,看见牛哥我心里有了底,我不是这里最后一个人渣。老三张琦,小我三岁,江西老表,曾获全国中学奥数比赛亚军,华东某名校物理系研究生,他在保送清华读博和出国留学之间犹豫。老四杨涛,二十五岁,北京某大院高干子弟,北京某校电子系本科毕业两年。老五严力果,二十五岁,晋人,南京某校文艺学研究生。老六白小宝,二十四岁,黔之人,沪上某校经济学研究生。老七文小东,二十四,成都人,西南某校本科毕业,计算机专业。老幺阿黄,广东仔,刚毕业,学金融的。老幺精干黧黑,以元谋人为参照系,你不得不承认他是个靓仔。我们诡笑着叫他“小弟弟”,他害羞地叫:“莫啊,莫啊!”
    “摸——?呃呀妈呀!有病?”牛胖子取笑,“就算我是Gay(同性恋),你有啥好摸的,秧鸡子儿。”
    众人哄笑,阿黄满脸通红。杨涛说:“幸好这屋子不能住九个人,老九叫着骂人似的。”
    反应敏捷的张琦纠正道:“叫老幺不就得了,不能有十个倒是真的。”
    食堂乱,饭菜差,但吃死人是绝对不可能的,符合垄断企业特征。最可怕的是厕所,一律旱厕,酷暑和封闭使恶臭加剧百倍,成了各类蚊蝇蛆虫的圣地。如果你没携带防毒面具,或憋气功夫没达到忍者水准,瞬间就可以把你熏得七窍冒烟泪流满脸神经错乱,一时搞不清到底到这是新陈代谢还是哭鼻子来了。我就见过一帅哥,减负工程没完成,硬生生把隐形眼镜憋进粪坑啦。
    安顿完毕,被召集到操场上聆听校领导训话。在“在窝囊中寻找脾气,人生终将牛逼”的红色条幅下,主持人介绍后,一个身材清瘦、马型长脸、上着花色体恤、下穿灰白色休闲裤的中年男子兔子般矫健蹦上了场。他其貌不扬却不失儒雅,动作滑稽却不失亲和力。站在第一排的我定睛一看,此君正是“红宝书”背面那个乔装打扮搔首弄姿的物种,他当时已经如雷贯耳,日进斗金,虽然难望一些超级腐败公仆项背,但用钞票砸死几十个非洲或太平洋酋长国国王还是绰绰有余的。
    这个“纽东方”创始人三言两语就把疲惫不堪的人群煽动得跟打了鸡血似的斗牛士一样血脉賁张热泪盈眶、手舞足蹈。他们整齐划一拼命挥舞着红宝书,鼓掌,唿哨,尖叫,嚎叫此起彼伏。愚老大满面春风地挥手,那舍我其谁的劲头和日月神教教主相比,也就差一身红衣了。
    随后,两位气质优雅、衣冠楚楚、从北美名校归国的副校长登场,从他们黑白通吃的吓人雅号“留学教父”“人生规划师”等等可以看出,这帮家伙已经得逞为极其成功的骗子,成为社会中坚。他们现身说法的方式再次掀起阵阵排山倒海,随着高擎的手臂奋力一挥,刹那间定格为一樽巍然屹立于纽约港的自由女神像,大伙吃了摇头丸似的一派集体抽筋、啄米状,好像美利坚的大门就在前方红灯右拐一百米。
    最后,几条大尾巴狼下台和学员握手,引起更大的骚动。人群洪峰一样压过来,由于我们几个室友的有利位置,有幸摸着了狼尾巴。大伙激动得双手跟发了羊角疯似的,回到寝室还在发抖。我说:“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流氓有文化。”
    “不愧是犯大案的!”张琦感叹,“这帮人无论干啥都是惊天伟业。”
    “呃呀妈呀。”牛胖子接口,“彪悍啊彪悍!我搞传销培训时,也不过如此彪悍啊!”
    这家伙果然一失足青年啊。我一点也不客气地说:“你傻逼啊?能一样吗,你那是坑人,人家是救人。你那也叫彪悍?你那叫膘厚。”
    “咋啦?彪悍的银(人)生不需要解释!”牛胖子恼羞成怒,“你咋就断定传销害银(人),你见我害银(人)啦?”
    我有些狼狈,众人劝解一番,杨涛若有所思地说:“胖哥好像饱经沧桑啊。”
    2
    GRE培训班教室奇大,是会堂改建的,没空调,吊扇稀少且高悬五米以上,感觉更像电吹风,坐着不动都挥汗如雨。教室密密麻麻不下三百人,以致于不得不借助于音响设备,才能让教员的金口玉言输送到每一个如饥似渴的角落。这些两足直立讲台口若悬河的,个个都是狼以上的品种,大多顶级学府背景,大多年轻,有几个甚至就是学员的平均年龄。教员们基本不是英语专业出身,发音古怪(尤以唐山和胶东口音为甚),但个个都是瓷器国应试教育训练出来的超级变态产品,面对美国最刁钻的专业试题设计机构ETS,他们就像职业惯偷,一眼洞悉破绽,再从容上下其手以售其奸。可能因为这帮人既没有入党分房的需求也没评职称拉项目的隐衷,完全没儒酸气,品味和粗鄙等量齐观,伪善和真诚难分仲伯,挺对学员胃口。他们开诚布公地说,来这上课纯粹出于捞一把的心态,因为老愚钱太忒多人忒傻心忒软,不赚他的钱是道德缺憾或抱憾终生的。而学员呢,也不需从教员那里拿学分争奖学金,对他们也不客气。因此在那段心理刑期,我享受了片刻放风时光。
    给我们讲课的主要有四位,三位都刚考了G和T,申请了学校,踌躇满志地等录取通知。听他们的口气,非“常青藤”名校就别死乞白赖地给他们发Offer了。
    讲填空题的三十多岁,江南才子,算高龄教师了。这人看上去既老成持重,又下流倜傥,颇有“师奶杀手”风范,但在同事们的攻讦下,此君是道貌岸然却缺乏技术含量的资深流氓,犯起风流案子来虎头蛇尾。
    讲阅读的山东二哥,二十八岁,随时一身名牌,不是“阿迪”就是“耐克”。此君不论哪个角度看都一表人材,也是我见过的最为自恋也最为恋母的主儿。
    讲词汇的广东仔出身中医世家,看上去疑似三十五~五十三之间。每隔二十分钟他就自我表白一次,自己二十五岁,住双人房,睡单人床。他留着怪诞的山羊胡子,有些斜视的眼睛在镜片下车轱辘转动,不像风情万种的艺术家,倒像装神弄鬼的江湖郎中或练得走火入魔的邪派武林高手。
    讲逻辑和数学的活脱脱张楚(摇滚歌手、“魔岩三杰”之一)翻版。他青瘦苍白却活力四射,在热衷于低级趣味方面,他显然不是“师奶杀手”和“邪派高手”的对手;在顾影自怜哼哼唧唧方面,难以匹敌山东二哥。他语速犹如机关枪,思维之快之严可以挑战银河计算机。他一手拿麦克风、一手或奋笔疾书或演示,身体扭动如八十年代的扭腚抽筋舞,声嘶力竭满脸通红青筋暴突,如同一个唱到伤心处的便秘型歌手。鉴于我处于史前单细胞物种水平的逻辑思维能力,我从心底最佩服这位大师。
    一堂课一个小时,一般是这样分配时间的:讲课半小时,海阔天空半小时——表扬和自我表扬十五分钟,善意妖魔化校长和同事十五分钟。当然,为了加强贩卖效果,所有内容穿插进行。讲课三十分钟就不多说了,自信得近乎牛逼,牛逼得近乎卖弄,卖弄得近乎色情,其风头可让“学术超男”愧对祖宗屁滚尿流。那些句型复杂意义艰涩逻辑隐晦的试题,“师奶杀手”都倒背如流,学员们佩服得手掌拍脚背,这哥们便眼冒绿光,扫描仪一样频频向美女聚集区扫去。据说他夫人就是在“纽东方”被他非法截流,断送了美国梦。
    海阔天空这一段,各人癖好不同。“邪派高手”对中医达到了走火入魔的程度,时常背出几个药方把学员们弄得愣愣的,什么百年老屋房顶朝阳面瓦片里的陈年艾蒿,什么千年古庙正庙大殿前老青石下雌雄成对的蟋蟀,什么万年洞穴里孕妇蝙蝠留下的干燥粪便(夜明砂),什么百岁高僧圆寂后常年未洗的脚后跟死皮屑,就差没弄出“还元汤”(童子尿)、“人中黄”(人类大便)啥的了。作为在北京上大学的广东人,该君还显示出比他老乡强烈得多的政治热情,他对刚刚上台的台湾伪总统极尽丑化谩骂之能事,心照不宣地暗合了政治正确的潜规则。而当他开涮愚老大或比自己资深的同事前,无一例外去门口瞄一眼。“邪派高手”浓厚的广东普通话和常常斜视的眼球,添加了一些意想不到的怪异效果和可信度折扣。他毫不掩饰小人得志的嘴脸。一是痛陈情史。自称生长在热带地区异常早熟,小学一年级Masturbate(手淫),二年级Nocturnalemission(梦遗),三年级追女生,可是直到拿到Offer前一直没有被正眼瞧一眼,粗暴地没完没了地伤害了他的淳朴感情。(有人接话茬老师请注意左前方四十五度,全场哄笑中,高手抛来粉笔砸那人——这家伙动辄用粉笔砸人,粉笔果然落入右前方四十五度。)他的报复是:一拿到哈佛或耶鲁的Offer,便按黑名单去一一羞辱她们——就像鲁迅先生临死时一样,一个也不宽恕。他还透露他如何将美国名校教授诱到中国来,如何在北京饭店设下“鸿门宴”将其套牢,成功地把自己卖了个好价钱。“这是鸦片战争以来第一个以中方获胜的密约。”他这样强调。学员们不敢不肃然起敬,他那西门大人似的眼神便探照灯似的向女学员一路横扫过去。
    “师奶杀手”会从八十年代风靡全国农村的“燕舞”牌收录机,毫无征兆地过渡到刚刚问世的广大自卑男士的性福福音——神奇的蓝色小药丸Viagra(哥伟哥),并大发感慨全世界猥琐男人们从此雄起来了,似乎这粒神奇蓝色小药丸形象大使非他莫属。此君还会从达尔文的进化论自然进化到对大和民族的仇恨,咬牙切齿要发动几次东京大屠杀,为大中华共荣圈清理门户——当然只杀男人,女人可以引进改良品种。仿佛这就是进化论似的。此君如此津津乐道蓝色小药丸和东京大屠杀,以致于让人不惮于依据“咬人的狗不叫,爱叫的狗不咬人”的普世原理反向推理:越是满口污言秽语的人,性功能就越弱;越是性功能弱的人,就越是具有暴力意淫的倾向。根据此君的症状,基本濒于不治边缘,即使“邪派高手”祖传秘方轮番使用也不济。
    在表扬和自我表扬方面。“资深流氓”自称留学对他毫无必要,他已无书可读,但鉴于“老子过去有才,现在老子又有了财”,他并不排斥时不时出于考据癖出去溜达溜达。他轻松达到了自我表扬的最高境界:脸不红心不跳地以“牛人”“人精”或“才子”自居,同时自然而然地把“憨豆”“人渣”“孔乙己”和“流氓”之类头衔批发给了他的老板和同事。
    “山东二哥”时常强调他的唯美主义品味,好像除了《追忆逝水年华》《百年孤独》和《飘》(注:《百年孤独》,世界名著,魔幻现实主义代表作,哥伦比亚著名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GabrielGarclaMarquez,1928~)主要作品,1967年出版,1982年凭此作品获得诺贝尔文学奖。《飘》,美国著名女作家玛格丽特·米歇尔(MargaretMitchell,1900~1949)创作的一部具有浪漫主义色彩、反映南北战争题材的小说,著名电影《乱世佳人》以此改编。),没啥作品能入他的法眼;他透露由于妈咪、爹地和女友对他宠爱竞赛,以致于他每天早晨必须吃三个鸡蛋,喝三杯牛奶,打三个嗝儿,否则就会点燃家庭内战,引发一场因争风吃醋的血案。为了保持身材,他又不得不通过加倍锻炼来消耗多余的卡路里,所以他不得不经常穿运动衫。鉴于他的身份、身材和一节课四位数的收入,他没理由不穿“阿迪”或“耐克”。他这样叹息道:“我这个人,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是名牌,也够郁闷了——高处不胜寒呀。”对自己的英语水平,他更是不容侵犯的自信。他以亲身经历为例,列举了一个澳大利亚外教的无知,牛逼得就像一个美国西部牛仔挑出了中国甲骨文教授的纰漏。
    “邪派高手”则一边嘣出一些比他的祖传中医秘方还要生僻还要诘屈嗷牙的变态词汇,一边为校长的红宝书插漏补遗,那得意洋洋的样子,活像当年戈海洋看盗版《我的奋斗》(注:《我的奋斗》,希特勒著,狱中写成。),一边看,一边还荣幸地承担了为元首校对的神圣职责。
    “翻版张楚”极自信但从不贬低他人——甚至是友好的贬低,更像一个虚头巴脑的正人君子。
    愚老大和几位副校长也各给我们上了一课,漫谈式的,更像资产阶级清谈馆——议会里的闲扯。
    3
    “纽东方”大约是中国惟一明目张胆怂恿学员谈情说爱的教育机构。从校长到教员均孜孜不倦地灌输着这样的理念:“学业和爱情应该比翼双飞”。有的搬出弗洛伊德的理论,说一切伟业、文明无不源于伟大的Libido(性欲);有的以萨特存在主义为后盾,人体内所有器官一律平等,任何冲动都是正义而不容压抑的;有的拿出大禹治水的典故,阐述洪水在于疏而不在于堵;有的拿出历史案例,老套的有马克思和燕妮、居里夫妇……新鲜的来自身边:这一期G班绑成了几对,那一期T班又拴了几双;G班的比翼双飞到了哈佛麻省,T班的也作对如愿去了剑桥牛津……对于一些越轨的担忧,他们会高屋建瓴地说,世界上没有绝对的禁区,就算有禁区,“守住禁区,其他部位——灵活发挥”,就TMD差手把手地教你怎么丢掉禁区啦。
    对这些旺盛分泌荷尔蒙年龄阶段的人而言,这下三路战略怎一个狠字了得。学员们都被挠了痒处似的蠢蠢欲动,校园里时常目睹一些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学员,女的花枝招展,男的形迹可疑;甚至课堂上也波光粼粼绿光闪闪,风流案是一桩接一桩。当事人都大言不惭——践行“纽东方”文化。所以“纽东方”不仅成为有史以来最大的“人才贩子基地”,还是最大的“婚恋速成站”。跟配种站相比,也就差几个穿白大褂卖春药的兽医了。
    我一度坚定地怀疑,傻逼老愤青牛毕就属于此类人士。因为这厮除了对“资深老流氓”的课有点兴趣外,整日难得在课堂上见到,不是在校园里东奔西窜,就是独守宿舍。即使在宿舍里也很少和我们谈留学信息研究试题,却一个劲地骂现在的大学生都是没独立思考能力的脑残、傻逼。他常这样骂道:“别以为你TMD出国了你就不是傻逼了,只不过丢脸丢出了国界而已。”
    看来我是误解他了。同属八十年代理想主义愤青沉渣泛起,私下多了些交流。一次在火炉般的饭厅里吃饭,我说你丫看上去心宽体胖,为啥火气还那么大?牛毕冷笑:“我TMD就是不愿意非得在装A和装C之间做出妥协而已。”
    “你来这儿就为了做这道选择题啊?你不也是为了出国吗?”
    “我TMD才不出国呢,我来这就是看看,这里也是社会一个缩影嘛。”
    “做社会调查啊?”我大吃一惊,“你TMD也太潇洒了吧?花这钱这精力来这儿就为了这个?”
    “要不我傻逼呢。”他冷笑,“不过这帮小傻逼还得我这个大傻逼来启蒙,他们出去丢脸,也有我一份,这事就跟我有关系了。”
    “别人咋丢你的脸了?”我不敢苟同。
    “因为我也是中国银(人)!”牛胖子掷地有声,“你说,现在这帮傻逼们,除了读死书死读书拿学位挣钱泡妞性交还知道个啥?别说‘五四’前后,就和八十年代土鳖比也是天壤之别。”
    “你TMD掏粪工啊,嘴巴咋这么臭啊?”我抱怨,又说,“我也同意副校长所说的有些留学生身体出了国,精神还没出国。但这关你屁事啊,你还能怎么着啊?”
    “我呀,想来这儿教书。”他脱口而出,我惊愕之余破口而笑:“你是发情了还是发烧了?别人来这儿都是中转一下,你却想留下来。再说,在这儿教书容易吗?站在讲台上的那些,几个不是北大清华的大尾巴狼?”
    “他们也有讲错的地方。”牛胖子抢白说,“我都一一记录在案了。”
    “你哈佛的还是牛津的?你姓牛就逼大啊?”我差点拍案而起了。
    “呵呵,还说我嘴臭呢。”他嘿嘿笑了几声,低语道,“说出来别吓着你,我TMD就是东北老家那旮瘩一下三滥中学毕业的——对不起,我还抬举自己了,哥们我高中只念了两年就落草为寇浪迹天涯啦!”
    “啊——!”我惊得打了个喷嚏,“你TMD忽悠我吧?”
    “这事光荣啊?”他无所谓的样子,站起来去洗碗槽。我瞠目结舌地站起来:“你傻逼也太胆大妄为了,我TMD好歹还有个英语专科学历几门自修本科成绩单呢,你也忒不知道天高地厚啦。”
    “谁让咱是东北银(人)呢?”他破口大笑,“咱东北银(人)敢作敢当,你看长江以北但凡杀银(人)越货绑票撕票先xx后xx公安部督办不成还得动用武警的大案要案至少百分之八十都是我们干的——”
    我打断他:“长江以南百分之二十也是你们干的,加起来就百分百了。”
    “是啊!咱的传统,丢啥不能丢传统啊!妈那个巴子,走着瞧!”牛胖子把饭盒砰地一声扔进柜子,走出食堂,摇头晃脑步态摇晃活像企鹅翩翩起舞。
    4
    就女生的漂亮指数而言,如果说T班是江南水乡,G班则是黄土高原。G班的女生比例偏小,年龄参差不齐,真读书的多;T班的年龄更小,很多社会青年和高中生混迹其间,不乏“官二代”和“富二代”,出国目的不是读书而是移民,或者就是钱多得烧包,烧钱来了。我在饭厅偶遇一个T班小妖精,连续上了五个班,还不知道“托福”的英语全称是啥。
    我们这个班规模大,真有几个女生养眼,弄得不少男生争前恐后地装A和装C之间玩中庸。我很幸运和两个香港妹妹相邻。紧挨着我的堪称靓妹,二十一岁,跳芭蕾的,身材一流。她不会普通话,就用英语或繁体字和我闲扯。室友们个个夸我艳福不浅,我却如一老僧坐怀不乱。一切朝花夕拾拔苗助长都TMD跟四月肥瘦肉精似的不靠谱。
    就寝时,大伙躺在阴风习习的前朝太监宿舍里像饥民谈论食物一样谈论着这几个美女:哪个臭不要脸的和哪个美女搭话了,哪个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哪个倒霉蛋碰了一鼻子灰……牛胖子说:“别人好歹还行动了。哪像尔等光说不练,有本事上没本事拉倒。一帮傻逼意淫啊咋地?”
    “哈哈,想当年,安公公(注:安公公,指清朝名太监安德海。)也是在我这张床上意淫呢。”老七文小东一边手淫一边很有面子地说,文艺学硕士严力果很权威地为他撑腰:“意淫乃人生最高境界,古人云妻不如妾,妾不如丫鬟,丫不如妓妓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要干实事,那还是老二上吧。”我提议,牛胖子不屑地说:“一看就傻逼,我对傻逼不感兴趣。你以为漂亮就不傻逼了,你以为香港就没傻逼了,你以为搞艺术的就不是傻逼了?”
    严力果再次宣布:“搞艺术的最装逼,学音乐舞蹈的都很闷骚。”
    我严肃纠正:“应该叫风骚,你那个专业的才叫闷骚呢,文学就是靠焖焖出来的。最大的闷骚女,古有李清照,今有张爱玲。”
    “现在那几个美女妓女作家呢?”白小宝问,我说:“那不叫闷骚,那叫骚闷。”
    大伙佩服地击掌拍床:“精辟精辟。”老幺阿黄尖叫:“老大,I服了U!”
    “可是老大您却是蹲着茅房不拉屎,守着青山没柴烧啊!”杨涛说。
    “哥哥我都可以给她当叔叔了,再说我也不喜欢香港脚。谁来我都让位——不行,我得拍卖。”
    “老七有优先权——谁让你是处男呢。”老三张琦说。
    大伙说有道理有道理。文小东难为情:“赶鸭子上架呀?我又不会粤语,她唧唧歪歪说啥我都听不懂。”
    “为了个xx巴傻逼争来争去值得吗?搓搓睡吧!”牛胖子不耐烦了。半天没吱声的老幺阿黄发话了:“各位老大,看来只有小弟出马了。”
    “是啊,我们怎么都忘了广仔啦。”杨涛说。
    “是啊,都说鸟语,就让他去吧。”我附加一个条件,“从明天起,每天的开水就由老幺承包啦,还有我的臭袜子。要不就拉倒吧,我得一碗水端平啊。”
    阿黄哇哇叫苦,其他人则欢呼起来。我打断大伙的欢呼:“还有一个条件,给你一周时间,你傻逼要是一周拿不下港妹,给我滚蛋,你也别占着茅坑不拉屎。有没有信心?”
    阿黄哇哇叫苦:“老大,别给我压力!”
    “给你压力你就要坚决顶住,‘纽东方’的谁TMD没压力?”老三张琦说,“来这就是来找压力的。”
    当时寝室里八人,除了老七文小东,个个号称自己有女朋友,但只有杨涛和T班靓女茵茵可以确认。他们虽然认识不久,俨然老夫老妻。
    大家密切关注广仔和港妹的进展。两人在课间休息时搭上话,很快无话不说。广仔居然众目睽睽之下摸了港妹的额头,我们当即通报表扬。牛胖子头一回正眼看了他一眼:“呃呀妈呀!瞧你小样的,还有些手段。”
    不久,在操场饭厅,校外小餐馆微机室花前月下到处可见他们出双入对卿卿我我。一次词汇课时,白小宝给我们传来纸条:“看老幺的黑手,阅后传各位兄弟。”
    四面八方看过去,老幺佝偻着身子,左手紧紧停泊在港妹的裆部,而港妹的右手,也正好栖息于广仔的相似部位。最后发展到——据回家度周末返回妙峰山的杨涛透露——二人鬼鬼祟祟地钻进附近一家小旅馆。北京人啥事都爱往政治上扯,杨涛说:“香港回归了,哥们也可以扬眉吐气啦。”
    我偷着乐,这帮雏儿现在就意淫吧,哭的日子在后头呢。
    广仔春风得意时,其他人也大多没闲着。杨涛和他女朋友晚饭后常去爬山钻树林。老五张琦和女友电话里谈婚论嫁。严力果常去校外网吧给女友电邮,及时汇报他女友的最新动态。文小东生性腼腆,在女生面前气不敢出屁不敢放。在我们威逼利诱下,他就像冒着杀头的风险扭扭捏捏和中意的“小恐龙”搭话,话没三句落荒而逃。追问缘由,他支吾半天才透露,那“恐龙”不喜欢雏儿。
    我接过两次武彤彤的简短电话,依然是毫无建设性的废话。弟兄们知道了,就像发现一个穷兄弟家的地窖里原来藏着金银财宝:“老大,您原来是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啊!”
    最活跃的是老六白小宝,这家伙一下课就和远在上海的女友煲电话粥,怎么肉麻怎么来,别人等得屁股都冒烟了他还高xdx潮迭起,由此从我这里荣获“电交犯”这个诨名。按他的说法,上海某高官的掌上明珠缠住他不放,不让他出国,他烦死了。有一次午睡时,他的电话来了叫了他两次他不理,文小东就问有啥话转告,我们都听见听筒里传来一个中年妇人严厉的声音:“告诉白小宝别再骚扰我女儿了,再不要脸我就找他导师。”
    我们笑得此伏彼起,吵醒的白小宝一头雾水,我们就说他女朋友让他回电话,他不耐烦的娘娘腔:“讨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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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牛胖子没一点动静,他一心想的是给以阿黄、白小宝为代表的小傻逼们来个思想启蒙运动。牛胖子说的也许是对的,阿黄确实是个问题人物。别的不说,这家伙的抠门指数,直逼守财奴葛朗台。他抠门闹出了笑话,差点把自己送进了急救室。如果“纽东方”有电台电视台啥的,肯定是突发性新闻。后来我们猜测他和港妹短命的露水情缘,可能与此有关。
    寝室如果有人买零食,大家谁也不客气。基本是轮流买,争着付钱。惟独这个中国最富裕地区来的阿黄,吃大家是毫不口软,被吃一次就像剥他皮。他买东西吃东西,就像进行特务活动。一次午睡时,一阵微弱的苹果香被我异常敏锐的嗅觉系统捕捉,我若无其事地下床,循着味儿蹑手蹑脚地钻进他蚊帐,这个家伙躲被窝里无声无息啃苹果呢。我轻揭被子,他惊恐地看着我,口腔里塞得就跟TMD獾猪似的。他贿赂了我一个,换取我的沉默。我觉得这苹果挺脏,但还是接了。
    事情终于败露。一次他正在被窝里田鼠一样咀嚼时,大家一窝而上,他的宝贝被洗劫一空。历经如此严峻教训,阿黄依然不长记性。一傍晚,杨涛和拎着水果袋的阿黄狭路相逢,对峙了一阵,杨涛追,这厮居然躲到厕所去啦。杨涛火速打电话搬救兵,我们去厕所扫荡时,这个家伙正好把最后一个大苹果往嘴里塞,撑得脸红脖粗双目发直话语失禁。为了防止他的宝贝落入他人之腹,这厮躲到臭气熏天的厕所里,五分钟内生吞了十多个“红富士”!我们吓呆了,严力果用手指在阿黄眼睛前晃动,他大而无神的眼珠子一动不动,挤出一行泪水。杨涛拉起阿黄,要送医务室。
    “瞧瞧,我说得没错吧。”幸灾乐祸的牛胖子趁机上纲上线,“这样的傻逼出了国,肯定为国争光。”
    “得饶人处且饶人,救人要紧。”我毕竟被他腐蚀过。
    七手八脚将阿黄扶起来像伤员一样架起来往外走,他被撑得像一条泡胀了的死鱼,脑子还清醒,听说要去医务室,垂死挣扎。以为他有话要说,停下。牛胖子观察了一会他骨碌碌转的眼睛,说:“知道咋整了,闪开!”
    牛胖子一声大喝,对准阿黄胀得青蛙似的腹部猛击一掌,阿黄一个趔趄,打出一响亮嗝儿,又一连串渐次亢奋的嗝儿,一呕,哗啦啦白花花地井喷了。我们赶紧把他弄到路边水渠,阿黄哇啦哇啦地吐了好一阵,才恢复人形。牛胖子一点也不积口德:“这就叫排泄系统紊乱。”
    次日晚上回宿舍时,桌上摆满零食,阿黄一脸媚笑地看着我们,迎来大加赞赏。
    一天晚上,广仔扭扭捏捏要求再次和我对调座位,大家愣了。牛胖子放肆地取笑他:“呃呀妈呀,这才几天啊?还没开花呢,就完事啦?你早泄呀?”
    阿黄咬牙切齿:“那个贱人!背着我养汉子,兄弟们给我做主啊!”
    “谁是西门庆?”白小宝问,阿黄悲愤地说是T班的,开辆法拉利跑车。
    “行,改天哥们来个血洗狮子楼。”杨涛拍拍胸脯。
    我坐回原来的位置,港妹只是讪讪笑笑。
    6
    五周的培训很快过了大半,一塌糊涂。GRE考试分为Verbal(语文)、Quantitative(数学)和Logic(逻辑)三部分。总分两千四,各八百分。Verbal大多是一些跨学科的文献,涉及前沿科学、艰涩词汇、复杂语法等因素,最难啃,设置填空、阅读、词汇三门课。数学很简单,基本予以忽略。逻辑基本是排列组合。数学和逻辑对绝大多数中国学生都易如反掌,常拿满分。他们怕Verbal,但由于数学和逻辑加起来可轻松拿到一千五百分,所以即使语文只考五百分,也能轻易上两千分。
    对我来说,逻辑比Verbal难百倍,那些严密而琐碎的组合题,错一题错一大片,颇像早年让我栽倒的极限和微积分。到机房模拟考了几次,语文维持在六百八十分上下,数学也能上七百,但逻辑最好成绩三百五十,最差二百,平均下来二百五,怎么也凑不够比较保险的一千八百。
    哥们在匪夷所思之余,在“老大”之外奉献给了我另一个雅号——吴逻辑同学。任他们咋帮我,脑子就是拐不了那个弯。他们一分钟可以搞定的问题,我在草稿上又是画图又是推理半小时还摸不着门,气得奥数季军张琦大骂:“老大,你怎么比咱们愚校长还笨啊。”
    文小东说:“我断定老大脑子肯定少了一根筋。”
    “老大就叫正直!”我哀嚎道,“死定啦,咱去外星球留学得了。”
    只有牛胖子像诊断病人一样凝视了我一会,照例先来一句“呃呀妈呀”,说:“上帝是公平的,能量是守衡的。MyGod—!这是天才白痴的症状!”
    周末晚我们出去溜达。杨涛拉着茵茵,广仔搂着“回心转意”的港妹。不久前广仔和港妹出去野合时发现附近一个超豪华的疗养中心,它孤岛一样坐落在农田里,如一豪华游艇停泊于乌泥塘。我们凑近一看,居然是某国家机关的职工疗养基地,里面休闲设施一应俱全。对外开放,价格离谱,主人消费不起,专对仆人服务。想到累了大半个月了,还是奢侈一把吧,蜂拥而入。男的买了游泳裤,女的租了游泳衣,争先恐后跳进游泳池,再泡温泉。广仔真TMD黑,港妹真TMD白,俩人粘在一起,活脱脱白胡椒和黑胡椒拼成一盘“绝代双椒”。港妹其实生长在大陆,五岁才去香港。
    每四人为一组开始台球对抗赛,哪方输哪方请客。两美女当裁判。一听张琦这个提议我就想你小子要是不和老大分一组肯定死得很难看,奥数逻辑你是老大,要玩这种街头流氓运动尔等掉袋子书虫就给我统统趴下吧,老大玩台球时尔等还在玩小鸡鸡呢。果然不出我之所料,除了杨涛可稍作抵抗,其余人等,三下五除二就被我和牛胖子解除了武装。飙歌到后半夜,两对野鸳鸯就地开房。杨涛提议午后去爬妙峰山,牛胖子一脸淫笑:“呃呀妈呀,你们牲口型的?这后半夜还不够你们爬?”
    我们哈哈大笑着走了。路上一阵鬼哭狼嚎,吓得田野里嘎嘎叫的蛙声都戛然而止。
    错过了午饭,正好校内有人叫卖盒饭,周围农民溜进来挖愚老大墙角的。五元一盒,没吃过,凑合吧。
    眺望远处,几座山峰平地乍起,兀然耸立,甚为美妙,不知道妙峰山这暧昧名字是否因此而来。爬山或进香的络绎不绝,多背塑料桶采集山泉。长势怪诞的松树傲立于悬崖,嶙峋山石突兀于峭壁,绮丽的山桃花、野丁香、山茉莉、杜鹃、麦秆菊等无规则散落各处。野兔、斑鸠和羽毛绚丽的野雉冷不防扑腾而起,惊得女生哇哇叫男生哈哈笑。山涧泉水潺潺而下,山崖凹回处清泉汇集,有容器的盆满钵满,没带容器的便掬手而尝,仰天而饮。
    越往山上走,草木越葱茏,一些掩映在深林和雾霭里的庙宇、古刹越显露真容。两小时后登上主峰“莲花金顶”。放眼望去,远处庞大的京城露出参差不齐灰霾迷濛的一隅。金顶主建筑是明清建成的灵感宫,十余座古刹环绕于此。走进灵感宫,山风徐来,松涛微熙,香雾缭绕,佛音悠扬,人们停止说笑,屏住呼吸,双手合十,默念着奉上蚊香。此情此景,仿佛令人遁入空门,六根清净。除了牛胖子,每个人都许了个愿,一核实,居然都是希望考试过关,早日拿到大洋彼岸的Offer。离开寺院,进入树林。游玩间忽觉腹部剧痛,异口同声:“盒饭!”
    没厕所,不远处又有人,狼狈不堪,只好亵渎一下美好大自然了。狗急跳墙的杨涛提议让女生先为男生站岗,茵茵怒骂道:“一点绅士风度也没有,你就不知道女士优先啊?”
    两美眉一脚深一脚浅朝树林深处跑去,我们则紧张地警戒。她们一脸轻松回来后,为我们一一分配手纸。我们出恭时,两位美女又为我们望风。下山后气势汹汹去找卖盒饭的,那厮早就班师回朝啦。
    培训曲终人散,我面临两个选择:一是接着上T班,二是先拿下GRE再进T班。由于再次面临当年高考时严重偏科的窘境,我决定在附近找房子住两个月,冲刺一下试试。这里很有气氛,杨涛、广仔也留下,有问题可以请教。正好有一排当地农民新修的平房,家具全新,水冲厕所。除了那个通过煤球炉供热热的简易澡房,条件比“纽东方”宿舍还好。吃饭也方便,可以凑钱让房东做,也可去另一处某机关疗养院食堂。
    学员大规模撤离,我们到北安河镇最好的驴肉餐馆举行告别晚餐,再到那个高级公仆疗养基地打了一场友谊告别赛。留下联系方式,预约大洋彼岸见。牛胖子说:“我就免了——过去看看玩玩还是可以的。”
    我和杨涛合住,茵茵和一个T班的女生住进最里面一间。广仔眼泪汪汪地挽留港妹留下,未遂。节奏一下慢下来,我每天就像神汉研究《易经》矩阵一样研究逻辑题,无聊透顶。偶尔爬山,打球,要不就被拉到屋外小水泥坝踢毽子。我对北方糙汉酷爱这个阴气十足的运动十分别扭,老是想起《水浒传》里的恶少高俅。
    我约杨星辰和李皓妙峰山一聚,他们坚持我去找他们。杨星辰生意起色很大,转眼在朝阳某高档小区买了套新房,两间住人,一间办公,新办公设备一应俱全,看得李皓和我心潮汹涌哈喇子澎湃。午饭后,又随杨星辰去附近写字楼他公司小坐。他家以前的那个亲戚女孩在里面守着,越来越像小白领。杨星辰说:“其实我喜欢在家办公,只是见客户才来这里。”
    “照你这个速度,要不了十年就千万富豪啦。”我说,李皓给他升了十级:“杨总的目标是十倍。”
    “有八点八七倍就行啦。”杨星辰笑,“你们的目标是挣美元,一块换我八块八毛七。”
    他们问起武彤彤,我说这一段没联系。说起考试,我不置可否:“谁知道呢?死马当活马医。”
    返回妙峰山时和李皓同行一段。他又搬家了,住大屯,眼下在一家信息公司做翻译。
    7
    两月一晃过去,人弄得无精打采,逻辑水平始终故步自封于二百五,二百五就二百五吧,正式预约考试。无论结果如何,打道回府。
    在人大招待所找了个单间住下。炎热、疲劳、紧张和劣质空调的噪音折腾得一夜无眠,起床后灌了两袋酸奶,头重脚轻赶往考场,那哀兵之势就TMD天朝国足迎战八国联军似的。
    一写字楼里验明正身后安排到电脑前,还没考就一塌糊涂了。我对电脑还不熟练,看着屏幕做题、操作鼠标都觉得吃力。语文和数学觉得还可以,做逻辑时,我脑子习惯性地陷入混沌。我看一眼题,在草稿纸上列出条件,满头大汗做了几道题,半小时就过去啦,手忙脚乱,胡蒙了事。当电脑询问是否查询成绩并警告一旦查询,成绩将正式计入档案时,我一咬牙点击了Yes,一千七百五十分,语文六百八十,数学七百二十,逻辑——三百五十分!和我当初模拟考试几乎一样,这几个月算是白学啦。
    我在电脑旁枯坐,心如死灰,在工作人员催促下垂头丧气离开了。到网吧给武彤彤发了一封邮件,顶着酷暑在大街上晃荡,不经意间到了我和武彤彤亲密接触的那家旅馆。我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兵,驻足于流过血负过伤的地方,睹物伤情,思绪纷飞,悄无声息流下几滴浊泪,默默走开了。一条迷失了方向的流浪狗,在大街小巷漫无目的地游荡,直到快下班时,我才登上公汽,风尘仆仆地赶往大屯。
    杨星辰的高尚住宅虽然住着舒服,但我已明显感到我们不再属于一个俱乐部,吃吃喝喝叙叙旧还可以,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就别TMD生拉硬扯同舟共济革命友谊啥的了,不互相革命就TMD天下太平啦。我在“家和超市”旁边和李皓会合,一见我他就开涮:“猴子下山了啊。”
    我也不客气:“是啊,赶紧给我改善伙食吧。”
    “咱就是来采购的,不过还得你这个大厨来掌勺。”我们走进这家很大的超市。
    他问我考试情况,我说栽了,可能得再考。李皓拍拍我的肩膀:“你真能折腾啊。”
    “困兽犹斗呗。”
    李皓住处那时还挺荒凉,从“家和超市”到他那蜗居公汽都不通,出租难得一见,只得靠步行或火三轮。火三轮噼噼啪啪的引擎和源源不断的污黑油烟弄得我耳目失聪,口鼻失控。这段两三里坑坑洼洼的路途,差点没把五脏六腑给颠覆了。下车时,大汗淋漓的我们小心翼翼避开泥地小坑里淤积的污黑积水和白花花的垃圾。这地方比陈宁安住地还偏僻,一排平房、窝棚似建筑和几十个简易发廊一字排开,门口立式旋转灯和室内粉红灯饰光芒暧昧,袒胸露背的女子在门口或鸡啄米似的对你亲切问候,或手抽筋似的向你发出人性的召唤。路边年老色衰的女人更是赤膊上阵,上来就直奔主题:“大哥,操练吗?”
    这话问得挺有体育精神,挺实在的。李皓警告我别搭话,我也没那兴趣。水泥地四处开裂,红砖楼陈旧得发黑发黄,窗户上的黄漆和玻璃被厚重的灰尘和油烟覆盖得斑驳陆离。几个摇摇欲坠的花台里,一些残花败草在贫瘠、干燥且垃圾密布的土壤里垂死挣扎。
    “咋住这儿啊,不知道的还以为到了索马里卢旺达啥的。”我笑。
    “凑合吧。在北京你就得随时准备搬家,我都搬了十多次家了。要不咋叫北漂?”
    哼哧哼哧地上楼,壁炉一样的房间和凌乱加剧了我的崩溃。李皓打开窗户和电扇,冲澡,然后兴致勃勃做好饭。我拿起破沙发上杂物,一屁股塞下去:“这家比狗窝也就多了几本书,你得赶紧找老婆啊。”
    “我这情况,谁瞎了眼嫁我啊?”他苦笑着添酒。
    “别眼高手低——跟我似的,就找个北京工人阶级的女儿吧。”
    “你臆想症啊?她们还指望着走出小胡同,住进电梯高楼深宅大院呢。”李皓嘭一声撬开啤酒瓶,“除非杨总那样的还可能。”
    “回老家找吧,做饭也可口,你看杨总多幸福。”我们开始上菜。
    “条件好的谁来北京啊——别以为你漂在北京就是北京人了;条件不好的,来了也是个负担。”李皓感叹道,“像杨夫人那样既精明能干又同甘共苦的可遇不可求。”
    “那咋办?总不能老找性工作者吧?”我打趣。
    “这名词听着新鲜。我从来不找,又出钱又出力还担惊受怕的事我才不干呢。”
    “英雄所见略同!”我们干杯,喝下凉爽而苦涩的液体。他瞅了一眼对面房间,低声说:“那哥们爱找,有时还带回来。”
    “那你咋办啊?”
    “嗨,还能咋办,听个响,洗洗睡吧。”
    “别急着睡啊。”我说,“专家给民工出的主意——多开展文体活动转移注意力,打打乒乓球啥的。”
    “中国垄断世界乒坛,敢情全靠性压抑啊!狗屁专家,瞎掰!他们花天酒地的,咋不去打打乒乓球?”他笑骂,又诡秘地说,“我有个秘密情人。”
    “是吗?”我惊讶地问,“你是深藏不露啊,她来了,我睡哪儿?”
    “没事,你睡床垫子。”
    我大惊失色:“啥,TMD比我还前卫啊?知道群宿群居啥性质吗?刑事案件!”
    “没事,到时候就知道。”他再诡秘一笑,“别老是关心我,说说,和留美博士的事情咋样了?”
    “估计是没戏了。考砸了,更没戏了。”
    “嗨,出去的人。哥们提醒你,别太傻太天真了。”
    “闲着也是闲着。”我自嘲,“哥们下岗职工,再不拼一把,卖大饼去啊?”
    晚饭后,和对面室友去亚运村游泳。回“家”时,小路旁边的黑暗沟渠蛙鸣一片。推销自己身体的女人一拥而上,那室友嘿嘿一笑:“不错吧,这条路上既能听到蛙叫还能听到鸡叫。”
    室友和她们讨价还价,砍到四十五块,假惺惺地问我们要不要,我们连摆手。他挑了一个姿色尚可的女人。其他女人纠缠一阵,悻悻而去。浓妆艳抹的女人挽住老公一样挽着室友走,就像一老妈子挽着自己壮实的儿子。我对李皓耳语:“这哥们喜欢既出钱又出力,活雷锋啊!”
    “这哥们艺高人胆大,久经沙场了。”他笑。
    “说我们啥呢,讨厌!”那女人嗲笑着揪李皓的胳膊。
    “我说咱哥们艺高人胆大。”李皓说,女人淫笑着:“高不高待会才知道呢。”
    室友一拍女人臀部,骂道:“傻逼,闭嘴!”
    说说笑笑进了院子,这个衰败的小区,保安形同虚设。那边巫山云雨颠鸾倒凤时,这边也欲火中烧,我问李皓秘密情人在哪。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李皓哈哈大笑,神秘兮兮从衣柜深处拿出一长条形盒子,打开后将一橡皮玩具啥的扔向我,下意识接住,充气娃娃!我乐不可支。他说是商家送的。
    “真TMD有创意!”我笑得差点岔了气,“只听说过给农民打白条的,没听说过给白领来这一手的。这事可以上‘焦点访谈’啦,肯定惊动党中央。”
    “嗨,说来话长。”李皓边喝水边说,“这家公司人让我翻译资料,千方百计赖账,最后一笔几百块不由分说拿这个抵债,搞笑吧?”
    “这该死的太有人情味啦!”我看着这赤裸裸极有质感的肉色尤物,“这尤物多少钱?”
    “市面上一千多呢,质量还是不错,真人体积,一米六五,魔鬼身材。”
    “哈哈,你赚了。”
    “卖给你我少赔点,二百块你拿走吧。”他咕哝着。
    “操练过吗?”
    “没有,你看还没拆封呢,拆开试试吧。”他过来指着说明书说,“这都是特殊矽胶制作,触感与人体几乎一样,体内有芯片控制的温控声控系统。”
    小心翼翼地把这个尤物取出来,充气。干瘪的肉色矽胶慢慢膨胀起来,色泽越来越丰润,手感越来越真实,体积也越来越接近真人,丰乳细腰肥臀,微笑谦恭、热辣,活脱脱当下某一线清纯女星。李皓放进电池,打开开关,我抚摸尤物脸颊,嗲嗲的一声:“讨厌!讨厌!”李皓浪笑着捏粉红色乳头,尤物肉麻抱怨:“你坏!你坏!”李皓把尤物往床上一扔,尤物尖叫:“我要我要!”“你真棒!你真棒!”
    我赶紧关掉电源,拔掉气阀,这个尤物立即像个泄气的皮球,瞬间成为失去水分的美丽木乃伊。我赞叹:“霹雳娇娃!你翻译得真TMD棒!”
    “纯属意淫!这TMD变态游戏也只有小日本才想得出!”他笑。
    “就这么白留着?资源浪费啊。”
    “你喜欢你拿去。”
    “得啦,我没那么变态。”我笑,又朝对面房间努嘴,“要不送给这哥们,牲口型的,猛!”
    “他喜欢干实事。”
    我献上一计:“送房东,抵一月房租也好。”
    “好主意呀,——可惜房东是女的!”
    “给她换个男用的嘛。”
    “得啦,找死啊!还是下次搬家时送给民工兄弟吧,肯定比打乒乓球强啊。肯定成轮奸啦!”李皓收起“霹雳娇娃”,物归原处。对面传来女人肆无忌惮的尖叫和男人的咒骂。李皓怪笑:“我要我要,你坏你坏!”
    眼前的“霹雳娇娃”和对面的性工作者提醒我,在这个欲望横流的时代,我整整一年没碰女人了。半夜,我梦游般窸窸窣窣摸向那个衣柜。
    8
    难得的懒觉中被急促的电话声吵醒,武彤彤打来的,立即睡意全无。
    “比我想的要好,我当初语文比你还低十分呢,数学也还将就。”她口气比以前好多了,忍不住爆笑,“你逻辑也太差了!按你的分数,基本错完啦。”
    “我容易吗我?”我也笑,“我还获得一个雅号呢,Mr.Ilogic(无逻辑先生)。”
    “没贬低你。其实如果你不学理科,这些都用不上。”
    “那还考干嘛?这不是逼着公鸡下蛋吗?”我抱怨。
    “这是考试体制,看综合能力。有不合理的地方,但没办法。总不能因为你就改变吧?不过第一次考这个分数还不算太寒碜。”她又为我叹息,“你要是逻辑多考个两三百分就行了。多少中国学生得满分啊,就靠它得分。我都怀疑你是不是中国人啊?”
    “杨星辰说我有犹太人血统,绝对胡说,我不贪财嘛;不过匈奴鲜卑血统啥的倒有可能,五胡乱中华,谁也干净不了。”我自嘲,“我的智商能赶上街头菜农的十分之一就谢天谢地啦。”
    “也够难为你的了。”
    “可不是嘛,而且我不习惯电脑考试,看着都晕。”
    “慢慢就习惯了。”
    “而且我在考试前受到了刺激,我受到了强——烈的刺激!”我忿忿地说,同时将考试后说成了考试前。她吃惊地问怎么啦,我说考前入住我们住过的那个宾馆,正好一周年。
    “别,别说这个。”她语气大变,我不悦:“咋啦?说话的口气就像陌生人。”
    “陌生人还给你打电话?”
    “我们真的不可能了?”我可怜巴巴地问。
    “我想是的。”
    “那我该咋办?”我傻傻地问,她滴水不漏,逻辑超群:“我也不知道,自己拿主意。如果不考就算了,哪儿都一样过日子;如果你要继续折腾,我可以出点主意。但你必须明白,我对你没义务。”
    “仁至义尽啊。”
    “可不嘛,我一贯如此。”她又问,“你准备回去还是留在北京?”
    “我玩两天,回去复习托福,同时提高逻辑——估计没戏啦,再考一次,不行拉倒。”
    武彤彤沉吟片刻,说:“也行,很多人都考几次,最后以最高分为准。”
    “有新男朋友了吗?”我见缝下针,她笑起来:“这关你啥事儿啊?”
    “这是咱家的事。”我嬉皮笑脸地,她威胁我如果再胡说就挂电话,无奈地同意了,“还有啥指示?”
    “真还有一件小事麻烦你。”
    “能为你效劳,天大的荣幸,说吧。”我来了精神。
    “你能不能去‘纽东方’总部帮我买一套GRE和托福材料,最新版的。”
    我纳闷:“你还用这个干嘛?你不已经读了一年了吗?”
    “我不太喜欢现在这个导师,也不太喜欢这个学校,我想去美国最顶尖的大学。”
    “二流大学已经很不错啦,三流要我我也去,还兴高采烈敲锣打鼓的。”
    她笑:“那是因为你没追求。”
    “啥时间要?”
    “越快越好,钱你就先垫着吧。你现在还有钱吗?”
    “毛病啊,一家人说啥两家话?”我说,掌柜向地主汇报似的,“咱家还有些余粮。”
    我翻身起床。在挂断前,她突然补充道:“你注意安全!”
    莫名涌起一阵温暖,心旷神怡地穿衣洗漱,兴高采烈地下楼,神情坦然地突破性工作者的围追阻截,精神抖擞地向小区外走去。一路长途奔袭,终于赶到“纽东方”总部。按书目买了全套资料,又赶到办理国际邮政的中关村邮局。工作人员兴高采烈地接待了我,打了个漂亮的包裹。他们没法不高兴,区区三百块的书,生生收了我四百多大洋邮寄费。

《我在北京有张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