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

    这是陈默人生的最后一段路程了。他有些不甘。蓝天、白云、街道、楼群一一在他眼前飘逝了,他知道,穿过那片青纱帐就是一片沙滩,每年执行枪决都选择这样的地方,刑车停下的时候,他看见了一个脸色惨白的女子朝他走来……
    师永正、叶千山从另一辆车里走下来,挡住了他的视线,他心生了最后的恶作剧。
    叶千山走到他面前把一根烟夹在他的耳朵上说:“带在路上抽吧!怎么样,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我总琢磨着那把枪你没说真话,说出来,带到坟墓里多没意思!”
    陈默仰头朝天,想起了魏成在全体民警大会上说的一句话:“下一次,我在这儿等着给你们开庆功表彰大会……”
    陈默目光如石,凝着最后的顽固说:“我要是告诉了你们那把枪在哪儿,你们不就要在那个礼堂开庆功表彰大会又立功又受奖了吗?不过,我想虽然我死了,死是看得见的东西,可是输赢有时却是看不见的东西,就像一块玉上有瑕斑便不是完美的玉,你们这案子,缺那把枪跟那块玉上有个斑点一样也是不完美的。非但不完美,我想在你们的刑侦生涯中,那把枪将是你们终生的缺憾。而且你们谁也别想立功!”
    叶千山大度地一笑说:“如果罚我入地狱能够拯救一下你恶到极至的灵魂,我宁愿下地狱而放弃所有的功名利禄,只求你下一辈子做一个好人。如果你成为好人了,我宁愿下一辈子被轮空一回不当警察了。你知道为了当警察我是什么都可以放弃的,可是为了你来生做个好人,我也可以放弃我一生最爱的职业……”
    陈默点点头说:“下一辈子再见吧!”然后他穿过师永正和叶千山肩膀的缝隙又看了那个女子一眼。
    商秋云也看清了陈默。她的眼前瞬时空空渺渺的,许许多多的声音杂织在她的意识之外,她听见有人唤她,她还看见她的林天歌在高处站着,目光平静地注视着这里的一切,一切都仿佛虚幻的一般,但她清清楚楚听到了一声脆脆的枪声……
    尾声
    林天歌被追认为烈士的那一天,江心月悄悄来到了古城。她去看望了林天歌的父亲母亲,在林家,房屋的厅堂里摆着林天歌的遗像和骨灰盒,江心月从皮包里拿出林天歌当年的几封亲笔信件,在林天歌的遗像前,她把纸里的那些无声的语言投到了火焰里,灰飞烟灭的时候,她的心总算落定了……
    十年,她整整背负了十年的沉重,没有人知道她的自责和歉疚,而当大要案科科长第一个把案底告诉她时,她为自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同时,她又为罪犯竟是和林天歌同桌且就在她身后坐着的陈默时,她的心再次被揪紧:怎么会是那个人家说话他总眯着眼笑的、不哼不哈的陈默呢?她感到惶然,困顿,恐怖……
    他为什么呵?他的动机何在?目的又何在呢?
    这是每个人都想问的问题。
    “他一开始并没想犯罪,谁生来都不是先天的罪犯,这里有一个渐变的过程……
    就像一树的果子,他们汲着同一棵树身上相同的养分,大多成长为好果子,个别的却长成坏果子。果子的坏也并不是从一开始就坏,它可能是从微小的一个斑点开始坏起,然后从表层漫延到内里;也可能是有一种菌潜伏在它的内里,遇到外在向坏生长的契机,它便由里向外坏得透彻,坏得没有转变的余地……
    一个犯罪的人很像一枚由表及里或由里及表腐烂的果子……”这是她的同学夏小琦讲给她的话。
    第二次来古城,她是以记者的身份,古城市公安局拒绝任何记者采访,他们说这是市委市政府的命令。“1145”案揭底儿的时候,古城云集了全国各大新闻媒体众多的记者,没有任何一名记者采访走一个字。
    “1145案有什么好采的?采来采去也是警察犯罪,警察队伍中出现了这样的败类不仅仅是古城市警察的不光彩,也是中国警察的不光彩……”
    江心月忘记讲这话的那个领导的名字了,但她不能苟同这话涵盖的意思,警察与犯罪作斗争简单意义上说就像猫捉老鼠。而猫也有好猫坏猫之分,警察队伍中出现了罪犯,就像猫群里出现了一只恶猫,你不能因出现了一只恶猫就以此恶猫做为猫群的整体形象。
    党本身是一个纯洁的母细胞核组织,而党也不能保证每一个党员分子都是纯洁的不变质不玷污的,不断清除分子中坏的裂变才能保证母体的健康和纯洁。
    胡长清官至副省长,可谓共产党的高级官员了,而他走的极不光彩,堂堂副省长挖空心思搜罗了五百万元最终把自己送上断头台。还有那个雇佣杀手杀人的政法委书记李长河……等等。
    胡长清之类做为共产党中的坏分子,他也只能代表他个人的形象。
    陈默作为一个小警察、官位无法企及胡长清,人性的境界或许也不及胡长清,但他们从不同的人生阶段和道上走向了坏,连共产党的高级官员犯罪都可以报道,而警察是政党的专政的工具,掌握工具的某个坏人都可以报,做为工具的某一个警察成为罪犯又有什么讳莫如深不敢触及的呢?
    就如我们肌体中的某一部位有了病变,我们首要的是勇敢的面对,然后才能下决心遏制和根除。我们不可能根除了这一处,肌体的其它部位就不再出现病变,对每一处病变都采取默默的隐忍和掩盖,不如把他们曝晒在阳光里让所有人能看清那病变的前因和后果,增强辨别、预防和抵御的能力……
    世纪末最后的冬季,江心月第三次来到古城。这一次她不是以记者的身份而是以夏小琦、秦一真他们同学的身份蓄谋而来的。此前她听说,给他们请功的报告被没有色彩地搁置到了某一个角落,有人说:“警察内部人犯罪,没给处分没给撤职就是好的了,有什么脸立功?立什么功?要说立功,那应该给市委书记臧天意!如果不是臧天意提议挖唐河,就永远找不到那枪那弹夹……这都是天意,要说立功,应该把功给了老天爷……”
    她为这话感到难过呵!
    她找到了夏小琦,找到了秦一真,找到了商秋云,找到了鲁卫东,何力、童非、娄小禾,她在没日没夜变相的采访中,一直抑制着心中的激动。她不敢想象,她的同学们,他们在漫长的八年的时光中,顶着枪膛提着命,没想最终跟他们作较量的竟是自己的战友……
    危险每一天都潜在着,对手隐在黑暗处,可能就在他们行走的背后,可能就在夜间值班的同寝室,他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在对手的注目之中,稍微的不慎就可能送命。
    那是怎样的八年?或许那远比八年抗战更消磨人,你明知道那个对手在自己的队伍内部,可是你猜不到究竟是谁。
    江心月在每天采访完后的静谧的夜里,独自躺在槟榔酒店333房间,让灯微明着,惟有让灯微明着,她的内心才稍稍得到安定,她不敢面对那黑的冬夜,就像不敢面对她的同学们、战友们无法面对的那八年呵……
    一些往事,一些熟悉的身影在黑与微明的边缘上穿行着,匆匆地跨过生命曾经过的每一年每一月每一天。她闭上眼和睁着眼,他们都在她的眼前飘动着,那些无奈的,忧郁的、不屈不挠的,灰丧的各种各样的眼神都隐在他们各自的处境里注视着她,她躺不住,她睡不着,她坐起身,提起笔,她知道她应该提笔写什么了!这真像是上帝有意的安排……
    以下摘自江心月采访手记
    1999年12月19日
    我想见到叶千山,这个在整个“1145”案件破获过程中举足轻重的人物。最早一次听说这个人是我的同学方丽提起的,方丽是在一次电话中说好像还有一个人当年为了秘密侦查陈默,假借犯了经济错误主动要求被挂起来,而他其实就是隐忍着所有人的不屑和白眼一直秘密调查访问查找证据。直到案件破获才真相大白,人们才知道,噢,原来还有这样的事!我的心中油然生起敬意,我想只有警察才肯付出如此代价。这是“1145”案破了,倘若未破,他牺牲的何止是名誉地位,那是青春和生命呀!我在听到这个故事之前一直犹豫着是否要违逆古城市公安局之意写此案件,这个时候,我的心中强烈地有了一种使命感,我想犯罪与反犯罪,在我们传统的意识中有着误区,警察犯罪带给与之作斗争的另一些警察的是更严酷的现实考验,他们以生命捍卫了国徽的庄严,他们是我的同学、我的战友,他们随时准备着做下一个倒下的人……
    我见到叶千山的时候,我感觉这是我生命里曾经见到过的人。我心里想象的叶千山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我去见他的时候,他刚刚被派到上安县任公安局局长。县里的办公条件极其简陋,县局大院里没有楼房,他的办公室兼住房是大院西北边的平房套间,我进到他办公室的时候发现他办公室的门里面包着铁皮,门的中间横着一根铁插杠,上面挂着一把大锁,窗子全部用钢网护着。我的心里激灵一下,我马上意识到他并未完全走出陈默留下的阴影,毕竟没有拿到那把枪,也许那把枪不知还在什么人的手里飘着……
    我告诉他我是陈默的同学,他不接话,他从抽屉里拿出几张照片:一张是陈默本人的照片,一张是模拟画像照片,一张是开庭审判时站在被告席上的陈默,一张是公判大会的,还有一张是陈默被枪决后被推向火化厂的……
    我接过照片看见了那个曾和我同窗两年的警校同学陈默,我长久地立在那里举着那几张照片,思绪在久远的年代里飘飞着。我仿佛并不认识这个人,这个人就是曾经和我同学的那个人吗?他为什么要选择和我们完全不同的路呢?
    他在我们的心中实在是一个谜呀……
    1999年12月24日,夜
    我在写下这一串年月日的时候才猛然觉悟到今天是这个世纪的最后的平安夜了。这是林天歌被杀害的纪念日,世间真有这般的机巧呵。我并不是刻意选择这样的日子来古城,也不是刻意要在这样的一个日子写这一篇手记的,我在这个世纪末的最后的时日,为寻找十多年前那一场又一场惊心动魄的案子埋藏的谜底而奔波着。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那些死去的冤魂,像尘埃再一次被我搅动起来,我把发生过的许许多多的事情都看成是一种宿命,那些我认识的人都是在相同的一年里从不同的氛围里涌在时空的一个段落里,或许人生是一些必然的悲剧,而我们对我们正经历的一切一无所知……
    1982年,我考入古城市人民警察学校,那是公安队伍历史以来第一次面向社会招生,全国有许多大中城市都成立了警校,警察这支队伍在若干年里经建国、经文化大革命,人员已趋老化,随着社会的变迁,治安状况的变化需吸收新鲜血液了,我们就是作为新鲜血液被输送进来的。
    警校校舍是一所旧中学改造而来的,我们除了上课还把许多精力用于整治校园环境的劳动,那时的我们挺单纯的,一百个人黑压压的坐在漏风漏雨的大教室里,听从刑侦、治安一线请来的有经验的老师给我们讲授公安业务知识,我们以虔诚的心被引领着走进公安大门。坐在同一个教室的这一百号人,没有不热爱警察这个职业的,课余,我们练拳击打沙袋,学射击,摩托车驾驶,操场上总是龙腾虎跃的,空气里弥漫着年轻人对未来的热望。尘土飞扬中,我们每一个人都看不到未来的路和生命的结局。
    我住的宿舍前面有排粗壮的法国梧桐树,我的铺位在紧靠窗子的位置,我常常就坐在这个位置看书,看累了就看外面的风景。我想有一天,我也要写一部书,写写我的警校生活,我那时完全充满着对未来美好的憧憬,完全不知我的同学们日后竟这样走进了我的书中……我现在才发现,我们入警校的同一年,叶千山被选调到古城市公安局五处……
    也是在同一年,丛明从部队转业到古城市公安局,我们毕业的那年,他要求到防暴队当射击教练……
    我是通过夏小琦找到丛明的。而身在北京的丛明至今仍是独身,且矢志不渝地做着他的永远也实现不了的侦探梦……
    上帝仿佛是有意在我们生命必经的路上安排着一场又一场的人生伏笔。
    只不过上帝安排的并非是猫捉耗子的游戏……
    我想警察的使命只有警察自己用他们的生命才能诠释。

《危机四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