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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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据李皓说,他在北京谈过惟一一次恋爱。那个刚烈的内蒙女子,让他还未破处便饱尝“家庭暴力”,不到两个月他便逃之夭夭,换工作,连手机号也换了。这事儿没任何旁证,根据他的一贯为人,我信了他。在其后整整六七年时间里,除了出于礼仪的握手、公交工具里身不由己的隔着裤子意淫以及那个强买强卖的“霹雳娇娃”,他连女人的手都没再摸一下。这事也没旁证,也姑且信他。李皓曾尝试找一个北京工人阶级的女儿做老婆,可是这年头,别说工人阶级的女儿,就是农民阶级的女儿都把目标对准了资产阶级或买办阶级啦。李皓的终身大事就这么一直耗着。
    李皓的家人不答应了,他老爹无数次唠叨,李家的香火不能断在他这一代上。多次唠叨无效后,忍无可忍的家人发动了一切能够发动的关系为这个三十来岁的独子介绍对象。以前他们向别人推销儿子时总说:“我儿子在北京工作,火车来火车去。”
    别人当场拒签:“咱村在北京修房子的建地铁的当保姆的做小姐的一大把,都火车来火车去。”
    自从李皓到那个联合国涉华项目做翻译后,他们说话的口气完全不同了:“我儿子在联合国工作,给外国专家当翻译官,飞机来飞机去。”
    这句话很短,但几个关键词的能量就像齐天大圣的咒符一样将他们镇住了。很快,李皓家比村长乡长家都热络。老两口选来选去,择优录取了二十七岁的镇医院医生邱杏花——既能生娃,还能挣钱,还能给家人治病,一本万利。邱杏花积了十天假来京,名为旅游实为“验货”来了。我和杨星辰责无旁贷地充当起陪客兼说客角色。
    李皓精心倒饬(注:倒饬,北京方言,指修饰,乔装打扮,下同。)一番,让杨星辰开着他的“马自达”去西客站接人。我上车时提醒杨星辰:“记住,这是李皓单位的车,你只是个同学兼车夫。”
    “放心吧,咱是联合国牌照,牛逼大了。”杨星辰发动引擎。李皓纠正:“别胡说,联合国和领事馆的车都是黑色牌照,连外企都是。”
    我们举着牌子在出口等,几乎到人流最后,才有一个戴眼镜大背包的娇小女子从一个背角汗流浃背怯生生地走过来说:“我是邱杏花。”
    赶紧扛包的扛包,递水的递水。小镇长大的邱杏花看上去颇为清秀和质朴,和李皓搁一块,顿成美女和野兽之势。李皓手足失措语无伦次,要不是今天戴着隐形眼镜,眼珠子就掉下来啦。一上车,杨星辰来了个火力侦察:“小邱第一次来北京吗?”
    “嗯。”
    “那咱先去全国人民都向往的地方。”李皓发出指示,杨星辰唯唯诺诺:“喳——”
    我故作担忧地问李皓:“快下班了,单位还用车吗?”
    李皓大咧咧地:“没事儿,外国专家出差还没回来,今儿个这车就归我啦。”
    杨星辰对副驾座上的我挤挤眼睛,嘀咕道:“还好专家明天就回来了。”
    “马自达”驶过天宁寺桥,绕过西便门桥北上复兴门立交桥,然后转入西长安街向东直奔天安门而去。汽车在天安门绕了一圈,并深入前门大栅拉一带晃悠一圈,折回长安街,朝建国门四川驻京办而去。一路上,李皓以一个老北京的口气介绍着沿途著名街道和庞大建筑群:“这就是电报大楼。”
    “这是西单。”
    “这是新华门,里面就是中南海——党中央国务院就在里面。”
    ……
    和任何初到北京的外省人一样,邱医生对这个帝国般庞大的都市有些惊慌失措,我们的过度热情没消弭反而放大了她的局促。我和杨星辰拐弯抹角考察了邱杏花一番,得知邱杏花也属上进青年,除了当上了县里优秀医务工作者,还考上了在职研究生。
    登记“来京目的”时,那个还记得我的女服务员开玩笑:“又来瞻仰伟大领袖遗容啦?”
    “这次来看活的。”我郑重其事地指旁边的李皓和邱杏花解释说,“千里相亲,肯定得见大活人。”
    李皓咧着大嘴笑,邱杏花窘得恨不得逃路而逃,随后轻车熟路来到附设的餐馆。喝了两杯凉啤酒后李皓镇静下来,不时谈起一些和老外共事的奇闻轶事,时不时冒出几个GRE级别的词汇,以下马威的方式来打消在形象和学历上的双重自卑。我和杨星辰及时莫名惊诧,以自己的愚昧无知反衬出他的学识渊博和下流倜傥。
    “最重要的是Detail(细节)。”李皓绘声绘色地讲完和美国专家托马斯共事的插曲,强调,“Devilisinthedetails.(魔鬼在细节中。)”
    “严重同意。”我附和道,“我这人为啥狗揽十泡屎泡泡揽不净,就是我找不着Detail。”
    “恶不恶心,咱在吃饭呢!”杨星辰责备我,附和李皓,“李总高见!老外确实严谨,和他们做生意深有体会。”
    李皓提高声调纠正道:“岂止严谨,简直就是死板,Toopunctilious!(太死板,拘泥形式)”
    “啊——?Punc—tilious这个词你都知道啊?”我眼睛瞪得就像一对鱼丸子。
    “别人和联合国专家共事,这些小Case不懂行吗?”杨星辰白我一眼。
    “那是那是,Apieceofcake.(小菜一碟)”我低头啃着茄饼吸溜着川北凉粉咕哝着,“不懂就装呗。”
    李皓意犹未尽:“不但死板,简直AspunctiliousasaSpaniard.(像西班牙人一样死板。)”
    “Spaniard?这又有啥来头?”我一付被雷状。
    “Spaniard就是Spanish,西班牙人。”
    “你直接说Spanish不就得了嘛!”我趁势给他垫背,“欺负咱文盲啊。”
    “不甚了了了吧?”李皓看我就像看一个老抄他作业的后进生(当年确实也如此),“这是一句谚语,固定用法,而且Spaniard指的是土生土长的西班牙人,这句话意思是比那些土著西班牙人还呆板,就像你比北京土著还会瞎掰,比山西人还冒酸气。”
    “不对啊,西班牙人属于拉丁族,热情奔放,咋会死板呢?你看看斗牛士,死板吗?”我迷惑片刻,做恍然大悟状,“也对,斗死了就翘板板了(注:翘板板,四川方言,指死亡,完蛋。),简称死板。”
    一片哄笑中,李皓有些气急败坏:“你这就是钻牛角尖,就是死板!就是Stereotpye(成见)!”
    “呵呵,这个问题下次可以和西班牙专家Discuss(商榷)一下。”杨星辰解围。
    “那,外国人对中国有成见吗?”一直洗耳恭听的邱杏花终于提出惟一问题,紧张如课堂提问的小学生。
    “有啊,太多啦!”李皓激动得手舞足蹈,“最大的成见就是——他们老觉得咱中国人没HumanRights(人权),平时不说,一有机会就露出尾巴。”
    “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啊!”杨星辰骂。
    我循循善诱:“那你咋办?”
    “Bullshit!(废话)——对不起我说脏话了。”李皓打打自己嘴巴,接着说,“当然给他们解释啦,你是Developedcountry,咱是Developing(发展中国家),时态都不一样。咱肚子才填饱,谈啥人权?——我挨过饿,你他妈洋大人挨过吗?再不行就斗争呗。咱有没有人权关你洋大人屁事,老子打儿子碍你鸟事啊,吃饱了没事干,资产阶级假人道!你要真关心我的人权,给我发张Greencard(绿卡)得了,别玩虚的。”
    “Yourock!(牛逼,有种!)”我和杨星辰先后向爱国愤青伸出大拇指,异口同声。
    邱杏花也用崇敬的口气说:“好爱国啊!”
    魔鬼的确在细节中,饭后小憩时,李皓拿出在当时稀缺的IBM笔记本电脑,展示他和联合国专家们的合影。当我留意到邱杏花羞涩而充满敬意地看着对面春风得意侃侃而谈的大尾巴狼时,便意识到这件陈年旧货终于脱手了。果然,当我和杨星辰演双簧似的将李皓夸成不可多得的、由国家栋梁级上升到联合国顶梁柱的、一出门就可能被恐怖分子或外星人劫持的人才时,她又羞又急,“呵呵”“嗯嗯”一阵后:“我们还是先了解一下吧。”
    “好好了解,——一定要深入哈。”我一脸坏笑。
    饭后,我们陪着李皓的准媳妇逛王府井。东方广场开业了,建筑宏伟大街宽阔车流汹涌灯火辉煌行人光鲜浮华逼人。望着这浩繁宏大的场面,邱杏花又露出一些怯来。我和杨星辰则轮番摇舍鼓唇,见缝插针,对这一对准新人进行了没原则的吹捧和拔苗助长的拉郎配,恨不得直接将两人五花大绑塞入洞房了事。俩人被逗得红光满面呵呵大笑,为伟大首都平添了一份喜庆和繁荣。
    周末,我和杨星辰夫妇赶到李皓位于东四中国美术馆附近的新“家”一聚。和六里桥的居所相比,李皓新居住大为改观。几人轮番下厨,奉献出一桌精彩纷呈的盛宴,乐得李皓眉开眼笑唾沫横飞。余下一段时间,李皓鞍前马后,兢兢业业地兼任了主人、导游、护花使者和出纳的角色,超额赢得了乡村女医生的芳心。一切皆有可能,爱情的种子还没有播下,就发芽了。
    2
    日韩世界杯小组赛是和房东一起看的,他连越位都不知为何物还喋喋不休现场解说,弄得你恨不得踢他两脚。余下小组赛去杨星辰家看,半决赛和决赛时李皓“夫妇”和我舍近求远去了玉渊潭公园看。
    这里气氛浓厚多了。超大屏幕前的场地被改造为巨大的露天酒吧,但凡可以摆下沙滩椅和桌子的地方都密密麻麻摆满了,但凡可以插一腿的地方都挤满了灵长类两脚直立动物。四周被卖烧烤、酒水和各种下酒小菜的食品摊包围。我们去得早,找了个好位置。不料在看巴西德国决赛时,氤氲迷濛中忽然狂风大作电光闪闪,下起阵雨来。尽管我们带着伞,还是被斜飘横飞的大雨淋成了落汤鸡。气温骤降,浑身湿透的我瑟瑟发抖。这紧要关头,没人退缩,犹如生理高xdx潮,不等崩溃的那一瞬,即使枪口顶着你的后脑勺,你也不会退却。回“家”后我开始咳嗽,头昏眼花浑身发冷,裹着厚被子也无济于事,吃了些感冒药丝毫不见好转。
    我挣扎着去医院,以“三无”人员的身份挂了号,等了两小时才见到医生。她显然不愿意在我这个没医保的外地人身上浪费时间,病情还没说完,处方就开好了。我还想问两句,就叫了下一位,站在背后的便急不可耐地坐在那张臀热尚存的凳子上。我毫无胃口,两天颗粒未尽,熬了生姜红糖汤喝下也无效。我眼泪汪汪地在床上躺着,深刻感受到生命的脆弱。这颗星球上,致人死命的疾病上千种,小小流感就可以拿去你的小命;夺人性命的意外死亡上万种,喝杯水都可以呛死你。单身者更是危机四伏,据说死亡率高出非单身者几十倍。我不寒而栗。看着杨星辰的幸福家庭、李皓的归宿,再想起温雅的规劝,我想我真的需要一个女人了。
    像我这样的“坐家”,鲜有社交机会,去婚介所太丢分,街头发情似的泡妞,又隐含着极大风险。大病初愈,我便开始在网上游荡,尽管我的上网技术比“菜鸟”好不了多少。我去各大网站聊天室一串,简直就像踏入“养鸡场”,花里胡哨的情色昵称下,形形色色服务方式、赤裸裸的货色描述价格电话,应有尽有,不知疲倦地滚动字幕播出。
    有“觅素质男”的。一聊,对方说,素质男就是事业成功,肯为女人花钱。刚委婉批评两句,立马迎来劈头盖脸辱骂,老娘凭啥让臭男人白玩什么的。有“觅红颜知己”,其实就是包二奶或包二爷,明码实价,倒也诚实。有“家人急病急需五千以身答谢”的,在所有网站聊天室都看到同一昵称的人锲而不舍地干这事。
    “美女想醉”发来照片,果真清纯美女,欣然前往后海赴约。这女子和照片比有出入,还算入眼。看她情真意切,终于被诱入一黑酒吧。一坐下,这女子顿失婉约,猛点猛吃。说话躲闪,电话不停,尿频尿急。我及时清醒,虎口脱险。虽然只损失了三百多,我可不愿当凯子。观察好地形,找来半块砖头朝酒吧玻璃扔去,只听“咣啷”一声脆响,拔脚跑向一辆出租车,绝尘而去。
    “哥们,没事吧?”司机看着慌乱的我问,知道缘由后直夸我干得好,“这帮王八蛋,尽干缺德事儿,换了我,先奸后砸。”
    上网一查,方知这叫“吧托”,互联网兴起后的新型犯罪。别说找老婆,找网恋,能够找到一夜情,就TMD纯净水啦。我发现人气很低的“英语角”纯以英语学习为目的,惟一的净土,就扎下来了。用英语聊天不啻一个既休整又复习的好机会,而且男女搭配,学习不累。
    “Sunshine(阳光)”水平有限,常犯低级语法和拼写错误,忍不住给她纠正,时间长了就烦了。无奈她态度谦逊,缠着我聊。闲谈之余相互有些了解,这是个北京女孩,公司文员,按她的说法,她读书不用功,勉强混了个大本,终于觉得“书到用时方恨少”。一个月后,Sunshine在西单“肯德基”请我吃“谢师宴”。
    3
    甄小羽的出现令我眼前一亮。哈韩族妆扮,乍一眼像韩日留学生。她小我整整一轮,小巧玲珑,曲线丰满,白如年糕,鼻小嘴翘,头发卷曲。她京腔京韵,伶牙俐齿。尤其长得很有喜剧色彩,一双丹凤眼,一对酒窝,总是笑眯眯的,对得起她的网名。
    我抢着买了单,她喜出望外。除英语学习外,海阔天空地闲聊,颇为开心。关于私生活,相互了解不多,但都知道对方“一个人”。甄小羽善解人意地说:“别着急,您还在忙事业呢。”
    第二次见甄小羽,迅速提升接待规格,由“肯德基”改成“老家肉饼”,第三次升格为“仙踪林”台湾茶餐厅,边荡秋千边吃喝,好玩儿。小羽喝了一口珍珠奶茶,半是感激半是调侃:“呵呵,我的级别越来越高了啊,啥时能吃到省部级去?”
    “我们的宴席才刚刚开始呢,下次去哪吃,你说了算。”我豪迈地说,小羽一脸惊喜:“还有下次喃?”
    “当然,就怕你不来吃呢。”
    “我要吃‘比萨’,我要吃水煮鱼——‘沸腾鱼乡’的,我要吃‘俏江南’,我要吃‘Friday’……”小羽乐得眼睛眯成一线列举着,“慢慢来,好吃的太多了,你不怕把你吃垮吗?”
    还好没提“顺峰”“王府”啥的,我开玩笑:“堂堂中国,还怕你吃垮啊?多大的胃啊,水牛似的。”
    “呵呵,本小姐就是人小胃口大、钱包小脾气大那种。”
    “太好了,就怕你不吃。”我想起罗胖子那封自荐信,自个一笑,停看菜单,瞄了她一眼,“革命就是请客吃饭,爱情也一样。”
    小羽脸一红,无语。听说我住得很近,饭后小羽提出去我“家”看看。我很窘迫:“我哪有啥家啊?就一蚂蚁睡觉的地方,叫穴居或蜗居还差不多。”
    小羽坚持去看看,我没办法。进入小区,她颇为好奇。正要上楼,忽然一个纸包凌空降落,先击中了小羽的头,又反弹到我身上。尘土飞扬,小羽吓得尖叫,我也一看地上的纸包,是废纸废布条什么的。我赶紧帮她拍拍头发上的灰尘,又像一架找不到蚊子的高射炮,对着空中破口大骂国民素质,没反应。
    “算啦,别骂啦,再骂就是你没素质啦。”小羽劝我,我侥幸地说:“幸好是纸和布,要是花盆可怎么得了。首都人咋也这样啊!”
    “得啦,你咋就断定是北京人呢?现在外地人海了去了。”小羽反驳道,我反问:“那你又凭啥说是外地人干的呢?”
    “干嘛啊?抬杠啊?”小羽有些不悦,我就打圆场:“算啦算啦,就算请福尔摩斯来也查不清啦。为何不把这个纸包看成绣球呢,绣球砸中你和我。”
    小羽脸一红:“这就叫阿什么精神来着!”
    进屋后,小羽好奇地东张西望一阵,说想洗个头,我就帮她烧水兑水,还帮她冲洗。正洗着,房东回来了,一惊一乍地。回屋后,小羽随手拿起电脑桌上的书,瞄了一眼:“啥书啊这是?这人咋没穿衣裳啊?”
    “一本破小说。”我支支吾吾,并伸手去拿,小羽闪过了,翻开扉页一看,惊愕道:“啊——?这人怎么看着像你啊!”
    “是吗?”我故作惊讶,伸过脖子看,“可能像我吧。现在都喜欢模仿,一不留神就摆出我这种大众情人的Pose(姿势)。”
    小羽退后几步,对照我仔细瞄了几眼,说:“不是你我从这窗户上跳下去,敢情——您还一作家呐!”
    我只好承认:“姑且算我吧。”
    “这事儿还有姑且?这写啥的?”小羽饶有兴趣地翻起来。
    “一个流氓小知识分子的处处碰壁,身体闲置,精神荒芜。”
    “啊,这么倒霉呐?”小羽露出不解,“不对啊,知识分子是社会良心,怎么到您这儿成流氓啦?”
    “流氓的本意就是无产者,是一个社会身份,演化成道德词汇是后来的事了。这儿是本意,你叫我流氓我挺自在的,这帽子戴着舒坦。”
    小羽似懂非懂的样子,很欣赏似的看着我,发表她的见解:“不过现在道德败坏的知识分子也很多,我们都管教授叫‘叫兽’——嚎叫的叫,野兽的兽。”
    “你遇到过这种——嚎叫的野兽吗?”
    “遇到过。”小羽一脸囧相,五官拧巴(注:拧巴,北京方言,此处指不平整,褶皱。),别有一番风味。
    我忙追问缘由。
    “其实是我一考研的同学,她的导师就是一个‘叫兽’。”小羽绘声绘色,那导师以自己生日为借口,让觊觎已久的女考生到他家为她过生。为让他惊喜一场,女生率十数名同学藏到“叫兽”卧室,然后电话通知“叫兽”直接去卧室,“有惊喜”。该“叫兽”心花怒放地去敲门,当门被打开的一瞬间,女弟子发出一声尖叫。小羽像电视上“幸运250”主持人一样问我:“女生为何尖叫?请回答,答对了加10分。”
    “被门碰头了?”
    “No.”
    “夹手了?”
    “No.再给一次机会。”
    我眯眼拍脑想,放弃了。小羽大笑,破题了:“笨啊!现场只有‘叫兽’没穿衣裳!跟你这书封面一样。”
    “别瞎比较了。”我故作惊讶,“老流氓也太急了吧?你们咋办?”
    “咋办?我们上去先是左勾拳,又是又勾拳,再来一阵连环拐子腿。稀里哗啦噼噼啪啪把老流氓撂趴下啦。”小羽一阵摆划,挤眉弄眼,笑得我泪腺失控腰子疼。我抹着眼泪凑趣道:“最后来个‘海底捞月’。”
    “回老大,他是太监,无月可捞。”小羽纠正。我抬杠:“太监也耍流氓啊?”
    “他不像李公公莲英而像安公公德海,净身没净干净。这就叫斩草不除根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小羽说评书似的抑扬顿挫,最后双手一摊,有板有眼。我笑得眼泪和鼻涕同流合污,一塌糊涂。
    “本故事纯粹根据一手机短信杜撰,如有雷同,请勿对号入座!”小羽脑袋扬起,手一举,一收,谢幕了。
    我赞叹:“唉。你去演小品,宋蛋蛋立马退休。”
    “呵呵。”小羽立即收敛微笑,煞有介事地对我点点头,“我和蛋蛋有得一拼——不,蛋蛋和我有得一拼。好多人都这么说呢。可是——你怎么拿如花似玉的小女生去跟徐娘半老邋里邋遢的柴火大妈比魅力指数呢?你是何居心?”
    “开玩笑开玩笑。以后我来写小品,你来演吧。”
    “这事儿,就这么定啦。”小羽要和我拉钩,我伸出手指:“好,精诚合作,含泪分赃。”
    “好。”小羽话锋一转,“甭说笑话了,说说,这书写的就是你吧?”
    我闪烁其词:“你觉得真就真,你觉得假它就假,真假都在心里。”
    “哼,玄玄乎乎,说得跟佛似的,说等于没说。拿回去看看吧。”小羽把书放进包里,在网上浏览了几分钟,告辞。路上,我开始游说小羽做我女朋友,她瞪眼看着我笑:“老大,您也忒饥不择食——不——忒狗急跳墙了吧?”
    “你看——抬头五线谱,满脸是音符;低头一地光,疑是额上霜。岁月不饶人啊!”我一脸沧桑,拉着她的手,搂着她的腰,小羽直愣愣看着我,被吓着的样子。我很严肃地说了一句废话,“我是认真的。”
    “看你这么认真,我也得认真考虑一下啊。——你都这么老了。”她一声叹息,忽然扑哧一笑,“不过我真有点恋父情结啊!没伤着你吧?”
    “没事,本人的脸啊,比八达岭也少不了几匹砖,再说我本来就老了嘛。”我故作坦率,“不过看谁比了,和你比我老了,但和华仔、润叔这帮人比年轻多了;和那些大尾巴狼相比,压根就是半成品,第五纵队——不——第五梯队都轮不到我呢。”
    “还挺自信的呐。”
    “江湖险恶,世道不古,我这样的人再不厚颜无耻一点,咋生存啊?”我讪讪地说,“啥时间答复啊,三天行吗?一周吧。”
    小羽笑起来:“你真是属猴子的啊,猴急猴急的,当这是小屁孩过家家呢。”
    “你这么一美女,我不急行吗?你看看,就这一会,多少人打量咱们,干嘛啊这是,解救被拐少女呢?”
    “心急吃不了——”小羽调皮地说,紧急闭嘴,“后面就不说啦。”
    “那好吧,好好考虑考虑吧。”我故作潇洒,“反正越快越好,我要是被别人拐卖了连夜进洞房你哭都来不及了。”
    小羽笑着挣脱我,跑上公汽,在车上她笑盈盈地向我挥手,还将手伸出车窗,五指快速聚拢分开几次,这手势还是头次见识。
    此后一周小羽和我通过几次电话,每次都大谈我那本书,她坚持那流里流气的主人公就是我。我强调不过使用了第一人称。她又刨根问底那几段感情描写和性描写是不是真的,我坚决否认,小羽忽然引用伟人名言:“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咋写得跟真的似的?”
    我哑口无言,半晌才挤出一句:“我也是从公公那儿找到灵感——纯属意淫。”
    小羽被逗得哈哈大笑,纯粹一小屁孩。当我问她“我们的事”考虑得咋样时,她说:“我还在想呢,原以为遇到了一个小痞子,结果是个老流氓,对付老流氓我更得小心了。”
    小羽一口一个流氓,既让我尴尬莫名,又令我心花怒放。知音总是相逢晚啊。
    4
    周末傍晚,小羽来找我。天气冷起来,我躲在“华堂”商城玻璃旋转门后望着昏暗的街景,内心一片柔软。忽见一个蓝白小点从人群中闪出来,穿过人行横道,急匆匆走过来。果真是甄小羽,她穿着浅蓝发白的夹克、米色休闲裤和旅游鞋,头发被扎起来向后甩去。她背着小背包,手里拎着一个大袋子。我赶紧出门挥手,看见我,她又兴奋地将五指快速聚拢分开几次,算是打招呼了。我看见她像欢快的小鹿越过横栏向我跑来,嘴巴上叫着我的名字。我一脸佞笑迎上去,接过大袋子问:“啥宝贝啊?”
    “秘密!”小羽调皮地说,一把抢回去,又塞给我,“算了,你看吧,反正给你的。”
    我摸了摸,软软的,滋滋的,鸭绒枕头!惊叫:“咋给我买这玩意?多少钱,我给你。”
    “干嘛啊?我说好是送你的。”小羽先责备我,又兴高采烈地说,“拿出来看看,喜欢吗?”
    我说:“大街上拿个枕头出来像啥话,摸摸就知道很好。鸭绒的吧?”
    小羽点点头,一付愁眉苦脸泪眼盈盈:“看你真可怜,连个像样的枕头都没有,还作家呢。”
    我突然鼻子发酸,眼睛湿润。那套在“十字星百货批发市场”买的简易床上用品已经猥琐不堪,尤其那个枕头,走形走得跟狗肠子似的,还发出古怪的气味,不知道来自什么巧夺天工的替代物。一年多脑袋就搁在一堆垃圾上,恶心死啦。我也想过换一换,就是没去。小羽说:“睡觉枕头最重要了,枕头不好会做噩梦的——你又不写恐怖小说。”
    “你对我真好。”我顺势说,“咋感谢你呢,请你吃一顿吧。”
    “今儿我请你吧。”小羽说,不容我争执,她急着说,“你都请我好几次了,来而不往,非礼也。再说——今儿我发薪水啦。”
    “你才工作,发几个钱啊?”我说。小羽眉飞色舞:“一千七百九十块呢!”
    “巨款啊!”我做大惊小怪状,“这老板也太抠门了吧?给个整数也好听点。”
    “就是嘛!扣这扣那扣的,不过请你撮一顿还是绰绰有余的。”
    “那好,我就配合你——非礼一下吧。”我一脸坏笑。
    “臭流氓。”小羽笑骂,挽起我的胳膊,走向一家“比萨”店……
    房东不冷不热地打招呼,进了我的房间,小羽马不停蹄地收拾房间。她先将电脑桌和餐桌整理完毕,然后打理凌乱的小床。小羽一手捂嘴,一手拿起破枕头,放入垃圾袋里,不停用手扇动鼻子前的空气,做哇哇呕吐状:“臭死啦臭死啦!阁下这房间,豆腐拿进来是豆腐拿出去就成‘王致和’(注:王致和,北京著名臭豆腐品牌。)啦。”
    “还奶酪呢,说话损不损啊?”我开始整理书刊。捏着鼻子将床单移走后,小羽从背包里拿出干净的小床单铺到床上,得意地说从家里偷来的。我说我可不敢窝赃,让她拿回去,她眼一愣,“咋啦?偷也是偷自个的。”
    床单是一堆卡通猪,小羽指着一大一小俩猪仔,笑嘻嘻地:“这个是你,这个是我。”
    我笑:“这下好了,狗窝变猪圈啦。”
    “有这么好的猪圈吗?哼!”小羽整理完毕,意犹未尽地看了看说,“可惜被子太大,不好偷,下次吧。”
    “我去买吧,不致于买不起。”
    “能省就省吧。”收拾好房间,小羽迎接了我的拥抱躲过了我的亲吻,走了。我躺在洁净干爽柔软和留着小羽美妙体味的床单上,看着调皮的小动物图案,淹没于温暖和感伤。
    小羽到家后给我来了个电话,劈头就问:“知道我为啥愿意跟你好吗老流氓?”
    “我很帅吧。”
    “啊呸!蟋蟀的蟀。”
    “还不够帅啊?帅得都惊动党中央联合国啦。”
    “啊呸,还有脸吗?惊动城管还差不多。”
    “那我很酷。”
    “内裤的裤吧。”
    “我很聪明。”
    “也就一棵葱,大葱都不算,就一小葱。”这丫头可不和我客气,见我没词了,她就像揭开一个谜底似的,“真实的原因是——你很丑,可是还算温柔。”
    “鄙人就一赤脚绅士,对谁都温柔,你咋就意志那么薄弱哩?”
    小羽坦白了:“就是在你为我洗头的那一刹那,我被打动了。从小长大,除了妈妈和理发店的,还没人给我洗过头呢,觉着这老男人还挺温柔的,一个人,真可怜。”
    温水洗头,能不温暖吗?我以为我的神游症发作了,确信后叹息:“搞了半天,敢情对我是同情啊。”
    小羽振振有词:“同情、友情、感情、爱情、亲情是几个层次,你现在已经越过第一阶段啦。”
    “爱情尚未成功,本老流氓仍需努力。”我自嘲道。
    “老骥伏枥,还志在千里呐。”她就像革命后生鞭策一个意志消褪的前辈。
    雪儿像松鼠,武彤彤像食人鱼,燕子像燕雀,康妮像带刺玫瑰,温雅像白鹤,和她们相处我都力不从心,小羽则像梅花鹿。她极有亲和力,耍个小性子,更显小鸟依人。和极为世俗化的雪儿比,更为性情中人,尽管也嘴馋,图个小财,压根扯不上拜金主义啥的。她话里常夹枪带棒,都是出于北京小妞的秉性和对一个外地进步青年的殷切希望,还正好迎合了我话痨和斗嘴的积习。如果开夫妻店、说对口相声或玩“二人转”啥的,小羽无疑是我的最佳搭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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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末,我就像赴国宴一样兴高采烈地去见小羽。我们先逛了好几个价廉物美的商场:雅秀、天意和动物园,给对方买了一些小礼物。去书店,我查了查图书的销售情况,依然不温不火。小羽买了一大堆礼仪培训业务书籍和英语资料。中午在西单吃清淡的日式火锅。看了一场电影。晚餐吃老北京杂酱面馆。暮色中向我“家”赶去。
    公汽上,小羽抢到一个坐位,在“尊老”“爱幼”之间争执了好一会,我愧然入座,小羽坐在我的腿上,一付成就感:“这样好了吧,尊老爱幼都兼顾了。”
    密不透风的公汽上,小羽拉着我的双手从她腰肢环绕一圈,让我前胸紧贴着她后背。日渐寒冷的空气里,我们极力向对方传递一丝幽微的热量。首都人很有觉悟,不乏鄙视我们的,众目睽睽下,我差点顶不住了。
    暖气还没通,一进屋,小羽就脱去外衣和鞋子钻进被窝,又向里面挪动。我们搂着低声说说笑笑,暖和起来,免不了一些亲昵。进一步动作,被制止了,她瞪眼惊恐地指指门外。我听见近在咫尺的客厅电视里的打闹声、杯碟碗筷的磕碰声以及房东一家人的交谈声。我对小羽诡秘一笑,起身打开电脑,放出音乐,回头一看,小羽对我伸出了大拇指。
    城市每一个促狭空间里,人类的亲昵充满了紧迫感和历险感。我毛手毛脚地剥光她,就像总也剥不干净的一瓣新蒜;她咯咯地笑着,调皮地抵抗着,刺猬似的缩成一团。好一阵折腾,她居然提议“剪刀拳头帕子”游戏,谁输谁先脱,这让本来就充满了历险感的亲密接触更加心惊肉跳。没办法,只好采纳,小羽总耍赖,害得我笑不得哭不得骂不得。几轮下来,终于相继从棉织物、丝织物、毛织物和各种颜料构成的层层枷锁里挣扎出来。
    小羽身材小巧而匀称,皮肤白皙、稍欠细腻却极有弹性。胸部挺拔,乳晕粉红。她的毛发区浓密而柔顺,形成一个美妙而危险的黑色倒三角区。这时的小羽由顽皮而紧张,由紧张而迷离。她紧闭双眼,红晕泛起,她的胸口突突地跳跃,她凹凸有致的身体上下起伏,她急促的鼻息扫过我滚烫的脸颊。我屏住呼吸,急不可耐地和她合为一体……音乐时而婉转时而疾劲,我们时而柔似抽丝如履薄冰,时而动如脱兔疾如劲风,终于在欲生欲死之后跌入生死未明的失控深渊,快乐在拼命的遏制和放纵中终于归于平息。这紧张的过程中,我一直担心房东过来敲门让我尝尝她做的烧炝骨啥的。
    突然小羽泪眼婆娑,低声抽泣,吓了我一跳。她眼泪汪汪,袒露她不是处女了,我忽然想起武彤彤。我安慰她,我不是处男也有半个世纪了。
    “瞎说。”
    “这事不要提了。”
    “怎么啦?难道你没处女情结吗?”
    “我没有,我另类!我鄙视这个。”
    小羽惊诧地看着我,我压抑着声音忿忿地说:“忠诚是对等的。动不动就处女情结,你TMD有处男情结吗?你TMD算啥啊,皇帝老儿还是老财主啊?这世界上我最鄙视的就是这类男人,性功能差还霸道,精神上永远东亚病夫,都想把他们给阉了喂狗去。”
    “小声点!”小羽一把捂住我的嘴,“你咋这么激动啊?你连你自己都鄙视吗?”
    “有些,我毛病也不少,但我没必要非得在装A和装C之间耍手段。以后别盘问我的情史了,问也别问——当然我基本是清白的,以后别提这事了。”
    小羽螃蟹一样抱紧我:“老流氓,你真不是个——东西!”
    当天晚上,小羽给家里打电话,谎称在同学家,没回去。
    清晨醒来,小羽无限怜悯地看着我:“咋睡觉老是蜷个团啊?就像胎儿紧紧偎依着妈妈,拧都拧不过来。”
    “无所归依嘛,这是流浪汉的标准睡姿。”
    “从现在开始,你就不是流浪汉了。”小羽说,咯吱我,“起来吧老公,咱玩去。”
    “这就叫上啦!”我得意忘形哈欠连天。

《我在北京有张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