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纪念曹雪芹逝世240周年而作

    以前似乎没有什么人注意到,林黛玉进荣国府所看见的匾额对联,有着那么丰富的喻意。她进入堂屋中,抬头迎面先看见一个赤金九龙青地大匾,匾上写着斗大三个字是“荣禧堂”,这显然是取材于康熙三十八年康熙南巡以织造署为行宫,为曹雪芹的太祖母孙氏题下“萱瑞堂”的史实,以前能注意到此的,都以为曹雪芹不过是下笔时以家史略作点染罢了;但接着又写到林黛玉看见一副乌木联牌,镶着錾银的字迹,道是“座上珠玑昭日月,堂前黼黻焕烟霞”,下面一行小字,道是“同乡世教弟勋袭东安郡王穆莳拜手书”,对这一细节人们
    往往忽略不思,觉得大概不过是随便那么一写,其实不然,这里面包含着《红楼梦》从生活真实到艺术虚构的重大关目。(注意:据程乙本刊印的通行本上,此处让程伟元、高鹗给篡改了,他们可是知道这一笔的“厉害”。)我从王士祯《居易录》中得知,康熙所立太子胤礽曾有“楼中饮兴因明月,江上诗情为晚霞”的名对,并有在随父王南巡时书写给当地臣属的记载,将此信息告知周汝昌前辈后,他很快就写出了文章,指出《红楼梦》中黛玉所见对联即本于此,大匾为金,联牌为银,正是一为“日”赐,一为“月”书,互相对应,而且因曹寅与康熙平辈,寅妻李氏是书中贾母的原型,书中贾政的原型是寅去世后过继来的曹,则太子与其平辈,而曹家是在关外铁岭被俘后效力攻进关内的开国功臣,与皇室既是主奴关系亦有共战情谊,所以太子题联谦称“同乡世教弟”,“东安郡王”就是“东宫太子”的意思,太子两立两废死后谥“密”,古文里“密”“穆”相通(《荀子》中有例),“莳”有“立”和“更改再植”等义,曹雪芹是在太子反复立废并已逝去后下笔,所以才用这些隐语曲笔记录他父辈祖上与太子的亲密关系。汝昌前辈又指出,古抄本中,“座上珠玑昭日月”有作“照日月”的。第四十回金鸳鸯三宣牙牌令,有“双悬日月照乾坤”的令词。很显然,“日”喻皇帝,“月”喻太子。不过后一例有更微妙的内涵。
    一般人都知道康、雍两朝交替后,曹家很快败落,抄家被逮,戴罪还京,曹被枷号,李氏等少数家属只得蒜市口一17间半小院居住,仆人则只剩三对,曹雪芹幼年时代是很穷窘的。但一般人又很少知道,到雍正暴薨、乾隆继位后,新皇帝实行“亲亲睦族”的政策,先抚平雍正朝皇室骨肉相残留下的伤口,又对在雍正朝的权力斗争中被牵连的官员大都予以宽免,曹的罪名以及亏空欠款也就在这样的政策下都一风吹了,并重被内务府叙用,而那时曹雪芹的姑母的儿子也就是他的表哥平郡王福彭,甚得乾隆优宠,居高官,住华府,有权有势,因此已到少年时期的曹雪芹,很过了几年舒适自在的生活,并有机会到比自家更优裕的王府中观察体验,也就是说,并不是像有的人估计的那样,似乎曹雪芹从幼年起就一直与富贵人家公子生活无涉了。
    曹雪芹父祖两辈,与康熙朝时的太子胤礽关系密切,这是雍正登位后厌恶曹家抄其家治其罪的根本原因,什么“骚扰驿站”、“任上亏空”等都只是表面罪名。
    按说胤礽在雍正二年囚死后,曹家作为“太子党”无论主观上还是客观上,就都“没戏”了,乾隆既已登位,成为“新日”,哪里还有什么“旧月”,但历史上的情势却是,“太子党”不仅没有覆灭,反更活跃起来,他们聚集在胤礽儿子弘皙麾下,积蓄力量,频繁计议,寻求时机,以求一逞。那时弘皙以理亲王身份,居住在北郊规模宏大的郑家庄王府,居然设立了自己的内务府七司,俨然有“影子政权”之架势,弘皙在康熙活着时,已是一少年,而且甚得祖父喜爱,雍正的登位,他自然不服,到了乾隆登位,他更不忿,自以为康熙才是“正日”,自己父亲胤礽是“明月”,“明月”继承“正日”才是正理,他以康熙嫡长孙自居,父亲既殁,他便是“明月”了,视乾隆为“伪日”,要“正位”取代。弘皙这样想倒也罢了,谁知乾隆初年,一些皇族亲贵,包括几位雍正优渥重用的王侯及其后代,竟也如是想,并且勾结起事,在乾隆二三年时已公然营造出了“双悬日月照乾坤”这一紧张局面,“三春去后”,到乾隆四年,他们想趁乾隆出猎时行刺政变,乾隆不动声色,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粉碎了他们的阴谋,此即“弘皙逆案”,牵连到许多官员,曹家也就彻底毁灭在此一“逆案”中。曹家不能不受弘皙一党之诱惑么?一来他们内心也是一直倾向于“明月”的,二来根据他们的“老根”,弘皙的新“太子党”是绝不会在集结力量时,不找到他们这个老“太子党”来“捧月”的,“双悬日月照乾坤”,对曹家来说——折射到小说里就是贾家——既是对所面临的政治大形势的比喻,也是在“日”“月”夹板中煎熬难耐的写照。
    明乎此,也就把握了曹雪芹写作《红楼梦》时的心理状态,以及贯穿在全书中贾家故事的福祸根源。从十七、十八回往后,《红楼梦》故事的时序是非常清楚的,十八回后半到五十三回全写的是乾隆元年的事,而且春夏秋冬都细描精绘,连这一年四月二十六日交芒种节都准确地写了进去;五十四回到六十九回写的是乾隆二年的事;七十回到八十回写的是乾隆三年的事。但第一回到十七回的时序却比较模糊,还有前后矛盾之处,我以为这是作者有意回避雍正朝的曹家窘境,不将其按真事实移入书中贾家的故事里,反倒把乾隆元年后曹家中兴的局面夸张逆延到那以前,去想像贾家彼时的生活情景。这样变通的艺术构思是既必要又巧妙的。还要指出的是,《红楼梦》里写到的皇帝,是个抽象的存在,这个皇帝上面还有太上皇,实际上曹雪芹逝世前清朝没有过太上皇,乾隆内禅让嘉庆当皇帝时,曹雪芹已过世多年,他不可能也没必要去预测,他是把康、雍、乾三朝皇帝浓缩为一个来写。但不管怎么说,“日”“月”之争,笼罩全书。
    以这样的眼光再来细读《红楼梦》,就会对以前不以为意的涉及“月”的情节与文句,产生出新的憬悟。全书以中秋始,脂砚斋告诉我们,全书又将以中秋结。“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这既是甄士隐的灾难期,也是五十四回贾府大热闹达于顶点,五十五回后即滑入下坡的分界点。中秋和元宵都是月最圆最明的时候,令人充满了憧憬,但贾府却总是在这样的日子里“悲谶语”“发悲音”“感凄凉”,可见“月”到头来并不能“明”,带给他们的竟不是福祉而是祸患!这些大关节且不去细论,下面我们要以新眼光来品品书中
    的以下诗句:
    第一回的“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以前我们总以为这不过是表现贾雨村想“飞腾”罢了,现在我们可以悟出,实际上更是影射雍正薨后弘皙之“众望所归”的政治形势。
    三十七回的吟海棠诸诗,多有涉月之句。“幽情欲向嫦娥诉,无奈虚廊夜色昏。”——贾家也好,史家也好,王、薛二家也好,都是既向往,而又没有把握,处在对“月”的复杂情怀中。
    三十八回的吟菊诗也是一样。“瘦月清霜梦有知”,是对“义忠亲王老千岁”的怀念吧?“口齿噙香对月吟”,多么钟情,但“篱筛破月锁玲珑”、“和云伴月不分明”,到头来也只能是“醒时幽怨同谁诉?衰草寒烟无限情!”
    四十八、四十九回香菱学诗以月为题连作三首,过去只以为是作者模拟初学者由浅陋到入门的一个过程,没有什么深意,现在把“月喻太子”作为解读的钥匙,则下面这些句子就都有了深层的意蕴:“月挂中天夜色寒”,“余容犹可隔帘看”,“精华欲掩料应难”,“半轮鸡唱五更残”,“缘何不使永团圆”……
    七十回林黛玉《桃花行》结句是“一声杜宇春归尽,寂寞帘栊空月痕”,这还不算太显,但薛宝琴的《西江月》词里,公然显现“三春事业付东风,明月梅花一梦”的句子,这太值得注意了!弘皙一党觉得雍正暴薨是个夺权“正位”由“月”升“日”的良机,精心谋求历时三年后才终于拼力一搏,却万没想到“三春事业”泡了汤。薛家是比贾家更露形于外的“太子党”,薛蟠明说他家一直存放着“坏了事”的“义忠亲王老千岁”当年定下的棺料樯木,而且往来的全是冯紫英那样的“月”派人物,薛蝌送妹妹薛宝琴来京,要嫁给梅翰林的儿子,那梅家不消说跟冯家一样,也是“月”派的,所以“月”派事败,宝琴的命运也就呈现为“明月梅花一梦”,据她自己的灯谜诗,“不在梅边在柳边”,她后来竟与成为“强梁”的柳香莲结合,所谓“强梁”其实也就是反“伪日”的力量,是“月”派的余绪或同情者,这大概都是八十回后会写到的情节。
    七十六回林黛玉、史湘云凹晶馆联诗:“宝婺情孤洁,银蟾气吐吞。药经灵兔捣,人向广寒奔。”这也许还不能说明太多,但下面的句子则真有点惊心动魄了:“犯斗邀牛女,乘槎待帝孙。虚盈轮莫定,晦朔魄空存。”“犯”是一个星体侵入另一个星体的意思,“犯斗”已经是影射了,更直书“乘槎待帝孙”,“帝孙”既指织女星,更双关隐喻着弘皙,乾隆这样说过弘皙:“自以为旧日东宫之嫡子,居心甚不可问!”康熙晚年,弘皙、弘历都已是少年,那时弘历的父亲后来的雍正并无承统迹象,倒是弘皙的父亲胤礽两次立为太子,虽然胤礽终于失宠被废,但康熙对弘皙的喜爱并无变化,一般人都视弘皙为首席皇孙,也可简称为皇孙,在朝野所形成的氛围,是此皇孙大有承统的希望,这当然也就构成弘皙一直想“正位”,以及其追随者要“乘槎待帝孙”的心理依据,当然这也就使得弘皙成为弘历在登基前后都紧盯严防的一大心腹之患。
    红楼望月几回圆?可以估计出,八十回后一定是“月落乌啼霜满天”,宁国府的藏匿秦可卿(其原型是弘皙的妹妹,见我《画梁春尽落香尘》一书中的论证),荣国府的替南京被查抄的甄家藏匿转移来的财产,以及其他种种罪状,一一被“烈日”清算,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可见高鹗所续的那些,离曹雪芹初衷真是背道远去十万八千里不止!
    从此牢记:欲懂《红楼梦》,需细品月。

《红楼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