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1
    大编辑伊莲颇有知性女性的风韵。我给她送过一本打印稿,她给我一小时谈谈。伊莲暗示,只有顶级大作家才能劳动她这个一级编审的大驾,所以我提前赶到大楼外闲逛,预约时间到了才敲门,一开始就保持着外乡人和文学青年的双重谦卑。
    伊莲拿出我的稿子,不客气地说:“你有潜力,语感不错,有质感,有张力,接地气,也俏皮。还算有点小聪明,但毛病也不少,不够精致不够纯粹不够大气,还臭婆娘的裹脚……”
    我点头哈腰:“我今天就是看病来了——还专家门诊呢。”
    她笑言:“你看病得挂号,专家门诊更贵啦。我还免费呢。”
    “深感荣幸。”
    伊莲让我坐在她旁边,指着书稿第一章,一句一句地给我讲解,一个词汇一个词汇地分析,甚至连标点符号的用法都不放过,又是举例又是论证。有些十分有说服力,有些却让我犯嘀咕,和别的编辑口味也大相径庭。她说:“我虽然不太赞同古人文以载道的说法,太正经了,但也不能格调太低信口开河。”
    我贸然辩解:“写东西时哪管格调不格调,当年您谈恋爱难道先从爱国谈起?哦,那是激情燃烧的岁月。”
    “别给我耍聪明。”伊莲说,“这是王二的意思,你也想死后才被承认吗?”
    我赶紧圆场:“爱玲说了,出名一定要早啊。”
    “是啊。”伊莲接着说,“你既然引用王二的话,我也引用他一句:好的文字应该有着水晶般的光辉,仿佛来自星星。啥意思?点燃自己,照亮别人。”
    我觉得她有些曲解王二的意思,只好绕着弯说:“二爷我很佩服,也很激赏痞爷的说法,玩文学,就要舍得自己,千万别拿自己当人,姿态要低于常人。换成我的土话就是:搞文学,不要被文学搞。”
    伊莲笑起来:“你看上去老实巴交的,怎么这么下流啊?”
    我急了:“您误解了,下流是粗俗的风雅,下作是人品的卑劣。人可以下流,但绝不能下作。”
    她把笔在稿纸上一拍:“是你教我还是我教你啊?”
    我活像一个犯了规的小学生面对班主任,蔫了。伊莲花了整整两小时,才分析完前几页。她停下来说:“你的稿子我只看了前几章,成绩大大的,问题多多的,你呀,把稿子拿回去,按我的办法,从头到尾改十遍。”
    “那得改到猴年马月啊?我已经改麻木啦,这是凌迟之刑啊。”我尖叫起来。伊莲有些不悦:“小伙子自信是对的,但到我这儿你就要碰壁。要想在我这儿出,你就得听我的,多少大作家都得听我的,你一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
    我赶紧说:“我知道您的好意,严师出高徒嘛,只是——”
    她打断我:“我还没说收你做徒呢。只是——只是啥?”
    “我不想再拖了,这本书已经怀胎六年了,就是打印成册也两年了。”
    “《红楼梦》还十年磨一剑呢,这就受不了啦。”她笑,话锋一转,“你是不是有经济困难,我可以支持你,先支持你一千块钱咋样?我支持过好多文学青年呢。”
    “您真是文学青年的恩师——应该叫圣母啊。”我赶紧道谢,婉言谢绝了,“打小我妈就教育我,借钱要忍,还钱要狠。我还撑得住。”
    伊莲:“那你就照我说的去改,我想了想,把你包装成‘美男作家’吧。”
    我大吃一惊:“开玩笑吧您,‘美女作家’不都臭大街了吗?再说就我这歪瓜裂枣小胳膊小腿,还美男呢。先别问党和政府以及广大读者同不同意,——城管和小脚侦缉队能放过我吗?”
    伊莲大笑起来:“党和政府管不上你这事,城管也只管乱摆乱放的。读者嘛,就看我们怎么引导了。你胚子还是不错,有可塑性,稍微整整容——”
    我难为情地说:“我不是妄自菲薄,只是觉得和一帮作家比外貌有点搞笑。作家大多长得偷工减料含泪慕鬼,这参照物也太寒碜了吧?从来没听谁拿自己和武大郎比英俊,然后还自鸣得意。”
    她有些不悦:“作家当然跟作家比啦,总不能鸡跟鸭比吧。你不乐意?想这个头衔的多的是,北京光住地下室的准作家,就有好几万。”
    “您说的有道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嘛。”我赶紧挽回,又顾虑重重,“咱们这么冠冕堂皇的出版社,这样炒作合适吗?”
    伊莲严肃地说:“美女、美男,再加上猛男咋就不严肃了呢?关键看是不是健康的美。你说人体画怎么区分色情和艺术……”
    看着“文学圣母”严肃的样子,油然而生神圣的殉道感。我像一个即将送往前线充当炮灰的国军低级军官对蒋委员长效忠:“感谢栽培,为文学献身,我深感荣幸!”
    我一路狂奔地回到“家”,按伊莲说的办法认认真真地改了几天,实在支持不下去了。按她的要求,即使我每天工作十小时,至少一年半载才能改完。
    2
    地下二层入口写着B2,倒着念让你感受到双重压力,顺着听却牛逼哄哄,活像一处战略要地或美军战略轰炸机。此刻,B2-15室里,三流歌星的声音从齐顺子的破电脑连接的破扬声器里传出来,在这个防空洞里异常低沉而有穿透力。光着上身、穿着短裤拖鞋的我一摊稀泥似的躺在单薄的小铁床上,一阵头昏眼花之后,头顶那盏惨白而咝咝作响的日光灯渐渐清晰起来。蛾子和蚊子在头顶盘旋。
    几场大雨后,室内骤然潮湿起来。一些水滴在墙上凝结,房顶的水滴开始下坠。地板上开始打滑,穿着拖鞋差点跌倒。我用墩布不停地吸水,最多两小时地板又冒水了,到厕所拧干墩布再擦。渗透最厉害的是房门口,必须放置木块或砖头才能防滑。床上湿漉漉的,湿气通过皮肤渗进肌肉,引发阵阵刺骨的凉意,让人担心患上风湿性关节炎甚至心脏病。我们找来报纸覆盖在床单上阻隔和吸收湿气,报纸上的铅字和图片很快油污一片。一有太阳,立即将床上用品拿到地面小树间拉起的铁丝上晾晒,稍微去迟就没位置了。
    每晚睡觉之前的必修课是灭蚊子。入夏后,蚊子越来越多,越来越大,越来越有进攻性,不胜其扰。我们都没蚊帐,都厌恶蚊香味道,试了几次蚊香也无济于事,干脆奉行坚壁清野就地歼灭的政策。我们的战术是紧闭房门,塞住门缝,靠双手和旧杂志空袭蚊子。对一些停歇在屋顶或高墙上的蚊子,我们练就了空袭的绝活。一般是找一本旧书或杂志——一定要有分量,要结实,然后从垂直于蚊子的方向突然向其猛地掷出,成功率可达一半。据我们统计,平均每晚可灭上百只。其中入睡前能灭百分之八十多,其余躲藏起来的必须等黑灯后一段时间,突然开灯来个“闪击战”。通常,这样的“闪击战”要进行三到五次,才能基本肃清敌情,然后清洗沾满蚊子鲜血的生疼的双手,愧然入睡。一个月下来,这间屋子的墙上便蚊尸遍野血迹斑斑了。谢天谢地,在这个坚固的地下室里,因为缺乏食物,没老鼠出没,蟑螂也偶尔才见。
    每天早晨醒来,看着粗砺的天花板和空无一物的四壁,呈现出死一般的静谧,只有那盏异常发白的日光灯灯管,被一两只飞蛾锲而不舍地撞击出“噗噗”的微弱声音,不由产生自我否定的幻觉。突然,那锈迹斑驳水桶般粗大的下水铁管不时发出哗哗声,这是城市的大肠的蠕动,人类的光鲜留在地上,秽物源源不断地熟入地下……在这隐秘的空间,如果哪天一觉不醒,就人间蒸发了。我不寒而栗。
    我想到了我的末日和死亡方式。首先是饿死,又觉得不太可能。在这个物质极其丰富的年代,失去最后一丝意识和体力之前,肯定会自救或被救。被人杀死?也不太可能,杀人是有动机的,为财或为色。这里穷得连一只老鼠也没有,女人瞄一眼都嫌多余。中毒或淹死?有可能。这封闭和低洼之地,最有可能的是燃气泄漏或洪水倒灌,都会让我死得很惨,全身发青七窍流血或者泡成癞蛤蟆。地震也不是没可能,北京就在地震带上而且这地下二层离震中还近了十米。一旦地震来临,几秒钟之内,头顶上二十多层成千上万吨钢筋水泥直挺挺砸下来,顷刻之间将我化为粉齑或肉饼。一千年后,考古学家可能会在这个角落发现一具支离破碎的人体化石,从我残存的胃囊里提取微量残存物,分析出千年前繁荣瓷器国国都的社会万象。
    3
    腰包和身体日益消瘦,除了后两月房租,空空如也了。但我既没向朋友借钱,也没向家人伸手,反而常常打电话报平安。我既是个不可救药的悲观主义者,又是一个根深蒂固的乐观主义者。当你把生活当成一场生存实验时,一切都会变得不再面目狰狞甚至有趣,你的潜能也就不可思议地爆发出来并让你获得莫名其妙的成就感。
    我开始挑战自己的生理极限。先是热水澡改成凉水澡,夏天这个不成问题。我和狱警一样的房东谈好,冲一次凉水澡一块五,五分钟。然后每天两顿正餐改为一正一副。通常是将早餐由稀饭面饼改成一张小区内食摊随处可见的煎饼果子,或“京客隆”副食品店熟食橱柜一个夹心饼,都可一元搞定,比到房东锅里舀一碗杂碎汤啥便宜多了。路边摊专供民工的馒头,三毛钱一个,就着四川榨菜或辣酱,喝一杯茶水,也是一顿早餐。我头一周一天两餐伙食的最高记录是一小张陕西凉皮、一根小黄瓜和一根煮玉米棒子,不到两块钱,很快这个记录就被刷新:一张凉皮做早餐兼午餐,一个烤红薯做晚餐,直接和撒哈拉南部非洲同胞同甘苦共患难。这样的营养和热量,居然还能支撑繁重的脑力劳动,看来监狱里果然可以写出伟大作品。但我不敢连续吃烤红薯,不是受不了,而是很快沦为超级屁民,本已浑浊的空气更龌龊,殃及我的环保主义理念;情绪被蹂躏后难以入定,也降低想象力。齐顺子和我一样简朴,他吃起这些粗鄙食物来,和我一样开心。惟一的不同,他每天有一顿工作餐。
    减少进餐的另一个好处是可以减少上厕所的机会。这个地下室最恐惧的就是上厕所了。上百人的地下室,男厕所三个隔断,大小便均在里面,有时候还有人在里面洗澡,所以起床和入睡前的出恭高峰期就如同一场田径接力赛。通常是一人在里面“轮蹲”,你在外面排队排到卫生间外的楼道里,急得你跺脚捧腹屁股抽筋,嘴巴里直嚷嚷里面快点吧,里面就嚷嚷,急啥啊还没完呢,要哥们肛裂是吗?里面刚起身,外面的你就捧着肚子捏着皮带捂嘴盖鼻迫不及待地侧身塞进去,瞬间,你就可以听见一阵沉闷粗鲁的噗通声和舒坦悠扬的个性化呻吟。
    一次遇到一个窜稀的家伙,大呼小叫一阵,实在忍不住了就冲进了隔壁女厕所,引起一片惊叫和厮打。这个强壮的搬家工硬是一边挨着劈头盖脸的谩骂和厮打,一边辩解“我不是流氓我只是忍不住了……”一边完成了高难度减负流程。他超强的功夫连闻讯而来的警察都佩服,房东夫妇和一些房客也为这个倒霉蛋说情,加上他一脸憨态满脸抓伤,警察从轻发落了这场由一泡秽物引发的血案,狠狠训诫一番,放过了他。
    尽管可以冲洗,还有一个通风口,公共卫生间依然臭气熏天。总有人不把秽物排泄到位,总有人将口痰吐到地板上、便槽上或木板上,总有人便后不冲洗,总有人忘带手纸就将秽物揩在木板甚至水泥板上,功夫高强匪夷所思。这让我深刻体会到,任何失去明确产权的东西,哪怕是暂时的,后果都异常严重。由此对于让我沦为社会贤达的伟大改革,多了一成默契和敬意。
    过了一段,我开始挑战一天一餐。这个有相当难度。我实验了几天,除了胃囊收缩剧痛,脑子也几乎处于空白,肉身更是瘫软如泥。我忽然从动物冬眠的现象获得启示——早睡晚起,这样可将热量消耗降到最低。于是下午三点左右起床,先是猛喝一肚子水,五点左右猛吃一顿,晚上九点就睡。晚上尽量少喝水,要不起夜后,胃囊里的饥饿会像鳄鱼牙齿似的将你生吞活剥,你就别想再入睡啦。我有过一次这样的折磨,奄奄一息时,先是肚子里各种奇妙古怪的声音响个不停,渐渐地两眼浮现幻景,耳朵发生幻听,妄想羽化成仙,在空气里飘忽,不再需要食物,犹如辟谷术大功告成。我想起大饿后又活活撑死的杜甫、饿死的朱自清和差点饿死的穆旦,我想起饿死的齐桓公和傅作义的弟弟傅作恭……还有千百万无名饿魂,他们成仙了吗?如果不是因为改稿,说不定我还会尝试两日一餐呢。
    没多久,我们这些久居地下室的人就像城市里的坑渠鼠一样,面如菜色,眼神和头发失去光泽,身上霉馊味儿,骨头嶙峋而突兀,总觉得有一团阴霭气场笼罩着你。和常见阳光的人相比,“坑渠鼠”气质一眼可见。我不知道,当初凭一支秃笔闯荡巴黎的巴尔扎克曾经潦倒至此吗?
    就这还“诗意的栖居”,还TMD“美男作家”呢,想起来就一阵咯咯咯,直笑得热泪盈眶。这荣耀还是让贤吧。我决定不在一棵树上吊死,如果书不能出,任何努力都是白费。此时的我比任何人都明白那句西谚“Publishorperish.(不出版就完蛋)”的含义。
    我见了几个书商,看上去都形迹可疑,公司规模小,有两个就一间办公室。他们咋咋呼呼和我东拉西扯,拿出合同,都是一些模棱两可的条款,我佯装感兴趣的样子,说回去研究一下,出门就扔进楼道里的垃圾桶。
    我依然天天去小区外的报栏看一会报,有时到附近证券交易厅瞄一眼,要么就躲在“家”或到小区石凳上躺着看小说。那套金庸全集和一堆《圆球时报》就像顺子的命根子,一回“家”就拿起来,一边自慰一边苦读,臻于一体,如入化境。
    金庸作品除了断断续续看过几集电视连续剧,基本是个空白。说实话,要不是齐顺子死乞白赖的推荐和穷极无聊,我都懒得看一眼。中学时看了《霍元甲》之后,我就对武侠、武术产生了深刻的怀疑和绝望。瞄了几眼金庸小说,更巩固了对武术和武侠小说的蔑视,那神乎其神的描述,让武术更像巫术。出于不可告人的阴暗心理,对韦小宝这个下流胚还是有点喜欢。但在这个治安高危的地下室,我绝对不敢在顺子面前对此大不敬,弄不好这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柴禾仔一时激愤,在我熟睡之际,拿我做了他的神功试验品。
    十多年前,我也看这份“外国一片糟糕,风景这边独好”的《圆球时报》,越看越觉得自己刀枪不入。齐顺子在看这份报纸时,经常硬给我塞一张,分享他的意淫。他常常发出的自慰般的笑声让我惊讶不已。有几次,躺在破床上的他突然来了个鲤鱼打挺,狂笑:“打呀奶奶的!”
    “打啥呀你?”我吓了一跳。
    “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他咬牙切齿,手舞足蹈,“打台湾哥们捐一个月工资,打以色列哥们捐一季度工资,打印度哥们捐半年工资,打美国哥们捐一年工资,打小日本——哥们当一辈子义工!”
    “打爪哇你就捐一条内裤吧。”我揶揄,“手淫强身,意淫强国,就你这状况还解放全人类呢,把自己B2解放到B1也行啊。”
    顺子舔舔他的龅牙,讪讪一笑。
    4
    地下室房客构成复杂,但有两个共同点:臭外地的,没钱。邻居是一对职业贩卖假证件的夫妇,城市里无孔不入的牛皮癣广告就是这帮人的杰作。每天,男人从回馈中获得交易机会,谈妥后冒着被抓的风险去接头,女人则以孩子为掩护就近兜售。混熟了偶尔串门,他们毫不掩饰其生意,拿出五彩缤纷的证件让我们看。我做梦也没想到,这个神奇的国度居然有几百种证件。我随手拿起几本:“父母光荣证”“节育证(上环证)”“火化证”和“党员证”,几可乱真。
    女人很殷勤地拿起一个“军人证”和“残疾人证”推销:“这俩证管用,坐公汽上公园一律不要钱。”
    男人拿起“警官证”,一脸诡秘:“有了这东西,开车不缴费,小姐随便玩,白玩。”
    “不错不错。”我指着顺子问老板,“有处男证吗?他需要一个。”
    哄笑中顺子落荒而逃。
    条件稍好的理发店,即使理个板寸头,也要十多块。为了省钱,我去小区门口的简易理发店,连剪带洗只要五块。除了街头糟老头儿摆的摊子,这是最便宜的了。入座后,店主又开始忙碌,旁边女学徒笨手笨脚地递毛巾香皂啥的。这学徒染发纹眉,身材丰腴,微黑的圆脸蛋上,五官匀称地摆放着。一问是新疆来的,对那个地域有限的知识让我问她会跳拧脖子舞吗,她大大方方扭了几下,像模像样。当得知我就住在某幢楼的地下室时,师傅指着徒弟说:“她也住那儿。”
    “我见过你。”这女子说,“你洗衣服时一边洗一边唱,可高兴了。”
    “哦。你住哪房间啊?”
    “B2-07。”
    认识这个叫刘晶的女子后,见面打个招呼偶尔串个门。她住最小的房间,除了摇摇晃晃的破床和简易铁架帆布衣橱一无所有,房租四百。房子虽小,布置得很有女人味。墙上贴了几张她喜欢的港台明星画片。灯泡居然是粉红色的,刘晶说特意去买的,有温暖感。为防潮湿,地上铺满了一层五颜六色的泡沫地板,由可拆卸的小模块拼成,踩着挺舒适。床上简单而整洁,居然有个布娃娃。这样一女子,很难想像会屈就于简易理发店。这女子让我想起雪儿。
    一个晚上,刘晶邀我去她那儿喝啤酒。我们盘腿坐在软软的泡沫地板上对饮,她既抽烟又喝酒。一年前,她和一个在新疆出差的北京男人认识,很快陷入热恋,后来失去联系。她不堪折磨,千里寻情来啦。几个月来,房租耗尽了微薄的盘缠,就搬这儿来了。找不到男友,她就去理发店打杂,每天挣一顿午饭十块钱。
    “失去联系很正常,这个城市到处都在拆迁。那人有电子邮件吗?”我说。她显然和两年前的我一样,不知道电子邮件为何物。看着她无力的目光,我冷静地说,“说句话可能有些残酷,他已经不在乎你了。”
    她脸上一个抽搐,埋头默默地抽烟喝酒。半晌,她抬头,伸出手腕:“你看。”
    两只手腕上赫然出现刀刻的两字“爱”“恨”,和另外几个烟头烫伤成了身体不可磨灭的一部分。这类残酷青春自虐记忆,见得多了,还是叹息摇头,她迷惑地看着我,我想了想说:“这解决不了问题。你爱的是一个不存在的人。”
    “他是存在的!他是存在的!”她抽泣起来。
    “他曾经存在,是因为你们能互相感知;现在他即使存在,对你没意义,等于不存在了。”
    她喃喃自语:“我爱他,他也爱我。”
    “他要在乎你为啥这么久不联系?你老家没搬家吧?”这句话非常有力,她不得不默默点头。
    “你爱过吗?”沉默了半晌,她话锋一转。我笑笑:“我这么大的人了,没故事也有点事故吧。”
    她露出了笑容:“说说我听听。”
    “现在说说你吧,你咋办啊?”
    她迷茫地摇头:“不知道。我要当面问清楚。”
    “你真傻啊,这已经很清楚了。”我说,“北京来找一个没有线索的人不是大海捞针吗?”
    “我是很傻。”她突然拉着我的手,“大哥,你帮我一把,借我点钱吧,我没钱了,房租都欠着呢。”
    我一惊,我还以为她要我做私人侦探呢。对当时的我来说,钱是最敏感的一个字眼。我很为难:“这地下室的人谁有钱啊——除了房东。”
    “我不多借,八百块行吗?”
    “我都没八百呢。”
    “六百吧,下月发工资就还你,要不房东轰我走了。”
    “我真没有,赶紧给家打电话回去吧,别浪费时间和金钱啦。”
    她有些不悦,黯然地喝酒,我对她陡升怜悯,怎么也是情义女子。我就说:“我只能借你四百块,这可是我从牙缝里抠出来的。”
    刘晶一下振奋起来,大叫戈哥真是个好人。随我去取了钱,还坚持打了借条。
    5
    除了节支,还得想办法增收。和其他同样大小的房间动辄住五六个七八个人相比,我们显得太奢侈了。我提议再引入一到两个房客,顺子说他早有此意。
    房间的格局是这样的:开门,一个约两米宽两米深的通道连接着里面的约十平米的大间;在连接处,是一堵没门的门洞。所以,如果将两架单人铁床靠在过道两侧的话,中间仍有一个通道可容一到两人通过。找不到木板门,在门洞上钉一布帘也将就了。
    为了不让房东发觉,在“263”发广告时留了顺子的手机,他再让房客直接找我。一点也不愁没房客,这个地球上最大人口国家的最大城市,就像一个巨大的吸盘一样,无数人被碾压成齑粉后甩得远远的,更多的一窝蜂地填充进来。无数无头苍蝇般的人们,正惶惶不可终日地寻找一个可以容身之所,两月前的我和顺子就是其中一员,以后还会。果然,广告发布后当天就来了几拨:卖煎饼果子的、送水的、送快递的、搬家的、搞装修的、雕章办证的、收废品的、擦皮鞋的……还有为别人找房的中介,都是在大街上花一块钱买的信息,有人专门下载这些信息出售。对这些人我敬谢不敏,他们背景太复杂了,有些游走在非法的边缘。我们想找的室友就像顺子那样,年轻男性,职业正当,早出晚归,互不影响。
    傍晚,一女子敲开了门。此女个子高挑,稚气未退,一付新新人类的打扮,常混迹于时尚酒吧或迪吧里的那种小太妹。我提醒道:“我们只找男的。”
    “我先看看,我帮人找的。”她说。
    “你不是中介吧?”我可不想浪费时间。
    “不是。”
    “房屋代理?”
    “不是。”
    “房屋委托?”
    “也不是。”
    “房屋银行?”
    “不是。”
    “社区服务?”
    “哎呀,你把别人看成啥人啦!”她尖叫起来。
    “不好意思,我只是想弄清楚。”我笑,“人在江湖漂,一不留神就挨刀。”
    “老大,你看我带刀了吗?”她翻了个白眼。我讪讪地笑笑,放她进来。她扫视了一圈,在里面那个放在地上的双人床垫上拍了拍,坐了坐,躺了躺,皱起眉头,“这儿好潮湿啊。”
    “地下室嘛,条件就这样,冬天就好了。”
    我带她去公共卫生间看洗浴设备。湿滑而坚硬的路面上,她的高跟鞋击出尖锐而沉闷的声音,大幅度的走路姿势差点让她摔倒,一声尖叫将很多人都吸引出来。房东老婆更是似笑非笑的古怪眼光看着我。在这个复杂的地下室里,一些人经常带形迹可疑的异性回来,对于给他们留下本分印象的我而言,头一遭。我说这是我熟人,用一下厕所。“熟人”却在此刻不识时务地抱怨:“啥破地方啊,这么滑!”
    “去五星级宾馆就不滑了!”房东老婆低声回应道,乓地甩上了门。
    返回后,她和我闲聊了几句,开始和我讨价还价。我说:“我还没问你情况呢,啥人来住?”
    “我男朋友,做IT的。”
    “别逗了吧,IT可是金领阶层,不住别墅也得住电梯公寓吧。”
    “他——,他刚辞职了,正找新工作呢。”
    “一男一女不方便,我们要求男的。”我重申,“这儿住的都是纯爷们。”
    她一惊一乍:“人家男朋友也是纯爷们!”
    这时齐顺子回来了,看着这个妖精,手足失措,半晌才说:“搞IT也住这啊?”
    “以前是IT,刚刚‘挨踢’了。”我帮这女子回答,我们都笑起来,然后谈价格。我说如果里面那间一人住四百元,两人五百,各付二百五。
    “哈哈,二百五,真有你的,老大。”她大笑起来。
    “听着是别扭点儿,这样吧,每人二百四十吧。”我转身征求齐顺子的意见,他连连说我说了算。
    她想讨价还价,我一分不少,并拿出我们的交款凭据给她看。
    “你们两人才负担四百呢!”她又尖叫起来,把齐顺子吓得打了个激灵。我赶紧制止:“你别这么叫了,再叫把狼给招来了。”
    “你们欺负人嘛!”她的瓜子脸瞬间拉成了茄子脸。
    “住不住在你,房子是我们找的,费多少劲啊。”我再把她带到门口比较两间房子大小,我说,“你朋友一入住,我们两人就搬到这个过道。门洞上可以隔上一布帘子,里面的面积至少是外面的两倍,有啥不合理的?要不让你男朋友住外面。”
    她一下不吱声了,求我们帮她搬家,她的行李就在附近小旅馆。这时才知道,这个来自长江边某城市的女子名叫燕子。搬家不久,来了个比燕子打扮还要另类的小子。秧鸡子身材,无袖紧身黑夹克,上面不少银色环状物,鸡冠头,鼻孔耳朵均带环,头发烫成火栗色,火把一样直立起来,大腿上带洞的牛仔裤,花布鞋,满不在于的表情和京片子。说实话,这样的小混混,放到二十年前的“严打”,仅凭这身打扮,五花大绑游街后直接劳改。时光如梭啊,一晃,我这年富力强的老流氓就被抢班夺权边缘化啦。
    他们在里面一根接一根抽烟,我善意规劝了两次置若罔闻,要不是齐顺子让我息怒,我当即要他们开路。出去吃饭时,老实巴交的齐顺子也说,他恨不得无缘无故地去踢这二流子两脚。我笑:“呵呵,别踢了,别人已经是‘挨踢人士’了。”
    我们打定主意把他们轰走,奇怪的是这小子没留下,燕子却躺下了。我和顺子很别扭,燕子说他们吵架了。我说:“这哪儿跟哪儿啊。”
    “让我暂时住一段时间嘛!”燕子一点也不客气。
    “这多不方便啊,我们名声挺清白的。”我说,又笑笑,“我倒没啥,人家齐顺子还是处男呢。”
    齐顺子就像被当众扒了裤子似的小屁孩脸红到脖子,燕子一下从垫子上坐起来,双手扑腾着大笑。她穿着宽松的睡衣,腋下袖口异常宽大,露出半个没胸罩的胸脯。我严肃地说:“男女合租不等于男女混住,这里连个门都没呢。”
    燕子说:“靠!人家女孩子都不怕,俩大老爷们怕啥呀?”
    “咋说脏话啊。”我有些恼了,她却不以为然:“这也是脏话啊?我服了你了,老大!行,不说就不说。”
    “你和你男朋友咋回事啊?过家家啊?”我说完,齐顺子搭话了:“就是啊,你才多大,高中辍学生吧,就有男朋友啦?”
    “大哥,人家已经成人啦。”燕子抢辩道,拿出她的身份证晃晃,“我有身份证啦。”
    我接过身份证核实,如果这证不是从隔壁老板那儿买来的,她确实年满十八了。她说她正函授中文大专文凭。齐顺子问:“十八岁也忒小啦,这么小到北京干嘛啊?我妹妹和你一样大,还在读高三呢。”
    “看男朋友啊。我就住他家,她妈妈不喜欢我,把我赶出来啦。”燕子唧唧歪歪地都快哭了。我想到刘晶,苦笑:“又一当代孟姜女。”
    齐顺子问:“你这么小怎么合适住进男朋友家呢?你们认识多久啦?”
    “两个月——快三个月啦,网上认识的,我们都喜欢‘四大天王’。”她眉飞色舞,“我男朋友说他认识导演,帮我拍戏呢。”
    我和齐顺子对视一眼,各叹一口气。燕子又说她偷了爹妈两千块钱跑出来的。我惊叫起来:“叫燕子就是鸟啊?鸟也得翅膀硬了才飞呢。你这是离家出走!我们容纳你,就是犯罪。”
    燕子嘟哝起小嘴:“说话跟我老爸似的?人家已经给家里打电话啦。”
    “那也不该住这——地下室你也敢来住啊?这里住的是些啥人你知道吗?你就不怕我们是坏人吗?”我说完,又指着一嘴龅牙的齐顺子,“你看他像好人吗?”
    齐顺子条件反射似的闭嘴侧身退后两步,羞涩地说:“哥们就别拿我开涮了。”
    “我不怕,我爸是警察!”燕子嚷起来,我声音比她还大:“你爸爸是警察也鞭长莫及,这是哪儿啊,天子脚下皇城根,当你们那个小县城呢?”
    我把顺子拉到一边问他啥意见,他说算了吧,都这样啦,别人也交钱了,再说说不定哪天就搬走啦。我想想也是,对这个一惊一乍的女子没丁点怜香惜玉之心,只是无奈,于是对燕子说要住这儿,必须答应两个条件。她小心翼翼地看着我,我开始掰指头:“第一,你买张帘子挂上吧。”
    燕子一付被人欺负了的样子:“我买,报账吗?我又不是房东。”
    我顿了一下:“我们也不是房东。那是你的私人财产,搬家就带走。”
    燕子“哼”了一声。顺子搭话了:“我们又不怕被偷看。”
    我又说:“第二,别动不动一惊一乍的,间歇性精神病啊?天塌下来了狼追来了还是日本人打来啦?保持安静,保持一个女孩子应有的矜持。”
    “记住啦,老大。”燕子做了个对对眼,“人家叫燕子嘛。”
    “不要唧唧喳喳,不要翻白眼,不要做对眼,别穿着睡衣到处晃悠,衣服扣子弄严实点,还有——”
    “记住了,老大。”燕子又做了个斗鸡眼,躺回床垫子,唧唧歪歪的。
    “不许叫我老大,把辈分搞乱了,叫我叔叔。”
    “不,我就叫老哥——反正你姓戈嘛。”
    “最后,室内不能抽烟,你要敢抽我肯定把你脖子拧个粉碎性骨折还不给你打石膏。”
    “别吓我啊。”
    “我——,我加一条行吗?”齐顺子插话了,“不能带你男朋友——以及类似于你男朋友那样的人来这,我看着就头皮发麻,心发慌,手发痒。”
    “嗯,我们Gameover(游戏结束)啦。”
    “还有,这张写字台共用,我有时候用用——仅限于白天,不影响你睡觉。”我有些无耻地说。她想大叫,似乎意识到大叫也是徒劳,及时调低了几个调子:“这是人家的地盘嘢。”
    “啥叫你的地盘?这叫搁置争议,共同开发。我们就这条件,你可以答应,也可以不答应。”我蛮横地说。看着她不满的样子,顺子说:“这个电脑你可以打字听音乐。”
    “哈哈,太好了。行!可惜不能上网。还有啥条件?”燕子阴转多云。
    我大功告成似的得意:“就这些啦。现在灭蚊子吧,三人一起来,这叫睡前歼灭战。”
    “这要求合理。”燕子哈哈大笑,一下弹射起来。
    燕子根本就不去买啥帘子,每次睡觉时,她都盯着门道嚷嚷:“别偷看啊,别偷看啊……好啦,关灯吧。”
    于是顺子伸手到门口的墙壁上一按开关。我没好气地说:“你烦不烦啊?哥哥叔叔们现在除了食欲啥都没有,你就拿咱们当太监吧,大大的安全。”
    “老大,听你的口气好像我没魅力似的。”燕子抱怨,我懒洋洋地:“魅力也只能撑死眼睛填不饱肚子。”
    “你没听说过秀色可餐啊?”
    我说:“燕子,叔叔说了你还别生气,现在如果把你和一个窝窝头——还别说红烧肉呀东坡肘子呀烤牛排啥的——分别放在天平称的两边,我肯定不会倾向你。”
    “我抗议——!”燕子拍床尖声怪叫,“我抗议!侮辱人格,侮辱美女人格!”
    齐顺子砸吧着嘴巴嚷起来:“你们就别说吃了,求求你们啦。”
    燕子口口声声找工作,一直没音信,就跑到北影门口寻找当群众演员的机会,运气好的话,一天有二十块钱外加一盒饭。她一派踌躇满志状:“没准哪天被导演看上了呢。”
    我和顺子对视而笑。
    一天,燕子一回来就怒气冲冲:“哼,啥狗屁导演,居然让我去演站街女!”
    “演戏嘛!”我安慰她,“三级片出身的大明星还少啊?”
    “人家是冰清玉洁型的。”她眼泪汪汪地说,把我和顺子笑得拳打脚踢。
    这个新来的叽叽喳喳的候鸟根本无法逃脱房东雷达般的眼睛,他们显然没打算放过我们,经过一番斗争,他们成功地从我们这里每月加收一百元。理由一,人数增加了水电费自然增加;理由二,人数增加了加重了他们的管理成本。
    过了几天,入住一大四大女生。她搬来床垫和燕子同住里屋,只住一周就消失了。又过了一周,不住了,当即要搬家。燕子坚持收一月,这女子最多付一礼拜。为了这点房租,两女子叽叽喳喳不休,烦得我猛拍桌子:“别TMD吵了,都给我滚!”
    她们被怔住了,齐顺子说:“大家各让一步,你就付半个月吧,虽然你只住了一周,但你占用了位置——加重了我们的管理成本——这垫子我们帮你盯着呢。”
    那女子赶紧掏钱给燕子,和她男朋友搬着床垫子走了。房东老婆过来看了看,我开玩笑:“她走了,你们不用增加管理成本了。”
    她讪讪一笑:“你咋就知道我来要钱哩?想你了,看看你行不?”

《我在北京有张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