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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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进入树木茂盛的槐树街,一片静谧,槐花味儿若隐若现淡而沉闷,脚下丰满如蛹虫似的树穗子“噗噗”直响;偶尔一串“吊死鬼”在垂到头上或脖子上,凉飕飕地。低矮建筑上血淋淋的“拆”字历历在目。接着走,是密集小店。果蔬摊修车摊烧烤摊炒板栗子摊……都摆到街上去了,小生意人就在街边用煤气灶做饭。人声鼎沸生意隆,乌烟瘴气酒肉香。
    光着膀子的民工进进出出,形迹可疑的闲散人员东游西荡。密集的发廊里流泄出粉红而暧昧,老中青三代女人统统露出诱饵式的女性部位,一律做倚门卖笑状。性工作者和性消费者们在红光和黯淡的树影里就一次肉体出租讨价还价,一辆警车就在停在他们几米远。一群人杂乱地通过半开铁门,呵斥声不时传来,一些穿着干净的人通过了,一些民工模样的人领受了羞辱后,或满脸忿恨或垂头丧气退了回来。我拉着大气不敢出的小羽走,保安扫了我们一眼,没理睬。
    和二房东孙智强在“快客”超市门口会合,折进一窄巷,这巷有百米长,没路灯。两旁堆满了花盆、破自行车三轮车烂家具蜂窝煤灶具……两辆自行车无法从容并行。煤烟、腐烂食物臭水沟人禽尿膻空调厨房废气交织在一起,熏得你眼冒金花嗅觉失聪。那天下过雨,污水淤积,暗光下片片亮光。老砖墙外的白灰墙被雨浸泡后,班驳如水墨丹青。忽然,楼上传来一老女人歇斯底里的咒骂,疯疯癫癫语焉不详。江西老表孙智强说:“别怕,天天骂,多少年了。”
    一脚深一脚浅,好不容易到单元门口,楼梯内小功率灯微弱如萤火虫。依然六层老楼,房子在顶楼,四十平米吧。结构奇怪,说它二居却没客厅,只有一过道;说它一居吧,又有两卧室,孙智强说这叫二房零厅。大间有十五平,家具老旧粗笨,有一台八十年代初期的三菱空调和十四吋彩电,双人床垫,带阳台;小房十二平,既无空调也无阳台。有电话没冰箱。浅绿和白色方格地板胶很老但擦洗得发亮。墙壁上的老墙纸都发黄起皮了。卫生间带马桶淋浴。厨房没抽油烟机,但有五平米,在老房里算奢侈了。孙智强说他几乎不用厨房,被吃坏了胃的我们正好大展拳脚。他说我有女朋友,住大间,月租九百元,包水电气,话费上网费分摊。
    广告创意师孙智强颇有艺术家气质,拿这里当工作室三年了,无奈在深圳的女友无法忍受北京气候和饮食,怎么也不肯留下,孙智强只好北漂变南漂。
    楼下肮脏混乱的平房区给人印象很糟,但相对于周边,这房子月租一千六并不贵。躲进小楼,门一关,自成一统,而且居于顶层,视野开阔。对于我这个宅男,那是珍贵的一个窗口。另外,小区出则四通八达,入则闹中取静,生活工作两相宜。难怪孙智强“哗”一下拉开窗帘:“看——!CBD!京广桥,京广大厦,嘉里中心,‘大裤衩’(注:大裤衩,一权威媒体大厦,因状如裤衩而得名。)也选址这儿啦。”
    京广桥上车水马龙,中央商务区森林般勃立的高楼和辉煌灯火近在眼前。孙智强激动地指着窗外:“比尔·盖茨到北京都住嘉里中心,你在床上都可以看见京广里面的人。”
    我坐床上一看果然如此,感叹:“郁闷啊,都是两条腿的直立行走动物,咋就差距就这么大哩?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人比人气死人,不过也是个激励。”孙智强说。
    我基本满意了,小羽却很不情愿,她说楼下整个一难民营。孙智强提醒我们,这地方租出去从来不会超过当天,不信看楼下“难民营”,啥没有还一间六七百呢。他强调,“哥们,卖菜的都知道这是CBD核心呢。”
    租房子的电话响个不停,有的已经快到小区了。小羽和我下楼去“难民营”看了看,肮脏、阴暗、臭味和粗鄙的邻居把小羽吓得瑟瑟发抖,立即同意了我的意见,惟一条件是换个新床垫,要不她就不当我老婆了。
    2
    有了自己的“家”,小羽甭提多高兴了。周末,我们兴高采烈大采购。“宜家家居”斯堪的纳维亚风格,明快简约,充满小资品味,价格近乎敲诈,小羽不顾劝阻,自己掏钱买了几样摆设,花去近千元。
    还买了饮水机和简单茶具,再去京顺路旧五金城花三百块买来七成新的洗衣机和不错的电脑桌。大扫除后布置房间。衣服从皮箱移到衣柜,书刊装进书柜。安装洗衣机饮水机电脑桌和电脑,接通网线和电话分机。写字台摆上一些台灯挂历花瓶等饰物。小羽将她买来的十多只布艺小动物摆在床上,挂在窗帘上,订在墙上。几只绒线猴子在窗帘上倒挂金钩,嬉笑着和你对视。一个冬瓜大的红气球悬在天花板,拖着亮晶晶的金色丝线。女人街暖棚苗圃买来的茉莉花往窗台上一摆,五颜六色的塑料花往别致的花瓶里一插。我这个职业流浪汉的“家”因为一个女孩的介入,顿时有了一些人间的气息。
    大件是床垫。房东床垫很疲沓,还有异味,小羽强烈要求换新的,要不就不做我老婆了。我也觉得这个马虎不得,做梦和做爱效果都大打折扣。双人床垫是去成寿寺家具城买的,“天坛”牌,一尺厚,做工精细而扎实,一千二百块,除了那部数码相机,这是我最大一笔资产了。铺上新买的双人被和小羽从家里“偷”来的床单,躺在上面从容而惬意。小羽把几盒“杜蕾丝”安全套放到床头柜里,盖上几本杂志。我还在安装电脑,小羽就在卫生间里深情召唤:“老公,搓背!”
    关起门来,就是自己的领地。工作、做爱再也不用担心被打扰。浅唱低吟引吭高歌驰骋纵横共赴爱浴都率性而为。墙壁不太隔音,正好和室友“夫妇”展开擂台赛和拉力赛什么的,变调的咳嗽、唱歌或大笑就是我们的啦啦队或裁判,默契极了。那一阵,对和谐社会的精髓,我有了深刻的领悟。
    买来锅碗瓢盆油盐酱醋、大米肉类蔬菜等,从杨星辰那里弄来一瓶泡菜母液,调制了一小坛四川泡菜。
    小羽为了显示她是个“不可多得的好老婆”,开始下厨。坦率说她没夸大其词,仅会的三个菜都做得登峰造极:红烧可乐鸡翅、鸡蛋炒西红柿、凉拌黄瓜。接下来几天,菜谱变成了红烧可乐鸡腿(胸)、鸡蛋炒西红柿(片、块、酱)、凉拌黄瓜(片、块、丝、渣)。直吃得我胃里冒泡心里发堵,连她自己也坚持不住了,特地买来几本图文并茂的菜谱,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小羽不得不支支吾吾地要求我接过“爱情的锅铲”,我也乐得解放她一下,不想略施烹技,便轻易俘获她的胃。小羽在高度评价一番后,趁机宣判:“根据阁下的一贯表现,我代表全党全军和全国各族人民——判处老公无期徒刑,剥夺做爱权利一周,立即到厨房里执行。——不得上诉!”
    3
    一个下午,小羽一进门就低着头,还用白围巾蒙头捂脸。我觉得蹊跷,就问咋了,她躲躲闪闪。我一把擒住她,扯掉毛巾,发现她头发已经烫了,由瀑布直发烫成了非洲女子似的小卷发弄成的无数细小辫子。葱白一样笔直而修长的手指被修葺一新,长长的指甲被涂染成粉红色,上面装饰着熠熠生辉的七彩小星。真正吓了我一跳的是她的眼皮,异常红肿,还切开了一对口子,美妙的丹凤眼荡然无存。
    “这是谁呀?”我大怒。她嗫嗫嚅嚅:“人家是小羽。”
    我把她揪到墙边的镜子前,喝问:“这还像个人吗?”
    小羽颤巍巍看了一眼,就跟卡通人物蜡笔小新似的唧唧歪歪:“嘻嘻,系有点吓人唷,不过老公别担心哟,明儿就消肿啦,一个脱胎换骨超凡脱俗焕然一新楚楚动人美轮美奂无与伦比——的大美人儿,就从天而降嘢!”
    “都成妖精啦,还大美女呢!”我哭笑不得,把她往屋外推,“走吧,不想见你了,这儿不是盘丝洞也不是藏妖窟!”
    小羽扭扭捏捏,奋力抵抗,嘿嘿笑着抓住门抱怨:“老公咋能这样呢,老公咋能这样呢,人家不敢回家才拿你这儿当难民营嘛。”
    我大发雷霆:“最讨厌整容的女人了,自欺欺人干嘛啊!爹妈给你啥样上帝给你啥样你就该啥样。”
    “女孩子就该是一道亮丽的风景——至少不能煞风景嘛。”小羽嘻嘻一笑,“没条件,创造条件也得上!偏要是美女!”
    “那你也不能弄虚作假误导消费者啊!”我强忍着笑,开始审问,“说,谁让你去割双眼皮了?”
    “小白鼠。”
    “谁是小白鼠?”
    “中学同学。”
    “为啥叫小白薯?还炒板栗呢。”我哭笑不得。
    “她姓白,属鼠的。”
    “为啥要听她的?”
    “她以前是单眼皮美女,现在成双眼皮美女,回头率也随着翻番啦。”
    “谁稀罕你的翻番?你要谁的回头率?”我不依不饶。小羽疾速挤挤眼睛,放电一般:“老公对我的回头率高了,自然减少对其他美女的回头率。”
    “你是耗子找猫做美容——爱美不要命啦!这种破手术感染率多高你知道吗?你傻啊?”我干吼起来。
    “我找的是最专业的猫。”小羽呵呵笑着拿出一张美容机构的发票,服务项目是“无痛割双眼皮,价格四百八十元,保险公司质量承保。”小羽趁机说,“报账吧,老公,四百八十块就换一个美女——不,一个更美的美女,多划算啊。”
    “好不好不看广告看疗效,过两天看看再说。”我憋着笑。她吞吞吐吐:“人家没钱啦。”
    “不刚发了工资吗?”我一惊。小羽甩甩头伸伸手:“发了一千八百——还差十块呢,还了七百,吃饭,零花,还烫发和指甲呢。”
    我给了她三百块,还把她“收容”了。虽然标榜无痛手术,麻药失效后小羽还是哼哼直叫,我小心翼翼地为她洗脸、洗澡,睡觉时特别警惕别碰了她的眼部,采取背靠背或从后背搂着的睡姿。半夜,小羽疼醒了,拉开灯在小圆镜里看着自己,哼哧哼哧地叫着。我趁机现场教育:“还臭美吧?”
    小羽哭哭啼啼:“人家都这样啦,还拿人家开心。这就叫啥心啥肺来着?”
    “我能怎样啊,我又没麻药,要是有给你打一针。”我无奈地说。小羽一下抱紧我:“傻老公,你就不能用你的针头——给我来一针吗?”
    我一脸坏笑地进入她的身体。小羽挣扎着,呻吟着,从床头摸出手表,对着看。我纳闷地问干嘛呀,小羽痛不欲生而又异常亢奋地喊着:“这叫看着表,数着秒,痛快一秒是一秒。”
    我立马如冲破藩篱的猛兽……
    次日,疼痛、红肿消退了很多,再等了一天,杳无痕迹。手术非常成功,不细看根本看不出是伪双眼皮。果然一个焕然一新的女孩呈现在眼前,双曲线眼皮的小羽少了一些原有的日韩韵致,却多了几分楚楚动人惹人怜爱。女为悦己者容嘛,我的榆木脑袋茅塞顿开,乐呵呵为她报销了各种费用八百多块,还免不了带着乔装打扮的小羽探朋访友招摇过市。以中国统计局统计方式获取的数据显示,改头换面的小羽回头率的确提高了二十五到六十五个百分点。数据有争议,我开玩笑说,有五个百分点来自小偷。小羽笑:“那也是冲着我,小偷也爱美女。”
    我说还有五个百分点属于无意识或智障人士。小羽说:“那也是本能!白痴还爱美呢。”
    我又说还有五个百分点出于审丑心理。小羽白我一眼:“那是冲旁边那老头去的!——谁让你粘着人家?”
    既然她的回头率见长给我增光添彩,我就在她注视良久的一家时装店和手机店含泪大买单,把她再次武装一番,并一度考虑给她镶上大金牙。
    小羽也日益重视起我的“素质教育”来,经常补课。她在家野孩子一个,在公司却是礼仪培训师,所以不惜动用专业(含专政)手段纠正我的粗鄙:说相笑相站相坐相吃相睡相走相一个不落;穿戴上也很留意,每次发工资都给我配置几件,出门前必按她的意思捯饬一番。我对这形象工程颇为抵制,屡败屡战。
    4
    晚饭后常到阳台休息了望一阵。满眼高楼勃立,豪气冲天。铂金色的玻璃幕墙、光怪陆离的霓虹灯和广告牌美轮美奂熠熠生辉。果然是北京最璀璨夺目的几排大金牙,二十四小时一刻也舍不得合拢嘴。楼下的那片平房区相形见绌无比寒碜,我们寄居的这幢楼,则像一个与天堂和地狱处于等距离的半导体,伸开你的双臂,两者皆触手可及。
    在这个舒服的垫子上醒来常常不想起床。拉开窗帘一角,天空蔚蓝无垠,北京最高建筑京广中心近在眼前。我看见通体浅蓝色幕墙里面,蚂蚁大小的人影在里面晃动。这座大厦,远看像巨型三开门电冰箱;躺着看更加高耸,棱角更加分明,边缘更加锐利,活像一把刺向天庭腹部的寒光宝剑。如果说它是北京的勃立xxxx,我就藏在它的根部密林里。
    忽然,几个弱小的黑影从楼顶顺着幕墙徐徐下降,如蜘蛛吐丝走走停停。黑影带着七星瓢虫似的橘黄色安全帽,半腰捆着细若发丝的绳索。每个蜘蛛人旁边悬挂一铁桶,就这么悬着徒手清洗玻璃墙。忽然一阵高空气流,蜘蛛人和铁皮桶摇摇晃晃,战战兢兢的蜘蛛人犹如在刀锋上舞蹈。幕墙里高贵体面的金男银女和他们隔着玻璃对视,犹如地球人和外星人的对峙。他们处于一样的物理高度却又天壤之别:楼里的人站在用金钱垒起来的坚实支撑物上,摇晃着猩红色的高脚酒杯,犹如云端天神俯瞰着脚下被征服的世界;蜘蛛人呢,为了一点可怜巴巴的柴米油盐,冒着粉身碎骨的危险半空中徒手工作。这世界上什么样的活都有人去干,啥角色都有人去担当。这活儿我可干不了,和这些靠舔舐刀刃亲吻死亡讨生活的蜘蛛人相比,我这个码字工还不算太倒霉。
    这个破落的工人小区形成一个城中村,由十几条密集狭窄的胡同构成,即使二十年前的靀城,这样的地段也属贫民窟。凹凸不平的地面污水淤积,年久失修的下水道和附近的公厕冒臭水,一不留神就插入一脚深的臭水塘。在雨夜路过,你得一手撑伞一手挽裤管;如果你恰好穿了短裤,就幸运地多出一只手去捂住鼻子,否则,连你的胳肢窝也不得闲着——你得用它来夹着手电筒。没路灯,全靠店铺和住户家窗户的微弱光线照明。过了午夜就靠电筒或月光(这玩意北京很少露脸)。借着微弱反光,小心翼翼地擦着路沿往里走,既不要陷入泥潭又要提防路边杂物对你的恐怖袭击。在被污水臭水隔断的地段,连续踏在水中砖头上,摇摇晃晃战战兢兢如杂技演员。
    此外,你还得忍受视觉和听觉的折磨。胡同里永远乱哄哄的,有个智障人士常常突然从背巷里跑出来冲你呵呵一笑,吓你个魂飞魄散。而那疯女人则以每天从早到晚的惊人耐力反复辱骂她死去的男人,从不间断。如果你稍加留意,可以从她断断续续最肮脏最歇斯底里的骂声中得知她死去的男人是个婚内强xx犯或性虐待狂,甚至洞悉这个时代的某些秘密。
    好不容易到了你的单元,你得击一下掌、剁一下脚或者咳一声嗽,以启动声控路灯。当量一定要掌握好,轻了启动不了,重了会把屋顶松垮垮的石灰墙皮给震下来,没准碰巧掉在你或别人的头上。有一次一女人被砸了头,一阵尖叫,住户们还以为发生了打劫强xx。刚住进来时还有路灯,电费住户分摊,后来有人偷电,为电费闹得不可开交,电力公司的人索性把路灯掐断了,连这声控路灯也没了。好在楼临街,昏暗的街灯可以依稀照射回“家”之路。就这样,回“家”一次就如同一次探险,直到你打开房门才犹如死里逃生,倍觉蜗居温暖。
    这个城中之城混乱如迷宫,肮脏如垃圾场,却俨然一个五脏俱全的小社会,人气非常旺盛。一到下班时间,狭窄的胡同熙熙攘攘如蛆虫涌动。形形色色的廉价商品铺子,衣食住行应有尽有,不乏五十块钱一双“耐克”鞋、七十块钱一套“花花公子”西服或八十元一个的“LV”包(注:LV,法国名牌绅包路易·威登,极昂贵。)。质量保证,君不见一家两元杂货店牌子郑重承诺:“本店无假货”,有恶作剧者在“店”和“无”之间硬生生插入两字“今日”。
    蔬菜瓜果肉摊杂乱无章。一个手擀面摊就在垃圾堆旁,那对夫妇都脚陷其中。几个点杀活鱼活禽摊血腥狼藉,紧挨着臭气熏天的公厕。垃圾堆旁六块管饱的露天餐馆挤满了穿着斑驳泥浆工服的民工。二十元地下旅馆人满为患。长途电话摊两毛钱一分钟。还有几个旧书摊,封面不是裸胸就是光腚,可租可买,三元一本一元一借。不远处抱着孩子游弋的女人又来抢书摊的生意,确认你不是来抓她们的后,怯生生和你谈生意,变戏法一样从婴儿屁股下或肚兜里拿出你想要的东西,盗版软件五六块一张,毛片贱卖到十元三到四盘,如假包换。几个简陋而暧昧的发廊里,游弋着三十元出租双手、四十元出租上半身五十元出租下半身、其他部位面议的粗鄙女人。
    穿着暴露抹着劣质化妆品的农妇公然在胡同里拉客。有的站在肉摊菜摊旁边,一边和肉贩菜贩聊天一边搜寻猎物,一遇商机就死缠烂打。哪怕是穿制服的(非警服)、牵小孩的男人也不放过。这些性工作者的身价已经和几斤动物尸体相差无几,第一次听见的男人都会怀疑自己耳朵,但出于讨价还价的本能他们依然一边东张西望一边讲价钱,直到女人怒骂肉贩菜贩帮着圆场为止。谈好后,他们会在众目睽睽下面红耳刺尾随女人进入迷宫般的深处,又若无其事地走出来。我见过最快的是一老头,我开始挑选蔬菜时他进去,到我付钱时,嘿,他老人家出来了!几个菜贩都笑老爷子您这效率也忒高了吧?老头鼓着腮帮子大言不惭:“骡子干得长,短命。”
    刚开始我也被视作商机而洽谈。说实话除非把我送去蹲几年大牢、当几年大兵或和尚什么的,连看她们一眼的兴趣也没有。当得知我就住附近而且毫无意向后,就放我一马。
    鉴于此地介于中央商务区和使馆区之间,也属敏感地带,居委会索性在小区出口装上铁门将这个城中村和外界隔开,保安二十四小时把守。
    这里是城管和小商贩、警察和性工作者玩猫捉老鼠的战场,我曾目睹若干次。有几次我正在敲键盘时,被急促敲门声打断。我先喝问再从猫眼里看,证实是楼下卖菜的,他们肩挑背扛大箩小筐,要求躲一阵,条件是送一捆菜。我对他们的求助是来者不拒,让他们在门后过道里躲一阵,然后心安理得地收一小把菜。
    菜贩不但贩菜,还把“那眼镜是好人”的名声贩卖出去,很快招来了面如菜色身上散发着馊味的性工作者。遇到扫荡时,她们也来敲门,条件是免费消费一次。看着可怜巴巴,就让她们在门后躲一阵,对她们的提议敬谢不敏。有时我不太忙时,会和她们聊聊家常,关心一下她们家乡人民的生活。小羽知道这事后和我急了起来。终于将菜贩和性工作者们拒于门外,其实在顶层楼道里他们依然很安全。
    城管和摊贩的游击战有时也演化成阵地战,闹得鸡飞狗跳,打得头破血流。我参加过几次混战,趁乱给一个比警察还牛、比地痞还混蛋的家伙扔了几个鸡蛋,精确地在其后脑勺、脸部和裆部开了花。那厮以前也是一外地民工,刚换了一身衣服,转身就去欺负以前的伙伴,比谁都凶悍。有几次我正买菜,他突然过来,扛起菜筐就往车上扔,那阵势如同梁山“好汉”从天而降。
    5
    黑车很多,火三轮轿车面包人货两用……还有新车。这里的黑车图回头客,和机场火车站那些做一锤子买卖的黑车好多了。便宜,客气,帮你搬行李,有时候在餐馆遇到还敬你一杯。长期的冒险作业让他们的车技更胜一筹,其实更安全。我更倾向于坐黑车。说实话,我根本看不出白车黑车有TMD啥不同,都是几个轱辘上一铁皮疙瘩,把货物活人死人动物什么的拉过来拉过去。黑和白是相对的,你乌鸦TMD凭啥说我李逵黑?管他白车黑车,把我安全送到目的地就是好车。当年我曾敦促老是抱怨份钱太高的弟弟开黑车,可惜他对拿了执照的流氓过于畏惧,几年下来,钱没挣着却赚了个胃病脊椎病外加一腰椎间盘突出,后悔莫及。
    很快我有了固定司机。五十来岁的老洪开一辆七成新“捷达”,粗壮豪爽,同是下岗职工,让我仰视的有几点:生于伟大首都,中学时在天安门见过红太阳,度过荒下过乡入过党扛过枪打过桩嫖过娼。
    晚饭后,常和小羽去散步,东起六里屯西至朝阳门,南起国贸北到三里屯都是活动半径。方圆几公里内,住豪华公寓的、住普通楼房的和住平房地下室的,俨然形成三个世界。十分钟的步行,你可以从中国最浮华最牛逼的商务区来到最触目惊心的贫民窟,犹如从大金牙的光晕滑进牙龈溃疡。只不过,那些肮脏的溃疡没流出华丽的金牙和美唇,而是渗入口腔深处。
    根据力学原理,漩涡、地震或龙卷风一类灾难,最危险的是中心;但对于一个疯狂旋转的磨盘而言,最安全的地方,反而是盘轴中央。住在这个工人小区,你很难相信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却会时刻想起狄更斯的《双城记》。对于一个裂变时代的记录和窥视者,这里不失为难得的窗口,我喜欢上了这个乱糟糟的地方,一住就是五年,直到我离开中国。
    这一段时间,小羽常以加班、出差或在同学家为由往我这儿跑。她年底跳槽找工作,白天除了去应聘,基本和我厮混在一起,我们开始了蜜月般的同居生活。在这个新“家”崭新的床垫上,我们夜以继日舍生忘死地做爱。有时候,甚至连续几天不下床,饿了就打电话叫楼下餐馆送上门来;一旦获得新的能量,爱欲的引擎便一触即发一发即不可收拾。原来我们都是狂热的性生活爱好者,连小羽也不止一次问我们咋流氓到如此程度,我像主流专家一样煞有介事:“不论中西,为啥男欢女爱叫Makelove呢?因为——爱——是做出来的。”
    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这一段时间,小羽还带我去她的大学中学小学幼儿园和出生地医院看了一圈,展示她的成长历程。听她的口气,开春后她的家人要见见我,“替她把把脉”。
    这是我北漂后最为温馨的一段时光。一个多月后,孙智强离京,我和房东重签合同。房东经商多年,干得不错,没指望这套房子赚钱。我以环境差、设施旧楼层高治安差等理由提出降价二百元,他爽快地答应了,上千元的供暖费都没提。
    上网发布公告招租,这地方果然炙手可热,不到三分钟就电话来,当天来看房的人络绎不绝,大多数都是国贸朝阳门一带的白领,不乏海归。我和小羽像面试官一样一一筛选,综合评估后,以七百元的价格将小间租给一对男女,有几个女的出到九百元,被小羽谢绝了。小羽说:“我可不想你犯作风错误——就像我爸那样。”
    “你爸爸咋啦?”我暗惊。她懒洋洋地摆手:“不说了。”
    新室友王磊来自东北,北京某名校硕士,知名外企员工。挣钱多废话少。女的朱虹云,京郊某镇人,在一家商场当导购,挣钱少废话多。刚住进来两天,王磊就在我面前一惊一乍:“老哥,咱们这是住进鸡窝里啦!”
    “不必惊慌。”我像国足教练指导弟子那样,“勾不还口,引不还手,守住禁区,其他地方嘛——,灵活发挥!”
    朱虹云差点跳起来:“你们想怎么灵活发挥?”

《我在北京有张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