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石队长进了城。低着头,他把牙咬得吱吱的响。他恨、恨、恨踢倒了他,教他“滚”进城来的敌人。他真愿意掏出枪来,一下子把那个两条腿的矮狗的脑浆打了出来,溅在城门上!可是,他控制住自己。他不能因快意一时而耽误了大事。他须带着耻辱,马粪,去执行他所应作的任务。
    他不敢在街上东瞧西望,而只能象牲口似的低着头,用眼角收取一切他所应记住的地方和景象。在平日无事可作的时候,他是个无忧无虑的大小孩子。现在,他要思索,忍耐,勇敢,勇敢而狡猾。他须违背着自己的本性去执行那最狠毒的计划,而且只有忠诚的去执行,才能消灭他所最恨恶的矮狗们。他的口很干,好象马上须喝一大桶冷水,方足以浇灭心中的火,也就解了口中的干渴。他心中的火是由于和善的天性与毒辣的计划——象阴阳电互击而发生雷闪那样——的磨擦而来的:他要爱,他又须恨;他想活,他又应当去死!没遇到挑水的,也没看到并,他用力咬牙,强迫出一点津液。把这么可怜的一点津液咽下去,他浇灭了心中的火。不,不,不,他不能再这么乱想,瞎耽误工夫。他应该马上动作,象猛虎看准了一条猪而带着风扑过去那样去消灭敌人!是,是,象猛虎似的那么准确,那么勇敢,那么狠毒!他的眼发了光,七楞八瓣的脸上有些发烫,心中轻松了许多,光亮了许多,他开始感到一种愉快,而几乎要高声的学老鹰叫。
    他的愉快只勉强的维持到一分多钟。他所看到的文城已是一座死城!城里,并没有遭受过轰炸。可是,街上没有一个小孩,甚至于看不到一条狗。铺子都开着,但没有人出来进去。茶馆——还开着——没有人。酒肆——也还开着——没有人。作买卖的几乎都是五十岁以上的男或女,不象作买卖,而象看守着还没有下葬的棺材。铺子里都收拾得相当的干净,但是货物——连点心之类的东西都算上——好象都是一年前的旧东西。纸褪了色,铁生了锈,可以被虫子蚀咬的已经都带着小孔或脱了毛。街上,也相当的干净,没有随风飞舞的碎纸,鸡毛,蒜皮,连小孩的屎迹也看不见一摊。相当干净的铺户排列在相当干净的街道两旁,静静的,没有笑声,没有行人,没有小孩玩耍,没有鸡犬的啼叫,好象全城的人都忽然害了什么病,忽然都死去,而留下一座阴森而干净的城。遭受过轰炸的城,并不象文城这么使人难堪,因为火与血的灾祸会使人愤怒,呼号;会使人因丧失了邻居,朋友,亲戚,而更增多了自己的生命——去报仇。文城仍然是完整的,而且比以前更清洁了,但是它没有了生命。它很象一个穿得很整洁的“睁眼瞎”,还睁着眼,但是什么也看不见——慢慢的,走向坟墓里去!
    唯一的鲜明的东西是到处象刚刚贴好的标语——日本的纸,日本人制的标语。各色的纸,都发着光,在墙上,门上,和柱子上。它们的彩色是那么鲜明,而门墙与屋柱是那么黯淡,活象死人的脸上擦了胭脂与铅粉。
    街上偶然有几个行人,即使他们是至好的朋友,或亲戚,也都不敢并肩而行,而是调动好了,保持着相当的距离。他们的眼都看着地,只从眼角彼此打个招呼。不敢说话,不敢露出笑容,他们甚至不敢高声的咳嗽。当他们进铺店买点东西的时候,他们象老鼠似的溜进去,而后极快的象老鼠似的再溜出来。他们的一切行动,即使是买一块豆腐,都会给自己惹来灾祸,都会被送到进去就死的牢狱里去。他们既不是日本人,也不是中国人,而是还会吃饭的死人。
    石队长,转战西北的“老”行伍,看见过北平的天坛与金鳌玉栋,看见过天津的洋行与电车,也看见过仅有一二百户的,苍蝇比人多的小城。但是无论城大也好,城小也好,见到城他总欢喜。他是乡下人,见到城——正和别的乡下人一样——他老有点害怕;可是城市仿佛是五彩斑斓的老虎,越可怕便越可爱。一到城里,他可以毫无计划的,不期然而然的找到有趣的事。他可以吃到各种馅子的饺子,可以听戏,看电影,洗澡,买牙膏。即使在最小的城里,除了油条与豆腐脑,没有别的开胃的东西,他至少也还可以享受油条与豆腐脑。
    他没见过象文城这样的城!这里。连油条和豆腐脑都已经发了丧!
    县立中学门口立着一个持枪的矮狗,石队长不必细看门外木牌上的字,已知道中学也发了丧。
    十字街口——平日最热闹的地方——来往的人比较的多一些,可是正在街心立着一条矮狗,闪着一条白光——刺刀。这一条白光教行人的眼都极快的闭上,只留下一条小缝看着它。和白光同样的刺目,是十字街口的最冲要最体面的几家商店,都已改成日本铺子,里边摆列着颜色最鲜明而本质最坏的仇货,外边挂着有字又有象注音字母的牌匾。有一家正开动着留声机,放出单调的,凄凉的,哭比唱的成分还多的东洋歌曲。这里,颜色最多,最刺目,也最惨淡,刺刀的白光与各种色彩都同样的有一股冷气,好象一张大的鬼脸,越花俏越丑恶,越鲜明越教人心颤。
    石队长,在这个无声的,黯淡而又有颜色的城里,不敢站住,也不敢坐下,甚至于不敢思想什么。这是个被毒气笼罩住的死城,连地上的石沙好象都是一些毒藜蒺。“真要命!”
    在一个僻静的小死巷子里有个厕所,厕所的墙上还留着一条十个月前贴上的标语。经雨水打过,一条条的好象挂着泪痕;泪痕下几个也哭过好多次的字是“中国人,起来杀敌!”石队长咬紧了牙,但是泪还是落了下来。
    在西大街,他看到举人公的宅子。朱漆大门关着一扇,开着一扇,门里外都没有人。王宅的对过,一排小铺子,都往外冒着极浓厚的鸦片烟味。一些象鬼的中年人老年人一会儿出来,一会儿进去;出来还在门外立着,似乎预备着再进去的样子。还有些年轻的鬼,有的不过十八九岁,也和年纪大的鬼们挤在一处,有说有笑。这是唯一的有说有笑的地方,仿佛象一种什么特殊的地带,准许人们随便谈笑。石队长看见一个穿着红小袄的女鬼,发着最尖锐的笑声,带着一片雾气跑出来,打了一个青年一掌,而后又带着最尖锐的笑声跑进去。看看这一排小店,看看举人公的朱漆大门,石队长点了点头。他决定在这里休息一会儿,因为他看出来这是安全地带。假若,他心中盘算,有什么不对头的事,他应当往小店里走——鸦片,在这里,是最保险的东西!
    假若石队长看见了一座死城,那座城在唐连长眼中都是最活跃的。
    河岸上的柳树几乎全被敌人的炮火打光。我们的军队没有动静。敌人到了河边,我们还没有动静。敌人渡河了,我们的机关枪吐出火的舌头,把敌人与河水一齐打红。“我们又胜了!又胜了!”文城的老幼男女不顾得喝茶吃饭,狂跑着,传播这好消息。
    夜里,大家蒸起馒头,熬好了稀饭。夜里,抬着馒头稀饭,他们直奔那有火光的地方跑去,把馒头塞在弟兄们的手里。
    夜里,壮汉们拿着椅子,门板,板凳,到河边去抬受伤的弟兄。
    夜里,老太婆,大姑娘,连梦莲小姐,都抱着油灯,给弟兄们缝袜子与洒鞋。
    夜里,十一二岁的男孩子们,听着远远的,连珠响的枪声,都不肯去睡,也拿起短棍,偷偷的跑到城门里,和壮丁们一块儿挺着胸立着。
    夜里,风是那么凉,枪炮的声音是那么急,可是大家的心里感到兴奋,兴奋生产了温暖和力量。他们的眼神似乎都在表示:没什么!我们一定会把敌人全数打跑!
    一部分的敌人已经渡过了河,城东的几个小村已被敌人的炮火打光。可是,我们又打了个胜仗。
    “我们又胜了!”大家争着传说。
    这次的胜利,几乎不能使人相信;我们只有半排人和一架机关枪,在几棵小松树后面藏着。把敌人的路上侦探让过去,再把尖兵让过去,直到大队过来一半,我们的那一架机关枪和所有的手榴弹才冷不防的发了狂。我们的人和枪都碎在了那里,可是给他们“殉葬”的是一百九十四个敌兵!
    苦战了五天,河岸上的一营人,只剩下两排了。
    敌人本想用很小的兵力拿下文城,我们的一营人用敢死的精神惩罚了这个狂傲的错误。敌人增援;我们的援军,可是没有来到。敌人有炮,我们只有轻武器与足用的弹药。敌炮施威,我们的人散开,各自为战。敌人的炮火失去了应有的效力,而我们的枪弹象一种有知觉的东西,到处去找敌人的头颅与胸口。敌人改变了进攻的计划。把士兵们分成好几路,分头渡河。我们分散开了的士兵,没有集中与同时歼灭各股强渡的敌兵的可能与力量。所以,一部分敌兵已过了河。
    唐连长一见敌兵过了河,就知道我们已无望及时的得到援军。他把埋伏在城郊附近的人全拿上去截击渡过河来的敌兵。在城郊与河岸之间,他支持了三天,敌人到了东关。唐连长已整整两天两夜没有合眼,几乎可以立着便睡去,可是他的脸上还不断的笑着。笑着,他指挥;笑着,他射击;笑着,他前进或后退。前进,他在最前,后退,他在最后。看见他的笑脸,弟兄就好象看见一股温泉似的,心中立刻感到温暖,而把一切危险置之度外。我军与敌兵的装备几乎相差了半个世纪。我军与敌兵的数量相差不止好几倍。多么艰苦的任务啊!可是唐连长的笑脸教弟兄们忘了一切,而只顾向敌人射击。
    一手一支枪,唐连长在战斗最紧张的时候,还匀出手来从腰间抽出一根大葱,咬一大口。咬一口葱,眼中流出点泪来,他感到一点舒服,身上轻松了好多。
    退到东关,他教弟兄们到西关去守车站,他自己进城去看看县长。大家都已疲倦得抬不起脚来。他把没咬完的三根大葱扔给了他们:“咬口葱,跑步!”他的大葱的效力不亚于仙丹,立刻把大家的精神提起,一气跑到西关。
    唐连长在东大街遇见县长。县长的眼睛至少和连长的一样红,而脸上的神色比连长的更疲倦。县长是个四十多岁的矮胖子,很忠诚,很慈善,只是不大懂现代的军事。“怎样?连长!”县长紧紧的握着连长的手。
    “敌人已到东关!”唐连长用笑容冲淡了语气的紧张。“是吗?”县长把汗手抽了出去,楞了一下,转身就走。“往哪里去?县长!”唐连长向前赶了一步。
    县长脸上的神气是忠厚人偶尔想露一露聪明,不敢自傲,而又不能不自傲的那一种。“他们已经预备好了滚木礌石!”“谁?”唐连长没法抑制住自己的惊异。
    “壮丁们!他们还预备了石灰罐子,等着把敌人的眼睛都迷瞎!”说罢,县长又要走。
    唐连长把县长一把拉住:“县长!你该走!带着壮丁们走!你的石灰罐子一点用处也没有!”
    “走?”县长仿佛永远没有想到过这个字,不住的眨眼。“走!快走!敌人不会马上进城,”连长极负责的说:“他们必定先把城外的防御都扫清了,才敢进城。快走,还来得及!”
    “放弃了城池?”
    “壮丁们没有武器,没受过训练,不能作战!即使有武器,也不该死守城里,敌人会用大炮轰击!”
    县长立在那里,眼睛看着自己的手,好象向来没有看见过似的。唐连长猜不透这个忠厚的人在思索什么,他只好接着说:
    “援军一时绝不会来到,敌人的兵力又比我们大的多,我们没法子守住城!走!快走!别白白牺牲了我们的没受过训练的壮丁!”
    显然的,县长并没想起什么好主意来,他只问了声:“你呢?”
    “我去守车站!我们守不住城,可是在敌人进城以前,我们能教他们多死几个,就算尽了职!走!县长!在路上,你若是遇见我们的师长或旅长,给我说一声,唐立华已死在了文城!”唐连长双手拉着县长,呆立了一会儿。连长低着点头,县长仰着点头,四只眼对看着,眼神说出来:“我们将是永远可以共生共死共患难的朋友,假若这次死不了的话!”“再会吧!”唐连长似乎还有许多许多话要说,可是只这么低声的向县长告别。放开手,象老虎看见一个什么肥美的小动物似的,飞跑而去。
    县长赶上去两步,想说什么,他还有没有找到适当的话,唐连长已经不见了。
    车站外的洋槐树林中,坐着二十二个人。他们都抱着枪,垂着头,昏昏的睡去。唐连长不忍惊醒他们,可是又不能不马上发命令;他楞了一会儿。但是,他们在昏昏忽忽之中,仿佛感到了唐连长的来到。没有什么声响与麻烦,他们都睁开了眼,立起来。向左右稍微一看,他们立刻排得相当的齐整。“坐下”唐连长低声的说。等大家又都坐下,他细细的看了一看:连副不见了,排长只剩了两位,勤务兵和火案敢情也都拿上了枪!连勤务兵和火案都算在内,才一共二十二个人!他舐了舐上嘴唇,回头向林外望了望,仿佛希望那些与他共患难的朋友还会从林外走来,虽然他明知道那些熟习的面貌与语声是永远,永远,见不到,听不着了!转过头来,他重视着地上,好象不敢再看面前的人,因为看到一位排长,就不由的想起另一位排长;看到勤务兵,就想起连副来。连副的小胡子与一闪一闪的白牙,张排长的斜眼,李万秋同志的六指,和……都在他的心中活着,都好似他自己身上的东西。可是,他们都上哪里去了呢?不能再想!再想,一想,他就会马上大哭起来。不是为怕死而哭,而是为给共患难的朋友献出心中的热泪。说真的,他们由死亡而得到光荣是映射在他自己,与现在还坐在他面前的每一个人身上。他,与坐在他面前的二十二个,会在阵亡了的朋友的光荣中找到他们自己的光荣。他应当大笑,不该落泪,可是,他笑不出来!他的眼中并没有泪,可是他用手去揉了揉。他应当赶快向大家说几句话,否则他也许真的大哭起来。话还没想好,他已叫出“同志们!”
    “同志们!”他重了一句,而仍找不到话讲,楞了一会儿,慢慢的蹲下去。这一蹲,他身上的筋肉似乎弛懈了一些,他想起话来。一挺身,他又立起来。惯于在他脸上来往的笑容,又来到他的嘴角与鼻凹间。
    “同志们!连火案算上,咱们只剩了二十多个人!我们已和师部失了联络,援军恐怕一时不会来到。车站上,纱厂里,还有许多粮食,东西。我们不能给敌人留着。马上就去焚毁!我没法子请示上方,但是我觉得——凭着我的良心——应当这么作!王排长,你带八个弟兄破坏车站!孙排长,你同八个弟兄破坏纱厂!我和其余的人死守这里;这里便是连部!也许,敌人马上就来到,我们抵抗!凭着我一个军人的良心,我的命令只有一个字,死!”
    说完这段话,他的因困倦而发红的眼,发出些光,象两片流动的明霞。他的笑意由嘴角鼻凹扩达到眉梢。亲切的,慈善而又严肃的,他看着象亲手足似的二十二个战士。
    二十二个战士没有任何动作与表示,只是脸上显出一种轻快与得意的神气。假若唐连长的脸是太阳,他们的脸就好似接受到阳光的花。
    “王排长,孙排长!马上出发!”唐连长和两位排长握了手。
    不出唐连长所料,敌人不敢进城,而先在四面的关郊细心的搜索。在南关北关,他们没有遇到枪弹与手榴弹,只搜出不少手无寸铁的壮丁;随便的选择了一下,有的留下作苦力,有的死在刺刀下。
    将近黄昏的时候,文城城内静寂得象一座古坟。小儿抱着母亲的膝,老人藏在屋中最黑暗的地方。年轻的妇女把脸涂黑,穿上最破的衣衫,象看到猫的老鼠,向门外,厕所,和最不舒服的地方乱躲乱藏。没人顾得作饭,泡茶,或点灯,而只想象着由门板刺进来的刺刀的可怕!他们知道敌兵已到了城外,逃走是来不及了。他们知道我们的守军,那给他们打了好几个胜仗的守军,已经都躺在了城外的黄土上。他们知道,县长已把学生和壮丁带走,城里已没有一个可以拿木棍或花枪和敌兵拚命的人!怎么办?怎么办?谁也没有一点主意!他们已经没有心思去想明天,因为死亡就在眼前;他们知道自己是拴在屠场的猪羊,刀已经离他们的脖子不远!刀,或者还是最好的东西;怕只怕,敌人还有比刀更厉害的刑具,最爱体面的姑娘本能的感到她们的刑罚必定不是刀,而是绝对不能忍受的污辱。她们有的上了吊,有的把剪刀揣在怀里。最亲爱的父母,在这时候,不能给她们半点安慰与主张,而只呆呆的看着她们采取最聪明或最愚笨的办法。聪明与愚笨,在这时节,已失去界限;因为快要进城来的敌人是人兽未分的动物!悲泣,自杀,黑暗,恐怖,教文城城里静寂得象一座古坟。实在没有主意了,他们反倒盼望敌人快些进城,杀剐存留,给个干脆!
    正在这个时候,西门外起了火。城内没有一个灯亮,城外起了好几个火头;城是黑的,天是亮的;人们开始由黑暗的角落里出来,在门外呆呆的望着火光。火光永远有一种悲壮的吸引人的力量,不管是在什么时候。火光给大家一点刺戟,大家都想狂喊几声,把心中的黑暗吐出来,而使自己与火一样的光亮。可是,大家并没敢喊叫。看看那把半个天烧红的火光,他们反倒觉得分外寒冷,不住的打噤。这悲壮而有吸引人的力量的红光也给人以渺茫之感:没人能抓到那光,或挨近那火;火与光中宜示着毁灭死亡!
    “烧啊!烧啊!”忽然一位老人狂喊起来:“烧了房,烧了城,不给日本鬼子留下呀!烧啊!烧——”
    这个呼声几乎没得到任何响应。它没使大家兴奋,也没使大家恐惧。当最大的危险来到眼前,人们反倒在表面上露出把生死置之度外的样子。随着这呼声,大家低声的彼此说了点什么;此外,别无动作。
    那老人——城中最正直刚强的教过私塾的先生——还在喊,而且把一玻璃瓶洋油倒在土炕的草褥子上,预备放火。
    这时候,城外的火光忽然暗了一些,漆黑的烟柱,象受了什么不可忍的刺戟与压迫,疯狂的往上冒,似乎要把星天变成黑幕。烟钻得极高,下面的火舌变成无光的血红,从黑烟里吐出来,又吞进去。烟在高处散开,火光又明亮起来,把天都照亮。这时候,城内老人的草褥已经燃起,老人仰卧在火光里。不久,黑烟与火舌从门窗内吐出,比城外的小,而热气直扑到人们的脸上。大家开始喊叫,开始奔跑,争着来救火。这时候,城外有了枪声。
    “唐连长还打呢!还打呢!”大家的心又欣悦的跳动起来,几乎和前几天打胜仗的时候一样。
    城外,有铁路路工的帮忙,士兵们把所有应该破坏的东西都付之一炬。火起来,他们散开,各自为战。敌兵到了,首先尝到槐林中射出的子弹。
    敌人一方面包围槐林,一方面到所有能藏人的地方去搜索。不管是树林,还是独木,不管是一道浅沟,还是一堆垃圾;不管是一段矮墙,还是铁道旁边的小木阁子,都使他们迟疑,害怕,只在一阵两阵三阵猛烈的射击之后,他们才敢前进。他们不知道我们有多少人,而只感到这里的树、沟、土堆、墙、和一切东西,都有眼睛,都有子弹,都会要他们的命。火光把整个的车站,照得如同白昼,但是火光越明,他们越怕;他们只能象蛇似的爬伏在地,看到一个黑影或黑点,便把头贴在地上,火忽然明了,又忽然暗了;火忽然移向东边,西边暗起来;又忽然移向西边,东边暗起来;在这一明一暗,忽东忽西之中,他们惶惑、恐惧,只管放枪壮自己的胆子,而不管子弹向哪里打,和打什么。
    从一株树后跑到另一株树后,唐连长和他的六个弟兄变动着地位,向四面八方射击。唐连长的汗把袜子都淹湿。天气还相当的冷,他的身上可是只脱剩下了一件汗衫。他的心中,现在完全是空的,假若还有什么感觉的话,他只是想喝水;他的口中冒着火。在敌人的枪声稍静一点的当儿,他倚着树吐了口气;更想喝水。从树旁来了一只手,轻轻的放在他的腿上。他以为是那个也拿着枪加入作战的勤务兵呢。不是,地上卧着的人,不是兵,而是个铁路工人。“给你!唐连长!”工人声音很小,而很清晰的说:“三个馒头,一瓶水!”
    唐连长顺手把馒头接过来,马上扔在地上,再伸手,他摸到那玻璃瓶的脖子,很凉,很滑;他的心里也立刻感到清凉滑润。水有点煤油味,可是他一气把它喝光。“哈!”他吐了口气。这时候,他才觉得工人的可感与冒险。没顾得道谢,他教工人快走。工人递给他一支香烟。
    唐连长摇了摇头。“快走!谢谢你!”
    敌人的枪弹又象雨点似的打进来。唐连长不晓得工人是怎么走开的,他又开始从树后向外射击。这时候,他感觉到身后有人在地上爬行。他以为还是那个工人,所以连头也没回。可是,身后有了声音:“报告连长,我,我,完了!”唐连长急转身,借着闪动的火光,看清:长长的,象一条不大有形状的口袋,伏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他的勤务兵!“老刘!老刘!”他一腿跪着,扳起老刘的头。老刘的眼还微睁着,可是全身都已不动。他手上摸到血。他轻轻放下老刘的头,想找一块布或一件衣服盖上老刘的脸。这时候,他的左半边身子已失去掩护。左肩上忽然一麻,他喊了声“不好!”急要转身,左臂上又中了一枪!他知道敌人已发现了他。他想立起来,可是左半边身子已经不听他的调动。用了最大的力量,他把自己挪动了一尺多远。他的左肩靠住了树干。他要镇静的思索一会儿,可是心中极乱。一种无可形容的迷乱,随着左臂的由麻木而疼痛,渐次主有了他的心。他决定不去思索。咬着牙,右手抓住树干,他立了起来。立不稳。他的右臂搂住了树干。象醉汉似的,他抱着树干绕了一个圈。他的背上又中了一枪。脸擦着不光滑的树皮,他跌落下来。
    臂上燃烧,腿上燃烧,心中也在燃烧。林外是火光,眼前是火星,心中也变成一团火,火催着他狂喊:“王排长!冲锋!孙排长!冲锋!”他不知道是自己还是别人正在这么喊叫,而只觉得有人喊冲锋。他立了起来,喊了声“杀!”随着这声“杀”,一切是静寂。火渐渐熄灭,枪声渐渐停止,唐连长的血,已渐渐流净。到天亮的时候,文城变成了死城。
    在文城的战事中,老郑——梦莲姑娘的松叔叔——的生活差不多是个噩梦。自从松林内来了军队,他的平静就受了很大的扰乱。他不知道把“棺材本儿”放在哪里才好,而带在身上是最不放心的事。他也不放心他的铁筋洋灰的儿子——这小伙子是那么楞头楞脑,说不定哪一刻就会闯出祸来。媳妇,更难办!她比棺材本儿还难找到妥当的地方藏起来。假若不幸,她……老头子简直不敢往下想!媳妇年轻,年轻人的胆气往往使自己把该留神的地方故意的忽略过去。老郑再三的嘱咐她隐藏着一点,可是她还照常的出来进去。她不反抗公公的命令,但是由她的眼神可以看出来她是要说:“我要不出屋门,怎能把柴拿进来,把脏水倒出去?”老郑不想拌嘴,而只终日提着心,手心上老出着讨厌的冷汗。
    为了儿子儿媳的安全,他嘱咐他们要处处小心,而他自己倒去冒险。作父亲的爱心每每有不合逻辑的地方。别等军人们来找他,他想,他须先去找他们,于是,他背着粪箕,或拿着斧头,心里不安,而脸上若无其事的,专往有军人的地方去徘徊。
    溜了几趟,军营中的人好象全都认识他了。出他意料之外,军人是那么客气和蔼,简直象学堂里教书的先生。他们给他说了许多他不大了解的事,许多不知道是在哪里的地方,并且告诉他,他们是哪里人,和家中的情形。在从前,他总以为军人都是没家没业的坏家伙,穿着虎皮到处欺侮好人。现在,呕,他开始明白过来:为什么丁一山肯去从军。想起丁一山,也便想起梦莲姑娘来,没有什么别的足以傲人的话,他把梦莲姑娘的一切都告诉他们,把一切他所能想象到的美丽的形容词都加在她身上。她就好比——擦了三四次迎风流泪的老眼,他才想起来——刚下过雨后的嫩青椒!
    他不怕军人了。反之,他倒去给他们砍柴,挑水。他们给他钱,他对天起了誓,(脖子都憋得通红)他若伸手接钱,明年就教蝗虫把他的庄稼都吃光!当他没有工夫的时候,他就教铁筋洋灰去代替。可是,他已经先跟军官说好:我只有这么一个“畜生”,你们不能把他拉走!
    他们也知道了他有儿媳妇,而把一大堆衣服送了来,求她给缝补。他们给钱,她私自收下。以作公公的身分与尊严,他向来不敢在她面前说一句带脏字的话。等到他发现了她接受了缝补衣服的报酬,他几乎忘了一切规矩礼貌,而指着媳妇的脸骂了一顿:“下贱!下贱!他们是干什么的?是为大中国打仗的呀!(自从他剪了辫子那天起,不知由哪里学来的,他把大清国改成了大中国。)没有这几个钱,你就会饿死吗?要给大中国打仗的人们的钱,你偷坟掘墓去好不好!下贱!不要脸!”把钱要过来,他亲自送了回去。
    但是,这是他最快活的几天。他本来准备好去接受损失,污辱,与痛苦。万没想到,他所得到的是友谊与工作。他觉得世界的确是变了。怎么变的?为什么变?谁出主意变的?他都想不出来。他只感到一种未曾经验过的乐趣。他很想把这点乐趣与变化说给梦莲姑娘去。她,他想,必定能告诉他这种变化的所由来,而且欣赏他的工作——那似乎应当称作“为国家出力”的工作。
    在他挑水或砍柴的时候,他老想念着梦莲。当他立着或坐着休息一会儿,他必面朝城墙。好象他会隔着城墙看到她似的。一会儿他想,假若她能看到他给军队服务,她该怎样的夸奖他;一会儿,他又想到,假若日本鬼子真个打进城来,她怎么办呢?他屡次想进城去看看她,可是又不肯耽搁了军队中托咐给他的工作。他只能一方面工作,一方面想念她,关切她,而出现于他心中的她的形影,老使他心中发出些甜美的滋味。
    可是,这点快乐是短命的。有一天,天刚刚发亮,他就起来了,吃了一块昨晚剩下的贴饼子,喝了半瓢凉水,他到林中去,看看有什么工作。到了军队扎营的地方,他怀疑自己是否完全醒清楚了。拍了拍头,揉了揉眼,他知道自己的确是醒着呢,不是作梦。奇怪!军队不见了!地上打扫得非常的干净,连一两团马粪都看不到。
    他坐在了那刚刚打扫过的地上,胃中的饼子与凉水几乎翻出来。他感到空虑,失望,与耻辱——他们什么时候走的?上哪里去?为什么不告诉咱老郑一声呢?他想不到军队的行动是绝对要守秘密的,他只主观的以为;“咱老郑对你们不错呀,为什么这样的不讲交情,一声不哼就全开走呢?”他的自尊心受到很大的创伤,他几乎后悔了曾经那样热心帮他们的忙!“咱老郑是穷人,巴结不上人家呀!”他一天没吃什么,而和儿子发了好几阵脾气。
    不错,城里和河边上还有军队,可是那似乎不是“他”的军队。那一片松林是官产,可是他以为是自己的,连树上的松鼠和猫头鹰也都是他自己的。因此,住在松林中的军队也应该是他的,至少,“也该告诉我一声呀!怎么不辞而别呢?”
    幸而唐连长常常由城里到河边去,不管是步行,还是骑着自行车,他总到老郑这里休息一会儿。起初,老郑对唐连长并不十分亲热,因为松林的军队刚刚不辞而别。唐连长,可是,没介意老郑的神色与态度。他很亲热的喝了老郑的两大碗开水。
    唐连长第二次来,老郑给他泡了一大壶枣叶“茶”——茶的代用品,晒干的嫩枣树叶。
    第三次,老郑拿出真正的茶叶来。他很喜欢这位黑塔似的军官。为确定唐连长的官级,他问:“你老的官比守备大呢还是小呢?”
    唐连长向来没比较过连长与守备的高低,他只能以大笑一阵作回答。
    “飞机怎么就会飞呢?”近来老郑对军事感到很高的兴趣。
    唐连长解释了半天,老郑心中不明白,而口中一劲说:“啊!”
    无论怎么说吧,老郑与唐连长成了好朋友。慢慢的,老郑把松林中军队不辞而别的事说出来,唐连长给他详细的解释了一番,并且告诉老郑,调走的朋友来了信,都问老郑好。
    老郑感激得说不出话来。又独自到松林中转了一圈。从松林回来。好象诗人看到美景而得了灵感似的,想出一句话来。唐连长又来了,老郑赶紧把这句话说出:“唐连长,你给他们写信的时候,也替老郑问他们好哟!”这里的“老郑”显出很高的身分与很深的关切。
    可是军情又出了岔子,友谊仿佛必然的产生痛苦。唐连长要在松林外王举人的地土上挖壕沟!老郑深知举人公的脾气,他若是不去禀明,举人公会拿帖子把他(老郑)送到县里去的。在另一方面,唐连长说得十分明白;这是国家大事,是个人就应当帮忙啊!老郑十分为难,怎么也想不出两面圆的办法来。最后他偷偷的见到莲姑娘。
    莲姑娘的细白食指指着一个雀斑也没有的小鼻子,说:请他们放心挖吧,我负责——“不用禀明了举人公?”
    莲姑娘轻轻一摇头。
    老郑几乎是飞跑着去找唐连长,报告这个好消息。可是他,很郑重的“声明”:“连长,我可不好意思帮着挖呀!你们挖,我给抬土吧!有朝一日举人公问下来的话,我好说;我并没动手挖呀!”
    连长同意于这个足以使老郑良心上得到安慰的提议。
    松林外的壕沟刚刚挖了几丈,河边上就打起仗来。老郑十分的兴奋。他并不喜打仗,因为打仗和种地是永远不相能的事。可是,他兴奋。他好象——在跟军人们有了些交情之后——看得千真万确,我们的军队一定会打胜仗。再说,这次是和日本人打仗,他几乎天生来的厌恶日本人。在兴奋之中,他也关切着自己的茅屋,自己的儿子儿媳,并且极不放心梦莲姑娘。假若枪弹打在茅草上,而把房子烧了,可怎好呢!自己的儿子没有被我们的军队拉去,儿媳也没受到惊险。可是,日本兵能这样客气吗?不能,一定不能!梦莲姑娘,那么娇生惯养的,能受到这个炮火连天的惊恐吗?几天几夜,他几乎没有安睡过一个钟头。出来进去,他听着四面八方的枪响,看着屋顶上的茅草,嘴中自言自语的:“早晚,早晚,这个洋火盒子是得烧个一干二净!”
    有时候,他因关切与忧虑而忘了危险,迷迷忽忽的一直走到河边,枪弹屡次由他的头上或耳边擦过去,他只立住往四下看一看,好象是找枪弹到底落在哪里似的。在这种时候,他若遇上抬伤兵,或输送军火的,他必过去帮一把手。但是,他却不加入他们的组织,因为他须看着他的儿子与草房。这个使他感到一点惭愧。于是,在半夜枪声最紧的时候,他会烧两桶开水,挑到前线去,好教心中安定。
    他只进城看了莲姑娘一次。在城门上与街上;他看见了壮丁们耀武扬威拿着刀枪剑戟巡逻或站岗。他们几乎都认识。在往日,他们对他都相当的敬重,因为他们在清明或十月一去扫墓,或出东门有事的时候,都免不了到他的茅屋喝碗开水歇歇腿。现在,他们改变了态度。他们居然高声的问他:“铁柱子呢?他为什么不来守城?”
    老郑的尊严降落到零度。见了莲姑娘,他几乎说不出话来;只喝了一口她特为给他泡的好茶,就告辞回家,一路都没敢抬头。但是,他下了决心,无论大家怎么议论他,辱骂他,他万不能放手儿子!他只有这么一个“畜生”!他勒紧了腰带。挺起那有时候发僵的腰背,自己叨叨:“他们要是找上门来的话,我老头子自己去!别的不会,花枪还能刺几下子!不能教郑家绝了根!”
    枪声越来越近了。他不晓得那几间茅屋和儿个草垛是怎么会还不曾燃着,发起火来。说真的,他差不多已经忘了草房与草垛的危险,而怀疑到一家三口的性命是否能保得住!他切盼举人公能给他送个信来,指示一些办法。可是举人公象完全忘了他的样子,一点消息也没有!连莲姑娘也不派人给他捎句话儿来!
    西门外起了火,松林里已经安睡了的禽鸟都惊惶的啼叫起来。老郑在茅屋外呆呆的立着,口中象嚼着一颗永远不碎的米粒,连腮部和太阳穴都轻轻的动。“文城完了!完了!”他掩面哭了起来。

《火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