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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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仰卧在他的那个床位上,枕着高高的枕头摞,他翻看那个电影剧本。
    《栖凤楼》(暂名)
    ……这是一个多么俗气的名字啊!原著不是这个名字,但倘若这部影片果然拍成并达到预期的效果,那么,原著再版时,一定会改署这个名字!……是的,人们将不大会注意,原著者是谁,编剧是谁,因为电影是导演的艺术,演员的艺术。也许,现在人们进化到,可以注意摄影师,乃至注意出品人……会注意文学顾问吗?一笑,再一笑……
    ……记得那原著中,故事的背景,是一个三进的平房院落,外带一个充满太湖石的花园——关于那花园的描写,让人联想到苏州园林狮子林,狮子林的特点不就是以堆砌的怪石取胜吗?……可是现在,背景却变成了一座中西合璧的楼房。这显然并不是编剧的创意,而是导演祝羽亮的想法,真不能一下子吃透这个想法,这并不是一个多么出色的构想啊……可是投资者主要是冲着祝羽亮掏钱的,因为对他有信心,所以由他去弄……除了那么一座有拱形壁柱的楼房,剧本中有很多情节是发生在玻璃花棚中,玻璃花棚难道比太湖石群更具视觉刺激吗?依他想来,似乎恰恰相反,可是,祝羽亮偏让剧本这样地设置人物的命运空间……
    原著中是四个主要角色,剧本亦然,但变化都不算小。
    原著里那宅院的主人,是个钱庄老板,现在却是一个军阀。剧本里把他塑造成一个富于感情的儒将。宅院里的女主人,原来的身份是钱庄老板的姨太太,现在自然成了军阀的姨太太,这个角色相对来说,变化较小。原著里的厨师,现在成了花儿匠,剧本对他的塑造,相对于原著,不仅大大地丰满了,而且,有了质的变化。变化最大的,是原著中的管家,原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现在却变成了男人……
    他一边读着那剧本,一边开动自己的电影思维,脑海里仿佛挂起了一个银幕,竟映出了联翩纷繁的镜头……
    影片开始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冬日,将军凯旋归来,并且,恰是女主角凤梅的生辰,因此庭院和楼宇中都洋溢着一片喜气……客人们送来了各式各样的寿礼,凤梅懒懒地道着谢,她对那满眼的繁华与盈耳的喧笑都感到厌倦乃至厌烦……在卧室里,她扑到刚洗完澡的将军怀里,她问:“这回住几天了”将军爱抚着她:“为什么住几天?不是几天,是一个月!”她狂吻着将军的脖颈,将军托起她的下巴:“你这把烈火,非把我这干柴烧成灰是不是?”将军是个大高个儿,很威严,但不是惯常电影里的那种大胖子,相反,他一举一动都透着儒雅……管家在门外揿铃,楼下大客厅里,人们都在等待他们出场……
    正当人们花团锦簇地围着凤梅说吉利话时,忽报“帅爷礼到!”原来是将军的顶头上司——某大军阀——派副官送寿礼来了,那礼物实在太不一般:先是搬进了三盆腊梅,再后是六盆白梅,然后又是九盆红梅——而九盆红梅的前八盆一样大,第九盆则口径大如水缸,其中所栽的红梅,枝条桠杈恰构成了一只凤凰模样!不消说,这是“凤梅”的寓意,众宾客无不称奇道妙,凤梅和将军更是喜不自禁,正忙道谢,管家高声报道:“礼尚未尽!”众皆惊讶——还有什么可敌这“凤梅”的重礼呢?帅爷副官这才宣布:“帅爷特赠花把式一人在凤梅太太麾下效劳!”人们纷纷扭头观望,于是,镜头移向客厅门口,果然,那里肃立着一个男子,一身短打扮,如武师然,那便是帅爷与盆梅一并送给将军爱妾的礼……众人或在大客厅中,用留声机伴奏,跳西式交谊舞;或在小客厅中,由招来的女伶唱大鼓书为“背景音”,分为几桌搓麻将……凤梅两边应酬,颇为开心;在大客厅里,有女客问起凤梅“琴练得怎么样了?”凤梅说:“不怎么样!”众女客遂要求她当场示技,她坚辞:“你们非听,就让荷生按绍你们听!”通过客厅一隅两女客窃语,我们可知荷生就是那个管家,是个中年男人,不仅能理家管事,更精通琴棋书画,又不仅通国学,兼能弄几样西洋玩意儿,如奏风琴。风琴跟钢琴不同,钢琴要击键,风琴讲究按键;将军经常不在家,用这样一个男管家,能放心吗?据说他是将军正配的表亲,对将军和他表妹——即将军正配——极为忠诚……凤梅招呼管家:“荷生!荷生!”要他来按风琴,荷生不知何处去……
    ……荷生带那花把式去花棚边的小屋,跟他说:“帅爷想得真周到,我们的花把式死了半年了,你看我们这府里,如今哪儿还有像样的鲜花——是帅爷今儿个让你们拿来那么多盆梅,这才有了点活气儿……”荷生带花把式在花棚里转悠,花棚里一派破败景象。花把式说:“其实,我最拿手的,是养盆荷!到六月里,您就等着看吧!”荷生便说:“府里下人,都叫我荷爷……”花把式作揖道歉:“冒犯荷爷,恕罪!”荷生笑谅:“不碍不碍,你果然能养好盆荷,倒是我的吉利……我们怎么称呼你好呢?”花把式说:“你们如懒得赐名,就叫我旺哥吧……”荷生摇头:“不妥不妥……你来此府,怎么敢妄自称哥?”……
    ……凤梅给客人们按风琴,奏一曲《凤衔悔》,客问:谁谱的曲子?这么中听!凤梅笑而不答……
    ……在三楼,将军正配的佛堂,荷生正告诉他帅爷送来花儿匠的事,正配显然比将军要大许多,一副枯木死灰的模样;楼下的《凤衔梅》旋律隐约可闻……
    ……客散灯阑,卧室里,凤梅正欲与将军求欢,忽来电话,是帅爷急招,没想到突发战事,将军必须出发。凤梅大失所望……将军穿衣,恢复戎装,凤梅由怨生恨,由恨生怒,大发作……最后,将那盆摆进卧室的凤形红梅掼出了窗外……
    ……冬去春来,鲜花不仅开放于棚中,亦不仅以盆栽陈列于室中,满院春色,春光撩人,然而将军却被困于战区,不得归来。正配倒无动于衷,仍是每日吃斋念佛,凤梅怎耐得寂寞?……一日,凤梅又要外出,荷生劝阻不成,只好再派马夫丫头,陪她出去;凤梅不要他跟去,说:“让人看见,算怎么回事儿?还当我是你老婆呢!”荷生笑说:“要去的都是熟地方,谁不知道我是大管家荷爷?……”凤梅说:“今儿个我非去个生地方!”……他们上了车,那是一种仿西洋式样的弹簧马车,凤梅和丫头坐进车内,马车夫在车前驭马,荷生便坐在车后的一个倒座上,与车内的凤梅等脊背隔壁相对……车行街上,凤梅从车的前窗中指示车夫:“甭去大栅栏!给我拉天桥去!”车夫答曰:“没荷爷示下,小的不敢妄改路径。”凤梅大怒:“我是你主子,还是荷爷是你主子?我们俩谁个儿大?!给我往天桥拉!”车夫为难,车停道旁,荷生跳下,趋前质问:“怎么一回事儿?”于是凤梅爽性推开车门,跟他大吵:“我为什么老让你管着?!”……
    ……马车竟到了天桥,在天桥一隅,凤梅观看拉洋片时,被偷去了手包;荷生苦劝,不听,凤梅又偏去看拉大弓表演,在那里,遇到流氓动手动脚,这才感到此处确非善地。荷生斥退流氓,流氓弃凤梅而猥亵丫头。丫头哭叫,荷生不得不亮出将军府身份,但人群大乱,围观起哄者甚众,正当危机之时,忽有壮士大喝,挺身解围。流氓一见,顿时鼠窜,荷生定睛一看,大惊:“怎么是你?!”原来那是花把式旺哥……
    ……凤梅和丫头狼狈地坐在马车里,马车驶离天桥……但马车过大栅栏时,凤梅却要马车拐进:“去瑞蚨祥!”荷生跳下车,气急败坏,要凤梅回家,并命车夫不得违令,凤梅却主动跳下了车,丫头不得不跟着跳下,凤梅命令丫头:“跟着我!咱们自己走进去!”扭头便往街里走……
    ……荷生不得不跟着凤梅与丫头来到瑞蚨祥绸布店……店主奉迎着,荷生跟他很熟,说,路上颠了车,太太要整整容……来到一间极精致的接待室,丫头与店中仆妇伺候凤梅洗手匀面……趁店中人都不在跟前的空当,荷生劝诫凤梅:“咱们将军不爱施威,私宅不设副官、勤务兵,您出来显不出个军威……既如此,咱们更应谨慎从事……”凤梅尖刻地说:“少给他圆谎!咱们心里都明白,那是怕他不在的时候,我恋上副官,要么拿勤务兵解闷儿!……也怪了,他就不怕你……我也是看见你就起腻……我算是当上尼姑了!”荷生说:“您这话罪过了!”凤梅先瞪眼:“那怎么着?”又斜眼一笑:“哼,我今儿个还真要罪过到底了……”店主引领伙计送来若干绸缎样品,凤梅漫不经心地挑选着:“先一样来一匹,明儿个送到就成!”……
    ……出了接待室,在店堂里,店主陪着他们,遇到若于熟人,相互招呼着……凤梅忽然挽起荷生胳膊,很亲热的样子,荷生大惊,店主与众熟人亦大觉意外,凤梅却朗声说:“我算是终生有靠啦!去哪儿也离不了你哟!”……
    ……三楼佛堂中,荷生向表姐汇报凤梅的反常行为,将军正配谅解地说:“你我之辈,当然难懂……不过,他一去就这么久,音信模糊,你细想想,凤梅那么个妖精,她怎么打熬得住?连个垫背的都找不着!唉,花心痒痛啊……阿弥陀佛!……”
    ……二楼卧室中,凤梅从床上跳起,春心荡漾而无可排解,跑到窗前,猛推窗扉,窗外树影婆娑、花径迷离……她忽然转身披上大披风,跑下楼去……
    ……荷生去往花棚,旺哥不在所住的小屋,遂进大棚寻找旺哥……惊讶地看到,旺哥拿着大顶,在花盆间倒立行走……旺哥恢复直立,趋前问候,他上身光着膀子,荷生先责他“成何体统”!旺哥解释,因为这花棚里生着地炕,“您多呆会子也穿不住衣服”,再,拿着大顶巡视盆中植株,是他的习惯,这样能看清花盆中的根须是否健康……荷生问他:“你今儿个怎么跑天桥去了?你出府怎么没跟我告过假?”旺哥解释说:“实在是因为今天一早倒完几十个盆。这左膀子后头酸痛得狠……我是去找您告假,怎奈您已经陪太太出去了……我这是老毛病了,每犯,哪个大药铺的膏药也不顶用,必得到天桥,从大狗熊的摊上求,贴了方好,这不,午巴晌贴的,现在已经没事儿了……”转动身子让荷生看,左肩后果然贴着一帖膏药……荷生手指触到旺哥皮肤,不禁说:“怎么你身上这么凉?”旺哥笑说:“火力壮的人,身子反比常人凉不是!”荷生已热得满头大汗,揩汗说:“这儿我没法子呆,快跟我出去!”旺哥这才找褂子披……
    ……荷生和旺哥出了花棚,夜空中传来风琴的声音……
    ……空荡荡的大客厅中,凤梅睡衣外罩着大斗篷,坐在风琴前,如痴如醉地奏出《凤衔梅》的旋律……
    ……佳音频传,帅爷一方终于大胜。将军就要回来了……在预定到家的那一天,荷生让旺哥在楼前用一品红、串红、鸡冠花、大丽花等堆出了一个庆功的花山,又在大小客厅及走廊中布置了多种盆花,凤梅对旺哥培植出的英国五彩月季甚为满意……餐厅中,按凤梅的意思,布置出了西餐格局……但是在预定时间,到达的并不是将军而是将军派来的副官,称将军因故改在明日此时归来,“铁定归来”……凤梅怨怒无处发泄,喝斥丫头,责骂仆妇……她回到卧室,看到一盆倒挂金钟,嚷道:“是些什么钟?!一点儿都不准时!”捧起来就往窗外扔,没想到旺哥恰从楼下过,竟一把接住了那盆花,凤梅俯望,先是惊奇,然后仰颈大笑……
    ……入夜,凤梅孤身难眠……
    ……月黑风高,凤梅穿好衣服,蹑手蹑脚,走出那座楼……她来到院中一隅的平房前,叩一扇门,门内警惕地问:“谁?”……门刚开成一条缝,她便闪了进去……
    ……那是荷生住的地方,荷生大惊,凤梅搂住荷生,抖动如风中树叶,狂乱地说:“我不行了,不行了……救救我,救救我!……我熬不过今晚上了!……我这是受的什么罪啊!……”荷生坚决地把她从身上剥离开,扶她到一把椅子上坐下,倒了一杯热水给她……凤梅捂着脸啜泣起来,荷生坐到她对面,一反常态,不是责怪,而是同情地说:“我能懂,能懂……你的苦处……你静一静,静一静……静一静,细想想,你就不糊涂了……将军是真疼爱你,你也是真爱咱们将军的啊……明儿个就回来了呀,你怎么能糊涂呢?……”凤梅喝着杯中水,忽然很是自惭形秽,很是感动,泪流满面地说:“我知道我这是下贱……可我没办法,没办法,真的没办法……我是爱他,他要把我怎么着,都成!可你替我想想,他总这么样,回来能呆几天?就算明儿个他回来,这回就常留了吗?……我总这么一个人,凄凄苦苦地守在这么个空楼里,怎么算个了?……我但凡有点能耐,早逃出去了!……天天在我眼前晃来晃去的男人,就是你一个啊!……你怎么就不爱我呢?偷偷地,也不?……我怎么就总爱你爱不起来呢?你教我按风琴,是你启发了我,把一个现成的曲子改头换面,谱成了《凤衔梅》……可这曲子好酸好苦啊!这曲子光让我自爱,不能填满我求男子情爱的欲壑!……没办法,我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所以,我要你——就算我们没有爱,至少,你是个男人,我是个女人——挺年轻、挺漂亮、挺风骚的女人,是不?那……为什么我们,两个寂寞的孤鬼,不能上床睡睡觉?为什么?!……”凤梅说着又站了起来,荷生赶忙也跳起来,躲开她,连连摆手说:“那是不可能的!那不行!……实跟你说,我可并没感到寂寞!……你快回去吧!你回去!……你放心,今晚的事,我跟谁也不漏……”窗外忽然有响动,荷生和凤梅都悚然地凝在那里,侧耳细听……有猫叫,凤梅释然……凤梅恨了荷生几眼……荷生将她轻轻推出了门……凤梅往楼里而去……
    ……荷生披衣出屋,仔细地四面观望,又仔细地侧耳谛听,月高风静……
    ……荷生蹑手蹑脚巡视到花棚外,隔着玻璃,他朝里面望……花棚里,挂着一盏马灯,光焰微弱……旺哥光着脚丫,光着膀子,拿着大顶,在花盆间移动着……
    ……翌日,将军凯旋而归……是夜,卧室中,凤梅发狂地与将军变换各种姿势交合,不时发出畅快的叫床声……
    ……将军在超级享用中,不禁问:“肉头儿……你就不能省着点吗?……我到底大你一半岁数,加上军马劳顿……我倒愿意,留些个劲头明儿,后儿,再细细享受呢!这回我一连要呆十天呢!……”……凤梅大动之后,揪着将军头发,发狠地说:“你们男人啊!你们一点也不懂得女人!”将军搂住她说:“怎么了,乖?……”凤梅忽然跳下床,给将军一个脊背,又忽然猛转身,竟是泪流满面,她说:“……我,不是明儿个,就是后儿个,就要来月经了……”将军愕然……
    ……将军又将出发,忽然正配派丫环来,急请他去一下……将军上到三楼,正配满脸惊惶,告诉他,忽然发现室中保险柜里,少了一样东西……原来将军虽与正配早绝床第之事,却一直尊为大姐,在重要的关键大事上,往往极言听计从……他们二人在这一场戏中的对话,让观众意识到,他们当年的结合,是一种利益交换。当年正配的父亲,即将军的岳父,灭了一个土匪团化缴获了土匪头子的金印,收编了该团伙,壮大了势力,临死前招赘下他这个女婿,才使他投靠帅爷时,具有自己的一方实力……他娶凤梅为姨太太后,虽情爱甚笃,重要的东西,却仍由正配保管……不想从未发生过的事,居然出现:保险箱中丢失了若干首饰,与那秘藏的金印!丢首饰事小,丢金印事大!……在这场戏里,将军正配显示出她的性格棱角,她对将军说:“只有荷生知道保险箱的密码,可荷生我给他担保!凤梅在我眼里是个妖精,可这金印失窃,与她无关!至于我身边的丫头仆妇,不能不疑,却也难寻蛛丝马迹……”将军问:“那会是谁呢?”正配便指出:“花把式旺哥甚有嫌疑!一是,前天他曾上楼,送来一盆刚好开花的佛兰;二是听荷生说过,曾在天桥见到过他,他去前也未曾告过假……”将军便欲立刻招来旺哥拷问,正配老谋深算地说:“这个旺哥听说会些子功夫,身手不凡,不能大意。所以,应当多派副官、马弁,趁他不备,先行擒拿;但审问时,应只留荷生在旁,因为金印的存在,不能外泄!”……将军转身要去下令,她又唤住将军,压低声音说:“此人系帅爷所赠啊!”将军惊问:“那又怎么样?”她转身到佛像前,闭目捻珠,说:“你忘啦?当年才投帅爷的时候,帅爷问过啊——你岳丈,可传给你一方金印啦?”……将军耸眉鼓睛……
    ……将军派副官和马弁去花棚捉拿旺哥,旺哥反抗,有一番武打,花棚里玻璃粉碎、花残叶落,旺哥的身手确实矫捷凌厉,但毕竟寡不敌众,终被擒拿……旺哥被他们带出花棚,一路挣扎,高呼:“我犯了何罪?凭什么抓我?”……抓他的人怕他挣脱,带到庭院中后,便将他捆绑到了楼侧的灯柱上……
    ……将军与荷生来到旺哥面前;将军坐到一把椅子上,荷生立于一旁;将军挥手让副官等走开;旺哥上身赤裸,露出一身腱子肉……
    ……将军先好声好气地问旺哥,你姓甚名谁呀?籍贯何处呀?家中有谁呀?跟哪儿学的这养花的手艺呀?又拜的哪个门子的武师呀?……旺哥答了几句便愤怒地反问:“我有何罪?先给我松了绑再说!”……
    ……三楼上,将军正配手捻佛珠,站在廊檐下朝下望;二楼,凤梅亦闻声出来,手持一柄团扇,在廊中朝下望……
    ……将军虽是坐姿,却是腰离椅背,挺直身板,腰佩长剑,手持马鞭,一脸肃然地说:“我今天午后便要开拔,没有时间跟你绕弯子,咱们直人直话:三楼上大太太丢了首饰,里头还有一样是特别的……这府里,惟你嫌疑最大……因知你有武功,所以不得不对你来个出其不意、以多胜少……你实说吧,可是你所为?你若承认,交出所盗,誓不再为,我一定既往不咎,你照样给我养花;你若抵赖,那就休怪我无情了!”……
    ……旺哥反驳申辩:“诬我偷盗,证据何在?我如偷了太太首饰,一定早已逃走,岂有还在花棚里弄花的道理?你残害忠良,于心何忍?”……
    ……将军大怒:“首饰定在你处!现在我未开拔,副官、马弁守门围府,你出入显眼,自然是先佯装弄花,等我一开拔,府中空虚,门禁松弛,那时你不溜才怪!”……
    ……旺哥反斥将军:“亏你还是将军!竟满肚子的鸡杂狗碎!你搜出真赃来,再给我定罪不迟。怎么能以你小人之心,度我君子之腹!实对你说,莫说是你那老婆的金银珠宝,就是你这整府的家财,加上你这将军的官位,在我眼里,粪土罢了!”……
    ……将军腾地跃起,挥鞭狠抽了旺哥几下……忽然发现一旁的荷生竟始终一言不发,迁怒于他,喝道:“荷生!你怎么回事儿?给我细细拷问!”……
    ……荷生与旺哥对视……荷生问:“旺哥……是你干的吗?是你……你就认了吧!硬挺着,是没用的!……”将军嫌他一点没有威严气势,斥道:“我是让你跟他协商吗?我是让你拷问!”把鞭子塞到他手里:“给我抽!”
    ……旺哥与荷生对视,荷生持鞭的手哆嗦着……将军怒吼:“抽!给我狠抽!”……荷生对将军说:“我……我……还没打过下人……”将军逼近他:“那就从今儿个打起!怎么,难道是你跟他合伙干的好事?!你今天怎么了?不听我的啦?”……
    ……荷生抽了旺哥几下,旺哥挺身承受……将军嫌荷生不狠,大叫:“使劲儿!给我抽出讨饶的声气来!”……荷生突然摇动腰身,发狠地抽打起旺哥来,旺哥却紧闭双唇,双眼甚至是含笑地望定荷生……
    ……旺哥的倔强,进一步激怒了将军,他一把推开了荷生,拔出佩剑,用剑尖划着旺哥鼓凸的胸脯,立刻皮开肉绽,创口中溢出鲜血……荷生呆立一旁……旺哥却依然一声不吭……
    ……三楼回廊上,正配闭眼念佛,手捻佛珠……
    ……二楼回廊上,凤梅用齿尖啃着团扇,赞叹道:“这才算条汉子啊!”……
    ……忽然两个仆妇带来一个捆住的丫头,趋前,将丫头推地跪下……为首的一个仆妇报告说:“老爷,荷爷……我们奉太太之命,搜了厨房和下房……现从她的肚兜里,搜出了这包东西……”荷生忙接过,打开,递给将军……打开的手帕里,是些首饰……将军拈出一样,恰是金印……在强刺激中,将军不由分说,举剑朝那跪地的丫头刺去……而荷生忍不住过去用衣袖为旺哥的胸脯揩血,说:“冤枉你了……”
    ……花开花落……群燕翔舞于楼顶之上……月圆月缺……夏天到了……凤梅一人闲闲地走过庭院,庭院中陈列着一些盆荷,都已抽叶含苞,只是尚未有开花的……凤梅来到花棚附近,草坪上,旺哥一身短打扮,正练武术,是器械功,使用的是三截棍……凤梅坐到一张长椅上观看……
    ……旺哥收式完成后,趋前行抱拳礼:“太太!”……凤梅说:“啊,现在我们将军对你是万分信任啦……连刀枪棍棒都敢让你舞啊!这就叫‘不打不相识’嘛!……”她让旺哥坐长椅另一边,旺哥说:“不敢!……有话您吩咐……”凤梅命令:“让你坐哪儿你就坐哪儿!为什么不听招呼?”旺哥就离她尽量远地坐下了……凤梅说:“我们将军那么摧残你,你竟然还留在这儿!要是我,早走了!不能明辞,那就暗逃!你告诉我,我们这儿有什么让你留恋的?”旺哥说:“实话实说,让我留下的,是这个花棚……如今能有这么个大花棚,进花种花苗花肥花土花盆花砧木又不惜价,能让我们花把式这一行过足瘾的地方,不多了……”凤梅吃惊:“为这个,就值得挨了臭揍还留下?……你不是武艺也好吗?光这一身武艺,也够你满世界混事由了!”旺哥微笑,无可再答……凤梅说:“将军在你胸脯上划拉的血口子,好利落了吗?”旺哥答:“长好了,没事儿!”凤梅说:“真的吗?留下大疤瘌了吧?……你解开衣服,我看看!”旺哥颇吃惊,为难……凤梅嗔怪:“主子下了命令,你还要她等着你慢条斯理的吗?”旺哥犹豫……
    ……将军正配和荷生也在庭院里散步……他们站在一盆荷花前……那大太太望着新蹿出的荷叶说:“可怜见的……好娇弱……我看明年别再在盆里养了,凿个荷花池吧!”……荷生望见了远处长椅上的凤梅和旺哥,满面警惕……
    ……旺哥解开了衣服,露出结实的胸膛……凤梅用纤纤玉指抚摩着那胸上的伤痕,不由赞叹:“好一条汉子!那天我在楼上,都看见这满胸的血了……你居然一声不吭!”……
    ……荷生欲往花棚那边,大太太却对他说:“跟我去厨房吧……这几天新厨子的素斋饭一点不对我口味,咱们拿出点威严来,跟他当面再说清我的要求,要么他小心伺候,要么让他走人!……你看什么啦?”荷生掩饰:“没什么……一对蝴蝶儿……刚飞过去……咱们去厨房吧!”……
    ……旺哥扣衣服纽袢,凤梅竟有点恋恋不舍,旺哥坚决地都扣拢了……凤梅说:“你给我培养的那盆《凤衔梅》,长得怎么样了?带我进棚里看看!”旺哥答:“就快成形了……过两天我就给您搬过去,您天天赏……”凤梅坚持要先看,旺哥不想让她进花棚去,说:“要不,我给您练套拳看吧?”凤梅说:“拳等一会儿看,先看盆景!”……
    ……荷生把大太太送上楼,赶紧往花棚这边来……半道上有仆妇向他请示,他不得不急急指示……
    ……花棚中,《凤衔梅》盆景前,是一株三角梅,主体弯成了凤凰状,“凤嘴”处恰好开出一串紫红的三角梅……凤梅惊叹:“太好了!”旺哥随口答道:“承您夸奖!”凤梅猛然扑到旺哥怀中,将他拦腰搂住,吻他的脖颈,迷乱地说:“这……才是……真的凤衔梅……真的真的……”旺哥推开她,正色道:“太太!您这样,不光将军不容,我也不容!”凤梅用拳头擂他的胸:“为什么为什么?……我爱你……爱是无罪的!……”……
    ……传来荷生的唤声:“旺哥!旺哥!”……
    ……旺哥迎上去:“在这儿啦!”……走到荷生面前:“荷爷!……太太来检查那盆《凤衔梅》啦……”
    ……凤梅气急败坏地把那三角梅做的盆景推倒:“难看!什么东西!”……她气冲冲地跑出了花棚……荷生与旺哥面面相觑……
    ……夜,凤梅一人在大客厅中,她不用电灯,点上许多的烛台,烦闷地坐在风琴前,狠踩踏板,狂按琴键,奏《凤衔梅》……琴音越来越怪,最后竟犹如鬼哭狼嚎……终于,她跳起来,拿起一把斧头,猛劈风琴……门口,冲进了还没扣完大褂衣扣的荷生……
    ……次日清晨,大太太在楼前上马车……凤梅忽然也走出来,招呼:“荷生!给我也备车!我随姐姐一块去庙里烧香!”……
    ……庙里,佛堂中,凤梅虔诚地双手合十,苦苦念佛……香烟缭绕中,可见她泪挂双颊……她的灵魂,在焦灼中渴求着安宁,在纵欲与敛欲的交迫中挣扎……
    ……寺庙一隅,松林中,凤梅与大太太并肩缓行……大太太蔼然地对她说:“凤梅,我明白你……你不要怪他……他混事由也不容易,不去打仗,不到场面上应付,怎么往上发展?……我知道,你也猜出来了——他外头还有窝儿,窝儿里还有凤啊燕啊香啊玉啊的……这是他这样的男人的常情!可你要明白,这个你要懂,他还是把咱们这儿,当正经的家!……守守空房算得了什么?他一回来,头一桩事,不就是搂你香你?……你替我想想,他回家来了,我房还不是空的?……这都是命!神佛要这样,我们只能认命!……你细想想,你命不赖啊!比我是强多了!你要是能生下个一男半女的,你就更厉害了!……你那个欲望,强到那个份儿上,不是我踩咕你,你那不成了窑姐儿的心思了?别嫌我话难听……你是中了邪啦!……今儿个你能来烧香破邪,也算你的造化……”一贯桀骜不驯的凤梅,竟低下了头来……
    ……明媚的夏日,凤梅请来了许多的女眷,在庭院中赏盆荷……众女眷发现,大太太与凤梅竟一同出面做东;亲如姊妹地招待大家,都不禁窃语称奇……
    ……各色盆荷争奇斗艳,或艳红,或嫩粉,或纯白……睡莲中亦有奶黄的……
    ……凤梅招呼大家吃庭院中的烧烤自助餐……大太太辞曰:“我是吃斋的……阿弥陀佛……闻不得这些气味,罪过罪过……恕我不奉陪了……”凤梅笑吟吟地对她说:“姐姐且上楼歇息,这里自有我照应……”
    ……众人皆欢……客厅中,或跳舞,或打牌……回廊里,或逗鸟,或闲谈……凤梅蝴蝶般飞舞其间,心情大畅……
    ……三楼,大太太佛堂,她对荷生说:“……想是我的虔诚,感动了神佛……没想到凤梅简直变了一个人!……”荷生说:“是呀……她跟我说,她想透了,人生的乐趣,本来很多,不应自寻烦恼,倒是应该自己找乐!……你看,这样不是挺好的吗?反正,我们又不缺钱,她要办开销更大的仕女聚会,我也能给她安排……将军回来,一定大喜过望!……”丫头来说:“太太请荷爷下去,说要荷爷教她弹琴呢!”荷生与大太太相对一笑,荷生说:“就去!”……
    ……大客厅中,若干女客围在琴边,问凤梅:“风琴呢?”凤梅说:“风琴哪有这钢琴好听!如今不再时兴风琴啦!……可这钢琴比风琴难弹多啦……”见荷生一下楼,她爽朗地招呼:“荷生!快来!给我们示范一曲!”……
    ……荷生先试了试琴,一组琶音后,便缓缓地奏出了《凤衔梅》的旋律……
    ……花棚中,旺哥拿着大顶,巡视在花盆间,听见传来的琴音,感到不同以往,他正立过来,侧耳聆听……
    ……一曲未完,凤梅伸手弄乱了琴键,说:“不要这个,弹别的!”……
    ……将军副官走进客厅,趋前报告:“将军今晚拐到通州巡视,明天一早到家!”凤梅大喜,推开荷生,坐到琴凳上,弹起了欢快的练习曲,众宾客不等曲终便鼓起了掌来……
    ……入夜,凤梅在楼门口送客,脸上充满幸福感……“您走好!”“再来啊!”……
    ……掉雨点了,凤梅与荷生回到客厅……仆妇走净后,凤梅对荷生说:“谢你了!真的,谢谢!”荷生:“谢什么?”凤梅:“谢你所做的一切……特别是……那一晚……我荒唐地闯到你屋里……你拒绝了我……谢谢,谢谢你的拒绝……是的,你真跟那些荷花一样……出于污泥而不染!难怪将军信任你!……你让我懂得了,除了情欲,生活中还有许许多多值得我们追求、享受的东西……还有那天,我从楼上都看见了,将军错怪了旺哥,逼你鞭打他,你的不忍之心,在好多的小地方都表现了出来,让人感动……真的,为什么权势、金钱、美色,都不能让你失去一颗善心,一颗干干净净、透明的心啊!……你脸红了?你别害臊,我说的,都是真心话……你明白吗?从今,我不是要爱你,而是要敬你!……你愿意跟我握手吗?就像大哥哥跟小妹妹那样地,握手……”荷生和她握手,很不好意思的样子……凤梅跟他道晚安,款款地上楼去了……荷生望着她的背影,似颇感动……
    ……夜,风雨渐大,盆荷的花叶在风雨中摇曳……
    ……电光闪烁,凤梅在雷声中惊醒……忽然她感到电光中,窗外有怪影闪过,她跳下床,到窗前厉声问:“谁?什么人?”……她惊恐地去挂电话,挂给荷生:“荷生!荷生!”没有回应……她脱下睡袍,穿上衣衫,拿上手电筒,走出卧室,到旁边丫头睡的屋子里,唤着丫头的名字:“小红!小红!”……她用手电照小红的床铺,被乱枕斜,竟无人影……暴雨如注,她回身取出雨衣,登上雨鞋,打着手电,下楼而去……
    ……凤梅来到荷生住处,用力敲门……无人回应……她对门内喊:“荷生!荷生!……出事了!有贼!……快让旺哥出来……让旺哥抓贼,保咱们平安啦!……”……
    ……闪电中,凤梅回望楼宇,确有贼影在三楼回廊中闪动……她陷入极度的恐怖之中……她继续敲门,门仍未开……惶急中她决定直接去叫旺哥……
    ……大雨滂沱,雷声隆隆……凤梅磕磕绊绊奔往花棚边旺哥的住处……旺哥住的小屋,门边窗户露出昏黄的灯光,凤梅看见,脸上现出欣慰的表情……
    ……凤梅跌跌撞撞地挣扎到了旺哥的小屋前,她嘶哑地呼唤着:“旺哥……抓贼呀……”但雨声轰然,毫无效应……她敲门时,雷声大作,亦无作用……她把脸凑到窗玻璃上,看旺哥是不是也睡死过去……
    ……凤梅看到了什么?她脸上先是极度惊诧,后是极度恐怖,再后是极度迷乱,再后是极度疯狂……
    ……在那小屋里,旺哥自愿地让人绑在柱子上……那用马鞭抽打他的人,抽完了,扑上去,搂住他,如醉如痴地亲吻他那带伤的胸膛……当亲吻到他嘴唇时,旺哥也狂热地回应……两个人,都赤裸着身体……那虐待并亲吻旺哥的,不是别人,正是荷生!……
    ……凤梅手中的手电筒掉在了地上……她倒退着离开那间小屋……在一个惊雷中她回过身来,仰天狂笑……
    ……闪电中,三楼回廊中的贼影清晰可见……
    ……三楼,惊醒的仆妇被一双手扼住了喉咙……大太太刚从床上坐起,一个麻袋已套住了她,随即一双手按倒她,用枕头将她闷死……
    ……凤梅癫狂地往楼里跑,半路遇到盆荷,她先是扯拔花叶,后用力地将其扳倒,一盆又一盆……
    ……三楼,一双手麻利地开启了保险箱……掏出所有东西……闪电中,那颗金印分明地呈现出来……
    ……凤梅狞笑着,用蜡烛在客厅中纵火……窗帘、沙发、桌布相继被点燃,火舌迅速蔓延开来……凤梅坐到钢琴的,疯狂地击键……
    ……三楼也有人纵火,火焰与烟雾冒出门窗,因为有回廊,雨水并不能及时浇熄那火势……
    ……一幅怪异的景象:大雨急骤,那座中西合璧的楼宇却被内部的狂焰照耀得恍若恐龙的骨架……这时电影声带却没有了风雨雷电的声音,只有清丽的钢琴曲《凤衔梅》,并很快变为了有庞大的交响乐队伴奏的钢琴协奏曲……
    剧终
    22
    这座越来越趋国际化的都会,如今有了夜生活。出现了若干极为豪华的俱乐部与夜总会,你只要有钱,可以从傍晚便进去消磨。一般是先到餐厅去用餐,最时髦的是潮州菜和韩国烧烤,或许还有西餐;用完餐多半到夜总会看演出,演出的很大一块必是时装表演,不至于搞笨拙的“三点式”泳装,所穿的种种新潮衣装多半都很有“文化意蕴”,但大腿多半会很充分地得到展示,上装会很透很露,时装小姐会一直深入到看客的沙发前来,冷面停留,再傲然转身,再猫步远去……从夜总会出来,有的就去KTV包房卡拉OK,等洋酒喝得微醺乃至烂醉了,则去洗澡;也有先洗澡再卡拉OK的。洗澡一般是先药浴、喷泉浴再桑拿浴再淋浴;浴后多半要进按摩室,据说异性按摩已然给予“平反”,故可在其中充分享受来自异性之手的柔美呵护……按摩完有去休息室在皮躺椅上小寐的,有去打台球或去玩电子麻将或电子桥牌的;到零点以后,则陆续去吃宵夜……大约凌晨三、四点钟,才回家睡觉。据说一夜中“全活”的消费,在一万二千元人民币左右。
    是些什么人在这样的场所中消费呢?这样的人究竟有多少呢?如果说只是“极少数”,那为什么这类的场所数量增加得这样快,而且一个更比一个豪华气派呢?法国巴黎,豪华俱乐部不也就“红磨坊”“丽多”那么两、三家吗?这座中国都城高档通宵娱乐场所的滋生却颇有点“雨后春笋”的架式……
    他不能认知这种现实。
    他也不能认知从《栖凤楼》这个电影剧本里所读到的非现实。
    可是,他憬悟,那些豪华的一夜消费下来上万元的俱乐部所构成的现实,与这即将拍成的电影《栖凤楼》里所展现的非现实,却“本是同根生”,而且,不但不“相煎”,倒是互为补充,相映成趣的!
    ……他双手插进裤兜,行走在空旷的大街上,心里仿佛横梗着一个异物。也许那异物不该横梗在心里,而应该吞落在胃中——他到头来有能力将它消化?
    ……他知道,向祝羽亮他们询问:这个故事究竟发生在哪一年?那军阀究竟是哪儿的军阀?……以及:那时候的北京宅院会有那样一些景观吗?里面的生活、民俗、人际关系的细节,有根据吗?人物对话里使用的若干语汇,难道不是有点太“现代”了吗?……特别是:难道说,到头来人的生存状态,就是那样地“性而上”吗?……都必将遭到嗤鼻;他能想见,不仅祝羽亮,便是卢仙娣,也能“正告”他:艺术就是艺术,艺术不仅不必镜面式地反映现实,也不必——更不可能——再现历史;艺术展示人生,人的存在,人的欲望,以超越政治、社会的诠释角度,深入到生命本体的内核,方属上品……
    ……远处,一个娱乐城的霓虹灯闪烁着扫描式的白光,并有绿光构成的翅膀在扇动,但近处包围着他的,却是晦暗、寂静与凄清……那样的夜生活,不属于最广大的普通市民……是的,今后在远处,也可能会有一部叫《栖凤楼》的影片,在一个金发碧眼为主的参与者聚集的电影节上,获得某个奖项(最佳女主角奖?),但这边的普通市民,或者根本无缘看到,或者终于看到,却并不能体味出其中三昧……
    ……如果,这部电影不是偏偏选取了他所熟悉——不仅是熟悉,而是,一部分生命已经寄寓其中的那个院落,那座中西合璧的旧楼——来作为实景拍摄,他的思绪,也许便不至于这样地摇曳波动、翻腾激荡吧?……
    ……砰砰砰……霍木匠挥锤敲钉……窗上的木条……霍木匠胳膊上隆起的肌肉……使劲前伸的双唇……在那响声之下,在那临时监狱里,每一个肉体的深层奥秘,到头来都是凤梅式勃动的欲望,以及荷生式隐蔽而怪诞的宣泄吗?……
    夜凉袭人。他竖起了外套的领子。不知不觉地加快了步伐。忽然自惊:我这是往哪儿走呢?我要往哪儿去?……
    他脸上浮出了一个微笑:不过是,读完了一个电影剧本,一个商业电影剧本,一个希图打进西方电影节和发行网络的电影的蓝本,一个跨国资本操纵下的电影生产的头一个脚印……
    何必那样认真?那样较真儿?那样牵心挂肺?那样必欲消化?
    ……但是,当他拐到另一条街上时,他仍旧不能完全拂去心上的阴影。
    在僻静的街道上,偶尔驶过一辆小汽车,多半会是出租车,奇怪的是出租车里多半还坐着乘客——他想不出这时候坐出租车的会是些什么人……
    一辆公安部门的巡逻吉普不紧不慢地从他身边驶过。开头他没有在意。但是,后来他发现,那辆吉普车在驶离他几十米后放慢了速度,甚至一度停了下来……不过,警察并没有跳下车来……再后来吉普车朝前开走了……
    ……他在便道边上往前走,他发现前面马路上,靠着马路边,有一个移动的人影;显然公安巡逻车里的警察一度注意观察了这个人,不过,大概终于认为构不成问题,所以就没下车干预……这会是个什么人呢?
    那人渐渐近了……在路灯的光照下,那个逼近的人忽然呈现得很清楚,但一瞥之中,把他吓了一大跳——鬼?!
    那是一个向他移来的背影!
    几秒钟后,他才惊魂稍定。他看明白了,那是一个在马路上倒退行走的人……啊,是的,记得前些时在什么报纸上看到过,说是哪国有个什么人,用倒行的方式锻炼身体和意志,竟在公路上连续行走了十多公里,因此被载入了吉尼斯世界纪录……
    当那倒行者移动到他身边,并继续向他身后移动时,他不仅不再恐怖,而且,一瞥之中,倏地感觉到,有一种熟悉和亲切的因素袭来……他站住,扭回身,细看,那倒行者身材颀健,穿着一身深色的运动装,脚上是一双如今城市里很少见的布制靸鞋……倒行者头发丰茂,眉毛粗黑,眉棱突出,腭骨见角,鼻大唇厚……尤其那一双放射着咄咄冷光的眸子,仿佛是能将所有暗夜中的藏匿物全都自动吸入的“黑洞”……倘是别人,一接触那双眸子便很可能会不寒而栗,但他却由之做出了一个准确的判断,他不由得迎面跨步上前,惊呼热中肠——
    “林奇!”

《栖凤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