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学校里

    到了学校里,小坡的第一件事是和人家打起来了。假如你们知道小坡打架的宗旨,你们或者不至于说他是好勇斗狠,不爱和平了。小坡的打架,十回总有九回半是为维持公道,保护别人呀。尤其是小姑娘们,她们受了别人的欺侮,不去报告先生,总是来找小坡诉苦。小坡虽然还在低年级,可是一见不平的事儿,便勇往直前,不管敌人的胳臂比电线杆子还粗,也不管敌人的腿是铁打的还是铜铸的。打!没有别的可说!人们仗着胳臂粗,身量大,去欺侮人,好,跟他们拚命!
    小坡到拚命的时候,确也十分厉害。双手齐抡,使敌人注意上部,其实目的是用脑袋撞敌人的肚子。自然哪,十回不见得有三四回恰好撞上;但是,设若撞上呀,哈!敌人在三天之内不用打算舒舒服服的吃香蕉了!
    小坡的头是何等坚硬!你们还记得:他和妈妈上市买东西去,不是他永远把筐子,不论多么沉重,顶在头上吗?再说,闲着没事儿的时候,他还贴着墙根,两脚朝天,用脑袋站着,一站就是十来分钟。有经过这样训练的脑袋,再加以全身力量作后盾,不要说撞人呀,就是碰在老山羊头上,也得叫山羊害三天头疼!据被撞过的人说只要小坡的脑门触上你的肚皮,得啦,你的肚皮便立刻贴在脊梁骨上去,不好受!
    小坡对于比自己身量矮,力气弱的呢,根本不屑于这么费“脑力”——脑袋的力量,他只要手拍脑门然后一指敌人的肚子,敌人便没有别的办法,只好认罪赔情。对于“个子”,力气差不多与小坡相等的,他也轻易不用脑袋;用拳头打胜岂不更光荣,也显着不占便宜啊。到底是小坡,什么事都讲公道!
    还有一类小孩呢,好欺侮人,又不敢名正言顺的干,偷偷摸摸的占小便宜儿;被人指出过错来,不肯认罚;听人家跟他挑战,便赶紧抹着泪去见老师。小坡永远不跟这样的小鬼儿宣战,只是看见他们正在欺侮人的时候,过去就是一拳,打完再说。被打的当然去告诉先生,先生当然惩罚小坡。小坡一声不出,低头领受先生的罚办。他心里说:反正那一拳打得不轻!至少叫你三天之内不敢再欺侮人!
    “操场的树后面见!”是正式挑战的口号。
    这个口号包括着许多意思:操场东边有一排密匝匝的小山丹树,剪得整整齐齐的,有三尺多高。这排红花绿叶的短墙以后,还有块空地。有几株大树把这块地遮得绿荫荫的,又凉爽,又隐僻,正好作为战场。到这儿来比武的,目的在见个胜负,事前事后都不准去报告先生们的。打完了的时候,胜家便说:“完了,对不起呀!”败将也随着说:“完了,对不起呀!”假如不分胜负,同时倒在地上,便喊个一,二,三,一齐说:“完了,对不起呀!”这样说,虽是打了架,而根本不伤和气。所以小坡虽常常照顾这块地方,可是并没和谁结下仇恨。
    现在我们应当低点声儿说了!小坡,这样可爱的一个小孩儿,原来也有时候受贿赂,替人家打架。
    “小坡,替我和王牛儿打一回吧!他管我父亲叫大洋狗!”一个小魔鬼手里握着五张香烟画儿。“打倒王牛儿,这全是你的,保管全是新的!”
    小坡一劲儿摇头,可是眼睛盯着小魔鬼的手。
    小魔鬼递过一张来。
    小坡迟疑了一会儿,接过来了,舍不得再交还回去,果然是骨力硬整,崭新的香烟画!
    “你先拿着那张,打赢了之后再给这四张!”小魔鬼张开手,不错,还有四张,看着特别的可爱。
    “输赢总得给我?”小坡的灵魂已经被小魔鬼买了去!“打输了哇?吹!打赢了?给!你常打胜仗,是不是?”小魔鬼的话说得甜美而带力量。
    “好了,什么时候?”小坡完全降服了。
    “下了第二堂,操场后面。”
    “好吧,那儿见!”小坡把画儿郑重的收好,心中十分得意。
    时间到了,大家来到大树底下。
    打!哎呀,自己的脑袋没有热力贯着,一撞就撞了个空。拳头也只在空气中瞎抡,打不着人。敌的拳头雨点般打来,打在身上分外的疼。而且好象拳拳打在小坡的良心上了!只觉得疼,鼓不起勇气来!心中越惭愧,手脚越发慌。每拳打在身上都似乎是说:要人家的洋画,不要脸!哪!……结果,被人家打倒在地!王牛儿得意扬扬的说:“完了,对不起呀!”小坡含羞带愧的说:“完了,对不起呀!”
    呸!呸!呸!——小魔鬼的声音!
    以后再也不这样干了,多么丢脸!为争公道的时候,打得多么有力气,打输打赢都是光荣的;为几张香烟画打的时候,头和豆腐一样软,而且心里何等的难过!况且事后一打听,原来是小魔鬼先说:王牛儿的姐姐长得象只小老鼠,王牛儿才反口说他父亲象大洋狗。
    “小坡!”后来又有一个小魔鬼捧着一把各色的花蛤壳:“你和李三羊打,”
    小坡没等他说完,手遮着眼睛就跑开了。
    我们往回说吧。小坡进了校门正问看门的老印度,在新年的时候吃了什么好东西,听了什么好笑话。背后来了个小妞儿,拉了他一把。回头一看,原来是同班的小英。她满脸是泪,连脑门上都是泪珠,不晓得她怎么会叫眼泪往上流。“怎么了?小英!”
    小英还是不住的抽搭,嘴唇张了几次,吃进去许多大咸泪珠,可是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小英;别哭,吃多了眼泪可就吃不下饭去了!”小坡常见妹妹仙坡闹脾气哭喊的时候,便吃不下饭去,所以知道吃眼泪是有碍于饮食的。
    小英果然停住哭声,似乎是怕吃不了饭。她委委屈屈的说:“他打我!”
    “谁?”小坡问,心中很替小英难过。
    “张秃子!打我这儿!”小英的手在空中随便指了一指。
    小坡看了看小英的身上,并没有被打的痕迹。或者张秃子打人是不留痕迹的,也未可知。反正小英的眼泪是真的,一定是受了委屈。
    “他还抢去一只小船,张秃子!”小英说。
    小坡有点发糊涂:还是那只小船叫张秃子呢?还是张秃子抢去小船?
    “小船?”他问。
    “纸折的小船,张秃子!”
    小坡决定了:这一定是张秃子(人),抢去张秃子(小船)。
    “你去告诉了先生没有?”
    “没有!”这时小英的泪已干了,可是用小指头在眼睛上抹了两个黑圈。
    “好啦,小英,我去找张秃子把小船要回来。”小坡说着,撩起老印度的裙子给小英擦了擦脸。老印度因为开学,刚换上一条新裙子,瞪了小坡一眼。
    “要回小船还不行!”小英说。
    “怎么?”
    “你得打他!他打了我这儿,张秃子!”小英的手指又在空中指了一指。
    “小英,他要是认错儿,就不用打他了。”小坡的态度很和平。
    “非打他不可!张秃子!”
    小姑娘们真不好惹!小坡还记得:有一回妹妹仙坡说,拉车的老牛故意瞪了她一眼,非叫他去打牛不可。你说,万一老牛真有意打架,还有小坡的好处吗?经过长时间的辩论,不行,妹妹是“一把儿死拿”,一点儿不退步。最后小坡急中生智,在石板上画了只老牛,叫妹妹自己去打,算是把这斗牛的危险躲过去了。
    “好啦,小英,咱们先上教室去吧。”
    小英和小坡刚进了讲堂,迎面正好遇见张秃子。张秃子一看小坡拉着小英的手,早明白了其中的故典儿,没等小坡开口,他便说了:
    “操场的树后面见哪,小坡!”
    “什么时候?”小坡问。
    “现在就走!你敢不敢?”张秃子的话有些刺耳。“你先去,等我把衣裳脱了。”小坡穿着雪白的新制服,不敢弄脏。脱了上身,挂在椅子上,然后从书袋中掏出红绸宝贝,围在腰间,既壮威风,又省得脏了裤子。
    “小英,你看我一围上这个宝贝,立刻就比张秃子还高了许多,是不是?”
    “真的!”小英一看小坡预备到战场去,拍着两只小手,连话也说不出了。
    大树底下,除张秃子与小坡之外,还有几个参观的,都穿着新制服,坐在地上看热闹。
    由树叶透进的阳光,斑斑点点射在张秃子的秃头上,好象个带斑点的倭瓜,黄腊腊儿的带着些绿影儿。张秃子虽然头发不多,力气可是不小。论他的身量,也比小坡高好些;胳臂腿儿也全筋是筋,骨是骨的,有把子笨劲。
    可是小坡一点没把这个倭瓜脑袋的混小子放在心里。他手插在腰间,说:
    “张秃子,赶快把小英的小船交回去!再待一会儿,可就太晚了!”
    张秃子把那只小纸船放在树根下的青苔上,然后紧了紧裤带,又摸了摸秃脑袋,又咽了口气,又舔了舔嘴唇,又指了指青苔上的小纸船,又看了看旁边坐着的参观者,又捏了捏鼻子,这才说:
    “打呀!不用费话,你打胜,小船是小英的;你打败,小船归我啦!”
    张秃子不但态度强横,对于作战也似乎很有把握。把脚一跺,秃头一晃,吼了一声,就扑上来了。
    一看来得厉害,小坡算计好,非用脑袋不足以取胜。他架开敌人的双手,由尾巴骨起,直至头顶,联成一气,照着张秃子的肚子顶了去。张秃子也是久经大敌的手儿,早知小坡的“撞羊头”驰名远近,他赶快一吸气,把肚子缩回,跟着便向旁边一偏身,把小坡的头让过去。
    小坡每逢一用脑袋,便只用眼睛看着敌人脚步移动,把脖子,脊梁一概牺牲。他见张秃子的脚挪到旁边去了,心中说:“好,捶咱脊背!”果然,口邦当口邦当口邦,背上着了拳,胸中和口腔里还似乎有些回响。张秃子打人有这样好处:捶人的时候老有声有韵的,口邦当口邦当口邦,五声一顿,不多不少,怪有意思的。
    小坡赶快往后退,拉好了尺寸,两手虚晃,头又顶上前去。喝!张秃子的脚又挪开了,头又撞着了空气!口邦当口邦当口邦,背上又挨了五拳。哎呀,脖子上也口邦当开了。只好低着头听响儿,一抬头非叫敌人兜着脖子打倒不可。得换些招数了:不往后退,往前死攻,抱住张秃子的腿,给他个短距离的碎撞。好容易得着敌人的胖腿,自己的背上不知口邦当了多少次了,牺牲不小!不管,自要抱住他的腿,就有办法了。唉!还是不好,距离太近,撞不上劲来,而背上的口邦当口邦当口邦更响亮了。
    “小坡要完!小坡要完!”参观人这样乱说。
    小坡有点发急了!
    急中生智,忽然放了张秃子的腿,“急溜的”一下,往敌人背后转去。张秃子正扬着头儿捶得有趣,忽然捶空一拳,一低头,唉!小坡没有了。忙着转身,身儿刚转好,口邦!肚子好象撞在个大皮球上,可是比皮球还硬一些。“啊!小坡的脑袋!”想起小坡的脑袋来,心中当时失了主心骨儿。两手不往前抡,搁在头上,好象要想什么哲学问题。肚子完全鼓出去,似乎说:来,再撞,果然,口邦!我要倒下,他心里想。果然,不幸而言中,晃晃悠悠,晃晃悠悠,脚不触地,向后飞去,耳旁忽忽的颇有风声。咯喳!秃脑瓜扎进山丹树叶里面去了。“完了,对不起呀!”小坡一手摸着脑门,一手搓着脖子说。
    “完了,对不起呀!”张秃子的嘴在一朵大红山丹花下面说。
    参观的过来,把张秃子从树叶里拉出来。张秃子捧着肚子说:“可惜,这些山丹花不很香,不很香!”
    小坡从树根下捡起那只小船,绕过山丹树,到操场来找小英。她正在矮树旁边等着呢。
    “哟!小坡!小坡!我都听见了!你口邦口邦口邦的打张秃子,真解恨!解恨!”小英跺着脚说。
    “这是你的小船,小英。好好的拿着,别再叫别人抢去!”他把小船交给小英,心里说:“口邦口邦口邦的打张秃子,那敢情好!打张秃子,我脊背上可直发烧!”
    “可是有一样,张秃子以后也许不敢再欺侮小姑娘了!”小坡自言自语的往教室里走。“你捶的痛快呀,我顶得也不含糊!”

《小坡的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