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瞎鹿叔叔

    「马走日字象走田,人走时运猪走膘」。
    丽丽玛莲大酒店的大堂里,挂着这样一幅标语。如同有些酒店的电梯间每天要换上不同日期的地毯、餐桌上每天要换上不同的时令鲜花──昨天是一束玫瑰,今天就应该是一束鸢尾花;昨天是一束鸢尾花,今天就应该是一束狗尾巴草──房间里每天要换成不同颜色的床单和被罩一样,丽丽玛莲大酒店每天在大堂里都要换上一幅不同的标语、口号、俚语、俗语或者干脆就是知心话。这是文雅之后的粗俗,这是拘谨之后的随便,这是珍馐佳肴之后的贴饼子熬小鱼,这是纵欲之后的一点羞涩和大恶之后的一点回头是岸。富丽堂皇的大厅里悬挂着一条街头标语,不啻在炎热的夏天突然吹来一阵凉爽的风或在冰天雪地里突然出现了一个温暖的驿站。有一次玛莲当着我们的面说,这也没什么稀奇,就像伟人的语录几十年之后就成了卡拉OK一样,文化大革命到了我们这个世纪的作用也就是在我这个大堂里换换标语了。对于这些一天一换的标语,一开始看着还感到新鲜,但久而久之,对于我们这些经常出入玛莲饭店的人来说,也就见怪不怪甚至觉得玛莲有些夸张了。一天一天的标语并没有给我们留下什么印象──哪里有文化大革命那么惊心动魄呢?──就像情人的结交一样,初结交还可以,时间一长就味同嚼蜡了;哪里有12岁的初次惊蛰让人震憾呢?在这些标语和知心话中,别的对我都是一晃而过,还就「人走时运猪走膘」这句话让我在心里「格登」一动并停留了很长时间。世界就是这样。一切如同满天移动的云块,你保不齐哪块云彩有雨,你拿不定主意出门是不是该带雨披;你觉得世界很严重,将雨披带上,出门不久,烟消云散,世界的东方,推出红彤彤一轮红日;你觉得今天红日也会出来,告诉小孩他娘,乌云遮不住太阳,雨披不带了,出门不久,你正骑在自行车上,霎时间电闪雷鸣,降下瓢泼大雨,你正好被浇了个「落汤鸡」。已经中年的你躲在小商小贩的雨篷之下,看着眼前在风中挣扎的雨丝,马上就想起了你似水流年的人生,鸡毛狗碎的种种细节──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吗?在这沥沥啦啦的雨中和小商小贩的讨价还价声中,马上就有一丝布尔乔亚的伤感呢。
    人是一片云,人是一股烟,人是一片绿叶,虽然一片片绿叶都不相同;人是无人知道的小草,眼看着他们在风中雨中挣扎──人要走了运气,昨天还是街头的乞儿,看他躲在酒店的一隅喃喃自语,今天就看着他在主席台上招手;你说,我过去与他很熟,他这个人品质坏得很,挤公共汽车的时候,就爱往女人身上蹭;打仗的时候,一听到炮声就往阵地后面窜。但从今往后,他出门一溜车队,不是不用挤公共汽车了吗?他向往的起码还是异性关系,不还不是同性关系吗?他就是以前往小伙子身上蹭,你又能怎么样呢?我建议你现在还是放聪明点,不要按照过去的身份,上去哥们长哥们短的大声喊叫,说些过去的往事,你最好还是谦虚地站在他面前,听他作指示,给他留一个好印象。同样,看到影帝、大款、凡是在五星级饭店出出进进的贵族男女,都不要想起他们的过去,就按他目前的身份对待他或她或它(含他们手中牵的狗)。纯粹出于羡慕和嫉妒,我曾经喃喃自语地研究过世界上一些发迹人的历史。他们都是要不发就不发了,要发就相对集中,有一个爆发期;那真是时来运转,说爆就爆,火爆,想不发都不成,想不成功都拦不住;前两天看他还躺在那里是一团稀面,转眼之间被下了油锅,再夹出来,就是金灿灿胖嘟嘟一颗硕大无比的油条。变不成油条的人,就永远是一团稀面。所有的人到了晚年,都爱回忆自己的青春往事,那就是还原成稀面之后,又在回忆油条。当然,人无百日好,花无百日红,长江滚滚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但这是失意文人对历史的看法。他把他自己的无奈与失意毫不道德地转嫁到历史身上。为了这首诗,我曾请教过我的故友、三国时大名鼎鼎的曹成曹丞相。他说,这首诗是狗屁。与人打仗,如果想着是非成败转头空,那不是阿Q吗?这是把现实和历史搞混淆了。曹成沦落为一个普通庸俗的村民已经一千多年,但这话说的,还颇有丞相风度。曹成边说这话,边住上拔了拔补钉摞补钉的大裆裤腰,接着眼中还真放射出昔日的威风的光芒。
    马蹄声踏过了我们的心田
    ……
    我们不约而同地背诵起新军时代的这首诗。第二天我返回京城时,曹成背来半麻袋新出土的落花生,动感情地对我说:
    「小侄一番话,激起了我心中许多浪花。一把落花生,不是什么好东西,自己地里种的,拿回去哄孩子吃吧。」
    后来我在小贩的篷子下避雨的时候,还常常想起故乡的他老人家。我觉得我们的感情比较相通。与他老人家的千年失意相比,我的自叹自怜又算得了什么呢?当然,我不是非要把自己和英雄、火爆、成功、大款、油条、锦上添花和时来运转联系起来,置辛酸文人的目空一切和看破红尘于不顾,我清楚地知道,高高在上的永远是少数,共同把日子过成一桶稀粥相互分不清面目转眼间烟消云散的是大部分,世界永远是上流社会的世界;我不明白的是,我为什么到了这把年纪还穿著脏羽绒服骑着破自行车在街上走,别人比我年轻却刚洗过桑拿按过摩用女人一样的手梳理着自己的头发坐在法拉利里或骑在毛驴上往前跑──他们还在车里啜「可乐」呢。我异性关系还只是在床上混口饭吃的水平,别人怎么就发展到了同性关系?不患贫患不均。我看着他们来气。这种来气的心理损耗比不让坐法拉利不让骑毛驴找不到同性关系伙伴还让人受折磨。我小的时候,一个一块玩尿泥的朋友的娘黑大憨粗──往往在吃饭的时候大声训斥着一桌子像猪娃一样的孩子:
    「多喝粥,少吃馍!」
    我的众多的饿死的乡亲在临死时说:「让我吃口干的!」
    我就是那只能喝粥不能吃馍的可怜孩子和临死时也吃不上一口干的可怜的乡亲。我至死不知道两个男的躺在一块两条毛茸茸的腿交叉在一起的滋味、乐趣和感觉。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混迹到上流社会,与一帮道貌岸然男的打着领结女的戴着纱罩的人在丽晶时代广场的Party上平起平坐?只有那里才可以愿意吃干的就吃干的,愿意喝稀的就喝稀的;男盗女娼已经不算什么,非男非女才是时代新潮。时机在哪里?机遇在哪里?契机在哪里通行证又在哪里?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可管什么用呢?我常常穿著脏羽绒服、骑着破自行车、偏腿站在五星级饭店的门口,看着旋转门进进出出在旋转的男男女女、领结与纱罩,看着看着就看呆了。最后眼里憋着委屈的泪心里在愤怒地喊叫:「我操你们大爷!」
    多少年后,我与世界著名球星也是著名同性关系者巴尔·巴巴裹在了一起。一次我们缠绵之后,又像贾宝玉林黛玉一样躺在一起叙话。当我重提这段往事时,他一边爱护地用指头为我梳理着头发,一边深情地看着我赞叹:「别看你那时地位低下,这句话却出口不凡!」
    我不解地问:「为什么不凡?」
    他:「从你当时愤怒的对象讲,你当时就有同性关系情结,不然我们也到不了今天。等我们有了孩子,我不就是孩子他大爷?要不,就仍然让他叫我大妈好了。」
    说到这里,他以袖掩面,倒像女人一样「嘀嘀」笑了。我也笑了。与他躺在流动的水床上。流动就是舒服。他的手在我身上轻松舒展地流动着。我嘴里抽着一支薄荷型香烟。这时想起当年在五星级饭店门前肮脏委琐的样子,不禁一阵庆幸。我怎么就从苦难中挣脱出来了呢?我怎么就从芸芸众生之中,脱颖而出到了上流社会呢?我不是在做梦吧?由苦难到幸福,站在幸福的彼岸回头再看苦难,心里可就有说不出的感慨。感谢生活,感谢苦难,苦难是一笔财富──你这样告诉你的后代。世界上的伟人,都在操着同样的统一的口腔说话。如果你当时没有脱离苦难而被苦水呛死了呢?你又该在临死之前说「给我一口干的」或是像我当年站在五星饭店门口一样骂「我操你大爷」。于是我们只好等待时机、契机、通行证、毛驴、云开雾散和黎明前公鸡的第一声啼鸣。公鸡,让我吃口干的。在我喝粥的同时,别限制我吃馍头。让我在这雪地上散点野吧。让我去参加丽晶时代广场的Party会吧。让我每天都见到那些贵族、豪门、政客、大款、影帝、领结、面纱、自命不凡和自命清高的人吧。我可以等待,我比别人更富于耐心──因为:世界上所有优秀的著作都在反映同一种心情:悲凉与等待。
    这一天终于到来了。但等这一天到来的时候,我们却没有一点心理准备。它到的太突然,它使我们的焦急心情戛然而止,猝不及防,它使我们露出自嘲的笑容。这时我们才知道,我们所等待的一切,原来是这么简单。我们发生了怀疑:这是我们等待的吗?是事情本身就这么简单,还是我们自己心理上把世界搞复杂了?给我们一个支点,我们真能把地球给翻转过来吗?世界真是一个圆圈吗?事情真是一个琉璃蛋吗?转着转着就转到了我们面前,但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九的人一辈子眼睁睁不见琉璃蛋的到来,又说明什么呢?我庆幸我没有心脏病。有心脏病的大哥或大姐,企盼过久,积劳成疾,一见琉璃蛋滚来或东方露出了黎明的曙光,血液「呼」地聚集在一起,凝结不散,大哥或大姐立即气绝身亡,给自己的人生划上了悲壮和圆满的句号。我应该感谢孬舅,我应该感谢同性关系者,我应该感谢丽晶时代广场,我应该感谢请愿和对话,他们的一切和他们事情的奋斗结果与我毫不相干,同性关系者有没有家园我并不关心,我感到兴奋的是,从这个事情上,我竟然渔翁得利,同性们在那里麻烦、棘手和痛苦,我却从中间捞到了不少好处;它竟成了我人生的一个重大转折点和命运上升翻转的台阶。过去我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文人,现在经过一个与文字毫不相干的事件,我竟然摇身一变,成了文学大腕。过去苦苦奋斗那么多年可望而不可及的东西,现在唾手可得,三千军中取上将首级,如囊中探物。虽然说惭愧我也惭愧,看着十里坡酒店──门前的酒帘还在那里飘呢──中被自己麻翻的人倒下,拍着手说声惭愧,指着他说「倒也倒也」。「喝了老娘的洗脚水」。但心中依然很得意。你想想,满大街都是你一个人的书,全世界的人都在捧着你的两本书在看,在说,在传,在议论,在评价,报上说的是它,电视里说的还是它,大家见面,都在问「你看过它了吗?」似乎谁没看过谁就不够档次,谁没看过谁就跟不上时代潮流,当然马上就面临着被淘汰的危险。所以不管看过的还是没看过的,见面都说看过了,都齐声叫好,说这两本书出得太及时了,太必要了,太让人开眼和太让人吃惊和眼红了。连权威的文学评议家权威的报纸专栏,都说这是两朵艺苑的奇葩。《乌鸦的流传》和《大狗的眼睛》,看人家这名字起的,就透着奇异、学问、智能和灵气。不是任何人都能起出这样的名字的。我们还是服了他吧。「秘书长加同性关系,先睹为快;小刘儿成大腕,今非昔比」。看看电视中的回放,在丽晶时代广场,我与孬舅骑毛驴站在一起,还给老人家出主意,对付一帮同性关系者呢;孬舅是人中豪杰,我当然就是文坛大腕,不然我怎么与他站在一起?不然老人家怎么会让我出主意?虽然我们平日从事的行当不同,但世界在根本意义上都是相通和殊途同归的。秘书长平日的工作是对付人,我写书是琢磨人,琢磨与对付,是意识和实践的两个方面,不然我也不会想出那么绝妙的高招;这高招一经采用,立即生效,使孬舅得胜回朝──这是理论运用实践的极佳体现。
    我的名声就这样猝然雀起。虽然这一切来得太快、太猛、太让人措手不及和没有思想准备,但我几天下来,马上也就适应了。没有适应不了的形势,没有适应不了的世界。我们连小贩的雨篷都不怕,还怕丽丽玛莲饭店吗?我们连死都不怕,我们还怕生吗?过去小文人都委屈的当了,现在文学大腕还当不了吗?当然一切还是有些紧张、有些手忙脚乱,但几天下来,也就从容自如,应付得当,游刃有余甚至有些不在意的潇洒了。不就是接待来访,给人签名,上报纸,上电视台吗?接待采访可以趁机拍几个条儿好的女苍蝇,给人签名可以签到别人难以亲近的身前或身后的随便可签的地方。当然,我也不会忘记,还要趁机宣传自己下一部还没有写的著作并马上与书商签了一大串抬高码洋的合同。当然,这时你会感到很忙,许多没想到的事情,许多没想到的朋友,许多没想到的美妙的机会和圈套,都纷至沓来,排着队等候你的挑选。贵族、大款、影帝、领结、面纱、旋转的门和不旋转的电子自动门,Party和非Party,先锋Party和后现代Party,漆黑的或粉红色的大门,过去闸在你的面前,现在自动开启。朋友,进来吧,我们是同类。鲜花、美酒、美男与美女,你要什么?从今往后,我们承认你,我们可以称兄道弟,我们可以狼狈为奸,我们是少数人,我们可以坐在大多数人的头上,比他们站得高看得远,指点江山与激扬文字,领导时代与吃喝拉撒睡的潮流。
    我很快混迹于这些新的人类和类人中间。过去的朋友,请原谅我。不是我不在意,不是我不珍惜,人生的道路只能往前走,不能只靠回忆。这首歌词写得怎么样?在丽丽玛莲五星级大酒店的咖啡厅里,我问坐在我对面的穿著咖啡色大衫戴着墨镜的当代影帝瞎鹿。如果我再靠回忆,再与过去的芸芸众生与百分之九十九在一起,我还怎么能与瞎鹿平起平坐呢?瞎鹿往上推了推墨镜,身子往前欠了欠,并不与我搭话,而是端起了面前的咖啡,抿了两口;等将身子又放回到沙发背上,错开一个时间差,才面无表情地说:
    「还凑合,但也只能作为一个插曲,不能作为片头片尾的主题歌。」
    接着,又挥了一下手,象征性地强调了一下。我发现,过去的朋友、现在的影帝瞎鹿在我面前有些矜持。他似乎对我的突然成功也有些猝不及防,不知该调整到怎样的心态来对待我。不过我没有责备他,我知道这是人之常情。过去抱成团已经形成一个动物圈生物场和气场的一群动物,对突然而至的一头野山羊,虽然明知道要承认它,接受它,它是我们过去失散的一个兄弟;但看着它怪里怪样的的神色、动作、迫不及待的心情与眼神,心理上还是一时接受不下。没有外来的这位,我们在一起的心情、习惯、气味,相互多么熟悉,多一个外人搅在中间,相互多么别扭。这就是咱娘或咱爹年轻时由于一夜风流失散在外20多年现在又来寻找的兄弟吗?经过鉴定了吗?化验他的血型和尿样了吗?看他流着鼻涕的面孔多么肮脏,看他吃饭的动作多么别扭。恐怕就是承认下来,接收下来,这个由别扭到熟悉、大家扔在一起相互认不出来的过程,路途不知有多么漫长。我完全理解他们的心情和他们对我的态度。我可以耐心等待。开门之后等人认可的等待,总比被人关在门外的滋味要好受得多。屋里比屋外暖和。在已经抱成团的屋里而不是草原上的那群山羊中,相对于我,瞎鹿又与别有山羊不同。别的山羊我们都是第一次接触,以前生活在两个天地,相互都不认识。不认识就谈不上关照。打招呼就谈不上热情。但正因为不热情,互不关联,他们对我也不存在防备。加入别人是加入,加入小刘儿也是加入,所以加入谁都无所谓,我们没有必要过于嫉妒他。但瞎鹿就不同。我与瞎鹿认识过早,认识了一千多年,是老朋友了,相互知道根底;正因为知道根底,是老朋友,就使瞎鹿对我多了一层先驱者对后来者感到的威胁、因而在心情上产生的酸意、醋意、对我的防备和嫉妒。没有一个领袖不本能地讨厌自己的接班人。朋友是什么?朋友就是防备和嫉妒。就好象我们以前没有进入贵族圈子仍在大街上挤公共汽车一样,先挤上汽车的人,并不首先讨厌旁边车道上卡迪拉克里坐着的贵族,而是讨厌仍往公共汽车上拥挤的与自己同样肮脏的弟兄,害怕他们占了自己已经占据的位置。何况瞎鹿也像我一样,早年也是通过苦苦奋斗上去的。苦出身的人,一旦奋斗得了势,就对自己奋斗所得到的一切特别珍惜,半点不肯拋撒给别人,一点不肯帮助正在走他过去道路苦苦奋斗的弟兄;不认识的他倒可能帮助,认识的一点不肯宽容,说不定还背后给你撒芝麻盐尽盼着你倒霉他好看个笑话。我一个年轻后生,你用得着跟我一般见识吗?瞎鹿,我们是迁徙路上共同走过几千里的弟兄。但瞎鹿微微一笑,就是不肯宽容。他坐在咖啡桌对面拿腔拿派戴着墨镜的样子,还不如去年他替孬妗在亚洲大饭店走模特把大门放我无票进场时的态度。那时我是一个连入场卷都捞不着的无名小辈,他倒居高临下地对我温和;现在我奋斗到与他平起平坐,他开始拿腔拿派与我拿上了影帝的派头。但我没有办法。这是我初入上流社会要付出的必然代价。倒是他见我情绪中流露出些忿忿不平,主动单刀直入地对我进行了开导:
    「你不要有什么忿忿不平,你不要以为进入了这个圈子,就立即可以与我平等了,里面还有许多层次呢。虽然都是贵族,但贵族与贵族又不同,贵族的内容和方向也不同。譬如说咱们俩,你再是大腕,也只是一个文学大腕;我呢,是一个影视大腕,是一个影帝,知道吗?我问你,你在街上走,有几个人扭脸看你?谁知道你是小刘儿?大家还不是把你当成街上来来往往的一个普通人,一粒扔到煤堆里拣不出来的煤核?这时把你当成大腕的,只有内心的你自己。你的书完全等于白写。你这时的感受和反应是什么?我知道,你会说我自尊、我自强、我自己知道自己,我对世俗的东西不屑一顾,弃之如敝屣;但这种想法的本身,不是也说明你有些愤愤不平和顾影自怜吗?不是我肤浅,不是我非要和你对照才可以满足我的虚荣心,相信我影帝当了这么多年,早已过了那个阶段;何况我不用和你对照,我在社会上的地位也水落石出,早已盖棺论定。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咱们不说街上,说这咖啡厅,知道我为什么在这里还要戴墨镜吗?」
    我摇摇头。我不明白瞎鹿为什么在桔黄色的幽暗的咖啡厅还要戴墨镜。我觉得这事情有些夸张。我突然想起什么,试探着说:
    「一定是你老人家早年眼睛不好,后来失而复得,重见光明──失而复得的东西,一般都特别重视和珍爱,所以除了拍电影,何时何地都戴上墨镜,是一种保护措施。俗话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我们要像保护眼睛一样保护什么──譬如讲,团结。」
    瞎鹿见我这么回答,大为光火,他佛袖一甩,一杯热腾腾的咖啡上下颠簸,撒了一桌布;瞎鹿不顾桌布,气恨恨地问我:你是真这么认为,还是故意气我?」
    我吓得战战兢兢地站起来答:「我真是这么认为,我不敢故意气你老人家。」
    瞎鹿鄙夷地看我一眼,说:
    「要不说你刚入贵族圈子,你还不服,这不一下说明问题、一下露出了狐狸尾巴了?如果你这样回答是明知故答,故意气我,我生气还小些;你真这么认为,我可就从心眼里彻头彻尾看不起你。我现在明确告诉你,我一天到晚戴墨镜不是为了保护眼睛,我的眼睛恢复得好得很,不需要保护,你潜意识中那点对我的嫉妒、恨不得我眼睛立刻、马上、现在而不是将来、今天而不是明天就再次瞎了你们好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的卑鄙心理──以为我不知道吗?──就立刻马上趁早回去吧,我的保健医生说了,我这个眼睛一复明,就再也瞎不了了!你们就彻底把悬着的心放下吧。为什么我一上镜马上就出彩,就与那些电影混混不同,就高他们一筹显得鹤立鸡群呢?他们还不服气,背后嘁嘁喳喳,有什么不服气的呢,影帝只有一个,不可能遍地都是黄花。这么大的一个性格演员,靠的是什么,靠的只有一个,那就是眼睛。你刚才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这句话虽然俗气,但还准确。别看我的眼睛小,平时像睡着一样,但小有小的好处,聚光,一上镜就光彩照人,赢个满堂彩。这么好的眼睛,你以为我愿意每天都用墨镜遮挡,闷住它盖住它使它整日不见阳光就这么暗无天日下去吗?你以为它不需要充电不需要观察世道人心吗?但是没有办法。不是我不愿意,是你们不让我摘下去,是你们害了它,是你们在遮挡、戕害、蹂躏和侮辱它!你们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以为我是傻子?」
    瞎鹿越说越气愤,甚至气得流出了眼泪。我确实是刚入贵族圈子,头一次在贵族圈子见到这种像芸芸众生中常见的场面。我像往常在芸芸众生中见到婆娘发火一样,顾不得寻找事情的头尾,慌忙先将自己择出来,摆脱自己的责任。我抖着身子说:
    「瞎鹿叔,这一切不怪我,我没有把你当成傻子,我没有戕害你的眼睛,我没说不让你把眼镜摘下来。你摘,你摘,这不关我任何事,我又不是演员,咱们中间不存在竞争。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在咖啡厅还戴着眼镜;难道你这时把眼镜摘下来,还能天塌地陷,世界翻了天不成?」
    见我这么说,瞎鹿不再气愤了,甚至有些得意,他叹了一口气说:
    「说你不明白,看来你还真是不明白,在社会底层混得久了,到底人穷志短,马瘦毛长,眼圈子小没有知识。我们虽然以前是乡亲,但社会地位分别太久,之间看问题的方法、层次、立场和光圈,都对面不相识,尿不到一个壶里了。我们看似在谈话,其实我们之间没有交流,语言从来没有在一个层次上发生过碰撞。我们在进行一场貌似亲热的误会的谈话。什么是悲哀呢?这就是世界上最大的悲哀。我说给你你不相信,我要按你说的在这里摘下眼镜,这里真要引起一场混乱。我这就摘给你看,我这就摘给你看。」
    瞎鹿说着,真赌气把黑墨镜从眼睛上摘了下来。马上,我所想不到的情况,天塌地陷一片混乱的情况,就真的在咖啡厅出现了。瞎鹿的摘下眼镜的面孔,马上被卡拉OK打在了咖啡厅正面墙上的彩色大屏幕上。瞎鹿刚摘下眼镜一下适应不了外光的神情、眼皮赶紧收紧的尴尬模样及由此对我的愤怒,都明白无误地显示在大屏幕上。
    「影帝在这里,影帝在这里!」
    看到屏幕上的变化,咖啡厅所有喝咖啡的人都惊醒过来。一时没有惊醒的人,害怕自己遗漏了世界上的重要事情,急忙向身边的人打听。甚至惊动了咖啡厅之外的其它地方和东西:茶厅、饭厅、水厅、过厅、门厅、厕所、大堂、小卖、楼梯、伙房、笤帚、扫帚、拖把、毛巾把,什么,影帝与我们在一起?贵族圈子的人,下降到我们平民圈子里了?他为什么到这里?是来与民同乐,还是来体恤民情?我们生活的理想,我们生活的信心,我们生活的寄托,瞎鹿,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这样幸福的时刻,就这样悄悄而至和突然降临了吗?这太让人激动了。这太让人没有思想准备了。这样的机会并不是每天都有。这样的机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让我们挨一挨影帝,让我们见一见影帝,让我们摸他一把亲他一口让口水和哈拉子滴在我或他的衬衫上或是裤头上。我的亲人,我的亲亲,瞎鹿,你在哪里?大家嘴里这么念叨着,蜂拥而至,如风卷残云,人在地上滚,毛巾把在天上飞,女的把裙子都撩开了,男的把自己的三角裤叉的背后,又开了一个三角口。大家你争我夺,争先恐后,就这样把瞎鹿撕吃了,吞噬下去,转眼之间,不见瞎鹿的踪影。连骨头都被别人吞噬下去。大屏幕也不见了,被人打成碎片一人一块揣到了怀里。我本来在瞎鹿的身边坐,现在早被人给扔到了圈子外。似乎这个世界跟我没有关系。我愤怒,我后悔,我不该在这里与瞎鹿赌气斗嘴,促使他摘眼镜,给他和世界造成这么一个结果。我前几天没有挤进贵族圈子之前,也是这些如狼似虎芸芸众生中的一员吗?我以前活的可真盲目和容易激动。眼前的混乱如同一面镜子,映照出我的过去。瞎鹿叔,我由我的过去,知道了你的过去和现在了,我知道你的奋斗、痛苦和辛酸了,我理解你的矜持和拒绝,不撤退和不宽容了。瞎鹿叔,原谅我刚入贵族圈子,原谅我的肤浅和无知。我不该与你攀比,你比我人高一头;我不该嫉妒你,因为你比我不知多付出了多少眼泪和辛酸。我突然明白了,瞎鹿叔,我们都是一些艺人,我们都是同一战壕里的战友,我们为什么要争个你高我低你死我活呢?面对着混乱拥挤的人群,我不禁放声大哭起来:
    「瞎鹿叔,我们换个咖啡厅吧,我不要在这里!」
    瞎鹿脸上一道道血痕,与我换了一个饭店和咖啡厅。当我重与瞎鹿坐在十里洋场大酒店咖啡厅时,看着瞎鹿在那里整理自己的面容、重新戴上眼镜,我羞愧难当,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我说:
    「瞎鹿叔,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咱们的差别。我虽然是一个刚成气候的大腕,但大腕与大腕还是不一样,我整天不戴眼镜,怎么就没有人拥挤我呢?刚刚有两本书走红,刚刚有人找你签名,刚刚有人找你采访,就自以为成功和天下第一了吗?没有你老人家今天作对比,我恐怕今天还蒙在鼓里呢,我恐怕还在坐井观天和夜郎自大呢。你今天的实际行动,就是对我最大的教育和鞭策。我可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我可知道自己吃几碗干饭了。我自以为自己进了贵族圈子,就可以马上变成个大倭瓜,谁知到头来依然是个压不住秤砣的蛤蟆。瞎鹿叔,原谅我的无知,原谅你这个蛤蟆侄子吧!」
    说着,我又抽泣着哭了起来。瞎鹿见我这个样子,本来想借机摆架子对我教训一通,现在也不好那么做了;正因为不能那么做了,他对我这种服输认软对他感情的阻挡感到愤怒。本来他是要借此进行感情发泄的,最好我中间再有些什么不通和拒抗,给他进一步发泄提供条件和借口;现在我自动招认了,服输了,使这一切过程都显得毫无必要和可以自动省略了,那瞎鹿刚才还摘眼镜干什么?从一定意义上说,他的眼镜不是白摘了吗?他脸上的血痕不是白被人抓了吗?过程的结果证明着过程的毫无必要,事情的结果扭曲了事情的本质和走向,把食物放到冰箱是为了保鲜,谁知食物自动在冰箱里相互串了味,多么让人委屈和扫兴。扔了吧,可惜;留着吧,它已经串了味。我突然明白当年曹成曹大叔为什么在军中夜间传了个口令叫「鸡肋」,那是多么复杂委屈的心情。现在的瞎鹿瞎大叔,就好象当年的曹成曹大叔;坐在瞎大叔面前的我,就好象当年在曹大叔面前自作聪明的杨大个杨修。瞎鹿不马上像曹丞相杀杨修一样杀了我,就是念乡亲之情宽容我,还能让瞎鹿怎么样呢?瞎鹿也像泄了汽的皮球,不耐烦地向我摆摆手说:
    「算了算了,你别在那里哭了,你把我的心都哭乱了。我碰上你算是倒霉。什么叫乡亲?乡亲就是一根摆脱不掉的大尾巴。如果不是你,我何必舍生取义这么做呢?我还需要向世界证明什么吗?说到这里,我倒承认我还是有些肤浅。明明知道乡亲们是一群乌合之众,无非曹成、袁哨、白蚂蚁白石头之类,还有你,你们知道些什么?你们懂什么艺术?你们的水平还能高过戛纳、奥斯卡和柏林东京乞立马扎罗电影节上的评委们吗?我在他们那里都得到了承认,我还需要向你们证明什么呢?但是不行,我过不了这个沟坎和心理障碍。我现在特别理解项羽兄弟为什么富贵时要过江东霸王别姬时为什么不过江东,刘邦坐了皇帝为什么要把乡亲们都迁到长安。伟人在许多方面都是相通的,伟人们过去受过你们欺负。我从小在你们中间长大,我打小眼睛就瞎,我受你们的欺负和白眼,比刘邦项羽更甚,现在好不容易发了,把事情做大发了,我不让你们看看,我不在你们面前显显威风,我能咽下这口气吗?我在世界上辛辛苦苦做的一切,不是等于顷刻间失去意义了吗?你虽然不理解我,但你好赖是我的街坊侄子,我今天就是要摘下眼镜让你看一看,看你回去见了乡亲们怎么说。我知道,如果不是我的提醒,你回去会抬高你自己,故意把我们的地位扯平,乡亲们又不懂,一听都是大腕,以为我们一样,我最容忍不了的就是这个。你想怎么样?你想用你乌鸦的翅膀,去遮住我太阳的光芒吗?办不到!今天你都看到了。我脸上的血不能白流,我脸上的指甲印不能白抓,我要用血唤醒民众!」
    瞎鹿越说越激动,把刚才压抑的情绪通过自己挖沟排水给发泄出来。面对他的发泄,我无话可说,因为他说的都对;他在那里越威风激动,我在这里就越显得可怜巴巴。但正因为可怜巴巴,我对这种无边无际和没完没了的羞愧感到愤怒。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杀人不过头点地。瞎鹿,你不就比我早出道几年吗,我不就是刚出道不懂规矩有些初生牛犊不怕虎有些新官上任三把火有些得意忘形冒犯了你,这对一个嘴边没毛大腿根也没毛的年轻人来说,一切不是很正常吗?你是前辈,你是师长,你是俺街坊叔,你就是这样对待后来人和下一代吗?至于抓住不放吗?至于在这青草地上狠劲地驰骋你这匹老马吗?你发泄的机会至于这么少吗?你心中的压抑至于这么深吗?用得着把你在生活中压抑积攒的一切兜头都摔到我头上转嫁积压到我心上吗?──用得着这么欺负人吗?长江后浪推前浪,病树前头万木春,谁能料到谁将来怎么样呢?你就一定料定你永远高人一头可以永远骑在我脖子上拉屎撒尿吗?大狗就不死、小狗就不长大了吗?我眼中流出了泪,但这时的泪已经不是悔恨的泪,泪已经变质走味了,它是愤怒、觉醒、注定要还击的泪。怎么还击?我没有与他针锋相对,而是用在丽晶时代广场对付同性关系者的办法,想起祖上村庄的法宝,来了一个出奇制胜。面对他的滔滔不绝,面对他的愤怒和兴奋,我像村中输理的妇女一样,「霍」地一下站了起来,在后边拍了一下屁股,在前边拍了一下双掌,又朝手中啐了一口唾沫,跳了一下双脚,我大吼一声:「你到底想怎么样你!」
    果真把瞎鹿吓了一跳,愣在那里。我又吼道:「你不就是脸上被人抓了几道吗?用得着这么张狂吗?我赔你,我赔你还不行吗?」
    接着,我「刷刷」几下,在自己脸上也抓了几把,露出血淋淋的几条,露出一张血脸,把瞎鹿惊得目瞪口呆,立即把嘴巴闭上,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祖上的法宝能够治国,两张血脸摆在一起,就扰乱了瞎鹿的思路,把刚才争论嚷吵的不同层次、不同茬口的问题,用一个简单的办法,一下把它们混淆和扯平了。瞎鹿不是一个脑浆多么不浑浊、思路多么不混乱的人。他不是一个多么狠毒多么不善良的人。他不是一头狼,他不是一头狡猾的狐狸,他是一头善良而可爱、莽撞而冲动的黑熊黑瞎子。他看到我的血脸,忘掉了自己的血脸,他有些茫然不知所对。他不知自己刚才说了些什么和做了些什么,引起他的侄子和乡亲这么大的愤怒。他甚至有些惊慌,有些害怕,他听到了我军的冲锋号,但弄不清我军的底细,他没有看到我们的士兵就有些胆怯和想退却了。他到了抗美援朝的战场。他甚至想说:「我这是在哪里,我来这里干什么?」
    此时此刻的瞎鹿,又恢复了他艺人的感觉。公平地说,作为一个艺人,瞎鹿还是合格而伟大的,感觉还是宽广而细微的──他是有神经末稍的。当他来到火车站或是机场,面对来来往往南来北去的人流,他常常发生一种幻觉,不知这些来来往往的人是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会不知不觉地流泪;有时又摆脱众人,一个人骑着毛驴随便在什么道路上行走,不知不觉走到天地尽头,看到前面再没有道路,挽辔大哭而返。面对一张孩子的血脸,他也突然有了艺人的飞升,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好象又到了天地的尽头;他不再对我发火,他开始搓揉自己的双手,不知道自己怎么一下就把世界给搞乱了和自己又错在哪里。他为了这搞乱而感到对不起众人。当然,瞎鹿的主动退却,也包括他性格上的弱点。正如他所说,他从小受人欺负,养成一个欺软怕硬的毛病。你软,他就硬;你真硬起来,他就害怕了,不管是对是错,就像摆地摊的算命瞎子遇到了工商局人员一样,赶紧将自己那一套收拾起来再说。面对脸上流血的我,他忘记了自己影帝的身份,他一下又回到了早年的村中;他由高大的伟人形象,一下还原成一个人见人打的地老鼠。我成了英雄,直巴巴地站在那里。他成了可怜巴巴孤立无援的人。他又像早年村中的走街串巷的瞎子流浪艺人一样,闭上双眼,努力用耳朵去分辨各种声音,从这些声音中去分辨各人的不同。他主动上前用袖子拭我脸上的泪和血,在一缕咖啡厅顶窗打下的阳光下,用舌头去舔这些伤处。瞎鹿的舌尖,是多么湿润、柔软和可人意啊。他柔声的问:「还疼吗?」
    我赌气地说:「怎么不疼,它在墙头上长着吗?」
    瞎鹿低声下气地说:「别生气了,一切都是我不对,待会咖啡厅的账单都归我付,行了吧?」
    我破涕为笑,两人握手言和。我知道,瞎鹿今天对我的忏悔是真诚的,因为他说要付全部的账单。瞎鹿虽然贵为影帝,片约如潮,片酬是亚洲最高的,家中有一头标致的小毛驴,但他的生活习惯,依然是村中的样子。爱吃红烧肉,爱吃酸菜鱼,爱吃猪肉炖粉条;虽然住在大东亚富人区一幢豪华的别墅里,但家中的摆设,仍是杂乱无章:沙发是波兰真皮的,桌子却是1949年土改时在家乡分到的地主浮财,四条退全部被虫子蛀得往下掉木屑;卧室里也是家乡的样子,横扯一根竹杆,上面乱七八糟搭着瞎鹿的被子、裤子、单子、西服、中山装、领带及好几个粘在一起没有清洗的裤头。房顶爬满了蜘蛛,地上跑满了老鼠,空中飞动着蝙蝠、猫头鹰和夜的精灵。瞎鹿身为影帝,许多女影星包括那个自称为影后的人,都连接不断的向他送秋波,但瞎鹿就是不与她们结婚。不与她们结婚并不是瞎鹿生理上有什么毛病,瞎鹿回答记者提问时曾说,这方面不用大家替我操心,我在身体的这方面非常健康,不信到我卧室看一看竹杆上的裤头!惹得记者们一阵大笑。但他为什么不结婚呢?是不是还保持着劳动人民的传统美德,对爱情坚贞如铁,心中仍然怀念着什么人,就像剃头匠六指,在历史上一直怀念过去的柿饼姑娘一样──于是这人儿成了一个化解不掉的情结,阻挡着现在爱情的发展呢?瞎鹿说:人一过了40岁,情已经失掉了,剩下的就是欲;过程都省略了,要的只是目的,哪里还能想起过去玩过的爱情游戏呢?他可不像六指那么傻帽。又让提问者惊愕。那到底为什么不结婚呢?就是因为瞎鹿是影帝由此带来了一笔不大不小的财富。这成了瞎鹿为之苦恼的人生症结。财富、金钱,紧接着就要来美女,这个美女来干什么?纯粹是来跟我结合吗?还是以结合为名义,来居心不良瓜分我的财富呢?世界上这样的例子太多了。美女来的越多,瞎鹿越是感到可怕;美女们越是甜言蜜语,瞎鹿越是怀有戒心;他影帝的影响越大,他的片酬越高;他的片酬越高,他心里越是痛苦,对女人越是敬而远之。他整日生活在女孩子中间,他的心离她们却一天比一天远。他是贾宝玉。但瞎鹿的身体又是健康的,三十如狼,四十如虎,白天一片戒心,到了晚上一切都崩溃了;瞎鹿瞎急,只好用老办法把头往墙上撞,或是急不可待地打开电视和录像机看毛片,坐山观虎斗,望梅止渴,然后自己伤感的打开裤头,自己给自己解决问题。录像完了,电视白花花的一片,瞎鹿疲惫地蜷缩在自己像狗窝一样的床上,不禁失声痛哭。他拍打着被子说:「妞们,我操你们一家!」
    当然有时也自责,后悔,自己打自己的脸:「我怎么会是这样?金钱和财富,我像痛恨妞们一样痛恨你们!我明天就结婚,我把你们都给妞,看你怎么样!」
    接着从床垫子下面拽出一叠叠美元、法郎、德国马克和意大利先令,撒满一屋,用脚踹,用手拧,其自责自悔的心理消耗,远大于性压抑的痛苦。他说,我身为影帝,我不该把一切都寄托在这不会说话的别人印刷的纸上,明天我就改正,明天我就去找妞,我解放了,我革命了。但到第二天朝霞映满天空的时候,瞎鹿又把昨晚的一切忘得干干净净,又恢复成了昨天的瞎鹿。渐渐瞎鹿发展的,不但对女孩子怀有戒心,对男的,对朋友,对乡亲,都在他的金钱面前人人平等。他得过一些电影国际大奖,周游过许多国家,从西方世界回来,别的没有学会,顶住了他们的精神污染,但有一点学会了,那就是付账时的AA制。他没有替任何人任何动物付过账单。今天面对着我的血脸,他提出付所有的咖啡账还是平生头一次。我能不感到震惊吗?我能不感到受宠若惊吗?我还能与他计较刚才的争吵与争斗吗?我只能破涕为笑,与他握手言和。他见我笑了,也就放心了,又讨好地与我说:
    「我们只顾争论些不重要的问题,把我们今天见面的主要意图都给忘掉了,想一想,我们今天约会的主要目的是什么?」
    瞎鹿这么一说,我也立即兴奋了。我喝了一大口咖啡,有些惭愧,有些幡然悔悟地说:
    「对对对,我们今天约会的主要目的,主要是谈艺术,怎么一见面就谈起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一到谈起艺术,我与瞎鹿的身份又为之一变,我又开始矮他一头,他又开始趾高气扬。因为我在艺术上有求与他。我怀疑这是不是瞎鹿设下的又一个圈套。这时我又感到,虽然都是贵族,但大腕与大腕还是不同啊。我从事的是文字,他从事的是影视;虽然都在艺术的粪堆上就像在我们村西的粪堆上蛆虫熙攘,但我像粪堆上的苍蝇,他却像粪堆上的屎克螂。苍蝇只能在粪堆上飞舞呻吟,屎克螂却能从里面滚出粪蛋,推着这粪蛋像推着地球一样向前滚动,嘴里说着:这就是艺术。屎克螂不能摘下脑门上的墨镜,一在世界亮相就被人撕吃。屎克螂,你怎么就那么香。苍蝇整日瞪大眼睛寻找世界,到头来走到大街上没一个人相认。高山流水,没有知音,这对一个从事艺术的苍蝇来说,是多么大的痛苦。我们的可爱的影帝瞎鹿,就是钻了这样一个历史的空子,伸出屎克螂的大手,把我们这群苍蝇,牢牢地抓在他手的中。影视是通过文学改编的,屎克螂是由苍蝇变成的,但默默无闻的苍蝇一经点化,马上就可以随着屎克螂在世界上狐假虎威地风光一番,于是事物的主次关系就被颠倒了,不是屎克螂求着苍蝇,而是苍蝇求着屎克螂。一开始瞎鹿见了我们还比较客气,总是说:「文学是电影之母,我的一切艺术感觉,都是从你们那里得来的。」
    后来就不行了,就不拿母亲当回事了。这时的母亲成了妓女,而他成了一个兴致所至的嫖客。问题是这时的母亲也不争气,看着别的母亲随着屎克螂的上身名声大震和返老还童,世界上所有的母亲都红了眼。我也愿意跟屎克螂走一趟。屎克螂,瞎鹿,我的亲亲,从今往后,你就不要把我当作母亲了,你纳我为妾,把我当作你老人家的宫女吧。你给我改个名字吧,叫春香叫秋黄叫麦粒叫神经植物都可以,我可以把过去的名字给忘掉,作品再次印刷时我就叫春香。一排排的妓女站在院中,等待着嫖客的挑选。选谁一次,幸谁一次,谁就跟着嫖客在世界上风光一回。嫖客就是公鸡,嫖客可以让我在这雪地上撒野,可以带我去参加丽晶时代广场的Party会,可以让我在喝稀的时候又不限制我吃干的。就是天涯海角,就是海枯石烂,妹妹我跟着你走。瞎鹿在我们中间,就是这样一个地位。他戴着墨镜,他在墨镜后瞪着瞎而复明的眼睛,看着我们的丑恶表演。我们把灵魂和心迹展示给他,任他调笑、蹂躏、想什么时候强xx我们就把它当作早已期盼的灵与肉的结合。我就是在这个时候,在我两本小册子《乌鸦的流传》和《大狗的眼睛》因为丽晶时代广场、孬舅、孬妗、同性关系者而名声大噪时,好运气接踵而来,我平生第一次接到了影帝瞎鹿的电话:
    「小刘儿,你的两本书我都看了,写得不错嘛。请你看在乡亲的份上,我们也合作一把吧。我们也编一个妓女和嫖客的故事,让它在世界上风光一把吧。你同意吗?」
    我……我当然同意。我像别的母亲或妓女一样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我过去何曾被瞎鹿正眼看过一次,我过去连瞎鹿心目中的宫女都不是,现在怎么喜从天降,眼看要连升三级、要和世界上的第一嫖客因而也是世上第一男人的影帝瞎鹿共同上床、施展各自的技艺了呢?瞎鹿叔,你说怎么办吧,你说让你侄子干什么吧,你说往东我不往西,你说打狗我不打鸡,就是前面是个火坑,你说往跳下,我就先跳下去再说。本来已入贵族籍,现在又成了贵族中可以打鸣的小公鸡,我该不该奔真走相告、给诸位朋友都打打电话或发发传真呢?我在接受记者采访时,马上就把将要和影帝瞎鹿合作的消息给捅了出去。一些女记者听到这个消息,都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你被瞎鹿看上了?看样子你真要成大腕了。我也顺水推舟,趁机说了些夸张的、我与瞎鹿早年的故事,又趁机给可拍的女苍蝇下了些套,可收获的,马上就收获了;暂时不能收获的,我只有像老农一样等待将来的秋天的成熟的季节。这些被我拍到和暂时没拍到的女苍蝇出去将这消息一炒,我立即又被报纸电视炒了个满天红。我知道,虽然瞎鹿现在早已过了恋母情结,一切不会从母亲开始,他只是把我当作街上一个脏丫头,看着还顺眼,就纳在宫里洗巴洗巴用上了;他并不是要改编我的作品,而是让我重新替他编一个妓女和嫖客在原始风景下的一种新的玩法。但我毫无怨言。我得认清我的地位,我宁肯委屈、吃苦,也不能放过这次机会。闺女上轿之前娘总要说,妮儿,你就认了命吧,你就随鸡嫁鸡,随狗嫁狗吧。我同意这种说法。娘,请不要阻拦我,不要阻拦我跟着大公鸡到大千世界去风光。我要逃出黎明前的黑暗。我要借瞎鹿的翅膀,去替我扫开遮挡光明的云翳。我就是抱着这样一种心理和动机,来到咖啡厅与瞎鹿约会的。正是这种潜意识中的附属和屈辱地位,无意中引起了我与瞎鹿的一场争论,一场误会,一场混乱和一场换咖啡厅和抓脸的闹剧。瞎鹿得理不让人,我据理力争,两位乡亲一见面,先一块回到了家乡,成了在村中对骂的两个农村妇女,只顾嘴头和身体语言的过瘾,只顾跳脚,只顾用棒槌敲打脸盆,忘记了争吵的起因和所要达到的目的。是丢了一只鸡,还是丢了一只鸭,是老婆偷了汉子,还是丈夫有了外遇?一切都胡涂了,这时我们明白原来我们对争吵的起因都不重视,重视的是这场争吵的本身。原来这场争吵是我们期待和盼望已久的。我们就是忘记了我们是为了艺术。一切都怪我,我们赶紧打扫一下过去,来谈我们心爱的艺术吧。我坐正身子,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做好倾听瞎鹿对艺术的见解和他对我们将要合作的艺术大树所作的总体的描述和纲领性意见;我掏出了笔记本;我仿佛看见这棵大树已经生长在世界之巅,我与瞎叔正爬上大树摘果子吃的情形;这是我们的果子,别人谁也别想吃,连味都不能让你们闻着。但这时瞎鹿又摆上了架子。我在那里干等了他半天,不见他发言;我将身子向前倾了倾,仍不见他说话。他只是将眼睛藏在镜后,张嘴对着我在对着我在那里发呆。我又犯了老毛病,有些不耐烦地说:
    「瞎鹿叔,你说话呀,咱们的片子怎么弄,还等着你一锤定千音呢。你这么迟迟不说话,让别的部门怎么工作?你说,咱们是从整体构思谈起,还是从我刚才创作的主题歌或者是片头片尾歌开始?」
    瞎鹿仍不说话,开始摇头在那里呻吟。半天他突然说:「我有个新的想法,咱们在谈艺术之前,先谈谈孬妗冯·大美眼和那天的丽晶时代广场怎么样?那天我正好到外地走穴,没赶上那场热闹。」
    我楞在那里。我对眼前的瞎鹿发生了怀疑。这是瞎鹿吗?他对艺术创造就是这样的态度吗?我们要谈大树的构思,他却突然想起孬妗。他在以前的艺术创造中,也是这样心猿意马和驴桩上拴不住缰绳吗?他对福纳克和王朔,也是这种态度吗?我满腔热情为艺术而来,他对艺术却是这种态度,俗话说心无二用,这样合作下去,还能攒出妓女和嫖客的新篇章吗?世界之巅的艺术大树,还能结出硕大丰满的果实吗?他是故意幽默(名人有时有这个习惯),把这作为正题之前的一个开场白,正餐之前的一道甜食或一杯开胃酒,兴奋一下我们的神经,活跃一下我们的肠胃、脑筋和思路,还是故意打岔,觉得与一个后来的年轻人合作,就需要故意抻他一把,修修轴,拿拿龙,拖拖他的时间,熬熬他的鹰消消他的脾气呢?还是干脆觉得与我合作有些后悔,现在要找一个托辞,拿我在这里开刷呢?一个年轻人刚到巴黎,要想在这里出人头地,可真是不容易呀。这时我突然又有一种警觉,别是这老瞎鹿本来就没这个主张,这里干脆给我下的是一个套──重攒妓女与嫖客的新篇章纯属子虚乌有,或这事本来有,但不是留给我做,只是把这作为一个钓饵,知道我是刚游到大海的一条嫩鱼,必定上钩,把我钓来,是为了让我给他汇报他心上人孬妗冯·大美眼的近况。如果是这样,我从人格上就感到受到了极大的侮辱。楞小子发起脾气来,也了不得。我「啪」地一下把手拍在茶几玻璃上,将嘴噘起来说:
    「瞎鹿,你不要这样,咱们是明人不做暗事,你到底约我来是干什么?如果是谈本子,你就说是谈本子;如果是谈冯·大美眼,我劝你也别打着艺术的旗号。看着咱们是乡亲,没有艺术和屎克螂,我也会满足你的个人愿望,让你望梅止渴和望洋兴叹一下,何必跟我玩这样的猫腻呢?现在不比过去,好在我也是一个大腕,你不该这样对待我!」
    瞎鹿见我发了火,又有些着慌。他一下收起了他的架子,笑着脸对我说:
    「看看,发火了不是,我知道你就会这样。你的大腕地位,我还是承认嘛,不然我会约你写本子?实话告诉你,为约你写本子,我连福纳克和王朔都得罪了。谁说我没有顶着压力,我也是顶着压力的。谁说我们不谈艺术了?起头谈谈咱孬妗就是不谈艺术了?这是什么逻辑?刚长出牙的狗爱咬人,你就是这样一头长满青春痘的雄狗,见谁咬谁,这还是地位不巩固、自己不自信的表现。你以为搞艺术就得口口声声咬着它?就一定得曲不离口和拳不离手?错了,那是初级幼儿英语。我如果是这样,我以前搞出的片子,也不会这么脱俗和让人耳目一新。我搞艺术的时候,就从来不谈艺术,就好象考试的前一天,我不要再在那里瞎背一样。那已经是强弩之末,捞不着什么稻草了。倒是在自由联想的空间,在事物穿插的背后,去找艺术的感觉和想象,说不定倒能构思出宏伟的新篇章呢。当然,没有宏大的艺术把握和艺术涵盖能力,他是不敢这么做的。这就是我和你的区别。何况,谈冯·大美眼就一定和艺术无关了吗?冯·大美眼是世界名模,她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是艺术细胞,我们近距离看一下这些细胞,解剖一下它们的结构,观察一下它们的切片和染色体,对于我们新搞的这部嫖客和妓女的片子,有什么坏处呢?用得着那么大惊小怪和大惊失色吗?是我心里有鬼,还是你心理脆弱呢?你给我乖乖地谈孬妗,我们倒可能培植出一棵无愧于影帝的盘根错节和枝叶繁茂的大树,你要老这么跟我闹别扭,凭你的小人之心,每每去度人家的君子之腹,我敢断定,咱们的这场本来可以搞好的合作,倒要最终断送在你手!我还不如回头去找福纳克和王朔去!是进是退,是福是祸,到底怎么着,你自己仔细思量吧!」
    瞎鹿越说越激动,最后倒是他占主动,我又张口结舌没有话说,成了无理取闹。他说完这些话,仰倒在椅子上,对我撒手不管。我惭愧地一笑,也气馁地觉得瞎鹿说的不是没有一点道理,我自己也有些小肚鸡肠,一切从狭小的个人出发,容不得半点别人和别人的时间耽误。再说,谁没有私心呢?谁不是时时刻刻想着自己的心上人呢?只要他片子决心搞,搞片子的同时,别说冯·大美眼确实跟艺术有些沾边,就是不沾边,他私下想一想,向别人打问打问,又妨碍什么大局呢?我在搞艺术的同时,就不想自己的心上人了吗?我怎么对己宽、对人严,不能严以律已、宽以待人呢?这样下去,将来能与人合作搞成什么事情呢?这样下去,岂不是煮熟的鸭子,又要飞到别人的锅里了吗?我自己将自己的思想疏通,拍了一巴掌,又一次结束过去,开辟未来。有些讨好地说:
    「好,既然你说不影响片子,我就相信你,我可以把那天时代广场的情况和冯·大美眼的现状提供给你,不过我说过之后,咱们就得抓紧讨论片子。」
    瞎鹿见我驯服了,态度也就缓和了,也露出了笑容。他见我要说孬妗,也有些急不可待,连连答应我的条件,说:
    「可以,可以,只要你一说完孬妗,咱们马上就讨论剧本,你原来创作的那首歌词,也可以作为主题歌。」
    我也点头,与瞎鹿亲热得一家人一般。我们甚至手拉住了手。我这时知心地问:
    「瞎叔,在谈孬妗之前,我还有一点不太明白,你过去不是挺怕女人的吗,怕她们沾了你的钱,为这事你把自己搞得也很痛苦,怎么一提起孬妗,你倒显得不管不顾了?你如果和她好上,就不怕她沾你的钱了吗?」
    瞎鹿见我提这问题,不禁「噗嗤」一笑,用手指头点着我说:
    「你呀,你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过去见女人,我害怕她们,是因为钱不假──但并不仅仅是因为钱,除了钱,还有其它许多方面呢。如果她真是爱我的钱,倒也没什么,怕就怕在,她与你好的目的在她自己心中也是很乱,说是爱你这个人吧,也是爱你这个人;但你如果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不是家财万贯,不是影帝,她又注定不会爱你。她到底爱的是什么呢?她自己心里也搞不清楚,她自己心里也像打翻一锅杂拌粥一样;她就把这样一锅杂拌粥摆在了你的面前,让你自己去分辨──她倒是不负责任。这就使问题复杂化了。我倒也不是在乎那点钱。当然,我也不能不在乎,当年饿死人的光景,我怎么会能忘记?我临死时还抓着一个烂鞋帮,把它当烙饼吃,嘴里叫着:让我吃口干的!我辛辛苦苦用自己血汗攒下的一点钱,就这样让情绪不明的人去吞噬,留着我自己临死时再去啃鞋帮吗?再说,人无百日好,花无百日红,看我现在是影帝,如同一个走红的妓女,宾客盈门;但待我转眼之间青春流逝、人老珠黄呢?马上门庭冷落车马稀,那时我哭着喊着找谁去?我能不留点后手吗?结婚容易离婚难,那时你已经有了孩子,再受欺负,你都会找到心理安慰:为了孩子,就这样凑合吧。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更有那离奇的,这个女人目标不明地嫁给你,但很快她目标明确了,她只爱金钱和影帝,并不爱你;现在哪一个女人没有外遇?等你人老珠黄,没有金钱不是影帝了,她哪天一来气,和那小王八串通好,像潘金莲和西门庆一样,说断送你,用一包老鼠药,就把你当三寸丁谷树皮武大给断送了,这时你哭天抹泪找谁去?历史的经验值得借鉴。历史的教训值得汲取。我不是有毛病,我不是不爱女人,谁都知道夜里搂着一个女人睡得更有内容,但我就是这样被吓怕了!你不要劝我,劝我的人多了,都比你有头有脸,我就这样一辈子下去了,看她怎么样!」
    瞎鹿说着说着激动了,用手拍着桌子,眼睛愤怒地瞪着我。我忙闸住他:「瞎叔,这里没人劝你,你爱跟谁不爱跟谁,碍不着我什么。我现在不明白的是,既然是这样,那你还追求冯·大美眼干什么?」
    瞎鹿也觉得自己说着说着跑题了,清醒过来,不好意思地一笑;但为了挽回他的面子,他又强词夺理地说:
    「我说这些也不跑题,说了这些女人,我接着就会说到冯·大美眼;说了这些女人,也才能分辨开冯·大美眼与这些人的区别──我为什么过去不爱女人,现在爱女人了。冯·大美眼与她们可不一样。如今她要跟我好,我想她的心理动机一定很明确,那就是心心相印。这里的关键区别在于:过去我爱的女人,一个个都不如我,都是些平常围着我转想让我签名的人,就像刚才在丽丽玛莲咖啡厅遇到的那种人;我过去有一句话,引起过一些报纸的不满,但我对它们不在乎,我今天还是要说:有几个影帝是看得起崇拜自己的人呢?她们想与我相爱,怎么会不是爱我外在的东西呢?但冯·大美眼不同,人家是什么?人家是世界名模,她地位比我高得多,她看着东方一个演电影的,也就是骆驼看见了一只小袋鼠。我在她面前,又成了一个崇拜者。她每天让我提鞋我都愿意,她演出让我把大门我也愿意。你想,与这样的人谈恋爱,如果她爱我的话,就肯定不是爱我外在的东西,而是爱我本人。既不是爱我的影帝,也不是爱我的钱,人家一个世界名模,钱不比我多?她还谋霸我的钱干什么?她就是爱我赤裸裸的一个男人啊!世界上还有这样的爱情了吗?我不值得为此奋斗吗?你不该将丽晶时代广场的事情告诉我吗?还用得着那么跟我端架子吗?……」
    瞎鹿眼看又激动了。我忙又用手闸住他: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绝不跟你端架子。只是有一点我还得向你提醒,如果像你说的那样,你跟冯·大美眼的关系,不也有些颠倒吗?不也成了影迷们跟你的关系了吗?无非现在她成了影帝,你又成了崇拜者。冯·大美眼比你有名,比你有钱,你要与她恋爱,她就不怕你像刚才说的那些崇拜者一样去串人谋害她吗?你不是自己又掉到自己的怪圈里了吗?这又怎么解释呢?」
    瞎鹿楞在那里。看来这样一个问题他过去没有思考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屎克螂推粪蛋,推来推去,怎么推到了原来的地方?屎克螂摘下眼镜,懵然无知地打量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世界。瞎鹿张张嘴想说话,但红着脸憋了半天,「我我我……」地在那里窝着,什么也没有说出来。我占了上风,将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点着一支烟,吸了一口,吐了出来。又说:
    「再说,现在说冯·大美眼,只是说你要爱她,谁知她爱不爱你呢?你刚才还说,影帝是不会看得起自己的崇拜者的,那么模特就会把崇拜者当成自己的心上人了吗?模特不是比影帝还要牛X吗?你与平常人谈恋爱,你还占个主动,现在你要接触冯·大美眼,只是处于被动挨打的地步,你还讲什么自由和人权呢?实际生活不是演电影,你在镜头前,可以把嫖客和妓女的关系表现得淋漓尽致,但你与冯·大美眼的关系,可没有这么简单。你教训我可以,我是你侄子,但冯·大美眼可是你妗,别到时候你爱她她不爱你这时她拿出妗的身份用柳条抽你,你可就尴尬和哭都来不及了。报上又该炒花边新闻了。你心眼又小,别到时候又拿尼龙袜去自寻短见。」
    瞎鹿一言不发,坐在那里痴痴地看着我。接着脸上的肉开始颤动,眼中涌出了一颗豆大的泪珠,一寸寸在那里往下流。我一点不心疼。我可不能好了伤疤忘了疼。刚才他是怎么在我青草地上驰骋的呢?我话锋一转,磕了一下烟灰,又说:
    「这还不是最重要的。」
    瞎鹿浑身一颤。等着我嘴里再吐出来几把双锋利剑,去刺杀他一点点抽缩的鲜红的心灵。他已经听之任之了。他已经听天由命了。他的人生的最后的理想、最后的崇高、他的梦寐以求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与俺孬妗冯·大美眼的恋爱怎么进行、能不能成功,一切就交给我安排了。我欲擒故纵、欲东先西,把握着世界的辩证法,像庖丁解牛一样,又向瞎鹿的骨榫处下了刀子。我这次可要像鲁迅一样痛打一下落水狗了。我说:
    「丽晶时代广场那天,你到外地去走穴,本身就是一个失误。这是你因小失大,见利忘义、捡芝麻丢西瓜的又一个例证。为了十来万人民的币,你丢了观察你心上人的最好时机。如果你那天在,你就明白你为什么追不上咱孬妗了。我问你,你是男是女?」
    事到如今,瞎鹿只好乖乖地听我指挥。他痴痴地答:「是男。」
    我问:「孬妗呢?」
    瞎鹿:「是女。」
    我:「正是因为一男一女,你又自以为门当户对,所以才去追求这种男欢女爱,床第之欢,欲达到灵与肉的结合,对吗?」
    瞎鹿点点头。
    我拍着巴掌说:「看看,看看,我刚才说了你还不信,现在一切水落石出了吧?看在你在我以前无名鼠辈之时,曾放我无票进场看孬妗的大腿演出,我就告诉你吧:正是因为这样,你这次恋爱是注定要失败了。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瞎鹿歪着头不服气地问:「为什么?」
    我解气地大声喊:「因为那天的事实说明,孬妗已经不是女的了,她是个同性关系者!」
    瞎鹿浑身一抖,泪和眼珠都傻在那里。他不再说话,也不再打问。足足在那里傻了有10分钟。突然一声长嗥,似深夜的狼叫,似坟地的鬼嚎,把我吓得差一点从椅子后背翻下去。接着瞎鹿滚到地上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个屎克螂,摘下脑门上的眼镜,开始在原地打转,像找不着粪蛋一样着急。我推来推去,怎么粪蛋突然就消失了呢?那我在世界上忙活半天,是为了什么呢?到头来怎么是这样一个结局?旷野,暮色,疙瘩一样的村庄,远去的牛车,找不到的纵横的道路,我是像过去一样大哭而返呢,还是就此从悬崖上跳下去解除一切烦恼呢?屎克螂在那里拿不定主意。我看他在地上太可怜,动了恻隐之心。我拍了拍屎克螂的脑门,柔声地说:
    「老屎,你不要着急,事情还没有到了绝路,还没有到了不能通融没有退路一切都玩完的地步。天无绝人之路,车到山前必有路,有路才有你小刘儿侄。一切都在你小刘儿侄身上。怎么样,这时看出你小侄不是耿耿于怀和小肚鸡肠之人了吧?这时看出你小侄的素质了吧?过去你是怎样对待我的,现在解你于倒悬的又是谁?──不管你过去对我怎么样,我现在不能见死不救,不能眼看你变作屎克螂而无藏身之地──这就是我的为人。告诉你,这事情虽然复杂,虽然牵涉到方方面面,但我还是有办法挽回的。任凭天地翻转,我自有回天之力。老屎,你变回来吧。」
    屎克螂见我这么说,,得到一些安慰,几声抽泣,几声凄厉,接着如青虫蠕动,如幼蝉脱壳,如蚕吐丝,如娥扑火,渐渐地将身子变了回来,又成了影帝瞎鹿。但已力气用尽,蜡泪流干,像一团泥一样歪在沙发上。嘴里一个劲地说:
    「我不要她是同性关系者,我不要她是同性关系者。你说她是同性关系者,你把她给我变回来。」
    我安慰瞎鹿:「放心,包在我身上,我能把一个屎克螂变成人,我就能把一个同性关系者变回她的女儿身──那天在丽晶时代广场,我已经做了一些工作,把他们这帮非男非女的想法,彻底给打了回去!」
    瞎鹿急不可待地:
    「好侄儿,快把那天的情况告诉我。只要你将事情处理得好,将来咱们这部片子,大头都是你的。我原来还想剥削你,除了主演,还想在策划、编剧上和你共同署名,现在我决定,我不再像对其他作者一样对待你,策划编剧这两块,都是你单独署名!你刚才说得都对,我与咱孬妗的关系,也是崇拜者和被崇拜者的关系,我肯定会被她看不起,追求起她来,肯定会有不少困难。但有困难的追求,希望渺茫的追求,也比毫无希望的追求要强得多。如果她是个同性关系者,就等于一切都完了,我的追求成了一种荒谬。这是世界的末日,我不敢料定会出现什么结果。我要万一为此自杀了,从悬崖上跳了下去,我给你们在世上留下的空白,只有到那个时候你们才知道。那时你们哭天抹泪管什么用呢?人可以剥夺他的自由,可以剥夺他的财富,可以剥夺他的一切权力,但就是不要剥夺他的希望,因为这是人在世上艰难行走的风帆。我闹不明白的还有,孬妗好端端一个聪明怜俐的人,你闹什么不好,为什么非闹同性关系呢?世上的男人都被你爱够了吗?你对世上的男人都失望了吗?你跟瞎鹿深入接触过吗?贤侄,不是我求你,看在上帝的份上,你一定要帮我这个忙,你帮忙的意义,已经超出了你帮忙的本身。快把那天时代广场的情况告诉我!」
    看瞎鹿这么急,如果我再不说,就会把他逼疯、逼傻、由人再逼成屎克螂,我虽然不是一个多么勇敢的人,但我也不是一个多么不善良的人。宁肯别人负我,我决不负别人。我正襟危坐,看着瞎鹿急切的眼睛,开始给他叙述那天丽晶时代广场的情况。一说起丽晶时代广场,我立即有了精神,来了兴奋,有了急切的叙述欲,甚至比瞎鹿还要急切。因为那毕竟是我一生中为数不多的得意之作啊。正是因为它,改变了我人生和文学的命运,我的书才可以得以畅销,贵族圈子的门,开始向我打开,我才可以和瞎鹿坐在这豪华的咖啡厅里高谈阔论,谈些平常人没有贵族才具备的烦恼和忧愁,谈起由于时代广场带来的时代广场的话题。啊,时代广场,我心中向往的地方。一切从哪里说起呢?由于过于兴奋,我犯了瞎鹿在大清王朝常犯的毛病,一遇到兴奋的事情,便像嘴里吞着热薯的狗,吞吞不进去,吐吐不出来,脸憋得通红,在那里急得瞎转圈。但终于,像山洪憋久了一样,终于憋出一个小洞,接着顺流而下,来了一个大决堤。蝼蚁之穴,溃堤千里。我找到了叙述的突破口。我开始从头讲起,那天时代广场Party的规模和气氛,我与孬舅如何在那里谈天,广场上如何起的风云,同性关系者如何示威,孬妗又如何出场,标语是什么,口号又是什么,溜溜的麦爹利,最后他们提出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他们要一个活动的场所和空间,他们要建立一个自己的王国,他们要秘书长给他们批地皮,建特区,搞一个他们自己的家园;为此,他们要求与秘书长对话。听我叙述到这里,瞎鹿急忙插话道:
    「不能与他们对话,不能答应他们,他们如果有了自己的家园,他们就更加无无法无天了,他们就建起自己的法律和制度了,我们就更管不着他们了,孬妗冯·大美眼就更无可挽回了!」
    我白了瞎鹿一眼:「谁也知道不能答应他们,但怎样才能不答应他们,才是问题的关键。孬舅一到这时候,也像现在的你一样,露出了村里的本色,在那里急得团团转,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他也是个没事一大堆主张,遇事没一点主意的人!」
    瞎鹿:「那怎么办?总不能就这样答应他们吧?」
    我说:不能,只要有我在,就不能答应他们。别看我平时不大爱说话──那是我不爱搭理你们,一到关键时候,我就站出来了。」
    瞎鹿:「你怎么站出来?」
    我就开始叙述我面对的险境、面对广场上千百万人、在孬舅发痴发傻眼看就要顶不住劲缴械投降的当儿,在历史马上就要向另一条歧路滑行的时候,我如何站了出来,改变了历史的写法──如果我当初不在丽晶时代广场而像你瞎鹿去走穴的话,如果我在时代广场而不给孬舅出主意的话,历史完全可能堕向罪恶的深渊。人们还要在黑暗中摸索几十年。同性关系者们的倒行逆施,就有可能合理合法地出现在地球的东方之巅,就可能成为一个王国。他们恶性膨胀下去,总有一天,我们都会成为他们的臣民。同性关系的洪流,就会席卷我们的社会、国家、家庭、男女老少和我们养的猫和狗、兔和鸡。上到国会、下到煎饼摊,大家都在搞同性关系,我们不就国将不国、家将不家、彻底成了一个不男不女的社会了吗?孬妗冯·大美眼,不就更加没有希望了吗?我这么想,一种天降大任与斯人的责任感油然而生,说时迟,那时快,一个战略性的主意,产生在我的脑际──由此挽救了国家、民族、鸡和狗、猫和兔,解你们危难于倒悬之际,救你们水深与火热之中。这还不是最妙的,即我在这种危难时候站出来解救你们还不是最妙的,最妙的是我这主意出的是多么地高明、巧妙、提纲挈领和驾轻就熟、举重若轻和潇洒飘逸,因为它仅仅用了四个字。瞎鹿听得聚精会神、心惊肉跳,这时急切地问:「四个字?四个什么字?」
    我轻轻地答:「『研究研究』。」
    瞎鹿一时还理解不了,仰脖子在那里想。终于想明白了,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连连点头说:「高,高,实在是高。」
    接着对我佩服的五体投地。又连连检讨:「这么说来,我以前真是狗眼看人低,在智能上低估了你。你就原谅我以前的肤浅和无知吧。」
    我不在意地说:「这不算什么,『君子不为人知,不亦乐乎?』这时是谁可笑?不是不为人知的君子,而是有眼不识君子和与君子在那里花马掉嘴和耍贫嘴的人。」
    瞎鹿说:「就是我这样的人。」
    我将手反扣在后脑勺上,身子仰在沙发上,做出很累的样子,做出老一辈将事业交给下一代,道路已经开辟前景也很光明接着就看你们的了的样子说:
    「我能做的,就是这些了,我已经将孬妗和同性关系者们留在了同性关系的边缘,堵塞了他们席卷全球和恶性膨胀的道路,他们正处在茫然不知所措、犹豫彷徨和不知进退的地步。这就给你提供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时机和机遇。如果你对孬妗有意,还要进一步追求她,接着就看你的本事了。拉一拉,也许就过来了;推一推,矛盾的性质一下就发生了变化。这是谈恋爱,不是干别的,我不能全过程地包办代替。接着我是有力使不出来,就是使出来,你也不一定高兴,我还是趁早退下来,由你接过去,你说呢老瞎?」
    瞎鹿点头同意:「你事情做到这份儿上,已经很不容易和很不简单了,我不是当面恭维你,并不是随便把谁放在这个位置上,就能干出这样的成绩的!」
    我谦虚道:「也不能这么说,这也不能说明我本人怎么样,还是时代和机遇使之然。」
    瞎鹿不同意:「你这么说也过于谦虚,当时丽晶广场上那么多人,怎么不见他们拿出主张?还是需要智能、机敏和随机应变的能力!」
    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我就不好再谦虚了。我干笑两声,接着还想说些什么,但这时瞎鹿已经很兴奋了,开始站起来在那里瞎转,接着捋胳膊卷袖,做出大干一番的样子,对我表决心似地说:
    「你放心,既然你老弟为我把事情做到这一地步,我瞎鹿一定接着把事情做个样子给你看看,不蒸馒头蒸口气。你看着吧,我一定要把冯·大美眼从同性关系的人堆里拉出来,拉到我的怀抱里。既是拯救我,也是拯救她。现在我工作的动力,已经不是单单为了爱情这一条了,还得加上为你老弟争口气这一点。双管齐下,齐头并进,汽车和飞机的发动机是双料的,就永远不会发生灭车和机毁人亡的事故。你老弟做得好,你拆毁了同性关系者的梦想和阻止了他们建立家园。只要把握住不让他们有家园,没有猖狂活动的场所和窝点,还让他们鬼鬼崇崇呆在大街上和厕所里,使他们的心情和操作仍有一种龌龊感、压抑感、偷偷摸摸感和犯罪感,我这里就好工作。我也想通了,以前她犯的错误和做过的动作,我都可以原谅;我这么想,就是她以前不跟同性关系者裹在一起,被她们拉下水,她就是黄花闺女了吗?在我之前,不是已经跟过杀猪的孬舅了吗?在孬舅之前,又跟过谁,明的暗的,恐怕孬舅也搞不清楚。西方人搞性自由,中学生就发避孕套,你怎么办?需要为此搞一个运动去清查她吗?不是我护着她,我看起码现在没有这个必要。允许人犯错误,也允许人改正错误,既往不咎,一切向前看,才是一个影帝应有的风度。从世界电影史的角度看,大凡出名的大影帝或大影后,者是二婚头或三婚头。我不怕这个。至于说她那天在舞台上表演过一些动作,我也能够原谅。正是你们闹得他们没个家园,没个活动场所,整天在那里压抑和龌龊,才使他们走向了反面,干脆撕破面皮,到大众面前去表演。这责任在你们,而不在他们,更不在大美眼。谁要这时候说三道四,我倒要不答应了。我现在的任务是,你让他们没了家园,我就给她提供一个家园,从明天开始,我就放下一切事情,全副身心地、兢兢业业地去做工作,去接近她,跟她约会,请她吃饭,说服她,教育她,感动她,愚公移山,感动上帝,用暗的而不是明的,用软的而不是硬的,用曲折迂回而不是直奔主题,用潜移默化而不是生搬硬套等等办法,去跟她软磨硬泡,一手软一手硬,我就不信感动不了她;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没有拿不下的女人,只存在你方法对不对头的问题。这样叙述的一个前提是:女人一到这时候,心都是野的。我不是向你夸口,你丽晶广场的事情做得漂亮,我既然决定接着往下做,也一定让它有头有尾,鼠头豹尾不是狗尾续貂。我估计最多也就是半年时间,我不但让她脱离同性关系群体,也让她脱离孬舅的怀抱,跟我住在一幢房子里,睡在一张大床上。那时你想一想,啊,一个影帝,一个世界名模,真是珠联璧合,郁金生香,一块出去散步,一块出席宴会,手挽着手,口对着口,嫉妒死世上所有的男人!都说世上甘蔗没有两头甜,驴粪蛋不能两面光,人走了桃花运,就丢了命运,我这次就是要创造一个奇迹给你们看看──让它比翼双飞,中西合璧,在世界的东方,长出一棵水灵灵的并蒂莲!你就等着睢好吧!」
    瞎鹿越说越兴奋,向上拔了拔裤腰。我看到他在那里雄心壮志,也跟着他兴奋起来;因为他的兴奋,毕竟是我带来的;假如没有我的努力,恐怕他还在黑暗中摸索,现在还是一只垂头丧气或痛不欲生的屎克螂──说不定连屎克螂都不是,甚至蜕化成了一只苍蝇。于是也站起来,做出后盾、领路人和一览全局的样子,指手划脚的,与他在那里说笑,共庆胜利。他打我一掌,我踢他一脚,不知谁突然想起孬妗过去的一个笑话,说出来,两人共同抱着肚子笑在一起。突然,我意识到什么,放下瞎鹿,将笑收回来,踽踽不乐地一个人坐回到沙发上。就像一个人正在喝汤,半盆汤已经进了肚,突然发现汤里漂着一只苍蝇一样,心里那个窝囊。瞎鹿意识到什么,忙也停止欢乐,伏下身子体贴地问:
    「你怎么了?我有信心了,你怎么突然不高兴了?是不是看我抓住孬妗没有问题,你心里突然又嫉妒了?这种情绪我完全理解,就像闺女出嫁,丈母娘虽然高兴,但看着好端端地自己养大的黄花闺女今天晚上就要被人糟蹋,心里总不是味道,要掉两眼浊泪一样。她对这女婿是既爱又恨。我理解这个。但任何人也不能因为这个,就不让自己的闺女出嫁。留在家里当一闺女种。我相信,时间一长就好了,你心胸也不能太狭隘。不然好事也做了,到头来又把我得罪了,你图个什么?」
    我不高兴地说:「你别在那里瞎猜,我不是因为这个。」
    瞎鹿又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你不是丈母娘,你是孬妗私下的另一个单恋者,对吧?这一点我早看出来了。现在看我有了门道,眼看要入了手,得了趣,你心里像七爪挠心,对不对?这种情绪我也理解,但我劝你在这个事情上也能想开些,你总不至于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再站出来与我竞争,去充当一个不光彩的第三者吧?你也知道,我现在需要对付的既有同性关系者,又有孬舅,已经够麻烦的了,希望你不要再给我添乱!」
    我仍不高兴:「我也不是为了这个。我在这点上与你的观点略有不同,虽然我也喜欢孬妗,但还不至于到你这种要死要活的地步,天涯何处无芳草,哪里黄土都埋人,世上好女子多的是,没有必要非在一棵树上吊死。你不要把我想得太庸俗。我现在不高兴,决不是为了这些琐碎的事情!」
    瞎鹿不理解:「那你因为什么?」
    我:「你刚才说,为了得到孬妗,你准备全副精力抽出半年时间,一点不干别的,对吗?」
    瞎鹿点点头。
    我:「那咱们刚才讨论的电影怎么办呢?不是又要泡汤了吗?说来说去,我不是又被你装到套子里了?我忙活半天,你说要跟我合作电影,现在到头来你一切合适了,该从我这里得到的都得到了,于是就把我像嚼过的甘蔗一样又吐了出来,你这安的是什么心?你果真要涮我一道,以为我好欺负吗?你与我合作是为了爱情,我与你合作是为了公鸡和啃那看不见的硕大的果实,方向一致,目的不同,你就不能两相兼顾一下吗?我刚才是怎么对你的,现在你是怎么对我的,我当领导能照顾你,换了你当领导就只顾自己,两相对照,你觉得公道吗?」
    瞎鹿楞在那里。他想了半天,终于想明白了,这时红着脸说:
    「你不要生气,是我考虑不周,我刚才性急一些。这样吧,从今天起,我一个月谈恋爱,一个月谈电影,照你说的,两相兼顾,既不误孬妗,也不误你,这可以了吧?」
    我胸中吐出一口气,脸上露出了笑容:「这还差不多。」
    但又马上严肃地说:「你可不能骗我!」
    瞎鹿指天划地地说:「哪能呢。如果是那样,让我的眼睛重新失明,重新过暗无天日的生活!」
    见瞎鹿赌咒牵涉到了眼睛,就好象刚才听到他要付咖啡帐单一样,我相信了他的真诚,脸上重新露出了笑容。瞎鹿也吐出一口气,笑了。这时用指头点着我:「从潜意识上讲,你还是嫉妒。」
    又说:「你也忒性急,急功近利,半年都等不得!」
    他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为了掩盖我刚才的尴尬,我只好象有些小女子一样,这时用矫情的样子,来冲淡刚才的气氛,我噘着我的小嘴说:「我就是等不得,我就是等不得。」
    又像小女子在另一种情形下的样子了。瞎鹿被我的样子逗笑了。于是我们又握手言和,开始共同讨论孬妗和电影、女人和艺术的双重大计和它们的发展前景。谈着谈着,双方又兴奋了。这时感到把两种事情掺和到一起讨论、两种肉食放到一个锅里来煮也不是不可以。女人和艺术在有些方面不但不冲突,甚至还有相互启发和共通的地方。与孬妗谈恋爱可以找到片子中新的艺术感觉,当作生活体验;而在片子中的影帝感觉带到孬妗面前,有助于瞎鹿增强他的自信。没有出现相互拆台和相互抵牾的局面,倒是出现了交相辉映和相得益彰的火锅效果。虽然出发点不同,但最终走到了一起;火锅鼎沸了,我们最终尿到了一个壶里。我们哈哈大笑,对未来充满信心。但正在这时,有人在外面重重地敲咖啡厅的玻璃,我扭头一看,是我座下那头还没有归还孬舅的恢复礼义与廉耻委员会的小草驴,她在用她的一只前蹄向我打招呼。她来干什么?在下边等着就不行吗?没看我这里正在忙着吗?自从上次丽晶时代广场与孬舅分别,这头小毛驴我一直留着自用。孬舅看我在广场对付同性关系者有功,又觉得小毛驴反正是公家的,就没有跟我要。我个人装备不起毛驴,现在逮着了公家的,能骑一天是一天,抓紧骑,多骑,有时夜里没事也到街上溜达一圈,弄得小草驴倒是有些不高兴。但一个毛驴还不好对付?别看是恢委会的小毛驴,觉悟比我们民间平庸的成群的毛驴高不到哪里去,塞给她两把白糖,也就把她的嘴给堵住了;发给她两粒甜枣,也就把她给噎住了。不过骑着这种贵族的毛驴在平民中行走,感觉还是大不一样。它是我身份提高、混成大腕和进了贵族圈的标志。礼义廉耻的毛驴,在他的屁股下面──我马上就得到了贵族和平民阶层的双重承认。靠着它,我还忙里偷闲多拍了几个女苍蝇。总体上说,我与这头贵族的小毛驴处得还不错。我在饭店跟人谈话,她能在下边等着我,一般不要求跟上来。但她今天怎么上来了?我对瞎鹿说了一声「对不起」,走到咖啡厅外。走路的时候,我一脸严肃;但一到玻璃外,我马上学着大人物对待自己下人那和蔼但不失威严的腔调问:「怎么回事?在下边寂寞了?还是少了你的误餐费?」
    小毛驴见我这么说,倒是她有些不满意。她做出这些惯例她早已知道,用不着我瞎关心的样子,皱了皱眉说:
    「我上来不是为了我的事情,是为了你。这里有你一份传真!」
    我问:「传真?谁的传真?我以前很少收到传真!」
    小毛驴看不起地瞪我一眼:「知道你很少收到传真,这次是秘书长打来的!」
    说着,从屁股后的粪兜里掏出一卷传真纸,交给我,然后转过身,踏着高跟鞋,屁股一扭一扭地走了。我尴尬地摇头一笑,拿着传真回了咖啡屋。不过一到咖啡屋,我摇身一变,又变成经常接收传真的样子,将身子仰在沙发上,对瞎鹿置之不理,舒舒服服地在那里一个人看传真。倒是瞎鹿有些沉不住气,问:「谁来的传真?」
    我故作不在意地答:「秘书长。他也是人一老就啰嗦,开始磨人了;不管芝麻西瓜,遇事就和我商量;长此以住,我哪里受得了哟!一打还这么厚,谁耐烦看?」
    瞎鹿被我的话震慑住,忙闭上嘴不说话,让我安安静静地在那里看传真。可等我把一卷传真看完,我马上傻在那里。这个传真不是一般的传真,它要了我的命。瞎鹿见我突然看了传真就变傻,非常奇怪,忙从我手中抢过传真看。可等他看完传真,他也傻在那里。这份传真也要了他的命。
    这是一份什么样的传真呢?这是一份变卦的传真,这是一份否定的传真,这是一份风云突变和大雨将至的传真,而这一切都与我和瞎鹿有关系,可我和瞎鹿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出门时没有吩咐小孩他娘带雨伞,这时就突如其来地被浇了个落汤鸡。由于孬舅这份传真,我与影帝瞎鹿刚才所讨论的一切,顷刻间就化为大雨中的一个泡影。孬舅在这份传真中,重新回顾了历史,重新否定了过去,否定了我在丽晶时代广场对付同性关系者的做法,他自己理出了一个新的思路。这个新的思路与我过去的思路背道而驰、风马牛不相及。他说,他不想用我与人针锋相对的老思路和老办法,他要出奇制胜,他要以毒攻毒,他夜里看书学习,找到了对付同性关系者的好办法。这个办法的核心就是:解放同性关系者,给他们提供家园。这就使我与瞎鹿爱情和艺术的讨论,失去了伏码驮载和语言幻想的基础;基础都被大水冲走了,就剩下光秃秃的几根椽子;出头的椽子先烂,我们就成了这样被暴露的椽子。我们正在上一幢大楼,我们上了电梯,关了门,按了电钮;电梯上升了,我们非常高兴,马上就要见到我们的亲人或情人了,马上就有好吃的,好看的,好摸的和好玩的了,一切都很顺利,这时,停电了,电梯失去了动力,我们被卡在22层和23层之间。我们不但没见着情人,还在这里被关了一夜──一夜不回家,又被家人发现了。本来我们想一举两得一根甘蔗让它两头发甜,谁知到头来这根甘蔗的两头都发生了病变。同性关系者有了家园,就没有瞎鹿的戏唱;没有瞎鹿的戏唱,就没有我的戏唱。恋爱和艺术,如同剃头挑子两头的热水罐,一个从担子上被打破了,另一个也要从担子上滑落下来碎到地上。传真的口气都变了。我尴尬地一笑,瞎鹿也尴尬地一笑。这时瞎鹿说了一句绝的,直到几十年后,在瞎鹿决定自杀,我看着他在那里慌乱地有求于我时,又想起当年他在我们人生最尴尬的时候说的这句话。他从容不迫地说:「既然是这样,我就没有必要替你付咖啡账了,我们还是实行AA制,各人付各人的算了。」
    那时我说:「你自杀也别用我的裤腰带,各人用各人的好了。」

《故乡面和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