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汤招娣怎么也没有想到,她会与唐鸣同时在医院里见到检察院的人。她更没有想到,会这么快就有人找到了她的儿子。那一刻,她的表现是平静的,这与她内心的紧张程度和翻江倒海的感觉比起来,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她当然知道那一千万元的注册资金的事并没有像她告诉她儿子把钱还上时所说的那么简单。她寄希望于关亚南不会把她牵扯出来,她寄希望于关亚南仅仅只是说他曾经借给过她儿子钱用于注册公司。而这一切与她这个副市长的妈妈毫无关系。她当然知道既然关亚南已经在别人的掌控之中,至于他会怎么说,那都是他的事了。她紧张极了,这些天来,她一直就是这样紧张着。
    与水海洋他们的意外见面就让她更加紧张了。那天下午,当水海洋离开医院之后,汤招娣与唐鸣还没有来得及坐下来,她就急切地问道:"他们是什么时候来的?都问了些什么?"
    那一刻,她的紧张,她的焦虑,她的不安,在她的儿子唐大朋面前一下子暴露无遗。还是那一刻,唐大朋仿佛一下子感觉到了问题的严重。因为在这之前,除了上一次,他妈妈在他面前提到过借钱的事,让他感觉到有些异样之外,在他对他妈妈的所有记忆中,她都是积极而又浪漫的,还从来不曾让他这个做儿子的有过这样的感觉。在他的生活经历中,他的妈妈不管遇到什么样的问题,都是从容不迫的。唐大朋并没有直接回答汤招娣的问话,而是向唐鸣问道:"爸,这两个人你认识吗?"
    "我怎么会认识他们?"唐鸣不冷不热地说道。
    "这么说,他们确实是省检察院派来的?"唐大朋说道。
    没有人回答他的问话。
    接着,唐大朋又说道:"爸,不管有什么问题,这不是应该你管辖的范围吗?省里怎么可能直接插手呢?这里面会不会有假?"
    "你的书算是白读了。"唐鸣说道。
    汤招娣还是着急地问道:"他们是什么时候来的?都问了些什么?"
    "他们问规划局的那一千万元是怎么到了我的手里的?又是怎么返还回去的?"唐大朋直截了当地说道。
    听到这里,唐鸣马上向汤招娣问道:"这一千万元,到底是关亚南向私人借的?还是挪用了规划局的钱?"
    汤招娣并没有回答唐鸣的问话,而是继续向唐大朋问道:"他们还说了些什么?"
    "他们问我与关局长是什么关系?"
    "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还没说什么,你们就来了。"
    唐鸣走出了病房,半天也没有回来。汤招娣一直就没有坐下来,此刻,她在不太大的病房里,来回踱着步。
    病房里的空气是紧张的,紧张得像凝固了一般。
    唐大朋蜷缩在床上,眼睛中散发出了一种无助的黯淡的余光。这是他这一生当中,第一次感觉到那般无助,感觉到了问题的严重。他的这种无助的感觉,甚至是比当初他自己已经知道患上了白血病,几乎将要被判处死刑时,还要恐惧得多。那一刻,他似乎觉得他的妈妈的能量,远远比医生的能量大得多,甚至是大出多少倍。而此刻,他似乎明白了,他妈妈的紧张,说明了问题的严重;他妈妈的焦虑,说明了她内心的惶恐;他妈妈的不安,说明了她可能无力回天。
    他同样知道,不论遇到什么样难解的问题,他的妈妈都是不会在他面前多说一点儿指责的话的。她更不会去大发雷霆。因为她对他的那份爱,她对他的那份近乎畸形的爱,她对他的那份超乎了人伦的爱,会永远都怂恿着他,向他的欲望深处走去
    他之所以明明知道并深深地领悟到了这一点,而偏偏要这样走下去,那是因为他曾经感觉到,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谁能对他的妈妈构成什么威胁。
    不论对唐大朋还是对汤招娣来说,他们谁都不曾想过,那诱惑他们向欲望深处走去的华丽,已经成了他们坠落下去的纽带,而他们注定会深陷进那泥泞的沼泽里。
    此刻,一直伴随着唐大朋走来的那份荣耀,仿佛就要化作一缕炊烟。他悲鸣着,哀叹着,颤抖着
    作为爸爸,唐鸣是称职的,不仅仅对唐小朋而言是这样,就是对唐大朋而言,也同样是这样。作为爸爸,作为一个与唐大朋没有血缘关系的爸爸——唐鸣并没有违背当初汤招娣投进他的怀抱时,他对汤招娣许下的那份诺言。他对他视同己出,他做到了。那是因为他被当初她表现出来的那份善良与朴实,被当初她表现出来的那份真诚与无私所感动过。而那份感动,在以后的若干年里,自觉不自觉地转化成了一种能量,而那种能量始终都让唐大朋沐浴在了一种父爱的温暖之中。
    作为妈妈,汤招娣同样是称职的,不仅仅对唐小朋而言是这样,就是对唐大朋而言,也同样是这样。仅就这一点而言,她的这份爱似乎与唐鸣的那份爱是一样的,一样地表达着自己的殷殷关爱与期待。可她的爱又是与唐鸣的爱不一样的。尤其是表现在对唐大朋的关爱上。她不能够容忍对唐大朋提出来的任何一种要求有丝毫的懈怠,更不管他所提出来的那种要求是否合理与是否是力所能及。她一味地满足着他各种各样的要求与蛮横。她终于让他,让她的儿子唐大朋走向了一条虚拟皇族的太虚幻境。其实,唐大朋对于未来自己的发展蓝图的规划与设想,与他自己保证与实施的措施与手段形成了天壤之别。而他从来没有把这看成是什么隐患或者痼疾。而她,他的妈妈——汤招娣,就一味地一路簇拥着他,走向了极点。而她始终都觉得那是她对他最真挚的爱,只有这样,她才觉得从良心上讲,对得起这个从来就没有爸爸的儿子。
    当唐鸣最初的感动,终于幻化成了枯燥无味的情感旅程的时候,他与她对唐大朋的那份爱,终于开始分化了,前者爱心依旧,后者渐渐地演变成了一种溺爱。而唐鸣那份原本纯真的爱,渐渐地终于被汤招娣那份溺爱的强势所强xx
    那还是在唐大朋读高中的时候,他看中了他同班的一个女同学,他喜欢与她在一起,他喜欢与她约会,他更喜欢在她面前炫耀他的家庭与别人家庭的不同。一天,唐鸣的司机开车送唐鸣回家,唐鸣上楼去了。正好唐大朋回来了,他拦住了那个司机,把他赶下了车,自己把车开走了。他去了那个同学的家,把那个女同学接上,去月亮湾海岸转了一圈,就在回来的路上,路过一条繁华要道时,他竟然把一个正在通过人行横道的小学生撞出了几米远,他居然连车都没有停,就离开了现场。有人记下了这辆车的车牌号。就在第二天,交通警察就找到了检察院。这时,唐鸣找到了司机之后,才知道了事情的真相。
    尽管那个小学生最后摆脱了死神的纠缠,唐鸣还是容忍不了唐大朋的所作所为。那天,回到家后,他发火了,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对自己的孩子发火,更是第一次对唐大朋发火。也就是这次发火,成了他对唐大朋的那份纯情之爱与畸形之爱的分水岭。因为汤招娣不能够容忍他那样对待她自己的儿子,那如同她自己被诅咒被鞭笞被强暴
    就是这一次意外事件,改变了唐鸣的爱的方式,自从他出头摆平了那起车祸之后,他的那份爱,渐渐地开始糊涂起来,最初那份纯净的情感开始被渐次污染。
    汤招娣走到唐大朋跟前,看到他在那里发抖,她趴在他的身上,一下子紧紧地抱住了他。她哭了,他看不到汤招娣的脸,他却分明听得到她的呜咽声。
    汤招娣从病房里出来时,唐鸣已经离开了医院。汤招娣已经没有心思再去办公室,她直接回到了家里。
    医院病房紧张的场效应跨越了空间的距离,几乎是原原本本地被克隆到了汤招娣的家中。到家之后,她发现唐鸣已经比他还早回到了家里。她一眼就能看得出唐鸣已是满腹心事的样子。保姆并不在家,而是请了假回家去探望她患病的母亲了。偌大的房间,此刻,成了他们两个人的冰冷世界。
    汤招娣瘫软在沙发上,像是跋涉千里才刚刚歇息下来那般,面部完全失去了平时在电视屏幕前的那般风光。她两眼看了看坐在自己对面的唐鸣,问道:"你怎么也这么早就回来了?不用去办公室了?"
    唐鸣没有回答她的问话。
    汤招娣又一次问道:"你有些紧张?"
    "我能不紧张吗?你很可能走到头了,你不仅仅可能会把你的这个宝贝儿子搭进去,还很可能会连我也一起葬送了。"唐鸣一边说一边用双手在自己的脸上抹了一下,那动作就像是睡眼惺忪的野猫洗脸。汤招娣从他的动作中,窥视到了他内心的无助与无奈。
    "你还是先想到了你自己,怕连累上了你。"汤招娣说道。
    "现在已经不是怕不怕的问题了。已经是肯定会有麻烦了。我是这个城市检察院的检察长,省检派人来这里查案子,就连通知我一声都没有。这已经明显是对我不信任了。这说明什么?这分明说明他们很可能怀疑我与他们要查处的案子有牵连或者说是有利害关系。不然,我怎么一点儿风声都没听到?这真是有点儿不可思议。"唐鸣说道。
    "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你反应太迟钝了,那天在医院里见到关亚南的时候,我就已经反应过来,你还一点儿反应都没有。他之所以和我提到唐大朋借的那笔钱的事,我就知道,他可能会有麻烦。正因为这样,我才把借他的那笔钱让大朋马上还上。没有想到他还是这么快出了问题。"汤招娣说道。
    "你到底知不知道关亚南的那笔钱是哪来的?究竟是不是他从个人手里借来的?"唐鸣的口气强硬起来。
    汤招娣并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犹豫了片刻,才慢慢地说道:"不知道。我不知道他那笔钱是从哪搞来的,在大朋要注册这个公司的时候,那天,关亚南去了我的办公室,大朋正好在我的办公室里。当谈到了这件事的时候,他说他可以帮这个忙。当时他说他可以从他的朋友手里借到这笔钱,我也就默认了。"
    "你不觉得你的这种默认有点儿太荒唐了吗?"
    "不默认,你还能有什么办法吗?"汤招娣说话的口气不无怪罪。
    "这么大的事,在公司注册之前,你们都没有与我这个当爸爸的说一声,注册完了,你们才告诉我。你们把我当成什么人了?需要还钱的时候,你又想到了我,让我帮你们借钱还账。在这个家里,我就是个傀儡,我就是个牌位,我就是一个名誉上的爸爸,你们还拿我当回事吗?这些年来,我一再迁就着你们,你们越来越不像话了,越来走得越远了。这回好了,你们自己收拾这个乱摊子吧!"唐鸣的火气终于迸发了出来。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吗?当初注册公司的时候,如果不那样做,依大朋的性格,你能阻止得了吗?"
    "为什么阻止不了?那都是你把他惯的。现在才觉得没有办法收拾了。他长这么大,我几乎一直都不能说什么,我只要说点儿什么,就像是一把刀子插进了你的心里。正是你的这种放纵,才让他走到了今天这一步-现在还说这些有什么用?-亏得你说得出口,就在还这笔钱的时候,你还告诉我那是关亚南从他的朋友手里借的钱,如果他真的是从私人手里借的钱,那么我们把他的这笔钱还给他,等大朋的身体恢复之后,把手中的那批货拍卖掉,应该周转回来的资金再收回来,也就不会有太多的麻烦。可已经发展到了如此地步,那天晚上,你都没有把那件事的实情告诉我。你不觉得你们娘俩做得太过分了吗?既然那是他关亚南向朋友借的钱,你告诉我,检察院为什么会介入?检察院为什么要介入?依我的职业敏感,我真的感觉到你已经走到头了,你与关亚南之间一定是有更多的牵连。关于金色阳光花园的事,我曾经多次接到过群众举报,反应过那里面有问题。你说过,你可以保证那里面没有任何问题,我信了。看来我是太简单了,那里面看来一定是有问题的。你向关亚南借的那笔钱,肯定也不会像你说的那么简单。"说到这里,唐鸣站了起来,在客厅里来回走着。走了一会儿,他又站住了,"看来,我也会被你们牵扯进去。我明明知道我借的那五百万元是违法的,我还是想帮你们应一下急。我本以为短时间内就把它还上,不会出太大问题。现在看来,就是马上还上,也还会有麻烦。这是我的感觉。"唐鸣气愤地说道。
    汤招娣站了起来,走到唐鸣跟前,说道:"问题也不一定像你想象的那么严重。关亚南的这笔钱,是借给我们儿子的。我既没有主动张口向他借这笔钱,也不知道他这笔钱的性质。至于这笔钱是从何而来,我是不知道的。那么,我们的儿子用了他的钱,我们把它还上了,那也就应该没有我们什么事了,至少可以说没有什么大事了。眼下是不是可以这样想?"
    "汤招娣,至于你怎么想,那是你的问题,你可以随便去怎么想。可是你想过没有?他关亚南为什么会这么慷慨地借给你儿子这笔钱,你的儿子和关亚南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
    汤招娣打断了他的话:"别总是你的儿子,你的儿子的。是我们的儿子。"
    "好,是我们的儿子。只要喘点儿气的人,哪一个会不联想到你的背景。规划局是你分管的部门,如果没有你的背景,他关亚南会那样做吗?事实上他是那样做了,他为什么要那样做,还用我说吗?他就是想让你为他谋得什么利益,你如果利用你手中的权力,为他做了什么?那事情真就是大了,坦白地说,我对你是没有把握的。你已经不是原来的你。你在我面前,总是神秘兮兮的。我根本就不知道你整天都在想些什么?都在干些什么?"唐鸣说道。
    "想听实话吗?唐鸣,我对你也同样是没有把握的。"汤招娣说道。
    "至少我所做的事情,都没有瞒着你。"
    "你还说没有瞒着我。你还好意思说你没瞒着我。那年飞机险些失事的事,你这么快就忘了?"汤招娣说道。
    唐鸣当然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事。他马上反驳道:"你无不无聊?我们今天要说的是这种性质的问题吗?"
    "好了好了,不管一不一样,我们总得想想办法,不能看着孩子卷进去。"汤招娣说道。
    "我再问你一遍,你究竟知不知道关亚南这笔钱的来源?"
    汤招娣坐回到原处,半天才说道:"他从来就没有在我面前明说过。"
    "这么说你是知道的?"
    汤招娣没有再说什么。
    "看来,我的感觉是对的。"唐鸣说道。他一边走一边继续说道,"现在看来,怕是说什么都已经晚了。为他人谋取利益,非法收受他人的财物,那是犯罪行为。"
    "我没有收受他人的财物。"汤招娣解释道。
    "作为一个政府部门,哪来的那么多钱?如果他的这笔钱是从不明渠道来的,而你又知道它的来源,即使你没有侵占,即使是用在我们儿子公司的注册上,你也难逃干系。我的汤副市长,你应该明白。"唐鸣无奈地说道。
    汤招娣叹了口气,说道:"我也是没有办法呀?为了孩子的前途,做母亲的,能不管吗?这年头,只要你想管,那当然就必须冒点儿风险,出了问题,那也是我们命中注定的。比如像你,那天我和你谈到要还这笔钱的时候,你明明知道你所借的这笔钱是社保基金,最后不是也接受了吗?你当然也同样知道这是有风险的。即使是用一个月一个星期,哪怕是一天,都是有风险的,不是这样吗?"
    唐鸣的心脏急速地跳动着,他有些站不住了,走回到沙发上坐了下来。他慢慢地说道:"这个儿子,这个儿子可能会把我们全家都葬送了。"
    听到这句话,汤招娣的心一阵阵紧缩着,她闭上了眼睛。泪水终于冲破了理智的束缚,从眼角渐渐地流了下来。她无法在唐鸣面前敞开自己的胸怀,她更无法把隐藏在岁月背后的万种风情与人说。
    在她还年轻时的那个年代,人们的情感世界,与今天比起来,是有着太多的不同的。那是一个精神需求远比物质的丰盛重要得多的年代。就是在那样的时代背景下,她走进了唐鸣的怀抱,他把她当时那青春的所有符号,从那色彩的托盘上剥落而出,展示给了从内心里爱着她的唐鸣的时候,她的心却像是一个睡梦中离家出走的少年,而这个少年似乎并不知道自己出走的真正目的

《女检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