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王榨的人与事-2

    冬梅像没事一样,也不辨护,也不说什么。她喜欢打牌,有的男的坏,打着打着就跟她亲嘴,她也没事。有一儿一女。她丈夫肺病死了。老话说:一棵草,都有一滴露水养着。男的喜欢跟她打牌,手经常摸一摸。
    桂香跟那个大眼好,大眼逗人家,逗上了,又跟妻子说,妻子生气,不好说。他妻子跟桂香挺要好的,两人同姓。大眼两口子最喜欢看电影,大队放电影,晚上,让大眼走,大眼说,你先走,今晚我不看。他就上桂香家,两孩子都看电影去了,桂香丈夫在武汉做泥工,不在家,这两人就逗上了。
    我眼笨,看不出,线儿一看就看出来了。大眼跟桂香只有三次,桂香家是丈夫做绝育手术,大眼家是他妻子做,怕怀孕了,大眼不敢。就跟妻子说,妻子就不理桂香了。桂香丈夫跟大眼也关系好,互相到家里玩,他问大眼到底跟谁了,大眼妻子说:你莫要问,说出来对你没什么好处!
    细铁的老婆没人敢惹,说起话来唾沫横飞,气急败坏的,眼睛特别大,喜欢翻白眼,六亲不认。
    秋莲和李丽,两人最脏。李丽是家里脏,穿得还利索,秋莲老是前面的拉链不关,叫大门不关。有一次,大家玩,有一个人喊,秋莲,你的大门没关。她说鸡要进去。只好告诉她,不是那个门,是身上的。
    这人有点傻,她的一个哥一个弟三个姐全是吃国家粮的,她父亲过生日,三个姐姐都来,有个姐姐是滴水县人民医院的护士长,带了药给她不长个的孩子吃,还带一大袋苹果、衣服,都是好衣服。她穿不出样子来。
    她家太脏,没养鸡,就一头猪,厨房和牛栏是对门,牵牛要从厨房过,牛栏从来没扫过,堂屋里养一头猪,屋里的地上被猪拱得大坑小坑。睡觉的房子到处都搭着衣服,沙发、桌子、柜子、床,到处都是。她姐姐在她屋里站了一小会儿,赶紧出来了,说:真脏!让她换衣服,下面裤子那地方又没拉上。她父亲也在,她边走边梳头,她侄女12岁,看见她裤子也笑,说:大门大了。她姐姐说这么多好衣服不穿,别丢人现眼。让她上小车。
    秋莲有羊颠疯,跟和尚抬潲水喂猪,抬着就倒了。有一次在床上躺着,两手举着,她丈夫从上到下按着。她挺白,村里最白的。也不算很傻,知道照顾自己,从不下地,就洗衣服做饭,孩子四五岁了她老抱着,孩子跟我们说话也会说,跟她说话就说成她那样。她把捂菜说成是捂太,细猪说成是帝姑,衣服说成是低甫,她骂人这样骂:咦咦咦咦~~就是你你你你~~,说鸡要生蛋了,说:滴~~滴~~要生袋了。她结婚的那天晚上,洞房里一屋子人,喝辣茶,全看着她。那时候不知道她说话听不懂,她突然冒出一句"鹅~~喝不得",声音尖的。一晚上,就说了这句话。她把有病说成有笨,她丈夫叫楚明,她就叫成楚毛。
    李丽跟公公进一个大门,计划生育的把自行车、电视都拿走了,要封她的门。她生了个女儿,又生了一个女儿,在北京生的,生了就抱回家,后来才送人了,计划生育的就要封门,她公公自己把门堵上了,她就跟公公同一个门出进。她又上北京,呆了两年,生了个儿子,抱回家了。
    她从来不扫地,屋子里洗屁股的水就在门的后面放着,不倒,尿在洗脸盆里,满满的,白天也不倒,屋子里从不收拾。要是我屋子不收拾,村里的人就会说,太脏了。因为我家来的人多。
    我从来不上她家玩,地上从来都是湿的,泥地,没楼房,衣服到处都是,和婆婆共的堂屋,进门养着一头大猪,右边是猪,左边堆着一堆柴禾,厨房里黑黑的。
    洗屁股的水第二天洗的时候才倒,谁都说她脏,她不怪人家。她丈夫是泥工,女儿是婆婆帮她养,她躲计划生育,在外面好几年。
    我打牌从来不吃饭,在家打,要是小王不做我就不吃。在村里打每天都有人,不同的人送饭让我吃。让我吃,我就吃,每天都吃。那天快过年了,李丽的丈夫打牌,她做饭,她端给我一碗粥,有咸鱼腐乳,她就给我腐乳,吃着吃着,吃出一颗老鼠屎,我不好说,还吃,我偷偷踢她丈夫的脚,他说她做过了。
    早上她女儿上学,给她几毛钱买方便面,她婆婆不给她女儿吃,公公给,有时候女儿自己炒饭吃。现在九岁了,那时才六岁,炒饭,不洗锅,就这么炒。家里养的鸡跳到灶上,把人的饭吃了,她不知道,接着炒来吃。
    儿子的头是瘌痢头,每次一百多元的药,现在好了,禁吃花生、红薯,结的白壳,痛的是红壳。那时候她不管,脓水直流,苍蝇乱飞,孩子总是用双手赶。可以用草药治,贴地长的,地边、路边都有,她没有耐心,不管。女儿刚会爬,放在泥地上,下雨了,才一岁多,瓦房滴水,滴到孩子的棉衣上,二月份,冷,穿着棉衣,淋得全身都湿了,她也不管。
    她不干活,公公好,公公帮,油菜籽打回来,婆婆说公公,又帮她干!李丽打牌,公公一手抱孙子,一手做饭。她出去了,堂嫂给她收拾房子,灶上的碗全堆着,在谁家打牌,送饭来了就不带碗回,我家还有她的三个碗。她有吃的也给人家吃,花生、米粑、苹果,冬天的箩卜,晒干的的菜。我们每年都吃她的箩卜,种得多。
    李丽懒,晚上睡觉连门都不关,衣服今天堆着,明天堆着,一洗就是一大桶,晒一大片。碗,没碗吃了再洗。
    她说,你们家吃饭像喂猫,这么小的碗。她生孩子时,狗头钵有沙锅那么大,她吃了一钵面条、鸡、鸡蛋。她平时也吃得多,煮鸡蛋,一顿能吃十二个,还能再吃两碗面条。她家大人小孩全用大汤碗吃饭,孩子也不胖,但有力气。她说,吃两碗?还没垫肚角呢!吃扯坨粑,我最多能吃两坨,她能吃六七坨。
    双抢的时候她卖功夫,一天二十元,四五个女人一伙,人家吃不了多少,人家放碗,她没吃饱,不好意思吃了。吃鱼头,塑料桶一桶,给她,她全吃光了。
    她丈夫没她吃的多。
    冬花爱干净,家里干干净净的。孩子的衣服破烂,她收拾的整齐。谁家的衣服穿不了就给她。90年的时候,六月,正双抢,刚好那天结束,插最后的秧,就听见有人喊:"冬花,快回来!"她大儿子掉水塘了。大家都往回跑,6月22日,淹死了。小儿子11岁,丈夫结扎了,她后来又生了一个儿子,跟别人生的。95年,四十多岁了。
    我经常拿个盆上她家去,我说:冬花哎,我又来了。她说:你来就来,我怕你啊!她就给我满满一大盆咸箩卜。我不爱种菜,她给我豇豆、大蒜、青椒,有时候她送过来。我没菜吃就上她家要。
    桂香没读书,有一次,病得厉害,像神经病似的,躺在床上唱,没人能听得懂。她能看见死去的人,她跟我说,在屋角里,亮亮的一坨升起来了,就糊涂了。
    公公怕她跑塘淹死,就把竹床卡在房门睡,她在床上挥手说:"哎呀,来了来了,来了来了!"她能看见她家的祖人。公公问:在哪里呢?她说:在房里,全在。公公又问:什么样的?她说得清清楚楚,男的女的,多大年龄,穿什么衣服。人家都说她得道了。姑姑说干脆念经,念了有反应,姑姑把她接走了,养病。第一天像正常人似的,亮亮的一坨没跟过去,第二天跟过去了,就又发病了,发作的时候,几个人按不住,劲大。后来她丈夫回家了,她一下就推出很远,劲特别大。她自己清醒后都不知道。在她姑姑家请道士念经,念经后慢慢就好了,本来都不指望她好。差不多闹了一个月。
    细枝像桂香似的,也有这个病,读了初中,神经了就不念了。嫁到我们村,16岁说媒,17岁就嫁过来。她婆家三个孩子,两女一男,大女婿是个歪脖子,偏颈,不是偏颈不会要那女儿,二女儿耳朵聋,去学修表,被堂哥扇了一巴掌,就聋了,回家还不说。这二女儿嫁了个丈夫,比她矮,眯着眼睛,儿子挺老实,眼睛也眯,村里人说他"磨盘压不出一句话来"
    细枝爱看书,经常借书看,会写字。犯病时要吃药,刚好犯病时就嫁过来了。她晚上不让丈夫合房,脸上脖子上全是一道道的,她丈夫扁头也找不着对象,也喜欢看书,没手艺,就找了她。她在屋角冲着大树笑,自言自语,跟树聊天,都说是树精占了她的灵魂,叫精占了。
    她结婚几十天都不让合房,全村都问她,是不是不想呆,她说不是。又问,是不是你妈让你这样?她说不是。全村都笑扁头,他说细枝的力气大,一下就把他掀掉了。他爸爸急了,说他家娶了个摆设。他爸爸很消沉,说人财两空。其实细枝只有17岁,还小,不懂这种事。扁头的爸爸就让村里的小伙子教他,扁头很老实,谁问他他都全说,现在问他,他说:现在是叉着的。
    一屋子都老实,大姐也挺老实,喊她,她就唔一声。他妈成天干活,不闲着。全家都没有外号,太老实了。
    有一次,我女儿跟小王去弄松枝,小王要弄一个大的,女儿非要弄,镰刀掉下来,刚好砍到女儿的头顶,一道大伤口,我就骂他,吓得要死,他背起女儿送马连店医院,没几天就好了。
    女儿命大,我怀孕的时候,种麦子,往沟里放麦子,要退着干,从后面掉下去,一人多高的岸,怀孕九个月,没事。后来还有一次,很硬的松枝弹到我肚子上,肚里怀着我女儿。生女儿的时候,接生婆说:哎哟,这伢命大,胞衣是紫的。
    几个月的时候,会爬了,我把女儿放在床上,我锁上房门,回娘家了,她把箩筐扒过来,掉在箩筐里,屈在里头,透不过气,脸都紫了,小王回来看到她口里流着涎水。还有一次,大眼老婆给她吃米糖,我女儿一岁多,嘴里没牙,卡住了,不行了,我腿都软了,我心里想,完了完了,她死了,我上哪找。我拍她的背,拍拍就"哇"的一声出来了。
    我家楼梯挺高的,十一步档的,楼上没楼板,用竹子挡着,她快两岁,我在码柴火,我没看她,听见她喊:妈——我说唔,她又喊:妈——我一转身,发现她自己爬上去了。我不敢喊,心里说:女儿,千万别动啊!我悄悄地,一下抓着了。我们那,每家的第一个孩子都笨,老实,第二个孩子都心眼足,不知为什么。
    二娇有四十岁了,是罗姐的媳妇。没手艺,丈夫在水泥厂,南溪水泥厂,正式工人,以前当兵的。水泥厂没多少钱。开始承包给私人的时候,效益还可以,期满了,转给另一个人,就不好了。二娇在家种田,水泥厂效益好的时候去当临时工,缝水泥袋,用缝纫机,按件计,说没多少钱。
    她两个孩子都在家读书,后来带到水泥厂读,钱比在家贵。穿得一般,家里还没盖房子,只有两间,一间睡觉一间当厨房。
    二娇到广州打过工,不识字,没读过书,不行,又回家。在水泥厂干一阵,又上深圳,做服装厂的临时工,半年就回来了。她的小叔子在武汉修表,她也跟着修表,修了一年。
    她有个妹妹叫三娇,两人一块去。她们的姐姐高中毕业,姐夫是海军里头的,在广州开了个旅馆,说让她们去当服务员,检查身体,三娇有乙肝,没成。就回家,姐夫让三娇上武汉打工,上一家当保姆,这家也是海军也是大学生。海军跟妻子不知是不是离婚了,自己一个男人带儿子过。三娇读过书,初中,大眼睛,白白的,长得不错。后来就跟这个海军结婚了。三娇还说:"谁要嫁给这个二婚头!"好象还不愿意似的。
    二娇小时候,她爸爸打她她都不想读书,像个男孩似的,专门上树掏鸟。她的两个姐姐高中毕业,一个弟弟大学生,一个弟也高中,还有一个妹妹也读书了。二娇长得还成,一儿一女,讲话很冲,外号八杠。她跟婆婆不好,没怎么在家,公婆生日才回家。
    三娇结婚后不让生孩子,海军的前妻有孩子,所以开始时她不愿意跟他结婚。她丈夫是广东人,公公死了,让带妻子回家,他带前妻回去,不带三娇。二娇说她妹妹真不值。她婶子告诉我的,婶子什么事都说,叫她"话篓子",说起没停。
    二娇的大姐,叫桂娇,她打孩子都不让人扯,非要打个痛快。桂娇高中毕业,打孩子就像没文化的人。她嫁到大贵乡,比我们马连店乡落后,计划生育很松,生了两女两儿,四个孩子。大女儿还聪明,二女儿读到五年级,让她数家里几口人,她就数:我爸一个,我妈一个,我姐一个,我一个,我妹一个。数完了,人家问:一共几个?她说:不知道。
    爸爸买饼干,让这女儿数,说数多少就吃多少,她数不了,就宁可不吃。她爸爸说,你数一个就吃一个嘛,一个还数不了啊!村里人不认为她是弱智,只说她读书不成。
    桂娇打女儿打得狠,她揪着女儿的头发,往墙上撞,不让人扯,非要打个痛快。她大女儿,现在在深圳打工,别的病没有,就是头昏。有一次,两个女儿在田里吵架,割稻谷,她走过去,拿镰刀往她女儿头上一啄,头上砍出一个大窟隆,还不让人处理包扎伤口,谁包就骂谁,还不让孩子哭,别人把孩子藏起来,她就坐在门口哭,生气,没打着。
    有一次,她大儿子带小儿子,,没带好,小儿子掉水塘里了,人家告诉她,小儿子差点没淹死,她就把大儿子踢到水塘里,才几岁,她还不让人家拉,骂人家。去年她女儿头昏,她就后悔了。
    桂娇高中毕业,出嫁前在村里是妇女主任。她不同意这个丈夫,结婚晚上就装傻,吃饭时故意抢菜吃,抢三丸,说:抢!又说又抢。她丈夫往死里打她,打到苕坑里,用大石头压在洞口,不让她上来,她回娘家也不说。二娇知道了告诉她爹妈,她爸骂了女婿一顿。
    小王从来不打我,我老爱笑。
    她一个月才用两度电,有病从来不吃药,都是用偏方。人是挺好,找她帮忙她都帮。在稻场上,打连叉,我打不了,小王又不打。这活是老头和妇女干的,算轻活,但得两三个人一起干,我家就我一人干,我挺累,她就帮忙。罗姐还帮二娇种田,帮她打连叉。她的丈夫像女人似的。我儿子喜欢上她家吃饭。她有两儿三女。
    有个女的外号叫李胖儿,特别瘦,有四十多了。她丈夫以前当兵的,那人,讲道理讲一天都讲不清楚,你讲东他讲西,你七说他八说,你八说他瞎说,怎么都讲不到一块。你不理他,他非要跟你讲,你上哪他跟着你到哪,非要讲。
    李胖儿生孩子,线儿骗她丈夫说,女人生孩子像狗一样咬人。丈夫弄了油面,线儿让他不要亲手端给她,说她会咬你的,别进房门。他就信了,用一种叫"箱篷"的,装垃圾的,把面条放在上面,举着进去。李胖儿问他,他说人家说女人生孩子会咬人。李胖儿就骂:人家让你吃屎你吃吗?人说什么你就信!
    后来李胖儿跟楚山好上了,楚山的妻子知道,姓孙,也叫胖儿,叫孙胖儿,人也不胖,孙胖儿两儿一女,这女儿有残疾,左手不长,一直很小,人还白还好看。后来李胖儿跟孙胖儿丈夫好,她生气,得了癌症,死了,死的时候小儿子才三四岁,楚山就没人管了,这下解放了,李胖儿的丈夫也管不了。
    全村都知道了,就来明的,李胖儿干脆住到那边去,住到那边才离婚。她在前夫家呆着从来不下地干活,只做饭,到楚山家还干了几天活。人家说当初不干活是不想在前夫家呆。
    楚山不只李胖儿一个女人,李胖儿不干。她在前夫家什么活都不干,像太太似的。她跟楚山领了结婚证,发现楚山有别的女的,又不想在楚山家呆了。她又不干活,躺在床上不起来,衣服也不洗,残疾女儿才十岁,帮妈妈洗衣服。她还在屋里拉屎,什么都不管,楚山拿她没办法。
    后来李胖儿就出走了,听说又在外面结婚了,说是跟算命的瞎子结婚了。钱用光了,又跟大仙,钱又光了,她又走了。又有说她人在黄石,头发全白了,人更瘦了。前年99年,回王榨,跟楚山办离婚。
    楚山说,李胖儿的户口在他家,每年的税都是他帮交,加在一起,要李胖儿给他三万才离婚。李胖儿只给五千,法庭断不了,李胖儿又走了。去年我们在黄石做生意,真碰到李胖儿了,没老,头也没白,带她大女儿的孩子。我问她找人了没有,她说找了一个补鞋的,没回王榨。她的前夫现在还没找着媳妇,有人逗他,说给你找个媳妇,你给我家干活?他真去了,他时常让人帮他找媳妇。
    我从来不跟他开玩笑。
    木莲生下来眼睛就瞎了,一辈子没嫁,父母怕嫁了人家虐待她,就没嫁。也没找男人,村里都是姓王的,不欺负她,她兄弟媳妇欺负她,不养她,说得难听:你这个老逼,我做的你来吃,你这么有味,你莫想在我屋里吃,各人做的各人吃。
    那几家的小孩全是她带大的,她根本就没吃闲饭。她也不还嘴,听她骂。她二弟听不过,让别骂,二媳妇说:那你干嘛跟我结婚,你跟瞎子结婚好了!二弟生气,打她,只打了一巴掌就不敢打了。一到老二家养,就骂,只好不让她养了。
    她洗自己的衣服,能自己补衣服,喜欢听人聊天,爱往热闹地方去,到村子中间,一个露天的地方,人家的门口,屋挨屋,每人从家里拿凳子出来坐,聊天。爱吃肉。
    后来得了胃癌,晚期了,临死前在楚国家,想吃鱼,最想吃芝麻饼,一角五一个,很好吃的。滴水县城都没有卖的,得上黄石。她侄子在黄石,带了几个回来,给她吃了,很高兴。她又想吃鱼,楚国在田里弄了一条鲶鱼,让老婆腊梅给她用鲶鱼做面,吃了,吃了一碗多,吃完了说:一辈子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真甜。
    她六月死的,快死的时候吃的鲶鱼面。在家断的气,村里给了点钱办后事,普通的柞木棺材,200到300块一付。抬棺材的人和亲戚吃了一顿。村里给的钱不够,兄弟三人分摊,有的出得多,有的出得少,吵嘴了。我们村另一个五保户,死了就比她热闹,钱是村里给的,他对村里有贡献,学过畜医,教过书。
    兴红年轻,76年生的,挺漂亮的,瘦瘦的,大眼睛,薄嘴唇,全村最漂亮。她跟舅舅在河南博爱县修表,她修得还可以,不算很糟。
    兴红不喜欢打扮,她要用贵的化妆品,一百多块一瓶,口红几十元,像油似的,不掉色。她看不上疤子,嫌他不够长,就是不够高,他姐姐还比他高。疤子本来也不是追她,他想追另一个女孩,人家有主了,就追兴红。
    那时候疤子也在博爱学修表,跟他姐学,兴红跟我说,晚上出去玩,他强吻了她,还摸了她身上,她放不开,只好同意了。就一起去新疆,第一年疤子没做生意,全靠兴红修表。半年有一万块钱,就用这笔钱做本钱,做服装、鞋生意,赚不多,只有两万。后来兴红就怀孕了,想先生孩子再结婚,后来还是打掉了。结了婚,第二年正月初一生了个儿子。三十晚上开始生,初一才生出来,有点难。三十下午就到医院了,初一下午才生出来,疤子在新疆,她婆婆去了。找很远一个地方的半仙取了名字,叫王进。
    兴红不想再生了,没上环,老打胎,一年打两次,打了有五六次了。最后一次打胎没刮干净,要清宫,在新疆,痛得受不了。后来上环了。
    她让疤子别打牌,他发誓不打,拿起一把菜刀,把小指头砍了,伤还没好,又打。
    房英快五十岁了,有一儿一女,大女儿一直在河南博爱修表,二女儿在河南安阳修表,小儿子做缝纫,学了几个月就上广州混。她是全村最舍不得的,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从来不穿新衣服,平时从来不舍得穿,走亲戚才穿一两次,女儿给她都不舍得。双抢,谁都吃,她不舍得,她说她心慌,拿了三个鸡蛋,坐在灶上想了半天,三个鸡蛋能卖一块钱,最后还是没舍得吃。
    有一次,插秧到最后,她跟别的人来帮我家的工,那天我们吃包面,包面跟大馄饨差不多,还杀了一只鸭,买了二斤肉。她上我家插秧,我给她两人打了两个鸭蛋,还有鸭肉、猪肉,一人一大碗,给她们送去,我想她这么不舍得,给她点好吃的。
    金发是个木工,还行,跟师傅学过三年,手艺好,不出门,外出的话想家,呆不住,赶紧回家。他财心重,走路从不慢吞吞的,从来都是大步走,赶时间。他看人家做粑卖,做馒头,学会了。本来有别人上我们村卖,他把别人都赶走,就他一个人卖。村里人说:别人的发财相好看,他的发财相不好看。
    他做的馒头小,四口就吃完了,人家的都比他的大。他还脏,让他老婆卖面条,上厕所不洗手,边擤鼻涕边卖面条。这人脾气急,喊他老婆,一声超一声,不来就骂,日你娘,你娘死了。也没什么要紧的事,他老婆不跟他吵。有一次,晚上唱戏,他看戏去了,他用一个大油桶,上面放锅,锅上放蒸笼,晚上没人时,不知是谁,把他的灶悄悄推到河里了,都恨他。一早起来,灶不见了,开水瓶也给砸了。灶捞起来还能用,铁的。
    丈夫比她大十几岁,她说她愿意,大一万岁大一千岁她都愿意。那时候在生产队,我们打赌,让她扮成一个要饭的,在王榨,本村,要是讨得着两升米,就不用干活,一整天都不用干,给她八分工。
    平时她就学什么像什么。
    她就穿上破棉袄,戴上破草帽,拿上一根棍子,一个破口袋。就去讨。正好那年小兰刚嫁来,头天嫁来,第二天木蓝姐就去讨饭。小兰不认识她,不给,她一顿要饭棍,凶道:你不给?不给就拿你的新鞋!小兰自己做的新布鞋放在床跟前,木蓝姐一把抓着鞋,小兰只好给她一升米,一升等于两斤,十升是一斗。
    她又上别家,看见老人小孩,就说"可怜可怜我吧",每人都给了她一点米。
    又上一家结婚才三四天的,叫江儿,江儿不给,她就上江儿的新床躺着,说"你妈个逼,不给,不给我就在你床上困着!"江儿害怕,心想这么凶,哪有要饭的这么凶。江儿就找米,给了半升。木蓝姐大喊:少了!给一升!江儿只好又给了一升。
    从江儿家出来,她已经有四升米了!她把破棉袄破帽子一摔,在干渠上笑得要死,大家都笑,她说:你们看看!这多少升了!
    当初她就是看到王榨好玩,就让人说媒嫁到王榨。现在六十多岁,死了。她脾气好,丈夫脾气急,老打她,她挺瘦,不经打。我看见过一次,那时候都已经六十多岁了,在稻场上,早上做好了饭,丈夫在稻场上赶辗,赶牛,她做好了没吃,唤丈夫吃饭,丈夫无缘无故地拿着赶牛的鞭子打她,像打小孩似的,没招他没惹他,他就打,她也不跑也不骂。我问,他干嘛打你?她说:没么事,习惯了。
    她有两儿两女,还抱了两个女儿,加在一起四个女儿。94年死的,那天三个人结婚,她小儿子媳妇最后到我们村。最后到不好,小儿媳妇就三年没生养。公公老骂,自己不去看看,自己有什么病不知道!成天骂。后来看了,是儿子的问题。吃药,好了,吃草药吃好的,就在滴水县看的,生了儿子。又不好,公公又骂,成日兴(兴就是高兴),兴么事兴,生个儿子什么了不得!儿媳妇说,生了吧也有话说,不生吧,也有话说。木蓝姐高兴,大儿子只生了三个女儿。她给孙子起了个名字,叫王正润,高兴就叫润。
    木蓝姐肚子长坨,开刀了。只活了两个月,丧事办得一般,丈夫先死一年,也是病死的。
    她生第二个女儿时,说惹着鬼了,她看见到处都是鬼,自己在床上,房间里全是鬼,认识的和不认识的鬼,她怀孕时有一天中午到四季山上,那里有一个埋死人的地方,中午她从那里回来,就惹着鬼了,差点没死,回来就生孩子,很危险。她说鬼到处都是,就赶鬼,有的抓着她的头发,有的拿着毛竹条做的大扫帚,满屋子打,乱转乱打,有的鬼根本不怕,有的扒在楼上,有的扒在帐子顶上。
    村里有个老太太,八十多岁了,身体挺硬朗的,两儿两女,谁都不养她,她的重孙女死了,儿媳妇也吃农药死了,儿子病重,就是她不死。都说是她活得太长,夺了儿孙的福,儿子女儿谁都不要她。她有一个儿子在县城,村里的儿子就把她送到县城,送上了车就不管了,她不认得路,从早上六点找到晚上六点,都没找着,又回来了。
    她大儿子给她农药,看着她喝完了,看着她在床上打滚,也不救,看着她死。
    我本家的大爷,就是大姑,也是八十多岁,被她儿子杀死了。她的三个儿子都是生女儿,她的二儿子媳妇跑了,扔下孩子不管,她就帮带。她二儿子到外面混,没有钱,回来找他母亲要钱,母亲不给,就把母亲杀了。
    母亲的兄弟想告他,后来一想,他还是亲侄子,就不告了。
    我爷爷是上半年死的,他活了九十多岁。死了就好了。上半年死了男的就"一担挑",什么事都没有了,他一担挑走了,如果死了女的,就不行,就叫"满湾捞",就得死很多人。
    我们村有一个石头客,他家六口人,每年都得借粮。主要是他们家太能吃了,一家都能吃,他们吃一顿就够我们家吃几天的。他炸石头的时候把眼睛伤了,他妻子喝农药死了,她有点神经,第一胎生了个儿子,身上长满了疮,一岁多就死了。又生了两个女儿,人家都有儿子,她没有,就有压力。那时候抓计生抓得很紧,没办法再生儿子,她就喝农药了,她丈夫不在家,是九几年的事。他家柴也烧得多,他爸爸去捡柴。
    他弟弟还没讨老婆,讨不了,穷,外号叫测量器。以前安电线杆,有人来测量,他跟着学,所以村里人就给他取外号叫测量器。
    现在这家的大女儿十六岁了,去打工,修表,现在日子好过些。
    村里有一个人,外号叫细青蛙,在武汉当鸡尾,染上了性病。
    他是个光棍,快四十了,在武汉打工,老跟在"鸡"后头,村里人就管他叫鸡尾。泥工,长得不怎么样,又黑又瘦,主要是穷,房子倒有,家里有四兄弟,大哥二哥有老婆,三哥在黄石也讨了一个傻子,领了一个女儿。傻子什么都干不了,但她很爱那女儿,回王榨,谁抱都不给,别人抱,傻子就使劲哭。她在黄石嫁不出去,她父母就让她的几个哥哥,每人每个月给她一百块钱,不管嫁不嫁人都要给,但她嫁了人后就不给钱了,这男的养不了她,又不要这傻子了,又送回了黄石,那女儿留下来了,在大哥家养着,有五六岁了。
    细青蛙一直在武汉,听说他染上性病,治不好了。
    去年他大哥媳妇说她公公扒灰,其实是她自己挑逗的,她在家里经常只穿着一个文胸和一条三角裤。叫木菊,她后来跟人跑了,跟唱戏的跑了,上麻城。她跟我们村的细棍好,把她带回她娘家七天,婆婆家来人向娘家要人,娘家说,你们回去问问你们村的细棍,细棍只好到麻城把她带回来。丈夫要打她,她说别打了,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过不久,丈夫打牌赢了200块,回去一看,木菊又跑了。到现在还没找着。
    木菊跟她大姐看上同一个男的,趁她姐夫不在家,这两姐妹就跟这个男的睡,三个人睡在一张床上。木菊自己是大哥的老婆,白天就跟二哥睡觉,跟小叔子睡,被人看见了。二哥的老婆最老实,回娘家了。
    四季山有四大婊子,不是真的婊子,而是长得漂亮,有名,所以就叫四大婊子。其中有一个女的,她结婚以后生了两个女儿,身体不好,丈夫就把她卖了。在酒馆里,她丈夫下的蒙汗药,人贩子就把她弄走了。
    卖到那地方怕她跑,在她脚板上钻了三个孔,用铁丝拴着,又生了个孩子。后来被解救出来,上了滴水县的电视,很多人都看见了,看见她脚板有三个洞。回来后她又在四季山山咀嫁了人,那男的腿不方便,比她小,她又生了两个女儿。
    另一个婊子是我们王榨的,她交了个男朋友,男朋友上大学了,不要她,她就跳河死了。
    我们结婚都不去登记,不领结婚证,现在年轻的也不领,但是发户口本下来,上面也有名字,他们要凭户口本上税。
    有个女的嫁到我们村,她要跑,也不用离婚,就从男家跑到另一个男的家住下来,这个男的怕她再跑,赶紧去领结婚证,结果还是跑掉了。
    别的村有一个男的,老婆老是跑,找一个,跑一个,又找一个,又跑一个。后来他干脆找了一个"鸡",这个"鸡"也有丈夫,经常带人来打。这男的也是姓王,跟我们村同姓,就到王榨找人帮他打,找多了,干脆他就搬到王榨来了。刚才小王打电话来就是用他的手机打的。
    我们村有个女孩,初中毕业,去深圳打工,摔伤了,手臂断了,回家养着。是夏天,天很热,我们大家都在树荫下乘凉,那女孩也在。这时候来了一个麻木,就是摩托车后面有座,像出租车似的,从县城到我们村是二十块钱。
    那男孩从麻木下来,喊这女孩,他手里拿着三朵红色的玫瑰,要送给这女孩,女孩怎么都不要。她就是不要。那男孩呆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就走了。
    我们就说,人家送你花你怎么不要,这么远送来了。女孩说,你知道三朵红玫瑰代表什么意思吗?我侄媳妇说:代表我爱你。我侄子说:Iloveyou。大家都笑。那男孩到了河岸上,就把花扔了。他说:去你妈的!
    我儿子去河岸玩,把花捡回家,他说这花多好看,扔了可惜。

《妇女闲聊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