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大来娘

    槐花将谢未谢时。猪娃子出圈四处跑,蹭痒痒。肖天放已经把伤养到扔了双拐
    能利索地去拉大锯、解木板、做腌鱼桶、砍木瓦片,要动长把镰转圈地割金黄青白
    的牧草,切下一块块土豆深深栽到湿软的土豆地里去重操旧业的程度时,有一天,
    一个女人自称是他的老婆,带着两个硬说是他跟她生的娃娃,赶着一辆还不能算是
    非常破旧的棚子车,到哈捷拉吉里村来找他。当时肖天放没在家。去村里新办不久
    的小学,跟教员在摆方论古今。这小学是他回村后办的。他带了两个勤务兵回村。
    背着两杆长枪。他胳肢窝里夹着两根榆木拐杖,叫那两个勤务兵跟着他,花了三个
    月的时间,沿阿伦古湖走了一遍。走遍了所有的渔村渔镇,也到汪得儿大山的山坑
    里边所有的矿区矿村矿镇走了一遍。他让那些富户人家认捐。他在哈捷拉吉里村的
    村口上立大石碑,碑上刻上了那些捐了钱襄助哈捷拉吉里村办起这所学校的人的名
    字。他把那些人的名字刻在碑的后面,把正面空着,好像做了一面“无字碑”。其
    实不然。他对全村人说,空起正面将来刻儿孙的姓名。刻那些从这个学校出去,到
    外头做了大事的儿孙的名字。他当然常常想到,有那么一天,自己的儿子和孙子。
    但现在他肖天放哪来什么娃娃?他都快两年,没接近任何女人了。哪来这精气神?!
    他最后接触的女人,就是那个在索伯县城常给人看手相的女人。她后来离开了索伯
    县城。分手时,她倒是跟他笑着说过,我已经怀上了你的孩子,我要上别处去怀胎,
    等把他们带大了,能开口叫爹了,再来见你。他说,怎么是“他们”,你还怀了几
    个吗?她笑着说,已经怀上两个了。老大是个丫头,要能活下来,就叫她玉娟。她
    是你头一回进我这屋,左脚跨过门槛那一刻,我觉得自己被震了一震,就怀上了;
    老二来得晚,是那天,我端你那一脚时,觉得自己又被震了一震,才怀上的。她说
    老二会是个小子,活下来,就叫他大来。她说,这两个娃娃虽然在同一个月里怀上
    的,但将来,会差三岁。姐姐玉娟会按时按刻出生。但弟弟大来,可能要在她肚子
    里多待几年。因为他觉得,这世界,再没有一个地方,能比娘的肚子里更安逸的了。
    他要愿多待些日子,就让他多待一段吧……她像说真事儿似的,说到最后,还真的
    难过起来,扭转身去擦眼泪,但又不好意思地笑了。他一直觉得她在说笑话。犯女
    人的通病,总想自己有个娃娃,想得都犯了迷瞪,人了邪魔。
    大妹气喘吁吁地跑到学校来叫他。他和那个教员一听,都乐了。那教员哗哗地
    又给破板桌上两个仿成窑的青花草虫小盏里斟满了焦黄的浓茶汁,说:“晦,还有
    这种好事,怎么轮不到我?”
    大妹跺脚,说道:“谁还有那闲工夫陪你们嚼蛆!不信,自己去瞧。”天放便
    和教员一起去瞧。果不其然,有个女人,二十出了头,三十还不到,个头不算矮,
    可就是圆,圆圆脸,圆圆身子,一身好皮肤,黑亮黑亮。他觉得她有点像索伯县城
    里的那个女人,却又不敢认。他已经三年没见她了。出卫生队,回村之前,他去索
    伯县城找过她。那屋子锁着。院子里的人说没人打得开这把锁。即便这黑黑圆圆的
    女人真的是她,还带着两个娃娃,他也不好认啊!谁知道这两个野种,到底是谁给
    种上的。
    这笔账算来算去算不对头,天放的爹也不许儿子认这儿媳妇。
    教员琢磨着问天放:“会不会是庆官的那个三姨太呢?”这一段,肖天放常跟
    教员闲聊。所以,这位教员就知道了不少肖天放的往事。
    肖天放笑道:“那就更没影儿了!我跟那位官太太压根儿没那一腿子的事。我
    敢吗?”
    再说,庆官的那几个姨太太也早离开了老满堡。参谋长一死,力巴团的人怕她
    们耐不住日后必定会有的贫苦和寂寞,在那座荒凉的小楼里做出什么叫老满堡联队
    丢脸现眼的事,便由全力巴团凑了些钱,逼她们回了老家。又一把火烧掉小楼。烧
    到一半,就下雨。反复烧几回,就下几回雨。最后,只好留下那些断墙残壁。在冒
    着焦烟的废砖瓦堆上,只有三姨太的那些鱼缸是完整的。过了多半年,还能看得到,
    一些肥大的水蛙时时在断壁残墙上爬动,但也仅此而已。她们那几位,的确走了。
    有一个连的老兵一直把她们护送(或者也可以说“押送”)到省城的西沟子火车站,
    并瞪圆了眼,瞅着她们进了军用闷罐子车,开走。
    这女人把车停在天放家门口那棵老榆树下。她从车棚子里往外搬东西。有一个
    三岁左右的小女孩帮她忙。她俩先从车棚子里搬出一个用皮条吊在车棚顶梁上的柳
    木摇篮。摇篮里躺着一个还在吃奶的男婴。为了防止他被颠出摇篮,就用一根很宽
    的布条把他的下半身缚紧在摇篮里。他常伸出两只胖嘟嘟的小手,想把住摇篮的木
    框,嘴里呀呀地嘟哝。再后来,那女人独自搬。女孩儿只照看弟弟,同时拿一个用
    红布条白布条黑布条黄布条扎成的拂帚,来回地给那匹拉车的老马驱赶伤口上的蝇
    虹。这是一匹灰色的骡马。腿根儿、颈圈儿和下嘴唇边上,都有正在渗血的伤口。
    它自己也不时抖动稀松的马尾和肮脏的长鬃毛,去驱赶那些越聚越多的蝇虹。
    她不断地往下搬。无法想象,她那个看似不大一点儿的车棚子里,怎么能搬得
    出那么多的东西。没半晌工夫,她简直搬出了一整个杂货铺,把天放家小半个院子
    都堆放得满满登登。她甚至从车棚子里赶出一群活鹅。它们一下地,便伸长了脖子,
    摆动它们肥椎似的屁股,满世界地追啄天放家那四匹惊慌的大狗。
    她要跟肖天放说话。
    天放爹不许天放吭声。
    “天放,你只听你爹的,也不听听我说一句!”天黑了以后,她一声声凄怆地
    在院子的树篱子墙外头这样喊叫。
    下午,村里有几个碎嘴子婆娘和干瘪师爷到天放家来悄悄告诉天放爹,有人瞧
    见这娘仁过阿拌河那边的大草滩地,往这边来。她们走一路,老有一块雨云跟着她
    们。她们走到哪,这块雨就下到哪。只要她们一过,天就晴。人还说,这女人在雨
    地里走,没脚印。只有一条好似虫蜒爬过的痕迹,长长地留在她身后,只不过要粗
    大得多。天放爹于是更不许她娘仁进屋,掂着把长长的砍刀,坐守在台阶上,不准
    家里任何一个人理睬这娘仨。
    半夜后,大放家门口也下开了雨,便听见那女人在雨地里喊:“天放,你爹踉
    村里人信不过我,难道你也信不过我?我在雨地里走三圈,你叫你爹拿灯出来照照,
    看看有没有脚丫子印?”
    大妹二妹大弟二弟端出四盏油灯,又牵着那四匹大狗,出来看。他们看见她光
    赤着两只脚,披着那黑布斗篷在雨地里哀哀地站着。在她身后清清楚楚地留着的脚
    印,分明是女人的。绕屋三匝。
    “天放,你这没良心的,你不认我,也得把你这一对亲骨肉亲血脉接进屋去。
    老大三岁是个女娃叫玉娟,老二不满周岁是个男孩能替你们肖家传宗接代叫大来。
    这大雨不是为他俩下的……”她哆嗦着喊到这儿,天放觉得不能再迟疑,再迟疑就
    不是人养的了。他推开爹挡住门的那只柴火棍一样干硬的手,夺下砍刀,扔到房顶
    上,冲到雨地里抱起三岁的玉娟和一岁的大来,把他俩交给早就想冲出来亲亲这一
    对可怜见的侄儿的大妹,就去搀大来娘。
    大来娘只想哭。只在哭。她浑身湿透,冰凉,已经连站都站不住了。她偎进天
    放宽厚火热的怀里,一个劲儿地躲那不让她躲的雨。天放抱起她时,发觉她无力地
    软垂下的脚,竟柔柔地朝他小腿上绕来。他暗自一震。骇然地想,难道她真是条蛇?
    但他没做声,也没敢朝怀里那一团软和和、凉嗖嗖的东西多看一眼。他赶紧往暗处
    走,不想让大弟大妹他们再瞧出个什么稀罕来吓着他们。不管她是个啥吧,她总是
    自己孩子的妈。她能喊出“三岁的女孩叫玉娟,一岁的男孩是大来”,她就肯定是
    那一年在索伯县城那窄长的院子里,在那竖着三面破旧大镜子的单间里,自己喜欢
    上的那个女人。就是条蛇,他也得抱回家。他忙进了自己的房,关上门,再细瞧,
    那绕住自己小腿的,根本不是条尾巴,只是她的黑斗篷的一条袍角。再看刚还在他
    怀里啜泣不止的她,竟疲惫已极地睡着了,睡得那么熟,黑黑圆圆的脸面上竟安详
    地流淌着粗糙的雨珠和晶莹的泪滴。细长的眉毛悉心地守护着那一对湿润的眼缝。
    那两个他曾一度十分熟悉而又久久陌生了的嘴角,在间歇的抽泣中,仍不时委屈地
    跷动。她的手紧紧抓住他的衣领,怕再有人夺去了他。他心疼。他觉得自己太对不
    住她了。他把她紧紧搂住,完全拥进怀里。大妹来敲门,说,已经给嫂子烧好了热
    水,快让她烫烫身子,祛祛寒湿。就那样他也不去开门。他不想惊醒她。他要让她
    好好睡,要用自己的体热,来悟干她周身的潮湿。不用细说,他也能想到,在没有
    他的这三年里,她经受的是怎样一番辛苦。他想不出,还能用其他什么方法来表达
    他对她的感激。老天爷啊,我肖天放总算有了儿子了!!!他只有一点也不放松地
    抱紧她,让她安安稳稳地不再抽泣。他知道,此时此刻,自己只想做这么一件事,
    也只应该做这一件事。
    大来娘前不久才回到索伯县,仍住在那个窄长的大院里,还住在她过去那个单
    间里。她走这几年,这屋一直空关着。俗话说,人怕人踩,屋怕空关。空关起的屋
    最容易倒坍。奇怪的是,她那屋好好的,就像是老有人住着似的。院里的房客换了
    一茬又一茬。走马灯似的轮换。谁从这间屋窗前走过,总会有那种感觉,好像屋里
    有人。有响。有亮。忍不住朝里瞟瞥一眼。谁也没产生过这样的念头:我去把它租
    来住吧。竟然相安无事空关到大来娘归来。
    这大院后来让白家兄弟全包租了去。铁路那会儿还在热火朝天地修着。几乎所
    有的人都相信它会这样热火朝天下去。白家兄弟在索伯县城里租了这个院子,挂了
    个牌子,叫“工程所留守所”。实际上是工程所高级职员的俱乐部。那些高级职员
    ——当然包括各级工程技术人员,大都是从口里特聘来的,合同期有长有短,一般
    都不带家属。白家哥俩就想了这么一个招儿,每个月,让他们轮着到这院里歇三天。
    住单间。开小灶。每天车接车送,看看戏,洗洗澡,泡泡茶馆酒楼,逛逛旧货市场。
    每人还给一份“红包”。红包里,钱不算多,也不算少,刚够去同春楼包个小娘儿
    们放松一晚上的。大伙儿开玩笑说,这是白老板赏的“跑马钱”。后来工程一再延
    期,接家属的越来越多,这院里渐渐全腾出来住家属。白家兄弟又上别处租了几个
    四合院,给没接家属的高级职员休假用。这院里房子越来越不够用。但就这样,也
    没人说,把大来娘空下的一间占了吧。等大来娘回来,大大方方地住进去,也没人
    问她是不是工程所的人。来回走动,打水,倒垃圾,晾衣服,做煤饼,没人见外。
    没人跟她收房钱。好像她跟她那两个娃娃就该住这儿。谁都好像早八百年就认识了
    这个大冬天还老喜欢光着脚、裹一身黑布篷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的女人。好像这八百
    年,他们一直在等着的,也就是她这么个人。好像谁都觉得这个拘谨、窄长、富足、
    平静而又常要出点不大不小的事的院子里,从来就一直缺这么一个女人。她跟他们
    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一样,但谁都又不用防备她。她随和得跟谁都能说到一块儿
    去。她眉目间的神情很像三圣堂里的嬷嬷,但又不像嬷嬷们那样多疑、清寡、呆滞。
    她总是大大咧咧地微笑,叫男人们想起同春楼里一幕幕动人心旌的风光,但又绝不
    会引起任何一个老婆和小姨子的嫉恨、自卑。谁也不知道她靠什么来维持自己这种
    简单而又安稳的日子,好像她所有的这一切都是大生的。这院里住着的人,什么都
    有了,就少一点奇特和随和;她好像什么都没有,而多的,恰恰是这难能可贵的奇
    特和随和。
    大来娘住的那单间,是这一趟平房紧东头把边儿的。以前,再往东一点儿,就
    到了院子的尽头,就是版筑土填干打死夯起来的大厚围墙了。几个月前,白老二去
    国境线那边办事,带回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吉斯姑娘和六七个那边的大木箱。箱盖一
    律像面包似的拱起,用彩漆密密地画满东正教的许多图案。白老二着人紧靠这围墙
    外,买了两亩地,又盖了个小院。围墙上挖了个门洞,沟通了两个院,它就算不得
    把边儿的了。
    说来也怪,买下那两亩地,挖地基砌墙圈,发现地当间不知几千百万年前砸进
    一块巨石,这石头的大小真可抵一半间屋。这么大的石头没法挪。吉斯姑娘说,那
    就住在这石头里面吧。白老二一听,大笑,说,这主意太神了。让人往石头里凿洞。
    开门窗。内装修。在它旁边还盖了个面包房。奶牛房。常有四个轮子的牛牛车拉来
    一袋袋面粉。这吉斯姑娘便穿着一身灰色的薄呢连衫裙,懒懒地坐在木板走廊的护
    栏杆上,弹一把三角的六弦琴。她有个继父在她家乡当骑兵团团长。她最高兴的事,
    就是继父过河到边界这边来看她。白老二比她继父还大两岁。继父一来,她就跟继
    父住一个屋。白老二不从中作梗,因为这是早有协议的。他第一次去边界那面购买
    旧枕木,就遇到这位体格慓悍、神情洒脱、皮肤黝黑而又留着两撇极漂亮的金黄色
    小胡子的骑兵团长。他把他带到家里,喝了许多酒。两人称兄道弟说了许多心里话。
    这位骑兵团长就很坦率地提出要白老二设法帮忙解决他的这个难题。他不想失去这
    个继女,但又不想在家乡丢丑,失去今后前程还会看好的团长一职。他要白老二把
    姑娘带到边界这边来,不管用什么名义跟她同居都可以,只要允许他常来看她,不
    干涉他跟她的关系。报答的条件也同样是非常诱人的,他将提供一大批旧枕木,只
    要白老二象征性地付一点他们那边使用的钱币做个表面文章即可。这位继父用狡黠
    的微笑结束他坦率的谈话,最后很郑重地说:“你不能欺负她、委屈她。她是个很
    任性的姑娘。你待她好,她会照样报答你的。”
    开始几个月里,这位继父大人好像把她忘了,一直没过边界这边来打扰他俩。
    白老二跟她过得很好。他几乎每天都要从几十公里外的工地赶到这个石头小屋里来。
    他太喜欢听在他突然推门时,她那一声惊喜的叫声了。到第二天大早,蒙蒙的晨雾
    里,只显露出白杨树淡灰的身影和石屋浑圆的外廓,她把他送上马车。马车夫已经
    在严寒的雾气中等待了一个多小时。她细心地替他把盖腿的毛毯掖严实,站在马车
    下,扶住他双膝,抬起头,极其哀怜地望着他,求他早一点回来。她害怕。寂寞。
    离开娘胎四十年的白老二似乎想不起来还有谁这么真情地期待过他,这样叫他感动。
    他愿意在她身上大把地花钱。他要认真地让她柔弱得还没完全发育起来的身子,丰
    润起来。但她还是寂寞,还是那样可怜巴巴,那样使他感动,无法忘记她瘦小的脸
    盘上那些浓密柔软细小的汗毛和鸡头米似的小Rx房,使他整日价丢不下她。
    有一天,她继父突然来了,独自开着一辆吉普车。他实践诺言,把她交还给她
    继父。他以为她会邀他进屋,由他来陪她继父说话。但他错了。从继父进那石屋后
    的一刻起,她似乎立即把他给忘了。以后的一个星期里,她根本不出门,继父也只
    是偶尔凌乱地穿着衬衣、单军裤,面带倦色地出来要一点伏特加酒,要一点酸黄瓜
    和奶酪。他在门外听见她不停地在向继父哭着说着什么。他从来没见她这么想说话,
    这么愿意说话,心里还有这么多的话要对人说。
    白老二似乎这才明白过来,她天天期盼的,究竟是谁了……
    送走她继父,他也马上回工地去了。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强使自己再躺到石屋里
    那张还留着她继父体温的双人大木床上去了。后来的一百天里,他曾一千次劝自己
    无须计较这个。她并不是你老婆。他曾一万次走近马车,想让马车夫把他带回到那
    小石屋跟前去。但他一万零一次地在最后一刻打消了这个念头。他怕再见到她。怕
    见到她那张勉强奉承、以老充小或以小充老的脸,怕发现她所有真情底下所蕴有的
    装腔作势和无可奈何。多少时日来,他给自己寻找的就是那样一种诚心的期待。这
    一点,连大哥白老大也不知道。就算是知道了,恐怕也不会相信,还要笑掉大牙。
    与其看到真的变假,一度实有的终于虚空,还不如就此转身。有一次,他回到石屋
    去了。在故意冷落了她那么长一段时间之后,他不知道她在猛地见到他之后,到底
    会有个啥样的做派。他太想开这样一个玩笑了。他去了。猛地推开门。他看见她苍
    白、畏惧的脸。瘦小。哆嗦……但同时,他又的的确确看到了那久违了的期待……
    嗅,该死的期待。
    怎么去挖苦她、嘲笑她、戏弄她?怎么干……
    她还是扑了过来,委屈地抱住了她。哦,她惯用的那种用桦树皮煮了水来洗头
    的清香,几乎要瓦解了他一切抵御。原谅她。她毕竟只有十五六岁。总之还是她那
    个继父不是个东西。原谅她了吧……原谅了这个可怜的小丫头吧……可连他自己也
    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突然地抡起了马鞭,在她那张已是泪流满面的脸上狠狠
    地抽了两下,连冷笑也不留一声,像逃避一具已经发胀发臭了的尸首一样,离开了
    石屋。他再没上她这儿来过夜。以后,他渐渐平静,时常来看望她,为她付厨娘的
    工钱,裁缝的工钱,付杂货铺的欠账,戏园于和果品店的欠账。继父仍每隔两三个
    月来看她一次。她的身子倒是一天比一天地圆润,但也日见懒散。甚至在继父来会
    晤她的日子里,也同样懒散,懒散到使继父不知所措。据说,只有听到白老二的马
    车驰近院门时,她才会惊惊地生出一点紧张,伸手去抓住平日很少用的老橡木梳子,
    怀揣着一种无名的自己也控制不住的期待,怔怔地望着石屋的门,倾听那一声比一
    声临近的脚步的叩击……
    那天晴朗。阳光透过城外的那片树林,仿佛穿越一片正在熊熊燃烧的大火。深
    秋季节,树林变得五彩缤纷。无论是紫红的稠李,金黄的白杨,青白的悬铃,还是
    正由绿变黄、再由黄发出牛血一般强红的大叶枫……它们在风中飘零的树叶,被太
    阳从背面一照,都像一簇簇翻动的火舌,使整座树林变得无比灿烂辉煌。
    大清早,白老二就驱车来到石屋,从床上叫起了那位吉斯姑娘。吉斯姑娘不知
    他要于什么,不免惊慌,在床上缩起已不像从前那样瘦骨磷峋的双脚,抱起鸭绒大
    靠枕,紧紧捂住自己的胸部,仿佛这样就可以抵御白老二可能发出的任何一种强有
    力的“攻击”了。
    白老二根本没想怎么她。只是把她的衣服扔给她,叫她赶快穿,赶快梳洗化妆,
    戴上最漂亮的宽边帽,打扮得像个贵妇人。“跟我出去秋游。”他说。他把胡子刮
    得精光,靴子擦得贼亮。像往常一样,穿着那套布琼尼式的灰呢骑兵制服,非常神
    气地束着一根宽宽的皮腰带,上下收拾得没一丝皱褶。他语气很坚决,不容她有半
    点含糊迟疑,但不凶狠。甚至可以说是温和的,有分寸的。他对屋里的凌乱,空气
    的污浊——这位吉斯姑娘本来就不太会收拾,这一段,她更无心收抬——显得很不
    习惯,也很不耐烦,但他还是适度地控制住了这种不悦。他不想吓着了她。那一次
    抽了她两马鞭,事后想想,他还是后悔。没必要这么跟她较真儿。但每每想起她的
    继父,他心里仍不免要针扎似的生出忌妒的隐疼。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是真心喜欢
    上了这个小家伙。
    白老二本来满可以赶走她的。或者干脆做得大度些、漂亮些,把这石屋小院,
    连同她,一并送给她继父,自己再不来生这闲气就得了。他却留下了她,并且还继
    续和她、和她那位继父保持着来往。他这里有个算度。他正在借此实施一个巨大的
    “阴谋”。
    这一段以来,白老二已经看到,自己和大哥拼全力一搏,想修的这条铁路,已
    是绝对没有希望修成了。白老大还想置这一口气,跟那些人拼一拼。白老二却要清
    醒得多,理智得多。他很清楚,那些人所以还没最后下手来抹断他们的脖子,没下
    令让铁路工程立即收摊儿,是要最后地从他们身上再榨一些油水,再砍他们几刀。
    比如说,最近来了个公文,声明,几项主要原材料,过去都由省立的一家公司供给,
    现在这种供应关系从当月起转到三家民营公司去了。而这几家很大的“民”营公司,
    其实都是省府和省联防总部一些高级人士的亲戚们办的。这样,他们向他俩漫天要
    价,一天三变价,他俩也只有挨着。他们就是要他俩从这个新开的伤口里,流尽最
    后一滴血,而且还不担负扼杀民间实业的罪名,让他俩自己宣布倒闭。他们到那一
    天也许还会赶来表示痛惜,还可能在省报上发表文章,吁请各方为国为民给予加勉
    ……
    白老二现在想到的是要尽可能减少损失。尽可能保存下一点日后再起东山的实
    力。他表面上与各方虚与委蛇,让采石场每天放几炮,似乎表示工程仍有动作,但
    暗地里却已经把工程停了下来。这件事,他甚至都瞄过了大哥。他知道从来不认输
    低头的大哥,是咽不下这口冤枉气的。这一向,大哥每天都喝得醉醺醺的,到工程
    事务所写字间发一通脾气后,就去县剧团的‘小月月仙“家去泡着了。白老二的招
    术,就是想把各仓库料场上存着的东西,尽快脱手,变成现金,转移存储。最大一
    个料场,在离国境线不远的木读镇附近。大量尚未使用的原材料,积压住三成的资
    金。它离国境线近,最好的脱手之处,就是卖到那边去。因此,他要拉着那位继父。
    做好这件事,也不容易。要脱手的毕竟不是一盒两盒珠宝首饰,而是数以千吨
    的傻大黑粗的木材、钢轨、水泥、碎石料,以及各种筑路机械、工具、生活用品…
    …最难的是,难以瞒过那天天在眼鼻子底下转悠的几千民工。他们不会让你这样抽
    逃资金,溜之乎也的。还有朱贵铃。他的护卫支队。会给这个方便吗?木读镇料场
    正是由护卫支队看守的。没有他们的首肯,一根铁钉也运不到国境线那边去。闹得
    不好,他们还能以‘叛国“罪论处。开枪。
    现在,民工这一头,白老二已下了不小的工夫,疏通了,安定了。他不止一次
    地找到民工中各行帮的头头,对他们说,假如一点活钱都换不到手,到憋死的那一
    天,分文解散费都发不出,吃大亏的仍然是大家伙。到那一天,大家伙只有一起陪
    着抹脖子上吊了。白老二当场发给每个行帮头头一本盖了白老大印戳的折子。向他
    们许愿,只要能同心同力把这件事协办成,今后,有白家一碗,就有他们一勺。凭
    着这本折子,但凡挂白氏兄弟招牌的厂家店家,都可去谋一碗饭吃。不想替白家干
    了,也可凭折子到白家账上领一笔养老的年金。“不过,各位中间,假如有人一定
    要跟白某人过不去,我也得把丑话撂在头里。我白老二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打娘肚
    子往外蹦时,就是一条穷光棍汉。跟大家伙一块堆忙活一场,没能给各位发上一笔
    小财,有愧于大家伙,但这实在由不得姓白的哥俩。工程没成,情分在。咱们来日
    方长。你要断我生路,我就绝你子孙。骆驼再瘦,压死几只鸡雏恐怕还是件手把手
    掐的事。反正是个死,我死,你也别想喘下去。我想姓白的哥俩没做什么对不起大
    家伙的事。各位也不会这时往我哥俩胯巴裆里捅刀子……要喝血,咱们明着来。姓
    自的血腥着哩!”说着,他掏出刀,飕地一下割破左小臂,把血喷注到一碗烧酒里,
    恭恭敬敬地把这碗血洒端到各位行帮头头面前。这些土里土气的人没一个敢接这碗
    血酒的。镇住了他们。今天,他要找护卫支队的几位分队长谈心。怕外边眼多嘴杂,
    他约了他们到城圈外的树林子里野游,带着吉斯姑娘,只是做个掩护。
    白老二把马车一直赶到树林深处。这里有一块空地。漫起的土坡上横七竖八倒
    着许多砍下了又运不出去的老树。树的空洞里聚集着一窝又一窝忙碌又贪婪的白蚁。
    到约定的时间,却只来了一位分队长。白老二掏出从土耳其那边偷运进来的烟
    卷,却见那位分队长今天显得格外拘谨。他觉出事情不太妙。果不其然,那分队长
    说,事情他们几个都商量过了,白家的难处,他们不是不想管,但支队长肖天放回
    家养伤去了,没人敢拿这个大主意。要全支队齐了心来干,还非得找肖天放。再说,
    肖支队长在朱指挥长跟前也能递得上话。这件事要想办两全了,只有请出肖天放。
    白老二也觉得自己忽略肖天放,的确失策,没再往下磨嘴皮,摸出一个纸包,
    塞给那个分队长,带着歉意道:“一点小意思,就算车马费,见笑。”便带着吉斯
    姑娘,又赶回了索伯县县城。
    两三天后,一个早晨,在哈捷拉吉里村中央屠宰场院内的大空地上,拥集了十
    几辆刚从索伯县赶来的各式各样的马车。还有许多匹单骑。那些单骑,骑主下马后,
    不知为什么,都没给松马肚带,草草地把它们拴在大空地周围的木栏杆儿上,便不
    见影儿了。那些拉车的马,一个个也大汗淋漓。车主走的时候,也都显得那样的仓
    促,慌忙,既没有给它们加脚绊,也没有把它们往马桩上拴。按说,负重拉长套,
    到这时候,应该卸下套来,带它们遛一遛,松松筋骨,歇一歇汗气,也得清它们吃
    一点什么喝一点什么。将心比心,谁到这份儿上,不该将息一阵?但它们没人管。
    于是它们只能拉着各自的车,在偌大个空场子里晃荡,走走,停停,停停,再走走,
    寻找可啃食的草茎,互相磕碰得眶当直响。
    这些骑主、车主都是替白家修铁路的民工。他们在哈捷拉吉里村有老乡或亲戚。
    他们是白老二派来的。让他们以探望老乡或亲戚的名义,来寻找肖天放。
    白老二秘密疏通护卫支队的事,没能保住密。消息很快传到老满堡和省城。省
    上几位决策性人物,立即派人到老满堡来核实“传闻”。要朱贵铃立即派兵封锁木
    读镇料场,不准一寸铁丝一颗螺母偷运出边界;并让索伯县警察局派人把白家兄弟
    俩严密监控起来。白老二几次秘密潜回老满堡,求见朱贵铃。他并不奢望朱贵铃公
    然对抗省总部的封锁令。他只请求朱贵铃把正在老满堡整休的护卫支队晚三几天派
    回本读镇。只恳求他能稍稍打个马虎眼,把封锁的事晚办个几天,他就有可能抢出
    大部分东西。但朱贵铃却都托故不见,躲开了白老二。
    从陆军医院做完手术回来,朱贵铃一直过得拘谨。他发现自己又变成从前的那
    个“朱贵铃”,又不像常常热血沸腾的祖父了。他对白家兄弟也有怨气。他觉得这
    么大一件事,他俩应该先跟他商量,跟他通气,不该一竿子捅到底下,搞得他在省
    总部的人面前,难以交代,好像他跟白家兄弟在这件事上又有什么瓜葛似的。说透
    了,真到节骨眼儿上,他朱贵铃也不敢得罪省总部。他不敢砸锅卖铁,他还得听话。
    他连夜命令护卫支队返回木读镇,把一个方圆二三里的大料场团团围了个水泄不通。
    并明令:自即刻起,料场内任何一个人。一点物,没有朱贵铃亲笔批条,不得出料
    场门一步。违者,格杀勿论。
    白老二整个傻眼了。他完全没想到,堂堂朱贵铃竞一点情义也不顾,彻底地倒
    戈了。白老二只有让那些跟哈捷拉吉里村还有那么一点关系的民工去求肖天放。他
    还希望肖天放能打动朱贵铃的心。哪怕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出料场里一小部分
    东西,也叫白家有点希望去图一个今后啊。白老二甚至买通了联队部的一个参谋和
    一个文书,让他们悄悄跟着那几十个民工,一起赶到哈捷拉吉里村,来做肖天放的
    工作。但这件事,又不知怎么搞的,走漏了风声,让力巴团的人知道了。力巴团的
    人当然恨透了白家哥俩。他们包围了联队部,要朱贵铃对这件事表态。朱贵铃只得
    派直属支队的一个分队长,带人追到哈捷拉吉里村,先五花大绑捆翻了那个参谋和
    文书,然后找到肖天放,对他说:“指挥长请肖支队长跟我们一起回联队部。”
    肖天放本不想卷到这件事情里去。他还想跟大来娘好好过一段。直属支队的那
    个分队长只得向肖天放出示朱贵铃的亲笔手谕。手谕上这样写:“见此条速回。违
    者,军法从事。不得有误。切切。”
    天放的爹却把守在自家门口,不许那些当兵的跨进家门一步。这些年,他虽然
    并不怎么见老,却越来越怕见生人。怕听外头的消息。任何自哈捷拉吉里村外面来
    的人和事,都能使他莫名其妙地紧张上好半天。平时,他也常常半宿半宿地不睡,
    他总觉得要出什么大事。他担心别人不担心的事,嘴里常在自言自语地嘟哝。
    这时,他拍着廊柱,大叫:“我儿子再不走了,你们别再来祸害我们家了。他
    不去!”有几个老兵知道他过去在老满堡任过职,不敢对他来硬的。
    肖天放只得在院子里跟联队里的人说话。天放爹一刻不放松地盯视着他的一举
    一动。
    肖天放问那位分队长:“我能不能去跟那些民工说说,劝他们别再往里掺和了。
    事情发展到这个份儿上,已经不是我们这样的人掺和得了的……”
    分队长显得有些为难。他说:“你是支队长,大主意你自己拿。不过,这次临
    来前,指挥长专门交代了一句,让我转告你,这档子事,深浅莫测。许多情况他都
    不摸底儿。在回老满堡前,连他都要你千万别再跟白家派来的人接触……”
    肖天放忙问:“还有哪些情况连他都不摸底儿的?”
    分队长惶然地躲避:“这我就更不清楚了。”
    肖天放沉吟了一会儿,便请这位分队长带着他的人在外头等着,自己进屋去找
    大来娘了。
    这半天,大来娘一直十分紧张地搂着玉娟,守在大来的摇篮旁边,倾听着屋外
    的动静。肖天放进屋来以后,把朱贵铃的手谕往她面前的那张旧硬木两头沉桌子上
    一放。
    她没去看手谕。她似乎料到事情将会出现什么样的结局。她只是在等着那结局
    的到来。
    这些日子,天放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已经成了这两个会说会笑、也有胖嘟
    嘟小手小脚、还会撒娇置气的娃娃的爹,不能相信天天跟自己睡一个被窝、枕一个
    枕头的,就是自己的女人。她管他叫“孩子他爹”。他一有空就把玉娟大来抱到膝
    盖头上。他胳肢他俩,作弄他俩,拼命地亲他俩,没尽没够地啜他俩的小手指、小
    耳垂、小肚皮、小脚脚……没尽没够地惊喜:“我的娃娃?我的娃娃?”到晚上,
    他几乎整夜整夜地不放过大来娘。他不知道该怎么跟她亲热,才能充分表示自己对
    她的感激和喜爱。他常常突然地涌出泪水,把大来娘紧紧搂进怀里,拼命地箍住她,
    不许她动弹,好像要把她完全挤进自己灼热而宽厚的胸膛里去,完全融合到一块。
    她也总是由着他折腾,实在忍不住了,才哼上一哼,挣扎着说一句:“求求你……”
    “我要走几天……”肖天放沉沉地说。
    “不能不走?”大来娘眼圈红了。
    “我是军人。”他端直了上身,捏紧两只钵头大的拳头,嗡嗡地说。
    “把这身灰皮还给他们!”她突然叫了起来。灰黯的眼睛中,有一种他从未见
    过的绝望神情。她从来没有这样对他大声嚷过,除了那天,她刚到哈捷拉吉里村,
    求他相认的那一次。
    “我是军人。”他又重复了一遍。
    她不再说话了,只是怔怔地望着他。过了许多许多年,天放想起大来娘这一刻
    的眼神,才省悟出,在那时,大来娘就知道,他和她这一分别,就再见不上面了。
    这已经是他俩在一起的最后一刻了。她是知道后来将要发生的一切的。她是知道日
    后必定会降临到他和他的儿女身上的那一切灾难的。她只不过没说罢了。你为什么
    不说?难道在无地之外,真还有那样一种为千千万万个我们这样的凡人所不能掌握
    的力量,约束住了你,使你不能说?
    大来娘,你是应该说的啊!
    在后来的岁月里,当已经完全往老里去的天放,蹒跚着,拄着手杖,用残存的
    一条腿,走进阿伦古湖畔密不透风的大苇荡里,拨开一根根比大拇指还要粗的苇子
    秆儿,忍受着跟刀片一样锋利的苇叶的拉割,去寻找大来娘失踪的处所时,他在心
    里就这样喊叫:“大来娘,你应该早对我把这一切说清的。你干吗要留下我一个人
    去遭受这一切磨难呢?我要是早知道了这一切,兴许还能让这些事不落到我这一家
    人头上。你为什么不相信我能做到这一点?我是肖天放。我能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事!
    你听到了吗?我是天放啊——”
    他最后悔的还是,当他向门口走去时,大来娘扑过来叫了声:“天放——”他
    觉得大门口有爹,院子里有那些联队的老伙计,便轻轻推开了她,叫她“别这样”。
    她就没再跟出屋去。他记得她立时地软瘫了,倚靠在板壁上,脸色灰黑,瘦而长的
    手紧紧抓住门框,渴望的眼神一直跟着他。而他却照直走出了屋,再没回过头去…
    …造孽啊……
    假如能整个儿重活一遍,我愿意付出多死一千次的代价,去换取这一瞬间,再
    多看她一眼。再回一次头……
    那天下午民工们得知省政府经济资源委员会会同兰州行营公署交通厅来查处这
    起不法资方抽逃资金、有碍地方实业一案,同时又得知,肖天放回到护卫支队,也
    无济于事,真急了。查封了白家,即便有人象征性地给一点解散费,也难以补足他
    们这两年多来所付出的一切!这点钱,连回老家的路费都不够!他们怎能就此困死
    在再也不想待下去的阿达克库都克荒原上?
    大约有一千多民工自动啸聚,涌向木读镇料场,想强行抢出本应属于他们的货
    材,来抵偿已拖欠了近两年。还没发放的薪金。
    这一刻,白老二也赶到了木读镇。他把朱贵铃和肖天放请到木读镇镇公所一间
    铺有白漆地板的厢房里,做最后的谈判。那天一大早,他就派人护送吉斯姑娘潜回
    边界那一面,去找她继父。要她继父在约定的时间,派二十辆十轮卡,到临近木读
    镇的边卡口子上接运货物。白老二觉得,委屈到这一地步,但凡还是个人,都会最
    后挣扎一下。就是头毛驴,不也得地一下蹶子、吼它三吼吗?!豁出去了。反正也
    是个死。他已经无法想象财产被全部查封以后,那日子将怎么过。重新去经历一个
    角子的咸菜吃一个星期的穷困?使他难以忍受,更使他觉得可怕的,是失去了现有
    的一切以后,这些年的对手敌者对他白家所可能使出的种种凌辱和折磨。呵斥。嘲
    滤。责难。白眼……这些的确比一个角子的咸菜更难咽下。他不相信朱贵铃会下令
    向一千多赤手空拳的民工开枪。他不相信这个在印度的英国皇家军事工程学院深造
    了六年。会讲一口流利的英语、家里又有那么一对可爱的双胞胎、一个那样勤谨贤
    淑的夫人的人,会下这样的命令。在那些个值得回味的夜晚,朱贵铃多次向白氏兄
    弟讲过,当他听到参谋长在他身背后,不经他同意,突然向二十二特勤分队的老兵
    们开枪时,他全身心的震惊和茫然。这才过了几年?他不相信他会变得这么快。他
    要把事情挤到他面前,拽着他,逼着他,跟他一起,用他的方式来了结这件事。
    朱贵铃带着肖天放赶到木读镇的那天,镇上的一些首要人物为他俩在镇公所准
    备了两间干净的上房。天放的意思是,情况紧急,他就去料场那边,跟护卫队的弟
    兄们一起住帐篷。朱贵铃却仍去镇上最好的一家客栈要了两个最好的房间住下了。
    肖天放赶去料场察看情况,他却依然该洗澡时洗澡,该换衣时换衣,尔后沏一壶浓
    茶在手,穿着宽松的富春纺便服,楼上楼下地慢悠悠转了一圈。一吃晚饭时,照常
    喝他随身带来的果酒,还让客栈老板找来镇上最好的烤肉老手,替他烤肉。肉油滴
    在烧红的铁算上,又散发出一阵阵孜然的香味儿。晚饭后,他把天放叫到客栈的木
    板小阳台上,谈料场那边的情况。天放很紧张地叙说。朱贵铃却像是在听,又不像
    在听。他更像在欣赏这木板阳台上陈旧的雕花木栏杆,欣赏越过眼前几片参差不齐
    的屋顶、临近镇郊的那个小牧场和牧场背后仿佛雾中蜃景的雪山,欣赏那比别处黝
    暗的洼地,洼地里的棕黄;欣赏一些树丛,星星散散地在眼前这一派开阔豪放但仍
    嫌单调空寂的布局中,增添了些许难能可贵的点缀。
    肖天放吃惊。吃惊他在眼前这种一触即发的情况下,竟然还能如此地放松。几
    个月不见,他说不准面前的这个指挥长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但的确跟从前他熟悉
    的那一个,大不一样了。虽已经稍事歇息,但朱贵铃仍然显得疲倦,或者说,他一
    点都不想掩饰自己所感受到的任何一点疲累,厌倦。以往光洁的脸面,。陡然灰黯、
    肥厚,多肉的额角拥出三道明显的纹沟。揪然的微笑里,总流露出一种力不从心的
    勉强。他已经不再喜欢穿洁白耀眼的衬衣,所有纯金的或水晶的袖扣,都被割下来,
    埋到樟脑味儿极浓的箱底里去了。更多的时间里,他也穿起宽松的大裤脚口的便服,
    似乎也觉得惟有圆口布鞋,才是最宜于得地气活血脉、通三阳接三阴的了。甚至还
    对肖天放说过这样的话:“还是你爹想得开,早早地一甩手走了……”说话时,在
    虚肿的眼泡皮底下,竟然闪烁出一丝湿润的泪光。
    白老二见朱贵铃神色木然地在镇公所白漆地板大堂里落座,刚要叫人上茶端果
    品,料场那边的枪声便响了。他猛地一痉挛,浑身僵直,回头冲朱贵铃喊了声:
    “好你个朱贵铃,不是人操的!”便推开那两个想上前来缚住他的茶役,飞也似的
    朝料场跑去。
    但一切,都已经无法补救了。
    昨天晚上,朱贵铃把肖天放紧急传唤到客栈,向他出示了兰州行营和省联防总
    部联合签署的开枪令。这是他们刚派人送来的,也是多少天前就内定了的。肖天放
    接过那纸开枪令,就像是接过一块无法举起来的大钢板。
    肖天放憋出一头汗,只说了一个字:“我……”
    朱贵铃长叹一声:“这一刻没有你,也没有我……”
    肖天放颤颤地又喊了声:“指挥长……”
    朱贵铃拔高了声音截住肖天放的话头,喊道:“你是军人!是个出色的军官!”
    他不能让肖天放说下去。从省联防总部开来两卡车特务连的人,护送这一纸开枪令,
    并且负责监督朱贵铃。肖天放执行该命令。他们已经完全占据了朱贵铃住的那个客
    栈。在朱贵铃和肖天放说话的堂屋影壁后头便有他们的耳报,或许还有枪口。枪口
    里的喘息。他知道,他们不执行,也总会有人来执行的。他们谁也救不了这局势,
    犯不着为此把自己再送上军事法庭。
    肖天放紧咬牙关,猛磕脚后跟,敬了个极为标准的军礼,攢着那一纸早已被手
    心里的冷汗溻透了的开枪令,做了个向后转的动作,僵硬地回到了料场。
    第一排枪并没向人身上打。子弹是擦着蜂拥而来的民工的头皮,奔树梢上去的。
    树枝树叶和鸟窝里粘结着鸟屎的羽毛在空中飞溅。民工们乱了一阵。但有人喊:
    “这是空枪。吓唬人哩。他们不敢真冲人打。别乱了套。上啊……”这时又响了第
    二排枪。第二排枪仍没朝人身上发射。但这时却流出了最早的血。把守大门的士兵,
    端着枪去堵再度冲过来的民工,他们挨了民工手中撬根和十字镐的砸。他们被挤倒,
    被踩在兴奋疯狂到极点的民工的脚下。原先在货场里看管货料的那些民工,这时也
    冲出去接应。于是当兵的再沉不住气了。他们用枪托打退了那几个跑在最前面的民
    工,连滚带爬撤到第一道掩体里以后,据守在房上的机枪便开始叫响。这是正经瞄
    准了人体的。没人再想到下一步和往后。开枪的只想制正住发黑的人群往上拥。发
    黑的人群只知道发黑的臭汗在衣领子里往下流,粗胀的脖子上灼热的神经在嗵嗵直
    跳。看不到谁倒下谁没倒下,也来不及知觉自己已经倒下或还没倒下。此刻惟一要
    做的是,扣动扳机,或者向前冲去,迈过脚底下柔软的扭动的黏滑的躯体。一切都
    丢在了脑后。这一段时间,大约有十二秒钟。
    白老二赶到时,料场上已倒下了一大片。他大叫:“冲我开!冲我开!”他看
    见那个瘦弱的吉斯姑娘在国境线的那边张扬着手,喊叫着“彼佳——彼佳——”向
    他跑来。“彼佳”是他跟她相好的两三个月里,她给他取的小名。他没想到她还会
    这样称呼他。他真恨她的那位继父。枪响前,二十辆来接应的卡车隐蔽在离料场一
    公里外的一个河谷里。那里有青灰色树于的白杨。听到枪响,十九辆车掉头走了。
    最后一辆上坐着吉斯姑娘的继父和姑娘自己。继父启动车也要掉头,姑娘却疯了似
    的跳下车朝料场跑来。继父开着车去追她,最后只得把她拉上车,一起开到了边境
    线上。吉斯姑娘看见了白老二,想阻止他,别再往前跑。白老二从惊骇中清醒,怕
    流弹误伤了姑娘,也要她别冒险往这边来。他俩一个喊着:“别过来……别过来…
    …”一个叫着:“你站住……你站住……”拼命朝对方跑去。士兵们的耳朵被刚才
    那一阵密集的枪声震得嗡嗡直响。他们听不见他俩在喊叫什么,只看见他俩向他们
    冲来,还在死劲地挥着手,于是十好几枝枪,从十好几个角度,同时瞄准了这两个
    正在迅速互相接近的黑点,发出了密织的交叉火力。白老二捧住自己被击中的腹部,
    踉跄着,刚喊出一声:“我操……”头部背部又被戳出蜂窝状的窟窿眼。吉斯姑娘
    不明白谁这样猛推了自己一把,并且在她胸口里塞进一大团燃烧着的棉团,突然感
    到一点力气都没有了,甚至沉重得抬不起头,举不起手。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一股
    腥热的难闻的热流涌进嘴里,又从鼻腔呛出。她感到自己正从一个非常非常高的山
    崖上往下坠落。她害怕。挣扎。在一大堆尸体中微微地做着最后的抽搐。
    后来,他俩都被埋在了木读镇不设围墙的坟地里。白颈鸦丛集。
    五天后,消息传到哈捷拉吉里村,整个村子好像被立即冻住了一般。家家都感
    到慌乱。不敢出门。跟民工沾亲带故的是这样。有人在联防队当兵的,也这样。过
    了两三天,男人们才敢出门,哆哆嗦嗦地跟遭了水淹的老鼠似的,上外头探听虚实。
    几乎全村的人都把这一向以来,不断遭受变故的惊吓,怪罪于肖家那个新来的
    黑胖个儿的女人。
    是的,自从大来娘到这村以后,几乎人人都觉着村子里再不像从前那样太平了。
    女人们都爱往她跟前拢。她戴着绝不可能是天放给她打的银手镯。那是副双股刻花
    扁环贞叶花头的镯子。还带一根细亮细亮的银链。她跟她们说悄悄话。常常看见女
    人们被她说得痴笑,或红着眼圈走出她那高大的帆布车篷。她们喜欢胳肢她。她就
    温和地笑。她并不怕胳肢,由她们耍弄,有时还搂过她们,拿出枣木蓖子,替她们
    蓖头虱。她们就能闻到她身上一股冷腥味。后来,男人们也找她看相。他们觉得她
    的确能说准他们的心事,但她常常不说,只是请他们在铺着厚厚一层干草的车厢里
    坐上一小会儿。这时,她放下布帘,盘起腿,也叫你盘起腿。从车篷的缝隙里散出
    一些仿佛从油窗纸上透出来的亮光。她轻轻地说着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大家就那
    样静坐。等你走出她车篷,自会觉得心里痛快了许多,轻松了许多。她喜欢招村里
    那些七八岁十来岁的男孩到她车里玩。她拿得出村里谁也没见过的冬瓜条、金糕片、
    大醉枣、蜜瓜干儿。她亲亲热热地搂着他们,把他们瘦细的腿脚夹在自己粗大的腿
    裆里,再把他们的小手合紧,一前一后波动她至柔至韧的腰,一下下捋摸他们肮脏
    的手背,唱:二月里那个杏花嘛杏花里个白,大姐姐抹罢了头油上锅台。
    锅台台高,大姐姐矮,大姐姐里个矮来贴饼子卖,饼子哟卖个药铺那个味呀掌
    柜进喜财,公爹姐丈腌酸菜……
    后来,村里人说,一到天黑便常看见一条比水桶还粗的黑蛇,从房檐上游过,
    鳞片湿腻腻发亮。昂起头,慢慢摆动下垂的尾巴,压得房椽底下的苇铺子吱吱嘎嘎
    乱响。许多男人都觉出,跟她说过悄悄话的婆娘,心气儿就大不似从前,再不像过
    去那样老实听话,再不能在家稳稳妥妥地坐住,总想往外转悠,甚至到床上也敢像
    男人似的说些不三不四的粗话。有几个出嫁前就多少认一点儿字的,跟她来往以后,
    更像人了道似的,常对人说些神神道道的话,什么:“……阴宅重向水,阳宅重门
    向。里旺凭本,权衡在星。向星一白,、当时得令,坐星二黑,未来旺气。三元九
    运一百八十年,一百八十年后从头来……”那些婆娘们回到家,拆灶的拆灶,垫路
    的垫路。但凡院门前有棵枯树的,她们非得拿斧子去砍了。有的重改栅栏门朝向,
    有的架梯子上房,把邻居家高过自己家的烟囱给砸了,有的非把自己家院里的井给
    填死,因为‘讲在二五位,落在衰死愁煞方……“开头一段,谁家里都觉得痛快。
    多少年没这么躁动过。但鸡飞狗跳一阵,他们又担心,不知这样下去,怎么才算个
    尽头。于是大家又觉得反而不如多少年来什么事都将将就就地凑合着过下去那样太
    平安逸踏实可靠。由四十多个老汉、八十多个精壮汉带头,先把跟大来娘最接近、
    总说大来娘好话的三个婆娘捆起来,带到屠宰场那个早先关牛的栏圈里,扒光了她
    们的裤子,让她们自己的男人狠狠用棍子榜了她们一顿。她们三个只好紧紧抱在一
    起。栏圈里积存着多年的圈土。圈土堆得老高。土屹垃里净是牛粪牛血,还混杂猪
    鬃羊毛。尔后的一天,他们又去紧紧团团地把天放家包围了起来,要天放家交出那
    个黑高个儿的女人。他们说她准定就是那条比水桶还粗的黑蛇。祸害。
    天放媳妇似乎早料到会有这么个日子。头一天,她就把带来的那些零七碎八的
    东西又搬进了她那依然还不能算太破旧的车篷子。她最后给大来喂了一次奶。她捏
    住儿子的小脚趾,咬破一点点儿,轻轻舔了他一点咸咸的甜甜的血。天放不在。儿
    子就是天放。她舔到的,留在心里的,便是天放的精血。她听见村民们威胁地大喊
    大叫,砸她的篷子车。拆她的车厢板。划了她的枕头套。踩扁了她的柳条筐。挑起
    她还没晾干的内裤。揣走她经常要用的枣木梳。寻找她轻易不肯让人见到的首饰盒。
    把一锅她煮来准备留到路上吃的稠糜子粥和一罐大放爱吃的咸猪油全倒到羊粪堆上。
    他们飞起砖头瓦片,砸天放家的屋顶门窗。扬言要烧掉天放家的马圈和草料房。并
    且正经点着了四十八把火把,正告天放一家,不许再收容她。
    她只有走出屋去。这些来抓她的人,平时几乎都对她说过“我可真有点喜欢你”。
    她曾随便让他们隔着单裤触摸她滑腻的腿。女人们摸得很放肆,她们惊奇她皮肉的
    细洁,恨不得立时三刻就能跟她换了一张皮。男人们则总是装出只不过无意间才触
    摸到她的样子,贪婪地狡黠地游荡。现在,他们却比着看谁能用砖块石头最先砸中
    她的头和脸。四十八个男人举着双齿或三齿钢叉,这完全是捉蛇的装备。她的眼窝
    被砸青肿,她的黑布篷被钩破口子。她不得不又退回到天放家的木台阶上,因为他
    们在院子里全撒上了特制的钢钉铁钉,她的一双光脚,每踩过去一步,都会留下两
    摊血。于是,包括那些很年轻的村民们一下都拥到天放家的房顶上,从她身后,用
    神龛里刚取来的滚烫的香灰,洒到她颈脖子里。她抖得厉害。更多的木瓦被撬了下
    来,并且带着早已生锈的铁钉朝她砸去。她再无退路。她的后背已经贴到天放家的
    门板上。她这时多么希望听到屋里有人能对她说:“别慌,我们这就替你开门。”
    她只需要进去坐一小会儿,让肩背上烫出的水泡。脚底的血口、脸面上的青紫所引
    起的痉挛稍稍平复一些。她绝不想连累大放一家人。她知道即便为了天放,为了天
    放的那一对亲子嗣、自己的亲骨肉,她也不能再在这个大木屋里多待。她希望有人
    安慰她,说一声:“我们知道你的难处,可我们也挺难……”也就足够了。可门里
    没有任何声音。天放爹不开口,也不许家里人开口。他只是紧紧守护住了孙子,不
    许别人再去把她放进屋来。他不想惹出更大的乱子。她哀怨地抬起被砸肿了的眼皮,
    她真想拿脑袋去撞那不透缝的板壁。
    这时,她忽然间听到有个细小的声音叫她。她抬头一看,是天放最小的那个兄
    弟,老七天一。天一从天花板里爬到台阶雨檐下的梁架上,焦急地向她伸出双手,
    仿佛要拉她到梁架上去似的。
    “嫂子,你真是条黑蛇,就现原形吧,就变个厉害的给他们瞧瞧。去吃了他们
    ……你快变呀……要不他们真会把你打死的……我不要你死……”他哭了起来。晶
    亮的眼泪从他肮脏的尖削的小脸上一串一串止不住地往下掉落。
    天一比玉娟只大四五岁。天放娘生他时已经够干瘪的了,完全渗不出一滴奶水
    来喂他。他从小靠土豆泥和苞谷糊糊长大。大来娘来了以后,奶大来时,他总在一
    旁馋馋地看着。他从小不仅没啜过一次亲娘的xx头,甚至都没在谁怀里认真躺过。
    他们总是很忙,他只有干巴巴地躺在板硬的褥垫上,看着黑黑的房梁。大来娘不忍
    心,总把他搂过来,塞给一只xx头,让已经七八岁了的天一,再补啜上这一课。所
    以,弟妹里,自然就数这个老七跟大来娘最亲、最贴肉。
    听天一这么一叫唤,大来娘的心,整个都碎了。假如连天放家的人也都相信她
    是一条蛇,她还有啥想头呢?她强压住一阵突然涌起在胸间的呜咽,把手伸给天一,
    爱抚地摸了摸他苍白清瘦的小脸。天一捧住嫂子的手,伤心地放到嘴里啜着。
    “天一,好好相待玉娟,把她当你的亲妹妹……”她呜咽着。这些日子,她看
    出,天放的爹,不管对她仍有什么样的怀疑、猜测,但对大来,却是十分上心的,
    处处疼爱备至。她只是放心不下玉娟。她怕她长大后,也像自己一样,在天放家里
    遭到另眼相待。
    天放,你咋还不回来呢?
    她只得走了。对渐渐逼紧过来的村民们,她喊的最后一句话是:“别碰我娃娃
    ……”她回过头,对天放一家人喊的最后一句话是:“告诉天放,手背手心都是肉,
    儿子闺女都是他亲血脉……”
    她忽然不再哭了。她完全镇静下来。她把衣兜里没用得完的一个线团留在天放
    家窗台上。她看见天放的几个弟弟妹妹在窗户板的缝隙里看着她落泪。她勉强地笑
    了笑,流着泪朝他们点了点头。她拾起女儿玩的羊拐骨,她要带着它一起走。人群
    又开始向她逼近。她说:“让我自己走。千万别再逼我。”她双手抱住自己圆实的
    身子,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天放——”就向东头的大苇荡跑去。她紧紧捂住越
    来越胀的奶房。她后悔。她应该再喂一次大来。应该再喂一次大来。应该再喂一次
    ……
    村民们不许她向别处跑。网开一面,只许她进大苇荡。奶水儒孺地润湿了她衣
    襟、裤腰,涸湿了她裤腿。奶水的清香,简直跟大来的胎发一样好闻。跑到大苇荡
    边上,她才站住了,最后看了一眼天放家那旧得发黑的木板房,叫一声“天放”,
    又叫一声“大来”;叫一声“大来”,又叫一声“天放”。尔后张开了双手,一纵
    身,向大苇荡里扑去。
    太平。许多年。不太平,又是许多年。谁能让永远不太平?可谁又能让永远太
    平?
    牛卧槽。慢慢嚼。大瓦房上跑马,胳膊腿上架高音喇叭。井轱辘摇把终于磨断
    粗麻绳。北高坡走不完七八十来里。白土豆花开一年年。黑叶杨臭一年年。一年年
    铁板硬的光脚老是深深插进那阴凉、那滋润、那酥软的泥土地里,再用力勾起所有
    的脚趾头,让湿漉漉把整个脚背埋住。这又能咋着?荆槐丛里长起恁些苦豆子。大
    蓟。铁路桥墩一搁准是十来二十年。山和荒原。落叶走向一伙再没人能把他们想得
    起来的人。拼命拉响木筒子老板胡和蛇皮双忽雷。一根根拴马桩倒像通天梯。这就
    是八百里再加八百年的苍黄和玄机……
    后来,哈捷拉吉里村一直有人这么说,那天大来娘向大苇荡猛地一扑那会儿,
    的确有一条水桶粗的黑蛇蹿了进去。连那秃秃的尾巴都有碗口粗。也有人说,那黑
    蛇走得没那么痛快。它是慢慢往里游的。游得艰难,痛彻肺腑。它不时昂起头来看
    天放家那大屋,嘴里还噙着女儿玩耍过的那块羊拐骨。但也有人说,她一扑什么也
    没有了,只冒过一股青烟。甚至还有人说,她没有扑,也没有游,是慢慢地往下蹲,
    好像被苇荡吸进那深不见底的淤泥地里去似的,就在原地一点一点地不见了……
    没人分得清谁个是真谁个是假。只有一件事是真的。当那天大来娘绝望地在大
    苇荡边上喊出那声“天放”的时候,远在二三百里以外的天放,好像被枪打中了似
    的,心尖上突然一阵麻疼,叫他挺不住。后来,他觉得心慌,坐立不安,怎么安抚
    自己,也定不下神。而且,他总觉得听到了那一声喊叫。隐隐地隆隆地,使他浑身
    胀满。那一刻,他直想胀大了伸到云头里去,同那声音会合。他布满血丝的双眼,
    直瞪住哈捷拉吉里村的方向。他记得自己走过许多星夜。长桥。没有水又有水。并
    不是每一条干河滩都和枯树一般。那许多根戳在矮土房后身的杨树桩也都同样硬撅。
    天放记得大来娘还有一双水红面子的绣花布鞋,洗得于于净净地放在炕头那一摞漆
    皮箱子上。
    天放赶回村去,在大苇荡里整整找了三天,到爬出苇荡时,他连咽唾沫星子的
    力气都没有了,想哭都哭不动,一头栽倒在岸坡边的草棵里。他的脚他的腿全让苇
    茬子割破扎透,衣服也撕扯成了条条缕缕,嘴唇上起了焦皮,脸盘子上挂着一块块
    干巴了的碱面。
    从那以后,谁也没见过大来娘。她也再没走出过阿伦古湖的大苇荡。就在她走
    进大苇荡的这一天,哈捷拉吉里村,整整刮了一夜的西南风。
    他知道他今生今世再找不到这样的女人了。打头一次见到她,他就觉出,他要
    的人,就是她。只能是她。他是个好强的人。但总得有这么一个人,当他想懈劲露
    怯骂娘耍赖不想干也实在干不动干不了干不好,只有砸锅卖铁剁下自己的脚指头给
    人垫床腿的时候,还能坦然地安慰他:“着什么急,天塌了还有我这大个哩!手里
    有漏勺,还怕捞不起干的来?怎么就不能活咧!去,天亮当天黑,踏踏实实给我歇
    着去!”她就是这么个人。她总能给他劲儿。他愿意在她面前低头,完全放松了自
    己。她煮出滚烫的冒汽的热毛巾;敷贴在他那总有老伤的后腰上。她叫他四肢巴叉,
    放平在炕上。她光着脚,站在那滚烫的湿毛巾上,一蹦一跳地踩他的后腰脊。她知
    道经她这么一踩,他那板结住的腰就松快多了轻活多了。每次她的脚底板上都会烫
    出许多水泡。可她还踩。她把十二孔火墙烧得手不敢摸,她把十二条手巾轮番扔进
    开水锅里煮。轮番用这些毛巾再抽打他。从他每一个汗毛孔里逼出寒气。病气。丧
    气和晦气。于是那些亮晶晶的汗一遍又一遍地从他板极实实的身子上往下淌,也从
    她圆圆滚滚的身子上往下淌。她甚至能感觉到他的汗流到了她的汗上边。她还会皱
    起眉尖,畅畅地哼哼着。窗玻璃隔开了外头的风和雪。热腾腾的水汽使他们更看不
    清在风雪中使劲摇晃的树和山尖尖。他知道她比他聪明。她聪明到从来不让他觉得
    自己笨。他俩没拜天地没换帖子没请大煤没求中人没吹喇叭没抬轿子没交杯就合爱,
    可她从来没让他觉出他们只是一对露水夫妻。她会看相,可从来不给他看相。她总
    能知道别人明天明年会发生什么事,但她从来不说在他和她之间明天明年到底会发
    生些什么。她只对他说:“好好过……我总是你娃娃的亲娘。”只有一件事让他觉
    得别扭。她总想让他叫她一声姐。她的确比他大,但他总叫不出口。到分手的最后,
    也没那样叫过她。他觉得对不住她,伤了她的心。
    我现在愿意叫了,孩子他妈,大来他娘。我肯叫了。你在哪?我叫。叫你一声
    “姐——”你应呀,应我一声呀……
    没人应。
    空寂寂。
    后来,大约是天放进苇湖寻找大来娘的第三天头上,在那苇岛的中央,袅袅地
    冒出许多股黑气。它们低低地紧贴住那些高高挺立的苇秆儿头,飘荡盘旋,渐渐扭
    结在一起,形成几大块互相总有牵连的黑云团。它们仿佛要飘走,但走走又停停。
    它们仿佛要升起,但升起又降下。不管它们咋个升咋个降,咋个进咋个退,又咋个
    飘浮,所有的人都觉得,它们好像总向着哈捷拉吉里村的方向,总是向着那小土包
    背后的天放家。它们悠悠晃晃,仿佛在摇着摇篮,它们扩大膨胀,又仿佛解开衣襟,
    托起丰满的Rx房在给娃娃喂奶……再一阵风起,它们四散,又不甘心散。于是,所
    有的人又都听见整个大苇荡都在陪它们沙沙地一起咽泣……
    这时,全村的人都慌了,都跑上大堤,冲它跪下。天放家的人也冲它下了跪。
    四十八个老汉举起双掌,仰起头,向它许愿,一定给她修坟拜忏。求她看在自己的
    两个娃娃的分上,别再计较。这两个娃娃今后还得在这个村子里待下去,在这个村
    子里长大,在这村子里成家……保佑这个村吧。保佑你这个家吧。保佑所有那些得
    罪过你的人,宽恕他们的罪想吧……
    忘了吧……女人……
    保佑……保佑……保佑……

《泥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