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69
    百盛购物中心比起赛特、燕莎、国贸、城乡、双安……等豪华型购物中心来说,地铁出口与其相连是一大优势。
    他如今在地面上不大坐公共汽电车了,打“的”已成家常便饭。可是他常常利用地铁。乘坐地铁虽然拥挤一点,可是十分快捷。百盛既然与地铁相连,也便成了他购买生活用品的常往之处。
    这些天他深居简出。他基本上是坐在那城内平房院的书房里,心里漾涌着写作的冲动,可是一旦坐到书桌前,他却又不能顺利地写下去……结果往往是又从书桌前移到书柜前,凭着一时的直觉抽出某本书来,坐到摇椅上,翻看起来……但最最后竟然多半是仰靠在床上,书掉到了地上,痴望着天花板……那脸盆里的水影折映到天花板上,幻化成许多的象征性符号,牵动着他许多或忧郁或狂放,或混沌或清澈的思绪……在那不觉时间推移的冥想中,他便睡着了……从一个或险恶至极或欢愉无度的梦中惊醒过来时,他便不仅感到身上寒冷,而且腹中饥肠辘辘……
    他懒得做饭,也不甘心总是吃方便面,于是他就往往走向街头觅食。这天因为还想买点东西,便乘地铁来到西长安街复兴门路口的百盛购物中心。
    他先乘电梯直奔顶层。那里有面积很大的“美食天地”,并且还有一隅卖现出炉的热面包,兼卖热饮。他便去自选了两个咖喱面包,要了一客热咖啡,找了个靠大玻璃窗的空桌,坐下来先解决肚皮的问题。
    他边吃边想:我的写作为什么总不顺利?是因为我没了生活积累?是由于我失却灵感?抑或是我总找不到一种最顺手的叙述方式?……都不是,的确都不是!……那是怎么回事?……
    他朝玻璃窗外望去。外面是复兴门立交桥。车水马龙,显示出社会生活急促的脉搏。对面不远处,几座新封顶的高层建筑进一步改变着这个都会的天际轮廓线。他贴紧玻璃窗俯望,则看到一个个具体而微的人,正进进出出于这栋购物中小……有两个人,一男一女,可能是两口子,不知为什么竟在这购物中心门口反目,揪揪打打,将手中的东西亦掼到了地上;然而从他们身边擦肩而过的人们竟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之劝解……也未必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那些人更可能是根本就并没意识到正在发生一场小小的冲突……人们虽然离得这样的近,却各自过着属于自己的生活……近了,又远了,远了,也许就再不会相遇了……这似乎极其无聊,也并非多么古怪的小小一幕,却忽然使他有一种憬悟!……
    是的,我明白了——他对自己说——我写不下去,是因为,我不能确定:究竟是“向内写”,还是“向外写”?……
    “向内写”,就是基本上只面对自己的心灵,或从个体生命的体验中,提炼记忆存储的精华……比如,砰砰砰,霍木匠挥锤钉窗,短胳膊上肌肉的律动,上下唇挤得紧紧的,前伸为一种怪异的神情……由此生发出种种情愫,可能包括沉痛的控诉,更应当饱含真挚的忏悔……或者连个人记忆也不必挖掘,而是任凭个人艺术趣味的游弋,营造出一个自我圆满的想象空间,比如祝羽亮正在做后期的那个《栖凤楼》……是的,“向内”,也许确是一种现时代的莫可抵御的创作潮流,具有某种无庸质疑的合理性,并且对创作者来说更具有妖娆的魅惑力……
    “向外写”,却是为自己设定了一种不仅要诠释自我,更要诠释自我所置身的环境,包括他人,包括种种目睹身受的社会群,包括与个体生命共时空的种种生态风情与相激相荡……这样,就或者要努力为一个时代的瞬间留下一份生动的记录,或者以变形的寓言手法为后人留下解读这个时代的一把钥匙……
    无论“向内”还是“向外”,他以为终极的追求应是探索人性……
    然而,究竟是“向内”还是“向外”?既“向内”又“向外”?这实在太难了!这恐怕是弃巧求拙的笨伯才会选择的荆棘之路……
    不知不觉地,他已经吞下了那两个面包。咖啡有点凉了,他小口地呷着。
    忽然有个人,端着托盘,坐到了他对面,招呼着他,对他露出整齐的白牙,笑着。
    他定神一看,是纪保安。
    “……您在这儿,出什么神啦?”
    “咳……我么……还不是在琢磨,我那小说,怎么个写法……”
    “您现在写的这本,什么题材?”
    “怎么说呢……不好说……个人记忆,加上某些他人记忆……当代众生相……总想探索:人性,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众生相?那一定好看!……里头有没有英雄?……我说的可不是‘高大全’那样的人物……我总希望在当代作家的书里,看到些激动人心的东西……”
    “现在人们的心,是很难让它激动的了……你在电视台的那个言论节目,有激动人心的效果吗?你跟我说老实话!……”
    “……那是,我虽然收到一些观众来信,可没谁说听了很激动,除了提意见的,多半是提问题希望下回给予解答的……我那毕竟不是文艺节目……小说什么的就不一样了,当然,我懂,小说也可以是各式各样的,有的小说它并不指望读者激动,作者冷静,他要读者也跟着他冷静……有的小说甚至是非理性非情感也非逻辑的,只是叙述方式上新颖奇特,游戏文字,引人惊奇而已……可我总觉得最该有的一种小说,还是能让人读了怦然心动的,不激动也感动,不感动也多少引出来一些个思索……”
    “有人会认为你是在坚持一种过了时的,古典的小说观……当然我是理解你的想法的……古典,也往往就是经典……用这样的标尺衡量……你的期望值够高的!……”
    “……也许,我这种期望不仅是太高,也太不合你们文坛的时宜……我总希望在小说里看到承载着崇高理想的英雄形象……”
    “……你要什么样的英雄?你奶奶那样的?……”
    “我要现时代的!”
    “如果写小说的他一时还没遇到那样的人物……”
    “那就想象一个出来!”
    “……啊,其实不必想象,有了……林奇!我们文坛上本来就有英雄啊!……”
    “谁?……哪个林奇?……”
    他便加以说明。纪保安没等他说完便说:“啊,他呀!知道知道……那算什么英雄!那是个怪人!”
    “可不少人,特别是年轻人,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
    纪保安笑说:“我也不老啊!我这样的年轻人也不会很少,我们心目里的英雄可不是这样的!……”
    “保尔·柯察金那样的?”
    “坦率地跟你说,也不是!”
    “也不是?”
    “……你以为我的思路,跟我爸一个样?……他们那一辈的,有不少都跟他一样,还没从苏联的模式里超越出来……这当然也难怪!……十月革命,阿芙乐尔号的一声炮响,当然了不起,开放出了灿烂的理想之花!奥斯特罗夫斯基写的那本小说,不但充溢着正义的激情,艺术上也是成功的!保尔·柯察金这个形象,他那为理想献身的精神,那坚强的意志超绝的毅力……不消说都是非常值得当代中国青年钦佩和学习的!……可是,我跟我爸他们的分歧就来了——我认为这本很好的书,保尔这个很不错的艺术形象,也是有明显的缺点的……这本小说里,显示出对市场经济、个人利益、民间空间的偏激批判与排斥,比如保尔对他哥哥的那种否定与批判,我以为就并不恰当……我这样说并不是苛求一位早已作古的残疾作家,更不是诋毁一本久负盛名的革命小说;我的意思是,面对苏联的解体,我们应当深思,苏联式的社会主义,其本身是否确实已包含着无法再支撑下去的消极因素?……我们现在所搞的,所维护的,都并不是苏联式的,保尔所参与的那种社会主义,对不对?何况时代已大大不同!……我们现在搞的是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所以我们现在没必要再把这本书当做教科书,而只能是当做参考书;保尔这个英雄形象也只能算是个精神上的正面参照物,而不能将其小说中的思想行为移到今天的中国进入操作……”
    “嗬,你这真是惊世骇俗之论!”
    “我自认真理在我——还不仅是我——跟你说,我的同志不敢说很多,却也不少——真理在我们手中!……是的,真理往往既不在极少数人手里,也不在绝大多数人手里,而是在一部分人手里!……不要总让苏联的解体像噩梦一样缠绕着自己!……”
    “你为什么总苏联苏联的?现在好像都要说‘前苏联’……”
    “我不采纳那个提法!没什么道理!苏联就是苏联!它解体了,也还是要称它为苏联嘛!就像苏联出现以后,我们称老托尔斯泰时代的那个国度,就说是俄罗斯,而用不着说‘前俄罗斯’!……你嘴上‘前苏联’‘前苏联’的,什么意思嘛!难道有个‘后苏联’吗?……比如《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本小说,说它是‘苏联小说’,准确得很嘛!说它是‘前苏联小说’,画蛇添足嘛!……你笑什么?”
    “请原谅……我不是讥笑……我只是觉得实在新鲜!……现在传媒里都是用‘前苏联’的提法啊……”
    “那也不是一概没有道理,但那只是一个特指,比如说到乌克兰,为了尊重历史,可以在某种情况下称它为‘前苏联成员’……我在我那个专题节目里,一般情况下就直呼苏联,比如我说‘苏联歌曲《卡秋莎》’而不加个‘前’字:苏联虽然解体了,它留下的艺术瑰宝却没必要随之连产生的时空都没个准确的归属了!好比我们说到欧洲历史上早已解体的普鲁士,普鲁士就是普鲁士,谁非说它是‘前普鲁士’呢?再好比我们说曹雪芹是清朝作家,这就够了,有必要说他是‘前清朝作家’吗?……”
    纪保安咄咄逼人的雄辩,多少有点挫伤他的自尊……他不禁说:“没想到真正的新潮人物在这儿呢!卢仙娣、野丁之流真是相形见绌了!……”
    纪保安继续振振有词地议论说:“……我们确实正在开创非常新鲜的事业!我们正在进行制度创新!中国,将向全人类昭示:它既不走苏联那走了七十多年走不下去的路,更决不走西方那条路!其实中国几十年来的发展过程里,只有很短一段是‘全盘苏化’,并且那一段里也还并没有真的‘全盘’,六十年代中国已经另辟蹊径……到八十年代,更是自有特色!我就常跟我爸吵:紧张什么?我们早已不是苏联那种社会主义!它解体是它的事!心里去跟它类比,没必要!……担心中国‘全盘西化’?更不用焦虑!中国不应该,也走不了西方的路!现在的中国,其实已经初现端倪——为人类开创出一种既不同于苏联模式,更有别于西方资本主义的新型社会主义体制!……且看二十一世纪的中国吧!一种以往人类社会中没有过的,行之有良效的崭新体制,将令世人刮目相看!”
    他并未被纪保安说服。只觉得纪保安眸子里闪动的光芒,确有一种撩人心弦的力量。他不禁说:“当代英雄,就是你这样的人吧?……你无妨自己来写你们,写你们当中最杰出的角色!”
    纪保安认真地说:“可惜我驾驭不了小说这种形式!……我倒真想把我知道的一些个人和事讲给你听……”
    他便说:“有机会听听……”
    说实在的,他当时并没那份兴致。他的咖啡已然喝完。纪保安也吃完了他的面包、喝完了他的红茶。到了晚餐时间,整个“美食天地”里人声蝇蝇不息。
    纪保安却问:“你忙着要到哪儿去吗?”
    他说:“那倒没有……”
    纪保安便说:“那我们何妨多坐一会儿!我再去买两杯咖啡,你等着……我要把我们一位副部长的事儿跟你简单说说!……”
    纪保安取咖啡去了。他仍了无兴致。副部长?一位官员!他为什么要听这人的事儿?……他脑际不知为什么飘出卢仙娣笑歪了的脸,跟着又是林奇炯炯逼视他的一双眼睛,还有老豹抖动的腭筋,以及听了老豹自述后,这些天来所想象出来的那个韩主任、韩市长的发了福的身影……
    他差点儿离座而去。
    70
    ……你怎么回事儿?……疲惫?……哈,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不是没精神,你是没兴致!……你为什么只对《栖凤楼》那种东西感兴趣?……不?……那你是对那个林奇,对他那一套感兴趣?可林奇那一套,能给千千万万的普通人,带来什么实际的好处?……对了对了,你是对你自己感兴趣罢了……创新的艺术啦,走向世界啦,超凡的品味啦,文本的颠覆啦……总之,你不想听我给你讲我们副部长的事儿……你那心理障碍,我明白!……可是我以为你无妨听听……你愿意听?本来就愿意听?……
    ……你会听见些什么?也就是说,我要给你讲些什么?……讲我们的副部长,怎么自己忙得连盒饭也吃不上,可却向灾区捐献了三千元?或者讲他怎么接到母亲病危的消息,却顾不上赶去见上一面,以至家乡一些亲戚责他无情不孝?或者讲他在国外访问时,如何用莎士比亚喜剧里的名句,巧妙地顶回了对方的无礼要求?……我会使用一种什么样的叙述策略,来让你感动得热泪盈眶,或至少是鼻酸难忍?……
    ……我知道你这种人的脾性,能感动常人的事物,未必能感动得了你……可我其实也并不是想让你感动……我们正处在一个认知的时代,而不是感动的时代,对吗?……我们的副部长今年刚过五十岁,他是一九六五年的大学毕业生,毕业以后被分配到边疆一个小县城,当一个小厂一的技术员,他在那儿经历了整个文化大革命。“文革”结束后他从技术员升成了工程师,又从小厂调入了大厂,从车间主任,升副厂长,升厂长,再调行政管理部门当副科长、科长、副处长,再升处长,然后是副局长、局长,一直当到副县长、县长;在他一级一级升上去的过程中,这个县的面貌一步步地发生着明显的变化,当然那不是他一个人的功劳,但除了少数讨厌他的人以外,县里绝大多数人,尤其是普通老百姓,对他是有口皆碑。这样,到一九八四年,他就又升到了副市长的位置,很快又成了市长,结果那个市又富裕起来,引人瞩目,到一九九二年,他当了副省长,去年,他调北京,当了我们部的副部长。他官运亨通?是不?可他出身贫寒,没有什么现成的上层背景,他是靠自己的能力,靠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往上升……你说是爬,对,他就是这么一个台阶一个台阶爬到了今天的位置!……是你说过的吧——人们到处生活,是这样,人们到处生活,到处都有各种各样的人,因此有各种各样的志向,各种各样的想法和活法……我们这位副部长可以说就是一位跟你们那个圈子里的人很不相同的人物。他承认,他从小就想当官,走仕途,他上小学时当上了少先队大队长,上中学时当上了团支部书记,上大学时是学生会主席……就是在文化大革命当中,他也一度是“保皇派”组织的“勤务组长”,后来又成了“革命委员会”的副主任……他承认自己总想当个负责人,觉得自己能担负起很大的责任,他不讳言这一点,但他说,他每往上升一级,对,就是每往上爬一步,都是遵守社会公德,遵守官场的“游戏规则”的,他从不胡来,不犯规……并且主要是靠政绩升上来的,他对此引以自豪……
    ……说真的,我原来对他是很不以为然的。有人到处宣扬他自己忙得吃不上盒饭,却向灾区捐献了三千元,其实他这人是并不放弃一切规定范围之内的待遇的。他家离办公大楼并不远,可是他还是让司机每天开着桑塔那轿车接送他;他出差在外,总是住带套间的客房;他每次出国,该领的补助从来不放弃……忙得吃不上盒饭的事固然是有,可总共也没有几次;倒是我们这种处以下的干部,可能忙得盒饭都凉了还顾不上吃的情形更多些吧……捐钱的事我更清楚,那是他牵头整理并领衔署名的一大本专业著作,发下槁费,连同评上了一个奖,到他名下整三千元,他得的份额比其他人都多,所以他就捐了……你明白吗?这就是他善于当官之处!……还有他没回家乡给他母亲送终,那一来实在是因为工作离不开,二来,有一回他跟我吐露了心迹,说是他对母亲感情确实并不怎么深厚,因为他从小就由伯父伯母抱养,后来便一直独立生活,所以他得到母亲病危的消息时,只是及时地跟家乡的弟弟通了电话,又汇了一笔款去……有人宣传他如何如何因公忘私,那是夸张了!……至于引用莎士比亚喜剧中的名句,顶回洋人的不敬之词,事后他跟我说,其实他的英语水平并不高,那引用并非是“随手拈来”,而是根据以往外事活动中的经验教训,有意事先准备好了十来句类似的“杀手锏”,本也不敢轻易使用,偏那回恰好对榫,便抛了出去,竟收奇效……所以,我对他的佩服,也并非来自这些个方面……
    ……我佩服他什么?……怎么跟你说呢?我知道,你们不喜欢听种种抽象的议论,而是喜欢细节,生动的细节……细节当然有,谁的生活不是由一串串的细节构成呢?……大约五十个小时以前,我和副部长一起,在部里计算机中心的机房里,参与从Internet,也就是全球信息联网,所谓“信息高速公路”上,去获取某种我们必须掌握的数据……我感到他,就是副部长,处在一种亢奋状态,为他自己能这样地参与,并且指挥,最后据以拍板,而容光焕发……他显然有了一种成就感,他的个人价值,在这样一种国家价值的推进中,得以了体现!……大约四十多个小时以前,我们又是在飞机上了,飞机上供应鸡肉饭,热腾腾的,他吃完一份,又要了一份,还喝了一份红酒……我们到了下属一个机构,立即召开了一个会议,他听取了汇报,干脆利落地发布了几项指示……下午我和他,由下属部门头头们陪同,来到一个基层单位做实地考察……临走时,他根据基层所反映的情况,补充了两点指示……我们又驱车来到机场,可是因为天气原因,飞机不能起飞,于是他让我马上电话联系有关部门……我们赶往火车站,乘软卧回北京……按规定我只能坐硬卧,他当然不那么教条,他让我陪他坐了软卧……车厢里只有我们俩,都很兴奋,便都不睡,坐在那儿侃山……我问他:“你为什么这么喜欢当这个官?”他笑了,说:“你看出来了?是的,我喜欢!官场很凶险,官场无朋友,官场风云变幻,乌纱帽重如铁罐……可是,毕竟,我觉得我所做的,是能让国家富起来的事!当然,国家富了,还有个分配公平不公平的问题,而我也还能在促进公平分配上,起些个良性作用……这就过瘾!……为了这个,经些个风吹浪打,就算最后乌纱帽压瘪了脑壳儿,也认了!”我就说:“这也是‘过把瘾就死’啊!”他听不懂,他不知道有个作家叫王朔,更不知道王朔写了个小说叫《过把瘾就死》……
    ……他精神头真大!我们侃到深夜才躺下睡觉,我一觉醒来,对面铺上没他,推开软卧间的门,他在过道的小凳上坐着呢,朝车窗外凝视……外面的天光还曚曚昽昽的,东边地平线上,是些殷红的云影……火车穿过了一个隧道,沿着一条河行驶,河对面是一座小山,小山有座孤零零的房子,窗里透出灯光……我和他都看见了……忽然他对我说:“谁住那里头啊?……他们可到哪儿打酱油去啊?……”他说这话时,脸上的表情很认真……我一下子对他大佩服……是的,大佩服!……这是我接触那么多的大干部,没遇上过的情况……你觉得好笑吗?……我太幼稚了?……随你怎么说我,反正我一下子意识到,这块土地上有各种各样的人,有理想的和没理想的,有这样理想和那样理想的……而我们的这位副部长,他是真有理想,并且他的理想是很实际,很淳朴,也很美丽的……就像那地平线上越来越红得像玫瑰花瓣似的天光……
    ……这是大约十二个小时以前……下了火车有车来接我们……我们各自回家……大约九小时以前我们又在办公大楼里见面,他居然又头发梳得光光溜溜,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西服笔挺,换了一条赭色的领带……他正在外事局长陪同下往外走,显然是去跟老外谈判……他看到了我,可顾不上跟我打招呼……我则去办我的事……直到下班……我在这儿遇上了你,……
    ……这算得上什么英雄人物?你问得有道理。还算不上!一般来说,当干部的,就算是很不错的干部,只要他还活着,就总难被人视为英雄;但是如果死了,那就会把他一生的好事都堆砌在一起,堆成一座闪闪发光的英雄山,对他的宣传表扬,那是不到逼出你的眼泪,决不罢休的!……这是个什么规律?你也无以名之?但这确是一种约定俗成的政治文化,对不?……
    ……我并不是说,我们的这位副部长,就算得一个英雄人物了,但他够得上是个正面人物吧?……你反对“正面”、“反面”这类的简单化提法?是的,你们那个圈里的人,认为每一个人都是复杂得一塌胡涂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亦反亦正的,变幻莫测的……你们的那个道理很有魅力,但是,对不起,我要跟你说,每一个人固然都确实是复杂的,但那复杂的总和,却各不相同。有的人他那总合起来的趋向,便是恶,有的则是善,善即是正面,大善大智大勇,即英雄……我是主张弘善抑恶的,因此我渴望在文学艺术作品中看到理想的闪光,看到以正压邪,看到正面形象,看到英雄人物的!……
    ……你说我们这位副部长太一帆风顺?说他一帆风顺,倒也是,不过要去掉“太”字;是的,他倒大霉的时候不多,也就是“文革”当中,他被“造反派”当做“保皇派”的“坏头头”揪了出来,挨了批斗,下了“牛棚”,受了一阵子罪……不过那时间不算太长;揪他的那一派,是北京地质学院来串连的“红卫兵”封成“造反派”的,地院“红卫兵”的总司令叫王大宾,是“通天”的……你当然知道,你都经过的!……谁知王大宾他们好景不常,没过两年,七十年代初,就不灵了,我们副部长他们那一派,就“老保翻天”了,他在“老保”里又属于温和派,不搞报复,通情达理,所以颇得人心,没过多久就当上了“大联合”以后的“革委会”副主任,他的“升官图”,其实是那时候才正式画起的……我知道,他跟当年整他的某几个“造反派”头头,还保持着一定联系,那几位如今混得都没他好,有的可以说是相当地潦倒……有一回,也是跟他一起出差,路上闲聊,提起“文革”往事,他跟我叹息说:“其实那时候我们年轻人,凡当头头的,不管是‘老保’一派,还是‘造反’一派,都是很聪明能干的,都想在时代潮流里,充当一个成功的弄潮儿……可惜我们那时都没成功,因为,我们的激情和奋斗,只是推进着极端的理念,而没能落实到富裕这脚下的土地,和使这土地上亿万人过上安康快乐的生活……”
    ……他在仕途中,其实是经常遇到顶头风和暗算的,不过他运气好,总能越过去,总没给绊倒……就是去年,他也还被暗算过,那真是癞蛤蟆蹦上了脚面——咬是没咬着,可恶心到极点!……我在部里,还有个纪检会委员的兼职,有一天,我们的纪检组组长把我们所有兼职委员都找去了,让我们传看一封匿名检举信。那封信举报说,我们那位副部长在出访德国期间,到性商店买回了一种“夫妻快乐器”的淫具……这搁在西方国家的阁员身上,也是有失身份的事,何况在咱们国家!……我是跟副部长一起去德国的,我就说我可以作证,他每天日程排得满满的,我作为随员一直在他身边,译员也可以作证,他根本不可能去性商店!……可是,议论中,有一位却阴阳怪气地说:“那他可以在晚上,你们都睡了以后,自己一个人去呀……”这真是匪夷所思!气得我一时说不出话来……由此可见,我们部里人际间关系是复杂的,人心所思更是大相径庭的……纪检组组长最后做出决定,一是由他亲自找副部长本人谈谈,二是所有当时与会的人,一概不许扩散这封信的内容……纪检组组长找副部长谈时,特别把我叫去,我就坐在一旁听他们谈……一开始,副部长非常生气,他没想到有人会这样算计他;后来他冷静下来,说他家确实有那样一种东西,不过那并非是他从德国购买的,那种东西其实在北京的“亚当夏娃商店”早已有售,也确实是从那家商店里买出来的,但并非他自己买的,而是他的一位中学同窗,现在在大学里专攻韩非子的学者,买来送给他的;这是一种少年时期的同窗间的幽默行为;他接受这位同窗的这一礼物,丝毫不会影响到他所负责的公务;而且这东西虽奇特,却也值不了几个钱……他说他百思不得一解,他家卧房里的事儿,怎么也有人拿来作为控告他的材料,这完全是个人私生活中的隐秘嘛,怎么可以拿个人隐私来进行攻讦?……我在一旁听着,一言未发;纪检组组长听完说,就这样,这事都不要再提了……后来纪检组组长向部长做了汇报,据说部长听完说:“乱弹琴!惟恐天下不乱!”那时候他正倚仗我们那位副部长抓一个大项目,这个“癞蛤蟆”蹦到副部长的脚面,不影响情绪那是不可能的……
    ……后来,有一天,也是我们一起出差,很晚了,在他住的套间外头,我们坐在沙发上谈完工作,他主动说起了这件事,他告诉我,他和他爱人分析了很久,最后恍然大悟——他们把那东西的包装盒,搁进了垃圾袋;他们那栋公寓楼,各家的垃圾都是装在垃圾袋里,送到楼下的指定地点,以便清洁工来统一装运的;他说,估计是有人在清洁工来敛运前,有针对性地取走了他家的垃圾袋,打开进行了搜索!他说:“这实在是个悲观至极的判断!可是我爱人她有一天发现过某邻居的这种古怪行为……”他没点出那位邻居的名字,可是我熟悉他们那栋楼里的所有住户,住的大都是我们部里副局级以上的干部,其中有一两位,据我所知,是实事干不来,而官迷心窍,走火入魔的角色,一天到晚就憋着要混个副部级,你要当副部长,你拿出真本事来,做出成绩来,公开竞争嘛!可是他们却净搞些个歪门邪道,主要是时不时地整现任副部长的黑材料,有时公开向纪检组呈递,有时就化成匿名信寄来,从罗列其“错误言论”到举报其“淫秽行为”,无所不用其极!……他们中会有一位无聊到从别人垃圾袋里挖掘“罪证”的下三烂地步吗?……你没有这样的想象力?可我却深信有这种败类!……当然,这只是极个别的现象,官场总体而言,也还不是滑稽到了这种地步……副部长就这样跟我谈心……我是他的心腹?你可以这样看问题……实际上每一级的官员总得有他的心腹,是心腹,那有时候就会推心置腹地谈谈……我就问他:“你不觉得可怕吗?连家里的垃圾都会有人扒拉检索?这不是防不胜防吗?”他笑笑说:“其实也没什么好怕的……我想开了,因此我现在不设防……以不设防对阴沟里射来的明枪暗箭!”……
    ……那一晚,我更深地理解了他……他是下定了决心,要以在修身齐家方面的无懈可击,以治国平天下方面的政绩实力,继续在政坛上步步迈进……他有野心?不,我以为那不是野心而是雄心……正像你们那个圈里的人,有的想写出不朽的作品,有的想成为国际大导演,有的想成为戛纳电影节影帝影后,有的想成为中国的毕加索或在世的齐白石,有的想成为以其理论震撼全人类的思想家,有的,比如林奇,看来是想成为新一代的教主教宗……那么,现在你要知道,也有我们副部长这样的人物,他想成为一个政治家,一个在组织社会生活中起到很突出的良性作用的大公务员……对,就是想当大官,一个好的大官……这也是多元的人生取向中的一种,并且是不可忽视的一种,对不?……你为什么笑?你说我是在步他后尘?那又怎么样?至少,我们扬起的步尘,不比你们那些个人生追求所扬起的步尘,更令人齿冷!……
    ……那一晚,他主动跟我讲到了他的私生活……他说他的爱人,是在他最困难的时候,就是他二十六岁那一年,被“造反派”当做“保皇派”的“坏头头”揪出来,押到农村养猪的时候,跟他结合的……他说他开始简直没有意识到,那个跟他一起在猪圈里起粪喂猪的贫农姑娘,竟看上了他……那是一个夏日的晚上,他在猪圈旁简陋的土房里煮猪食,整个茅草顶的土屋里弥漫着灶里冒出的白烟,还有浓酽的猪食的气息……那爱他的姑娘来了,帮他做事……外面天黑了下来,当他坐到木床上小憩时,正跟他说着一些很平常的话的姑娘,突然一下坐到了他的身边,他还没回过神来,姑娘已经扑到了他身上,两只丰满的胳膊紧紧地箍住了他的身子……他们便在那间土屋里,双双互献了童贞……他说要不是出现了那样一个奇迹,他在那种万念俱灰的情况下,是很可能投湖自杀的……他说那地方有个湖,不大,却像一口锅一样,滑落进去,会一直落到很深的“锅底”……湖里有些长得很怪的鱼,村里人从不吃那些鱼……在他绝望的时候,他望见那湖,总觉得是一张巨大的嘴巴,仿佛在时不时地跟他说:“来来来……让我吞掉你……我吞了你,你就痛快了……”可自从他和那姑娘发生了关系,再看见那湖,那湖就总像一只巨大的眼睛了,风吹过去,湖上水皮起皱,就仿佛是在跟他眨眼皮,跟他说:“怎么样,不错吧?不管怎么样,活着总是挺不错的……”……到他平反以后,他们就结婚了……后来他步步高升,他爱人随他从县到市,从市到省,从省到中央……现在他爱人是另一个部行政处的一个普通办事员……他现还爱她吗?是严格意义上的爱人,还仅仅是妻子,甚或有可能一朝成为前妻?……是的,他们的爱情和婚姻有危机,这位女士文化水平很低,实际上连小学毕业都是“号称”……农村出来的女人,年轻时或许还能以丰满的身躯与充足的血色取胜,过了四十,便不免呈现出粗糙的黄脸婆面貌……还有,对,你可想而知,他们的共同语言不是越来越多,而是越来越少……这位副部长夫人当然非常担心,担心遭到抛弃……副部长跟我坦言,维系正常的夫妻生活,能起到“此时无声胜有声”的作用……他说他不是没有爱其他女人的权利,更不是没有那样的机会,可是他放弃那个权利,并且不利用所有的机会,这里面自我道德约束还不是最主要的因素,起支配作用的想法是他必须做到私生活上中规中矩,以便在越来越趋于透明化和取决于公众印象的政坛上,能具有更大更高的爬升率……他说他爱人毕竟是农村里出来的,别看已近五十,那方面的要求还是很强烈的,在数量和质量上都有不含糊的索求,因此他必须尽丈夫的义务……这也是他接受了那位韩非子专家,那位中学同窗好友的奇特馈赠的原因……
    ……你为什么脸上总挂着这么一种微笑?……没恶意?……我真的不知道你听着我这些话在想些个什么!……不管你怎么想吧!反正我是要告诉你,社会生活需要人来组织,而这个体制它是还有充足的组织能力的,因为它其中有一批像我们这位副部长这样的……你说是技术官僚?你说这称呼没有恶意?好吧……你应当了解他们……不要总把他们写成一些比如说拒绝应享的待遇,因此竟英年累死的英雄;或仅仅写些包公式的清官,如何平反冤狱,解救平民,整倒了赃官……那一类的故事……其实我们这个社会现在最重要的是以先进的技术和管理手段来使民族致富,以及建立合理的“游戏规则”,使每个公民都有获取成功的机会,还有健全抑制暴富和救济穷人前提下的按劳分配机制……因此,真正的好官员,有很多是从事这一类工作的……
    ……你累了吧?……很抱歉,我让你听了我这么久……感谢?你真的感谢?……
    ……看,外面已然是华灯闪烁了……好,就这样,再见!

《栖凤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