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七月七日是一个浪潮,八月十三日是一个更大的浪潮,于是开始了民族战争底洪流。战争,是在死伤了数十万人,流徒了数百万人之后才固定;这个强大的浪潮祛除了笼照着全中国的各种怀疑。这数十,数百万人,从各个社会层,各个家庭。——各样的环境出来,接受了为他们所期待,亦为他们所恐惧的命运,于是全国的生活强烈地变动,而战争强固了。代价是无比的庞大,所以战争将持久,直到获得了这个民族所愿望的结果。
    战争将是桥梁,这个民族要从此岸达到彼岸。虽然这个彼岸,在开始的时候,是颁皁的,只存在于这个民族底愿望中。正如人过桥的时候,彼岸是颁皁的,但由于情热和痛苦,这个人心中有光明照耀:他是逐渐地看清了彼岸。果实成熟,就会落下来。
    上海撤退以后,江南平原上的空前的大溃败巩固了这个民族底信心:这个民族知道了它所承担的是什么,毁灭了后退的路,上了桥。
    秋末,中国军退出上海,在南京和上海之间没有能够得到任何一个立脚点,开始了江南平原上的大溃败。十一月末,敌军进入南京近郊。
    蒋纯祖和朋友们在上海战线后方工作。上海陷落时,军队混乱,蒋纯祖和一切熟人失了联络,疾速地向南京逃亡。蒋纯祖,是像大半没有经营过独立的生活,对人生还嫌幼稚的青年一样,在这种场合失去了勇气,除了向南京亡命以外没有想到别的路。他是没有一点能力,怀着软弱的感情,被暴露在这个各人都在争取生存的残酷的世界中。
    最初,蒋纯祖跟随着一支军队。这支军队给了他以大的经验:他底热情的倚赖是遭受了可怕的打击。在发觉这支军队可能拿他当作牺牲时,他单独地转向南方。随后他遇到了另一支军队,这支军队转整齐,答应他一个工作;但在敌人越过苏嘉线时,这支军队向江边移动,蒋纯祖怯懦地从它逃亡。在镇江附近。他加入了难民们底团体。
    敌人是跟随在他们后面,差不多和他们同时到达南京外围的。蒋纯祖饥饿,褴褛,极度疲惫,在十二月初,到达了南京城。蒋纯祖逃入大姐夫傅蒲生底住宅,打破窗户逃进房,在整齐地铺看的床上倒下——傅蒲生夫妇,像大半的南京人一样,是以为不久便可以回来,而没有来得及把一切东西都搬走的——很可怜地睡着了。直到第二天黎明,他才被敌机投弹的大声惊醒。
    蒋纯祖醒来,寒冷而饥饿,被一个月来的可怕的逃亡和眼前的孤独所惊骇,恐怖而哀怜,哭了。蒋纯祖,是用这个伤心的哭泣,来结束了他在投向世界的最初的经验:这个世界是过于可怕,过于冷酷,他,蒋纯祖,是过于软弱和孤单。
    他绝望地走到街上去找寻食物。他看见,一个兵士,吃了面饼没有给钱,并且打那个要钱的小贩,接着他看见,另一个兵——这个兵褴褛而矮小——,目睹了这场行凶,走近来,替那个行凶的家伙付了钱,阴沉地走开去。蒋纯祖,对行凶的兵和给钱的兵同样怀着敬畏,站在冷风中。那个给钱的兵看了他一眼,向他说,敌人已经占领淳化了。他点头,表示明白,他听见远处有爆炸声。
    于是他吃了面饼,从那个给钱的兵,感染了那种阴沉——他觉得阴沉可以拯救他底软弱的生命——走回来。那个褴褛的兵士在荒凉的街道中和在周围的爆炸声中走开去的情景,以后他永远记得。
    在平常,如此荒凉的景色,和那个在荒凉中不动声色地走开去的褴褛的,矮小的兵——蒋纯祖觉得他是在走向爆炸声,走向死亡——是会叫蒋纯祖极端凄凉的,但现在蒋纯祖不敢有感情。他看着这个兵转弯,然后他看见一辆疾驰的军用汽车,淡漠地想到在他们面前和自己面前等待着的是流血和死亡,走了回来。
    傅蒲生家底邻居已搬空,侧门敞开着,蒋纯祖就从这侧门出入。院落里,是狼藉着字纸,破絮;在垃圾中有一只雏鸡底尸体。天阴沉,无风,然而寒冷。院落和墙壁,因为寂静,呈显出单调的灰色。蒋纯祖站下,看大姐底家屋,并看自己从那里出入的那个窗户。他想到,就在三个月前,这里还有着眼泪,责备,抚慰;就在三个月前,他带着幻想和雄心出发,认为自己决不回顾这个家屋。于是他想到,他底那些绝对的愿望,是不再有实现底可能;他是被遗弃了。
    在蒋纯祖离开的时候,南京是兴奋而热烈,而且,蒋纯祖觉得,很安静;在他带着可怕的经验回来的时候,它,南京。是加深了他底经验。南京是在敌人炮火底射程内,街道和住宅荒凉,像蒋纯祖所看到的那个兵士一般阴沉。蒋纯祖觉得一切是进展得太快——他决未想到南京会在敌人炮火底射程内——而自己是生活得太疾速:他决未想到他会在三个月内便完全丢弃了往昔的一切,而学习到那种阴沉,被迫接近新的命运。
    蒋纯祖是觉得这个世界底速度太可怕,像以前觉得这个世界太迟笨一样。这个世界,是越过了他底热烈的,年青的心灵所要求的:如人们所看见,如他自己所知道,他底心是并不曾准备这样冷酷的毁灭的,虽然在离开南京的晚上,他祈祷毁灭。在那种浪漫的,停顿的感情遭受了打击后,蒋纯祖是被迫明了了自己。因为这,他对那个矮小的兵士底态度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蒋纯祖虽然短促地想念往昔,哭了起来,却并不真的想往昔回转的。纵然在如此的绝望中,他也感觉到他心里是有了新异的宝贵的东西,并觉得将要领导他走更艰苦的道路的,正是这种东西。蒋纯祖,是像大半青年一样,毫无疑议地顺从了他目前所处的世界,即战争的毁灭的世界。像他在三个月前顺从那个浪漫的,热烈的世界一样。
    他未考虑他此刻应该怎样;他只是在不意识中,对他自己和他所处的环境作了一种紧张的精神活动。他是理解了这个环境底本质,即无情而阴沉。于是这个感情丰富的,多幻想,软弱的青年,在某种努力下,被所谓阴沉这种东西伪装了。他想,在此刻,一切人都是可怕的,自己也是可怕的;一切善良,像一切恶意一样,是可怕的。蒋纯祖,没有像平常一样经过那种道德底激动,在哭泣后,在遇见那两个兵士以后,便信仰一切人都应该凶恶,或应该被凶恶伪装了。他认为,那个矮小的兵底给钱,并不是一种善行;而那粗暴的兵士底行凶,并不是一种恶行:正像他在途中所经验的,那两个兵士,是由于某些偶然的机缘,便会毫无保留地调换位置的。人类底情操,是变动得像江南平原上的战争一样快。或者说,人类底情操,是不变的:罪恶和善良总是那么多,而一切人都倾向利己,在毁灭中便倾向残酷。
    这种内心底思索,对于蒋纯祖,是比他此刻将如何这个问题更重要。蒋纯祖是那种诚实的青年:在这个时代底教养下,诚实于他认为对于生命是重要的东西。现在,在远处的爆炸声中,在冷风中,在绝望中,他认为这个世界底善与恶的问题是最重要。他认为,正是因为没有理解这个问题,他底某些行为才那样可耻,正是因为不明白善与恶,他底心才如此绝望。
    他是站在这座荒废了的住宅中,不感觉到形势底急迫,思索着善与恶。他是从凄凉中站了起来,怀着奇特的戒备凝视着面前的门窗,想到在这些门,这些窗户中,在几个月前,是怎样地充满了生活底纷扰,充满了公开的笑声叫声和秘密的眼泪,充满了蒋淑珍底慈祥而悲苦的努力和傅蒲生底酒辞的喧嚷——他是在想到这些的时候,想着善与恶。他觉得他以前毫未理解到这种生活底善与恶。他想到,蒋淑珍底慈祥与爱护,不但丝毫不能影响他底命运,并且徒然地增加他底苦恼,——他是想得很冷静,虽然他刚才还为这些啼哭——所以,对于他,不是善行也不是罪恶。而对于那个比他还要利己的大的世界,更不是善行或罪恶。但对于蒋淑珍自己,他冷静而遗憾地想,是善,也是恶。
    听到远处的飞机声和爆炸声,他想到,在他前面布置好了的,是流血或死亡。他想,在毫无牵挂的时候,为这个民族而死,和敌人战斗而死,是应该的,但不是善或恶。对于这个民族,将是善,但对于得不到光荣——即使在绝望中,蒋纯祖还是有对光荣的渴望——的自己,却不是善。蒋纯祖想,人们首先只能感觉到自己,在死亡的时候,更是只感觉到自己。人们必须安慰自己,那安慰,必须得自光荣。“但是刚才的那个兵,他在火线上,也想到光荣吗?不,他是阴沉,他是仇恨,”蒋纯祖痴呆地想,倚着窗口,站在冷风中。“但仇恨就是光荣,觉得自己是为了什么,就是光荣!觉得身后有很多,很多的人!虽然这很多很多的人有时候也是仇人!”他嗅鼻子,用冻裂了的脏手揩鼻涕,“但是我为了什么?难道真是自私地为了光荣!我怎么感不到在我后面有很多很多的人!”他痛苦地想,发呆地望着前面。有钝重的爆炸声传来,他紧张地谛听。
    “啊,对了!他们在抵抗!我们在抵抗!那么我现在感到很多的人了!”他想,幸福的微笑出现在他底发红的眼睛里和冻裂了的唇边。
    他继续听见爆炸声。他独自寻乐似地抖了一下身体。然后他不动,望着前面。
    “啊,我现在多么安静,等着敌人来吧,我多么安静呀!”觉得自己不再胆怯,觉得自己已补偿了以前的一切怯懦,蒋纯祖有短促的幸福。在那种心灵底紧张的反省后,蒋纯祖觉得一切都安排好了,感到幸福。他觉得他底从上海逃到南京来,是对的,因为只有在逃亡后,他才有这幸福和认识;虽然在这个逃亡里是充满了可耻的怯懦。
    他忽然听见街上有紧张的骚动声。他跑到门口,看见了通过街道的散兵和难民。教导总队底骑兵驰过,难民们拥到街边。
    那一小队骑兵,是戴着钢盔,露出冷酷的面容——蒋纯祖觉得那些钢盔是特别的沉重,觉得他从未见过比这更冷酷的面容——马腿上有泥泞,像快艇分开江波似地,分开难民们和散兵们,发出一种可怕的声响,在冻结的石块路上急速地驰了过去。寒冷和静肃中马蹄底尖锐的声音,给予了严肃的,严重的印象。而在这种严重中,蒋纯祖觉得这一队骑兵,冷酷的人类与泥泞的马匹,是有一种特殊的、无上的美丽;他觉得,正是为这美丽,人们践踏别人,并牺牲自己底生命。骑兵过去后,有四辆战车发出轰声,迫切地通过街道;它们把石块路压陷下去。难民们在屋檐下偷偷地溜去。有爆炸声,远空有浓烟在舒卷。接着有轰炸机底沉重的声音和附近地面上的机关枪声。从难民们中间,叫出了一声尖锐可怕的声音,于是所有的人,原来呆呆地站着的,都逃跑起来。有两个男子逃到蒋纯祖所站的门内来。
    蒋纯祖觉得一切是严肃而动人,没有什么可怕!他很懊悔,在上海的时候,没有这种勇敢的心情。他未注意到有人溜进门。但他听见了一声愤怒的、野兽的叫声。
    他回头,看见一个穿得特别厚重的老太婆——蒋纯祖认识这个房东老太婆,并理解她为何穿得如此厚重——飞速地蠢笨地在院落里奔跑,举着木棍向那两个闯入者奔来。她用可怕的声音吼叫着,暴跳着,在沉重的炸弹声中凶恶地保卫着她底祖传的家产。那两个穿短衣的,商人模样的男子,像惧怕猛兽似的迅速地逃了出来。
    蒋纯祖,无故地感到荣耀,走进门。老太婆向他冲来,他露出严肃的笑容,站住不动。
    这个老太婆,是此刻南京底无数的家产保卫者之一。她认出蒋纯祖的时候,便站住,但她并不奇怪,并不希奇他底狼狈的服装,面孔,头发,和其他一切不幸底表征。她是显得非常平淡,她摇了摇手,接着她叫起来,责问蒋纯祖为何打开门。蒋纯祖严肃地笑着,未及回答,敌机已越过低空,而在一种可怕的嘶声中,一颗炸弹在近处爆炸。蒋纯祖伏倒,觉得瓦砾和木片,甚至弹片,落在自己身上,蒋纯祖,觉得弹片落在自己身上,嘴边露出轻蔑的笑纹,但同时他颁皁地看见,那个房东老太婆在尘砂飞扬中依然不动地站立着。敌机过去,蒋纯祖迅速地站起来,未及检查自己底身体,看见那个穿得特别厚重的老太婆在尘砂飞扬中僵硬地倒下去了。
    蒋纯祖跨过去,蹲下来。蒋纯祖突然伸手摸老太婆底表情恐怖的脸,发觉她死了。同时他觉察,右边的墙壁粉碎,从墙壁外面,有浓烟挟着火焰升起来。
    院落里顿时充满了辛辣的浓烟。蒋纯祖又摸触了一下那个可怜的老太婆——他想起,她是异常刚愎,时常无端地干涉蒋淑珍底家政的;她总是大声申诉。这样好,那样不好,他记得,大姐总是焦躁地笑着,听着她——在浓烟中跳进窗户。
    他用尽他自己吃惊的大力打碎了一口箱子,检查里面的东西,终于他选了傅蒲生底一件黑呢大衣,脱下自己底破烂的棉大衣,穿了起来。他跳出窗户,在浓烟和燃烧的炸裂声中注意地绕过老太婆底尸体跑出门。
    蒋纯祖跑到大街上。这是十二月六号,在淳化各处已开始了残酷的争夺战。中国军底司令部遗弃了,或失去了,南京外围底大部分重要的据点,囤兵于城内,这些军队将除长江以外无退路。指挥不统一,南京是在可怕的混乱中;然而走到太平路上,蒋纯祖发现南京是在阴沉中:一切力量都发露了出来,在大街上阴沉地流动。
    各处有火焰,远处有连续的爆炸声,近处有高射炮底孤军射击。浓烟弥漫了天空,浓烟在强劲的冷风中飘荡,房屋瓦砾场和道路呈显着特殊的灰色;每一扇门都紧闭,呈显出特殊的萧条和阴沉。在太平路上,有大群黑的褴褛的军队和军用卡车向中华门底方向走;有难民们底凄惨的乌合群向挹江门或水西门底方向走。而有一些和逃亡的心理搏斗着的,无处可去的男子们,则从家中出来,大街小巷地紧张地乱走:他们为什么要这样走,谁也不能说明。
    而这一切流动,都是静悄悄的;在各种炮火底声音下,更显得是静悄悄的。在各种人们中间,是混杂着一种特殊的人物,那是卖食物的穷苦的小孩和男子们,间或也有妇女;他们是冷酷而决断:他们是,以生命做本钱,索取高的代价。他们表明:无论经过怎样的炮火,他们是还要活下去的,南京,是还要活下去的,一如它曾经活过来。
    大量的军队,大部分是狼狈不堪的,河流一般在街道上流动;他们是走向和人民们相反的方向。他们是特别地阴沉。蒋纯祖好久在街边站着,等军队通过。在看见小小的,标明着龙或虎的战车时,他总有激动:他记得,在城外那个中学读书的时候,他时常看见这些战车在公路上行驰,在黄土路上印出深深的轨迹;他每次总激动,想到这些战车底前途。现在他是像看见了这种亲密的朋友一般,这个朋友悲壮地向他表明了自己底现在的,和将来的处境,并使他想到他们往昔在乡野中的凄凉的友谊。
    蒋纯祖是昨天从下关进城的,经历过那里的困难,所以现在向水西门走。但道路时常被阻塞:有时被火焰阻塞,有时被军队阻塞,有时被从难民们中间发生的恐怖阻塞。这样一直到晚上,蒋纯祖疲倦,饥渴,昏迷,挤在无尽的难民和车辆中间出了水西门。
    夜里依然行走。背后是南京城底鲜明的火光。第二天黎明,蒋纯祖无力,和很多人一样,在离南京三十里的一个村庄里,在一家屋檐下睡了下来。醒来的时候,天在落雨,他继续行走。那无穷的难民,是像决堤的水流浸到旷野里去一样,在各个道路上分散,在第二天的行程里便显得稀薄了。第二天下午,剩下来的人们遇见了溃乱的兵群,在恐怖中向各个方向逃奔,有的妇女们就在地上睡下来,声明再也不走了。蒋纯祖,在昏乱中——他是开始了他底求生的长途,除求生外再无别的意念——想到和人群一起逃奔是不好的,独自向荒野逃亡。晚上他到达江边,在江岸上绕了一圈,没有力气再走,在江边的一个荒凉了的村庄中停了下来。在仔细地察看了周围,掩藏了自己底身体以后,他便睡着了。他是睡在潮湿的稻草堆中,他是像所有的人一样,明白自己底生命底可贵,而显出人类和野兽所共有的简单的求生本能来。
    一个软弱的青年,就是这样地明白了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自己底生命和别人底生命,就是这样地从内心底严肃的活动和简单的求生本能的交替中,在这个凶险的时代获得了他底深刻的经验了。一个善良的小雏,是这样地生长了羽毛了。现在他睡去了,睡得很安宁。冷雨在夜里落着,飘湿了稻草堆;他深藏在稻草中。
    深夜里,村里有激烈的犬吠,他醒来,偷偷地爬起来。他看见擎着火把从村中匆匆通过的一群散兵。这些兵一律破烂可怕,在阴惨的火把下,显出他们底疲惫乖戾的脸和燃烧的眼睛。……
    散兵们通过后,蒋纯祖悄悄地走出稻草堆,走到村外,看见了灰白的江流,听见了水流声。他向南京底方向凝视,周围是凶险的寂静和荒凉,他看见了南京天空上的暗红的,阴惨的火光;他并且看见,在地平线后面,有两股细瘦的火焰笔直地竖立着。
    他长久地凝视火光和火焰,在最后,遵照着这个时代底命令,他露出了轻蔑的,严厉的笑容。他是像这个时代的大半青年一样,只要有力量,是总在责备着他底祖先,他底城市的。
    “毁灭!好极了!”他说,笑了一声。
    蒋纯祖是即刻便明白,这种毁灭是如何的彻底了;而在以后数年,便明白,这种毁灭,在中国是如何地不彻底,以及不彻底的可怕,以及没有力量再忍受毁灭的可怕了。第二天,蒋纯祖沿江岸孤独地走去:他是惧怕着任何人。他底样子是异常狼狈。他是像囚徒一般满头长发,在肮脏的脸上有不短的,柔软的须毛。对于胡须,他是没有经验的,因此在摸到这些不短的须毛时,他有近于恋爱的激动。他是穿着傅蒲生底旧呢大衣,弄得满是泥水;在里面,是穿着一件生虱子的红色的毛线衣——这是在他过十七岁的时候,蒋淑华送给他的礼物——和一条破烂的军裤。他是赤着脚:鞋子是早就抛弃了。
    他是怀着恐惧,走得非常快。他沿江边行走,雨止歇,积雪溶化,有惨白的阳光照射在荒凉的,宽阔的江流上和两岸的荒凉的旷野上。在旷野和丘陵上,时常有庄院或村落从冬季的林木或明亮的小河后面显现出来,强烈地打动他:时常有看来没有恶意的行人或难民出现,以他们底苦难和努力安慰他。他觉得他也同样的安慰了别人,感到哀矜的慰藉。于是渐渐地,那种单纯的,热烈的幻想又在他心里烧燃起来了。在这种发作里,他是突然年轻,可爱,具有敏锐的柔弱的心。
    他走过一个横在澄清的小河上的独木桥,走进一个他在远方看来像是非常温暖而人烟麇集的,荒凉的村落。这个村落是刚被兵士们蹂躏过。他在走进去以前,是带着一些非常可笑的心愿——常常的,正是这种心愿,使他在事后经历到难以忍受的凄凉。潮湿的石板路上走着他先前看到,并从他们感到温暖的那一对成为难民的夫妇,男的抱着小孩,女的,显然在生病,裹在一条大的线围巾里,扶在丈夫底肩膀上。这一对夫妇,是走得非常之迟缓,他们好像不再希望到达什么地方了。那种可怕的不幸,是表示他们再无建立生活的能力了。蒋纯祖悄悄地走近,发现那个女的在啜泣。那个男子站了下来,以一种静止的迟钝的眼光可怕地看着他底妻子,没有觉察到蒋纯祖底走近。
    街道是狭窄,潮湿,荒凉;从层云中,冬季的太阳向这个村落投下惨淡的光线来。在这种光线下,那个女子底微弱的啜泣,那个男子底可怕的注视,以及那个睡着了的小孩,给予了鲜明的,深刻的印象。蒋纯祖是怀着阴沉的情绪,停留了一下,而后走进巷口的一家半开的面食馆。
    他很快便出来,在他底每个衣袋里塞满了面饼。在他走出来的时候,一颗戴小帽的,微小的头颅跟着从门里伸了出来,以一种警戒的脸色张望了一下,而后缩了进去。同时,面饼铺关上了。
    蒋纯祖走过去,发现那一对夫妇在附近的墙壁下;男的坐着,女的则倚在他底腿上,躺在泥泞中。蒋纯祖站住,考虑是否要送他们一些面饼。
    “也许我会饿死,也许他们有比我更多的钱!”他突然想。蒋纯祖,是懂得了此刻这个世界底残酷无情的。并且,为了自己底生存,立意和一切另外的生命作激烈的竞争:他是冷酷地思考了善与恶。但当他看见了这对不幸的夫妇,而有了上面的思想的时候,他心中是有了激烈的痛苦:他觉得自己有罪。于是,他心中重新有了在他走进村口以前的幻想;他是突然年轻,可爱,具有敏锐的柔弱的心。
    蒋纯祖,带着生怯的神情摸出四个面饼来,向那男子笑了一笑,走近去。但因为那个男子看他,用同样静止的,迟钝的,可怕的目光。他有了新的不安:人们,在亲善的笑容未得到回答的时候,便常常有这种不安。蒋纯祖突然觉得,他是不该为自己底心而侮辱别人的!但他还是递过面饼去,同时又笑了一笑。
    那个男子底可怕的脸,在灰白的阳光下露出一种近于笑容的酸苦的纹路来了。他伸出打颤的手,接了这个布施,并用几乎听不见的小声说谢谢。
    蒋纯祖有眼泪。不能说什么,向村口走去。回头望了一下,明白自己会永远记得这一切,走出村落。
    蒋纯祖,觉得对善与恶有了新的理解,增涨了勇气;主要的,因为觉得别人比自己更不幸,增涨了勇气。他沿江岸行走。黄昏前,在恐惧强大地增长的时候,他在江边的一个小湾里发现了一只大木船;这只木船标着参谋本部底旗号,上面站着卫兵,孤独地泊在小湾里。
    蒋纯祖是异常恐惧——在下午的路程里,他两次遇见散兵,并看见长江里有上驰的汽轮,从舱顶上向江岸放枪——所以不再犹豫,在泥水中跑近这只木船。
    那个穿着棉衣的高大的哨兵厉声吼叫,并举起枪来。但蒋纯祖继续跑近,不相信这个兵士会射击:在绝望中,他只能相信自己底软弱和人类底善良。
    一个穿毛领灰布大衣的,瘦削的军官从船舱里跳了上来,走到船头,看见往这边跑的只是一个人,脸上便显出厌恶的,疲惫的表情,并且垂下了眼睑。显然他已奋斗得过于疲劳,显然他刚才是在舱中昏沉地打瞌睡。蒋纯祖站在泥水中惧怕地看着他,与其是怀着对失望的恐惧,宁是怀着对冷淡的陌生人的恐惧。一切青年,在遇到那些冷淡的,生活经验丰富,并且具有独特的世界的陌生人时,总要有这种恐惧。
    上尉徐道明——蒋纯祖后来知道了他底阶级和名字——冷淡地看了蒋纯祖一眼,显然未听蒋纯祖底恳求的诉说,摇头,走到船舱里面去。蒋纯祖像小孩,恐惧地沉默着,站在冰冷的泥水中。蒋纯祖在热情发作中,是发觉自己再也不能走一步,再也不能单独继续这个可怕的,难于想象的长途了。他很明白,不达到目前这个目的,他必定会哭出来。他是像小孩,在热情发作中,觉得不得到那块蛋糕,便必定会哭出来,于是准备哭出来。
    江上有膨胀的冷风,天色逐渐灰暗。蒋纯祖在泥水中站着,想着怎样才能打动那个陌生的,可怕的军官,想到在灰暗中吹刮的江上的冷风或许能够打动这个军官,一面制止着哭泣的冲动。那个站在船头的庞大的兵,是在用一种迟钝的,不经心的眼光长久地看着他。蒋纯祖,突然发觉这个兵士在看他,向这个兵士匆促地笑,温柔的,亲爱的笑;口渴般动着嘴唇,眼里有眼泪。
    这个面容刚强的兵缩在棉大衣中严厉地看着他,好像很忌讳蒋纯祖底这种亲爱和温柔。
    “这些人多么可恨!多么骄傲!自己很快乐,一点都不懂得别人底痛苦!”蒋纯祖想,想到自己对那一对不幸的夫妇的帮助。
    “你是哪里的?”这个兵含着显著的敌意问——蒋纯祖觉得如此。
    蒋纯祖情急地说了自己底情形,拉了一些他自以为重要的军队关系。这个兵带着那种淡漠的表情看着他,不等他说完,掉开头去,望着江流。蒋纯祖沉默,追寻他底视线,望着江流。
    “你们可能帮一点忙吧,同志!我一点都不妨碍的,大家都不幸!……”
    蒋纯祖未说完,那个庞大的兵士掉过头来,皱起眼睛,歪嘴,并以手指舱内。蒋纯祖感激,含泪看他。
    “同志!同志!”蒋纯祖向舱内恳求地大声喊。
    疲惫而阴沉的徐道明重新走了上来,未再问什么,吩咐兵士放下跳板去。蒋纯祖移动在冷水中冻木了的脚,爬了上来,然后转身撤跳板;为表示自己殷勤,并为了防备会有另外的人跟随他上来,以致妨碍他,他转身撤了跳板。“谢谢你们!”蒋纯祖以打颤的低声说。想到他还是第一次说这句话,想到他未曾向任何朋友说过这句话,未曾向哥哥姐姐们说过这句话,想到,在某次宴会里,蒋淑珍曾因为他底唐突无礼而啼哭——他眼里又有眼泪,同时他呈显出了一个亲爱的,有罪的微笑。但他因弯腰而眩晕,仆倒在船板上了。
    醒来的时候,蒋纯祖接触到灯光,鼾声和朦胧的人影,感到温暖。他是躺在船舱底角落里,覆盖着一件大衣;他发觉这件大衣就是那个在船头上向他作那种严厉的注视的兵士的;他认识它上面的破洞。他惶惑地张望,发觉那个兵士正睡在他对面,裹在一件军毯里!暗淡的灯光照着这个兵士底平静的表情。于是,在感恩的情绪之外,加上那种这个时代的青年们对兵士所有的敬畏的情绪,蒋纯祖站了起来,把大衣覆盖到他身上去。他注意到舱内一共睡着六个人。他发现在后舱有一双明亮的,异样的眼睛向他注视。他停住不动,畏惧地看这双眼睛。周围有恐怖的风声和浪涛声,船在颠簸。
    徐道明坐在后舱,无表情地长久凝视蒋纯祖;因为他底眼光明亮,含着异样的沉思,并因为他底背后照耀着马灯底微弱的光明,蒋纯祖好久都不能认识他。徐道明显然这样坐了很久,因为他眼里的那种沉思,是显然从长久的,严肃的内心活动获得的。因此在蒋纯祖认出了他的时候,就想到这个人底身世,希望和情感——这个人显然是在思索这些——而增强了自己底敬畏。深夜里的涛声和风声使蒋纯祖觉得这个人底内心是神圣而不可侵犯的。
    徐道明,发觉到蒋纯祖底敏锐的注意,便移开眼睛,凝视着舱棚。
    徐道明,因为风向,因为必须的戒备,天黑的时候便把船驰到对江来,而泊在稠密的芦苇丛旁边。这只船是从福山装载了八吨要塞器材撤退的;奉命到马当,已在长江里颠簸了半个月。徐道明是那种无思虑地抛掷青春,过了三十岁依然无所成就无所依托的军人之一。这种军人,他们是熟悉一切豪奢放逸,而具有为他们底生涯所必需的气魄的。这种军人,是常常具有一颗被军人底豪爽与骄傲掩藏得很周密的柔弱的心灵。在年轻的时候,他们满足于放逸,毫无职位的雄心,但年轻时代过去,并且遭受了突然的毁灭,他们便有了对自己底身世的顽强的思索,而堕入忧郁了。这种忧郁,是只有在军人中间能够看到。他们便对以前所踢开的职位底诱惑悔恨起来了;并且对某一位女子底爱情悔恨起来了。在上海,人们是在舞场与酒店里面穿梭,而糟蹋了一切。
    于是,红楼梦里面的那种感伤主义,以前是当作放逸底点缀的,现在便刻毒地纠缠着徐道明。人们常常看到军人们底性格底多重;他们是能够同时接受各种相反的思想,而沉没到他们底人生原则里面去的。徐道明,是和彻底地认为人生虚无,而自己底身世可哀同时,精密地作着功利的打算。并不是因为觉得人生虚无才作功利的打算,而是他诚实地认为,假若功利底打算成功了,人生便不虚无。这两种哲学,是象老虎和兔子底奇特的友谊一样在此刻的徐道明心中结成了奇特的朋友,而给予一种感伤的鼓励。
    战争开始的时候,徐道明,是和大半军人一样,希望献身的。但后来便有些沮丧。这沮丧不是因为战事底失利。而是因为得不到满意的工作。他没有接触到敌人,被调到昆山又被调到江阴;然后被调到福山。特别在走上这只笨重的木船后,他觉得他底精力和才能全被浪费了。
    但他是很豪爽的,像一个把功名看得很淡的人一样,有气魄地接受了他底新的职务。不过,因为对人生的那种觉悟,在战争底印象渐渐地淡下来的时候,在荒凉的江上,他便感慨,而做着精密的功利打算了。他想到,假若顺利地到达马当,他便设法去武汉活动,那么,三年以后,他便是上校阶级,至少是团长了。同时他想到,生命是不必看重的;假若这个目的达不到,生命便更不必看重。他是在对过去的悔恨里频频地思索着这些,认为自己现在是为了这个目的而生活。他严肃地想到他个人底利益并不和民族底利益相冲突;因为在一个民族里,是总有一些人显赫,一些人微贱的,而凭着他,徐道明底精力和才能,他是应该显赫的。
    在他反复地想着这些的时候,蒋纯祖是在敬畏地偷看着他。他忽然移动身体,笑了一声。
    “身体恢复了吗?”他问。
    他站起来,小心地跨过睡着的人们——兵士和船案——伸头到舱外看了一看。接着他以一种优美的姿势倚在棚柱上,微笑着看着蒋纯祖,向蒋纯祖讲了这只木船底情形:这只木船,没有风,就不能行驰,所以他们停在这里;明天也许还要停在这里。
    蒋纯祖向他讲南京底情况;在讲话中间热烈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了两个僵冷的大饼。徐道明微笑着摇头,有趣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接了一个。
    徐道明,在蒋纯祖底热烈底影响下,并在自己底思想底安慰下,露出了人们在温暖的房间所有的安适的,优美的态度。蒋纯祖向他说南京底战事,但由于蒋纯祖底热烈和夸张,他显得对战事不关心。而在蒋纯祖表示了对军人底崇敬后,他便兴高彩烈地讲起上海底豪奢的生活和他底各种有趣的闲事来了。
    徐道明,对于上海底物质享受,是极端赞美的;他认为那种种东西以及那种种人类底形态,是人类文明底最高成就。徐道明带着一种鉴赏家的态度讲述着他们,而在讲述中间愤怒地批评了中国人。他说,在那一个咖啡所里,一共有两百个座位,但寂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下的声音都听得见。这就证明,那一个社会,那一种民众,是受了怎样高的教育;而中国人,是永远无法教育成功的。一个中国人,在走进大光明电影院的时候,便变得和外国人一样雅静了——他不敢说话——但一走进低级的电影院,他便仍然只是一个中国人;他便叫嚣,放纸箭,任意吐痰和抛掷果皮。徐道明说:这便是奴才根性,和国家衰弱的根本原因。
    徐道明,在讲述这一切的时候是具有放逸的,军人的,甚至流浪者的气度的。但蒋纯祖认出来他是可亲近的;蒋纯祖朦胧地感到这个人,是并没有那种创痛的灵魂底凝炼的大的气魄的;蒋纯祖觉得,一个勇敢的灵魂,是必会在徐道明所讲述的这一切里受伤,因而不会讲述这一切,至少要在另一种态度里讲述这一切。在对这个人的这种发现里,蒋纯祖是自觉优越,感到欣慰了。
    徐道明活泼而优美,在发现角落里的那个盖着大衣和军毡的兵士坐了起来,向他凝望时,他便向他讲述了一段,争取他底同意。这个兵,对上海底豪华,是朴素地笑了笑。蒋纯祖注意到军官和兵士间底这种友谊,并注意到这个微笑,不知何故认为这个微笑对于徐道明是致命的。
    那个兵站了起来,说他对于自己在上海底战争里没有受伤,觉得遗憾。
    “你要看见那四面全都是大火啦!”这个河北人说。“对于咱们中国人,唉,没得说!”
    这个河北人就站住不动了,望着昏暗的马灯。这种深沉的凝视,对于他底祖国和人民,是表露了一种袒护和忧郁,表露了一种意志。徐道明严肃起来,以明亮的眼睛望着他底下属,好像有些戒备,又好像有些爱惜。
    随后徐道明轻轻地叹息。有长久的静寂。船底颠簸重新可以感到;特别因为徐道明底叹息,江上的风景显得更猛烈。从黑暗的天际,风暴无阻拦地刮过平原,在江上扑击,掀动江浪。风暴膨胀,潮湿,充满精力;在黑暗中它底自由无限。天际有深沉而强劲的声音:近处有波涛底沉重而粗野的声音。在这两种巨大的力量和声响之间,稠密的芦苇丛发出无力的呼号了。
    天际的声音向江面奔驰,好像倾倒的大厦。大家等待这个声响近来:在黑暗中的人类等待着毁灭或奇迹。那个巨大的精灵,伴随着它底单调的音乐,落在江面上。于是波涛愤怒地翻腾,给予可怖的回答。渐渐地寂静了,人类恐怖地谛听着。于是又一个强劲的,庞大的,咆哮的精灵从天际奔来;波涛在短促的寂静中作着可怖的等待……船内照着昏暗的灯光。兵士们和船案们全醒来了;坐着或站着,严肃地屏息着。而在他们各个底心中,从恐惧和悲壮的感情里,生出力量和意志来。人们感到共同的患难是什么了。此外,人们感到,随着风暴底壮烈的呼吼,一种特别严肃,特别亲切的东西走近来,而贴在跳动着的心上。人们感到,每个城市和乡村都在火焰中,而他们底兄弟们在流血,人们是从风暴中听到了他们底兄弟底呼唤:没有任何字眼可以说明在一九三七年冬季流动在中国底旷野上的这种感情。在这只孤零的木船里,是站着军官,兵士,船案,和一个陌生的青年,他们现在是因风暴而燃烧了想象,他们都身受着这种苦难,他们是以最高贵的情操,赤裸了整个的灵魂,而对他们底燃烧的城市和流血的兄弟们敬礼了。
    在一阵风暴过去后的短促的寂静中,大家听见船头上有说话声。另一阵风暴降临,说话声便被消灭。徐道明从衣袋里摸出手电掀开军毡,走出去。蒋纯祖跟着走出去。在看见被电光照着的一个穿宪兵制服的矮小人的时候,一种嫉妒的感情便在蒋纯祖心中燃烧了起来——蒋纯祖,像一切青年一样。本能地不愿别人加入他们底亲密的集团——使蒋纯祖痛苦。
    但这人底温和的,抑制的,疲乏的说话声使蒋纯祖改变了情绪。这个矮小的,有些阴沉的宪兵,最初和哨兵说话,然后和徐道明说话,用同样安静的态度,同样的抑制的,温和的声音,特别因为他底安静与温和,蒋纯祖想到他在风暴和黑暗中所走的路程,感到敬畏。
    这个人不笑,不焦急,蒋纯祖觉得他有些阴沉。这个人底态度表示,假若被拒绝,他仍然可以孤独地行走,但他相信不会被拒绝。这种态度令蒋纯祖敬畏。
    徐道明同样感到这种尊敬,很慷慨地使这个人到船上来。这种慷慨又使蒋纯祖嫉妒。蒋纯祖,是在结识了徐道明之后,连他底爱情也要的。因此蒋纯祖希望迅速地结识这个宪兵,而领有徐道明在这个宪兵身上所领有的感情。
    但在徐道明和宪兵进舱后,为了考验自己,或者为了年青人底那种精神上的示威,蒋纯祖改变了主意;蒋纯祖在一阵狂风里走到船头,站在哨兵身边,凝视黑暗的江流。“你们这些人,是和我不同的,那么我多可羞,但是今夜底风暴,今夜底长江会证明我底心!我底祖国在危险中啊!”蒋纯祖想,想着是对徐道明和那个宪兵说话。
    “同志,你冷吗?”他向哨兵说,哨兵没有回答。他踌躇了一下,走进舱。
    舱内空气紧张,大家在听那个新来的人说话。从最初听到的两个字里,蒋纯祖明白南京已经陷落,或者快要陷落:就是这种紧张的空气统治着全舱。徐道明倚着棚柱(好像他是在一种强烈的情绪里倚到棚柱上去的),含着一个凄楚的笑容。朱谷良——蒋纯祖从徐道明底最初的回话里知道了这个新来的人底名字——站着,看着大家,以和缓的严肃的声音讲述南京底战事。
    蒋纯祖后来知道,朱谷良并非宪兵,他是上海底工人。他是从十二岁起便进入一所中日合办的炼铁厂的;在鼓风炉旁消磨了二十年。最初十年,对于朱谷良,是黑暗的长夜;后来十年,朱谷良被卷进了求生的猛烈的潮流,而以他底对人类的特出的智慧获得了某些胜利,成为一颗发亮的星。在某几个震动上海,甚至震动全中国的大的运动里,朱谷良以强烈的、阴沉的力量获得了胜利,正如人们对他所期望的。在一·二八战争里面,他是义勇军底组织者之一:他到了前线,经历了一个中国人所能经历的,在腹部带着创伤回来。被工厂开除后,他就从上海消失到看不见的处所去了。在连续的打击里,他底家庭是毁灭了;剩下的一个儿子,也在一·二八以后的一年死在猪鬃厂底废毛堆里。朱谷良,是在上海底阴暗的地底下,成了一个孤独的人,具有孤独的人所有的一切偏执和严刻。在他心里,是有着对人类的痛切的憎恨,和那种对一切人隐藏着的,对人类的可怕的野心。
    像所有的人一样,朱谷良是带着爱情走进世界,希望以爱情获胜的;虽然对于他,所谓爱情始终是奇特的东西。但中国人,生活在上海,怎样被教育起来,是全世界都知道的。可以说,朱谷良是强硬的,能够忍受的,但从这种忍受,从忍受者底特殊的冷酷,朱谷良是获得了独特的经验;他底结论,是相当可怕的。朱谷良是制造过阴谋,为人类底野心出卖过朋友,而走在这条艰苦的大道上。人们不能明白,在这一切里面,爱情和其他各种善良的,平凡的情感,所占的位置,所以人们只能说朱谷良是从特殊的智慧获得了胜利。
    有些人们,特别是这种人里面的弱点较深的人们,是时常谈论热爱,光明,和理性的。但朱谷良,对自己和对别人一样,都是诚实得可怕。朱谷良被埋葬在地下,失去了一切,看着同伴惨死——各种样的惨死——因此不懂得,不信仰热爱,光明,和理性。他是曾经信仰过这些。但现在他只信仰力量。而因为憎恨和胜利的快感,他是在心里深藏着压伏人类的野心。
    他是走上了这条艰苦的道路:较之带着理想,宁是带着毁灭。强烈的精神,在黑暗中生活,和周围的一切搏斗,是较之理想,更能认识现实的经验的。现实的经验常常等于理想,但朱谷良底强烈的偏执,像一切人底偏执一样,使他底经验成为独特的。于是渐渐地,朱谷良,失去那种纯洁的理想,并厌恶一切理想的说教了。而且,在愈来愈深的偏执里,朱谷良是否认一切人底经验了。假如理想和共通的经验只是战斗以求光明的生活,朱谷良是承认的;但对于怎样是光明的生活。特别在深埋在黑暗中,而心中又领有力量的人,是有各样的理解的。有的人认为衣食富裕,行动自由,是光明的生活;有的人认为高踞一切人之上是光明的生活;有的人认为消灭了敌人,占据了世界上的一切,是光明的生活。但深埋在黑暗中,为战争底胜利而出卖过朋友,失去了一切,蒙受了心灵底毁灭的人,是不再能适应这些种类的光明的生活了。朱谷良不能想象他会满意于一切平常的经营,虽然这条道路底终结正是这个,正如一个凶悍的老兵不能想象自己会满意于回家种田的生活,虽然战争底目的正是这个。朱谷良,在这一切之外,在这一切之上,是还要求着一种难以说明的,强烈的东西,正如很多人要求着这种东西。因此朱谷良是充满罪恶和不幸,永远不曾得到胜利。
    朱谷良,是过着尖锐的生活,而训练出气魄来的。朋友转瞬间变成敌人,在他,是平常的事;用那种轻蔑的面容掩饰内心的友情底痛苦,并决裂得更彻底以证明他是对的,在他,是平常的事。他是走了一步,不得不走第二步,明白自己不能回头了。惯于用真理底力量扑杀敌人,惯于相信自己就是真理,但又明白自己底罪恶的诚实的人,他底灵魂,是在过着一种激烈的生活。但他底外貌,却永远安静,抑制,平淡,恰如那种对人类具有深澈的认识的人。
    朱谷良参加了八·一三底战事,和朋友们共同逃亡,中途失去了联络,孤单地到达南京。他留在南京一共三天,企图找到一个熟人。光华门城破的时候,他逃开南京。
    正是光华门争夺战最激烈的时候。炮火笼罩南京,街上充满军队;而躲藏着的,留恋财产的数万南京市民被可怖的炮火从各个住宅里震撼了出来,向挹江门逃亡。于是中山路上充满了难民,箱笼,车辆。这些人首先失去了信心,其次是军队失去了信心,于是开始了十二月十日的惨痛的,可怖的局面。
    南京已被包围,除长江以外无退路,挹江门奉令封锁,难民们无法出城。在最危急的时候,挹江门开放,但难民们依然无法出城,因为他们太可怕,而城门太小。有人爬城墙过去,有人从阴沟洞钻出去,但这究竟是少数:从城门到道路底远处,拥满了求生的,可怕的人们。
    炮火和相互的践踏时常使这些人们里面少去几个或几十个。是严寒的,冻结的天气。人们像可怕的水流,永远在箱笼,车辆和尸体的礁石上冲击。在礁石四围形成可怕的旋涡,卷去倒下的不幸者,倒下去的人,是像堕入深渊一般,从平面上永远消失。情形渐渐更可怕起来了,加入了散兵们,他们徒然地用手榴弹和刺刀开辟道路。而在军队宣布撤退的时候,情形就更可怖了。那些疯狂的兵,是用他们底武器攻击人群,在血底河流尸体底山丘上面咆哮,那些解剩余的战车,是从人们底身体上颠簸着驰了过去……朱谷良从一位军官底尸体上得到了一只手枪,被卷到这可怖的场面里来了。有三次他几乎覆没。他是保持着他底沉静和坚定。但在散兵们放枪射击的时候,他便猛烈地冲击起来了。一个浪潮使他两脚腾空,异常徼亻幸地把他冲近城门。趁着这个力量,朱谷良向天空放枪,而爬到人们底头顶上,迅速地爬了出去。尸体是堆积得那样高,以致他底头只离门顶数尺。他刚刚爬出门,一辆战车便驰了过来,压碎了他从他们肩上爬过来的那些疯狂的,不幸的人。这辆染着血的战车底行为是惹起了一种可怕的静默的愤怒;在负伤的人们底呻吟声上面,统治着这种愤怒。于是一颗手榴弹从城墙上面掷了下来,准确地落到战车里面。在一声沉闷的爆炸之后,弹烟冒了出来,这辆染着血的战车便停止了。
    城洞里面的未死的人们,对于这个复仇,喊出了一种兴奋的声音。朱谷良因这声音而站住,他是突然懊悔自己从这些人们身上爬了出来:这些人们是已经死去了。但同时,他对这辆战车有一种深刻的同情。他底地位是奇特的,可以是那些死去了的人们,可以是这辆战车。但一瞬间,对于这一切,他有一种深刻的悲哀。他想到,不知因为什么缘故,这一切人和自己都成了软弱的东西,赤裸裸地交付给命运。但他永远记得那种静默的愤怒和随后的那一声喊叫。人们在软弱中和不幸中的相爱使他涌出眼泪——在这里,英雄的朱谷良是赤裸了——但同时他感到一种渺茫的恐惧。
    他是穿着破烂的短衣,抓着手枪,站住不动,眼里有眼泪,凝视着冒烟的战车。朱谷良,是凭着他底诚实,他底坦白的心胸,站在这里;正如凭着他底诚实的友爱和阴谋站在人类底另一些场所;凭着他底掩藏,恶毒的锋芒和对人类的野心站在又一些场所一样。
    江边的情形,是和城内的情形同样可怕。为争夺仅有的船只,军队互相开火。各处有枪声,近处有炮声,显然敌人底攻击是迫近了。绝望了的难民们和兵士们在抱着木柱或木板往江里跳,有的妇女也采取了同样的行动。江水显得特别汹涌,江上的小舟、木板,和时出时没的无数的头颅,在灰白而沉默的天空下,给予了凄惨可怕的印象。
    朱谷良是看见,为了求生,人类濒于疯狂。朱谷良是看见,由各种原因而致衰病的民族,得到这种惩罚,向无言的历史呈献了空前的牺牲。朱谷良好久站在江岸上,感觉到他底仇敌底一切压力,企图在决定怎样做之先先使自己获得安静。他是被面前的景象骇住,站在痴呆的沉思中。在他左边不远的地方,一只负载过多的囤船,因为人们继续从江里向上爬,并且互相恶斗的缘故,覆没了;在灰暗的江面上,发出了一种可怕的喊声。随即朱谷良看见,一个衣裳破烂,肩部流血的女子,默默地把她底婴儿掷到水里去,然后自己跳到水里去了。朱谷良,从她底冷酷的,阴惨的面容,想起很多这样的面容来。朱谷良是遇见过很多和这同样可怕的事。在那些事件里,他是冷酷的,因为他是仇恨着;但现在这件事使他震动,因为现在的世界是过于庞大,并且那个投水的女子是蔑视一切。朱谷良看着她投下婴儿,希望她从恐怖中向他发出什么声音来。明白这个希望底不可能时,朱谷良心中便突起热望,向前奔去。但这位女子已沉没了。
    朱谷良看见这位女子在江波中浮起,并且随着江波向远处荡去。朱谷良凝视着。那种仇恨那种痛切的热望是在他心中燃烧。于是,关于他自己,关于他底民族,他作了短促的,强烈的思想。他想他是无可责难的,他底活着,是有益的,因为他知道这个民族比一切人更多——朱谷良,凭着他底各种创痕,是有权利这样自信的人——而他以后的事业,便是,确定他内心底种种热望——南京底这一切,是强烈地启示了他——在苍天之下,替这个跳水的女子复仇。
    想了这个之后,他便毫无顾虑地跳到水里去了。他向一根漂流着的电杆泅去。他抱住了这根电杆,顺着江波向江心荡去;波浪不时把他覆没,以致到了江心的时候,他便除了紧抱电杆以外失去一切知觉了。
    他到达对江时已经黄昏。他扑倒在沙岸上。在他初有知觉时,他首先想到的,便是那个跳水的女子,并且在想到的时候,他心里有沉静的,尊敬的感情。他凝视着灰白的,膨胀的,沉默的天。他发见,那个伟大的天宇,对于他底思想和感情抱着尊敬。
    他向一个船家求助,而被收留了。晚上,对江的炮火更猛烈,渡了江的兵士们通过这里向江北逃亡。深夜的时候,一个宪兵叩门,慌张地要求一套便衣。朱谷良,从他底草堆中出来,对这个兵士底懦弱表现了一种轻蔑,脱下了自己底潮湿的衣裳,而取得了宪兵底制服和手枪,成为蒋纯祖们看见他时的那个样子。
    于是,天亮以前,朱谷良向西走。南京城底升在空中的火焰照亮了他底道路。而在第二天深夜里,在可怖的风暴中,他便遇到了这只木船。
    他所能告诉徐道明的,只是南京所处的情况。他用一种低缓的,抑制的声音叙述挹江门和江边的可怖的局面,而没有提及他自己。他没有说明他究竟是不是宪兵,而在可能触及这个疑问的时候,他用一种安静的,不可透渗的,大胆的视线探入对方底眼睛。他底谈话中间的那一种沉思,是和他底视线一样不可渗透。这个人,对于人类,是怀着深刻的戒心,但决不因这戒心而不安;别人是看不出他底戒心来的,他在说话的时候,是一种冷静的,诚恳的态度,具有奇特的魅力,不容怀疑。
    特别因为这个矮小,面孔丑陋的人底确实的,安静的态度,舱内是统治着极端的严肃。大家在想象着在可怖的炮火下挣扎着的南京。蒋纯祖是长久地,严肃地凝视着这个人。“那么,你们底部队原来是担任什么职务?”徐道明,希望更明白南京——提到部队,那种深挚的感情便在他心中激动——问。
    朱谷良用他底明亮的眼光看入徐道明底眼睛,然后轻蔑地笑了一笑。
    朱谷良,是在谈话开始不久,便注意了所有的人,而明白了他们——没有人注意到他底这件工作——对于徐道明这种风度漂亮,注重享受的军官(朱谷良觉得是如此),他底感情是淡漠的,可以说,有一种仇恨。但他现在却用他底眼光和笑容在徐道明心里唤起一种友爱的感情来。
    “同志,还是不谈这些罢,各方面都是一样。”他说,沉思地微笑;“中国人生命底价值,是很明白的。”他说,使人们感到,他是常常说这句话的。
    徐道明叹息。从遥远的空际,风暴呼吼着,奔驰近来……“唉唉,南京啊!南京啊!”那个北方人喊叫,“南京——啊!”他叫,然后突然发出一种非哭非笑的声音。大家看着他。他低下头,小孩般尽情地啜泣起来。
    第二天黎明,风暴静止,风向良好,木船向上游行驰。它是武装了起来,因为它需要随时防备从岸上或江心来的谋杀。整整一天里,它逃过了四次这样的谋杀;其中有一次是从江心来的:一只载重过度的小汽船驰过,无故地向木船射击。木船没有还击;一个船案受伤。
    夜晚依然有良好的风向,木船继续行驰。徐道明,是表现出那种精明和能耐,镇静地统治着这只木船。他整天没有说一句闲话,全心注意着他底途程。全船是统治着阴沉的空气,令蒋纯祖时常恐惧。而且,他底接近朱谷良的企图——他认为这是一个不小的企图——是失败了。朱谷良整天没有说话,躺在角落里,陷在阴沉的思索中。蒋纯祖带着那种小孩般的感情——这种感情,是表示了这个青年底对人类的企图的——送给朱谷良一个面饼,但朱谷良点头道谢,接过去吃了,没有给出丝毫的温暖。
    天黑以后,木船未点灯,继续行驰。徐道明站到船头去,凝视着模糊的水平线,不时向船尾发出警告的喊声。这个军人,是像一切军人一样,严肃地沉浸到他底艰巨的职务里去了。在这种严肃里,他是淡忘了他底功名心,淡忘了他底身世感伤,而露出一种安静的高贵的态度来。
    他是安静,严肃,凝神,站在寒冷的船头上,凝视远处。木船深夜时驰近芜湖江面。徐道明眺望芜湖,在灰白色的微光下,看见无灯火的,黑暗的,密集的茅屋。宽阔的江面和模糊的水平线是一种荒凉,黑暗的,密集的沉默的城市又是一种荒凉。徐道明带着深挚的情感眺望芜湖,想起往昔在芜湖度过的岁月,并想起脸色疲乏的芜湖的人们。这种想念,和他现在所处的地位,给他一种大的静穆;他感到自己是恰如一个男子站在天地间。
    他想到,在不寻常的深夜里,静静地通过自己在那里面生活过的城市,对于人生,是一种启示,一种悲凉,一种慰藉。他想到,人生常常需要悲凉,悲凉是一种救济。想到自己是孤独而英勇地站在荒凉的天和水之间,通过这个沉默了的,黑暗了的城市,向它致一种慰问,一种盟誓,他感到骄傲。他充分地感到,这种骄傲,是因为在如此广阔的天地间,他还有未来。徐道明在此刻的静穆中是充分地感到天地广阔,正如一个军人所感到的,灰白的天宇和荒凉的大江证实了他所感到的。冷风是扑击着他,在他耳边吹出一种声音;他觉得这是雄伟的人生所吹出的声音。
    但在渐渐驰近芜湖时,他看见江岸上有黑色的,蠕动的,密集的人群,有了怀疑。他想到芜湖可能已被敌人占领。正在他迟疑的时候,他看见有火焰突然从芜湖街上冲了上来,升到天空。这是一朵特别伟丽的火焰,它娇媚而雄劲地舒卷,照亮了芜湖全市,并映在江里。徐道明发出喊叫——徐道明,是在镇静中获得了英勇,大胆地做了决定,发出喊叫,命令全体兵士和船案起来协力划船,冲过芜湖。但同时,从右岸向左岸射出了重机关枪底猛烈的火焰。
    徐道明扑倒,兵士们跑出舱,其中有朱谷良,大家扑倒。右岸底第二架机关枪开始射击,它底火线仅离这只木船五丈远。从左岸,有几只小木船驰向江心,从岸上,从木船上,开始还击。步枪底火花和机关枪底猛烈的火焰在江面闪灼,在阴沉的江水中投掷着严肃的,激动的,强烈的光彩和颜色。在咆哮的枪击之下,有了人类底喊声,从左岸驰出的一只木船在右岸的机关枪底火力下倾覆。徐道明在船板上爬走,命令收帆。
    朱谷良,听到这个命令,向舵楼冲去。那个船主,是在舵楼里战栗着,忘记了怎样收帆。朱谷良解下绳索,但不能拉动;枪火是已经在帆篷间穿梭。朱谷良收紧绳索,但徐道明冲了过来,猛力推开他,使绳索放松。绳索从柱上解脱,于是帆篷大声落下,而木船疾速地顺水后退。
    朱谷良转身进舵楼;或许正因为徐道明以那种优越的信心那样地对付了他,他跨进舵楼,推开恐怖得战栗的船主——这个独眼的家伙,发出一种求饶的声音——而抓住了舵柄。他以一种狞猛的眼光凝视前方,猛力弯转舵柄,对于驾船,朱谷良是有着知识的,但因为对那个无用的船主的愤怒,他没有能如意地放下帆来,现在他使船打转,在危险的江上,企图获得全体人类的景仰——朱谷良是淡泊得可怕,但对于这个,却终于无法征服,——而猛烈的,带着那种阴沉的热望,凝视江上的稠密的枪火。人们会感到,朱谷良,是专为在人类底一切危险的场合里逞雄而诞生的。
    有枪火迎击这只打转的木船。徐道明布置了兵士,但命令不还击。枪火连续地射过舱棚,发出各种尖说的,细碎的,可怕的声音。那个船主,被朱谷良推在舵楼角落里,不停地哭着,并呼唤他底藏在舱里的两个儿子。他底家庭和他底家产,遭遇这种厄难,于他是极可怕的。大家曾经认为他是漂流大江的好手;但现在大家看见,对于家庭和家产的焦心,对于给予爱情并给予生涯的寄托的事物的焦心,是怎样的陷一个漂流的好手于不幸了。
    蒋纯祖,在枪火最繁密的时候,和几个船案一同伏在舱里,而以虔诚的感情祷告神明,木船打转后,他爬出舱来,英勇地下了决心,要求徐道明给他一只枪。徐道明愤怒地向他挥手。
    “我已经决心抛弃我底一切!”蒋纯祖以打颤的低声说;他明白抛弃一切是什么意思。
    一颗枪弹射过舱棚,发出破碎的,短促的声音。同时,大家听见江里有求救的,凄惨的喊声。木船疾速地顺水流走,那种求救的喊声,最初是数个,最后是一个,在后面追逐。那个落水的人逐渐地泅近了木船,大声喊叫救命。听出是自己祖国底声音,徐道明命令放下竹篙和绳索去。
    这个不幸的家伙被捞起来,沉重地倒在船板上;随即爬起来,战抖着,不停地向他底恩人们叩头。这是一个矮小的,萎缩的四川人。
    因为这个被救的兵士——他显然是从左岸落水的——这个战争对大家便显得奇异难解。左边的,企图渡江的假若是中国兵,那么右岸,右岸底敌人们,是谁呢?日本军队怎么会首先战领右岸呢?
    木船是脱出了枪火底射程。那个战争,是依然在芜湖底江面上继续着。江面上有稠密的枪火闪灼,并且传来凶猛的喊声,这种气焰,这种猛扑,是发生在那些死敌们之间的。有尸体和破船在离木船很近的江面上漂浮着。并且,芜湖市底火焰,是显得更威猛了,江面上有着火焰底鲜明的投影。在那种红光里,小的渡江的木船漂浮着向左岸还击,闪出孤军底英勇的枪火来。
    大家站在尾梢的船板上,凝视着芜湖。那个被救的兵,因为寒冷,在船板上呻唤。徐道明精密地观察了两岸,命令船夫弯向右岸。
    这只木船,是无望了;它并且不能明白自己底处境,不能分辨谁是敌人。徐道明命令在离岸五十米远的地方停住,开始审问那个被救的兵士。
    徐道明在战争中,像一切军人或一切有魄力的人一样,厌恶怯懦。他认为,这种怯懦,是对军人和祖国的侮辱。在这些危急的场合,徐道明是充分地感觉到他底祖国;比一切更不能原谅的,是怯懦。因此这个被救的兵士底叩头和呻吟令他厌恶。他走向这个兵,拿出一种严冷的态度来;他感到,无论如何,他要以被侮辱的祖国底名义教训他。徐道明走向这个兵,在严冷的外表下,是藏着对祖国的神圣的感情。
    这个兵叩头,告诉徐道明说,他叫李荣光,是夏天从四川开出来,家里有老母,女人,和两个小孩,求徐道明放生。这个兵,是把徐道明归入了右岸的敌人底一类,而说了这些话的。
    “我并不问你这些。”徐道明说。
    于是这个兵,更确信徐道明是敌人,哭泣了起来。随后他说,他们是奉到命令撤退过江的,他并不晓得他们所奉到的这个命令是不对的。
    徐道明没有听懂,但替被侮辱的祖国愤怒,——他觉得是如此——尖叫了一声,用力踢了这个兵两脚。这个兵,是像一只狗一般叫着滚到舱边去。
    “混帐东西!”徐道明,拿出捍卫祖国——在一切方面捍卫祖国——的军官底态度来,叫;这种叫声,是在军队里时常可以听到的。随即,徐道明问了几个问题。
    于是李荣光哭着说,在他们后面的,是日本人;在河那边,向他们开枪,不准他们过河的,是中央底军队。
    “那么,中央有命令给你们,叫你们死守芜湖吗?——说!”
    “老爷,我一点都不知……”
    于是徐道明下颔打抖,以一个辛辣的姿势转身向芜湖,凝视燃烧的芜湖。随即,一声轻微的叹息从他底胸膛里发了出来。一个军人,是在这里感到了莫大的悲痛,并感到了对祖国的深挚的爱情;这个真正的军人,充满悲痛的感情,站在大家底前面,不再有另外的思念,除了为他底祖国献出生命。
    朱谷良,以一种平静的,沉思的眼光看着徐道明。首先他对徐道明对待兵士的态度觉得一种反感,于是他锐利地从这个人身上看出某种矫作来;对这种矫作,他是不留情的。而在这种思索后,他发觉自己对于徐道明所表示的——他认为是带着矫作表示的——对祖国的悲痛,是异常淡泊的,于是有些吃惊,并感到苦恼。朱谷良,是被他底生活训练出一颗对人类的敏锐的心来,但对于徐道明从他底华丽的姿势所认识的祖国,却是淡漠的。那种对人类的敏锐的,宽阔的心胸,有时候是变成了一种利己的计较;因此,他是发现了徐道明底矫作;但面前的战争火焰,和祖国底沉痛,却提示他看见了自己底利己心,使他感到苦恼,并对自己底冷酷吃惊。
    他想到,他底以前的经验可能是错了。随即他想到,从此刻开始,他应该怎样认识和他们不同的人。因这些疑问,他底心灵一瞬间活泼了起来。但他即刻便又克服了,因为他是顽强地具有这种克服的习惯:地窖底暗影立刻便掠到他底心上来,使他严厉地想到他对这个世界所负的使命。
    徐道明命令把船驰近江岸。大家开始忙碌。木船在擦着芦苇的时候搁浅了。
    徐道明走向船头,凝视芜湖底火光。枪声是已经止歇了。明亮的火焰默默地升在空中,在普遍的荒凉中造成了威胁的印象。
    蒋纯祖严肃地走到徐道明身边。
    “你刚才说你决定抛弃一切,是什么意思?”徐道明含着温和的微笑问。
    蒋纯祖羞耻地笑了一笑。
    “没有,……没有什么意思。”他说,凝视火焰。沉默很久。
    “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徐道明说,在火光底微弱的映照下,从有须的唇边浮上一个悲哀的,然而嘲讽的微笑。“是的,是的。”蒋纯祖回答,看看火光。
    徐道明以温柔的,几乎是女性的视线看他很久——他愿意想起平常的生活,并愿意唤起往昔的各种印象——然后说,他希望和他做朋友。随即他加上说,这只木船一时无法行走,且危险太多,他们——朱谷良和蒋纯祖应该上岸行走。蒋纯祖是在感动中,没有考虑,回答说他愿意留在船上,不管怎样困难。
    “年青人啊,以后再见罢。”徐道明,因为自己底某种决心而愉快起来,拍蒋纯祖底肩膀,大声说,然后走到船头。“大家听好!”他向兵士们以严肃的,有力的大声说,“现在这只船已经搁浅,并且又没有了顺风,同时芜湖一带已经出现敌人,我们是在敌人底炮火下面,”他提高声音说,显然这句话很使他感动;“但是,不管怎样,我们底任务是运这船里的东西到马当,不使它落在敌人手里!我们要一直到最后,我们所奉的命令是这样,我们决不懦弱,决不退后!大家要明白我们底任务底重大!我们无路可退!今天芜湖底事情是我们底国家底奇耻大辱!我们要坚定我们底信心!……大家听到了没有?”
    “听到了!”兵士们以沉重的大声回答。
    徐道明愉块地,严肃地环顾。于是蒋纯祖便明白这个人刚才的悲哀的,嘲讽的微笑,和温柔的女性的视线是什么意义了。这个军官,在对往昔的生活作了一种温柔的,无碍的回顾之后,便率直地表现了他底献身了。
    徐道明,到了现在,便决定抛弃一切了。所以他刚才问蒋纯祖这句话是什么意义。对于他这句话底意义便是,功利的打算和身世感伤对他已完全淡漠,现在他是充分地感觉到他底祖国,而站在自由的严肃中。因此,他并没有抛弃什么。当人们理解了他们底事业是什么,并献身于这个事业时,人们便在那种庄严的情感中获得自由了。
    徐道明严肃而愉快地向朱谷良和蒋纯祖指示路程——他熟悉这一带的道路——并告诉他们怎样才不危险,劝他们离开。朱谷良,在徐道明向兵士们说话的时候,是严肃地,凝神地听着的。他不再能从这个人发现华美的动作和矫作,并且没有想到这个;他是被这个人底无伪的忠心和自由的,严肃的态度感动了。对人生的这种感情,是朱谷良很少看到的;它底价值,是他很少承认的。但现在,徐道明是把这个阴险的朱谷良征服了。因此,在徐道明指示路程的时候,朱谷良便显出一种愉悦的,受宠的,单纯的态度来。这种态度,大家第一次从他身上看见。
    “那么,你们呢?怎样办?”朱谷良关切地问。徐道明沉默着,不回答。
    “我知道你们底责任……”朱谷良单纯地,特别谦逊地笑着说,显然活泼了起来,要说什么劝慰的话了,但徐道明打断他。
    “同志,我们是军人!”徐道明严肃地低声说,看定朱谷良,使他明白他是在说一句神圣的话:“没有什么人能够明白军人啊!”他向蒋纯祖说;“不知道军人底生活,不知道军人也是人,需要这个世界上的一切东西!大家觉得我们是可怕的,我们自己也觉得自己是可怕的!”他沉默。“你能设想到中国底一切奇奇怪怪的事么?你能设想,一个人,他底半生牺牲在这些奇奇怪怪的事情里面,他底失望,他底苦恼么?那么你不能!是的,我说你不能!你有你底才干,你底志愿,你底雄心,我们在年青的时候都是如此,后来我们便有些灰心了,在突然觉悟的时候,你便发觉你仍然孤零零地站在世界上,有一些社会关系,但是啊,因为你底性格——你没有那么下贱,你不能利用起来!我愿意向你说这个,在这种时候说这个,年轻人呵!”徐道明沉默。他是激动起来,而发泄他底忧郁了。他沉默,意识到他底生涯的各种影象和幻象,感到一种甜蜜。他们是站在芜湖底火光底微弱的映照下。冷风从江面起来,搜索着芦苇丛,吹扑着他们。他底几位兵士,是围在他们旁边,听着他;他底依照军人底习惯用演讲的方式开始的奇特的倾吐,是引导大家进入深湛的人生里面去了。“是的,我向你说,年轻人!”他说,望着蒋纯祖底小孩般明亮的眼睛。“我们都希望这一个战争啊!但是,对于这一项职务,我是相当灰心的,我坦白地向你说,我是很自负的!同志,在上海那种生活里,我没有堕落……”他以诚恳的,打颤的声音说;从这种声音,人们理解到他底这句话所包含的各种可怕的东西了。“虽然对人生灰心,对人事灰心,对职务灰心,但是我总是在等待着;在我心里有一种东西,就是它使我没有堕落,这种东西,是随时在等待一个命令!而直到今天,我是在到芜湖的时候抱着一种感情,我是在后来替我底国家羞耻!我是痛恨啊!同志,为什么?谁的罪过?无数的人,不是都有希望,都要生活吗?但是我心里却又特别软弱,你们不知道的!我极严重地想,假使我在那个时候牺牲了,是应该的吗?我是军人,是应该的,为什么要儿女情长呢?我这样想——人生底一切都是偶然,但人群底一切都是必然!于是我得到了我底命令了!”他顿住。“我不是向你们夸张……”他用干燥的小声加上说,于是很久地沉默。“同志,假若我们以后都活着,我们做朋友啊!”说到这里,他看了朱谷良一眼;这个眼光,是表露了他对朱谷良的某种不明确的戒心。
    朱谷良理解这个眼光,浮上一个谦逊的微笑(在某些时候,朱谷良是具有着可惊的谦逊;至少在外表是如此。但这种外表,却唤起一种真实的感情来)。朱谷良,是被这种人生的感情感动了,但却在这种感动上面思考着这种人生感情究竟有什么利益;为人们所看到,朱谷良,是站在他底立场和他底诚实上成了一个锐利的功利主义者。他颁皁地感到这种感情底力量——这个徐道明,靠着这种感情,站在这里——于是有了一种畏惧,正如艰苦营生的人们看到了美丽的爱情时所感到的一样;假若这个艰苦营生的人无力否认这种爱情在世界上的地位——这种爱情底美丽,是太显然了——并且不愿扰乱自己,而跌进可怕的深渊的话,那么他便会有一种谦逊的态度,正如朱谷良所表露的。
    “是的,同志!”朱谷良以一种诚恳的,谦逊的态度说。他底眼睛,是闪着一种严肃的,奇异的光辉。这种表现是令感动着的蒋纯祖畏惧。不理解朱谷良的人,是要对朱谷良抱一种疾恨的感情的;这种感情在蒋纯祖心里生长了起来。“那么,再见,我们走罢。”朱谷良干燥地说。他底声音惊醒了沉在痴想里的徐道明。
    徐道明看了一下蒋纯祖,严冷地,不可亲近地走到船边。“老爷啊,感恩戴德,放了我吧!”李荣光在舵房前喊叫了起来。
    “好,你去吧!”徐道明简单地说,一面用竹篙探水。“这里三尺深。”他说。
    朱谷良用眼光测量了水面,攀着船缘跳到水里去。朱谷良没有回头,在水里艰难地向前走去。蒋纯祖走到船边,看着徐道明,想说什么。但徐道明以严冷的目光看着他:这个刚才还激动地倾诉,要求和他做朋友的人,现在以一种严冷的目光看着他。
    “谢谢你……”蒋纯祖低声说。
    “我多么可耻!”他痛苦地想,咬着牙齿跳到水里去。随即,李荣光跳下水,发出大声。
    蒋纯祖在冷水中寒战,回头,看见徐道明和兵士们站在船缘上。徐道明高举右手,表示告别。在他们身后的天空里,辉照着芜湖市底暗红的,沉默的威胁的火光。
    “再见!”蒋纯祖拨开芦苇,叫,有了眼泪。
    然后他向前看;听不见声音,在稠密的芦苇丛中,看不见朱谷良。
    “同志,你在哪里?”他失望地大声喊。
    没有回答。身后有李荣光拨水的声音。有风尖锐地吹过芦苇。
    “朱谷良,你在哪里?”在那种亲切的,失望的情绪底冲动下,蒋纯祖大胆地喊。在无告中蒋纯祖唯有相信自己底爱情和人类的爱情。
    “我在这里!”朱谷良大声回答。
    听出这个声音是亲善的,蒋纯祖叹息像小孩。
    “朱谷良,离岸有多远?”他拨开面前的芦苇,高声叫,为了延长这种亲善所给予他的无上的幸福。
    “看不清楚;快要到了!”朱谷良大声回答。

《财主底儿女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