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来自另一世界的年轻人

    到冬天,大来去了参谋集训队。打个背包,领一件新的军用皮大衣,在公路上
    截了辆拉羊毛的老道奇车。他看见骑兵连一多半人都出来给他送行。默默地站在各
    自的家门口。甚至包括那个总让人觉得高深莫测的张满全。在讨论肖大来人党的支
    部大会上,就是这个张满全,曾拼全力阻止来着。但骑兵连全体党员都在沉默中通
    过了大来的人党申请。他们不愿得罪张满全。但又说不出大来任何一点不好。在骑
    兵连,大来根本不说话。只干活儿。大来没想到,到他真要走时,张满全带着他那
    一帮子人却又出来送他了。张满全私自给军用皮大衣换了个狐皮领子,又戴了个黑
    毛小羊羔皮缝制的直筒无檐帽,脚上穿着一双新的大头鞋。不知道他哪来恁些新大
    头鞋。大来总见他换着新鞋。几乎每天都在换。他是那样的与众不同,那样的忧郁,
    阴沉。大来多瞟了他几眼。
    参谋集训队在省城。肖天放让儿子得便去看看当年端实儿巷的小鸡屁眼儿院。
    甚至还想让他去找找那个跟东货场离得不远的青年会礼堂。看看当年那位那旅长和
    玉清住的房子。大来真去找了。他给爹回信说:“所有这些房子都还在。但我不能
    肯定,它们还是不是您在这儿时的那副模样。我想大概跟人一样,它们也都老了吧
    ……”肖天放看了信,断肢的残端又疼了好些天。他想象不出,玉清老了会是一副
    什么模样。偶尔想起她,她总还是那一副瘦弱清白的样子,年纪轻轻的,像水蛙一
    样依恋人但是,他却能想象,在青年会礼堂遇到的那一对母女老了的模样。
    到参谋集训队,才知道满不是那么回事。根本不是集训,只是以“集训”的名
    义,集中了两千名身强力壮的值班战士以防万一。那段日子,整个省城都乱了套。
    经常有十万人聚集在省府大楼前的人民广场上,一起高声朗读语录,一起念刚发表
    的套红标题的社论,一起辩论那十多条规定。一起来提出种种要求,指定某个省府
    领导人公开作出回答。全省最大的“红五月”拖拉机厂已经停工。但十二座铸铁用
    的冲天炉却依然整天在喷吐蓝色的大火,二十四小时不停地轰响,震得省城上空的
    云层越聚越厚,整天都有粉尘似的碎粒,纷纷扬扬地降落。所有的女人上街都只能
    裹上长长的头巾。男人穿皮大衣。最后几大,省城黑白天都得开灯,不再有人上街,
    也不开窗。只有几个病孩坐在老街口那排收皮货的营业社门口的台阶上,看几条被
    粉尘裹白了的黑狗,呆呆地站在那里望着坚固而浑厚灰白的箭门楼子。
    木西沟到第二年春末夏初才闹腾起来。刚开出成片的紫花。蜂箱整批地转移到
    地头和槐树林边起。苞谷打权。总干渠清淤。管理处处部中学的学生们反复挥动
    “红宝书”,反复宣读“北京来电”,反复高呼“我们要见迺政委”,反复高唱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当迺发五决定不去理睬他们时,他们就整夜整夜地围困
    管理处机关,点上十六堆簧火,整夜整夜地含着眼泪高唱“抬头仰望北斗星,心中
    想念毛泽东”。木西沟没有聚集云层,降落粉尘。木西沟的黑杨树在夏日晴朗的夜
    晚,依然在颇含了些凉意的风中轻轻摇摆。后来,这些学生一怒之下,便到拖拉机
    修配总厂借来许多工具,也动员来许多工人,把迺发五家门前那条木板人行道全给
    拆了。十年后,根据当时偷拍下来的照片,那几个带头拆除木板人行道的学生全被
    判了徒刑。判刑时,他们的妻子头上都插满了紫盈的花,脸色苍白地聚集在临时改
    作法庭的小礼堂门前。她们知道,她们的年轻的丈夫,在那年拆除木板人行道时,
    曾打伤了不少人。
    那天,迺发五派人把宋振和偷偷叫到他跟前。那些天里,迺发五每天都换一个
    住处,不在他原先那幢老木屋里住着了。不是怕学生揪他,是不想耗那些时间陪那
    些嘎娃子闹腾。他着急阿伦古湖引水工程。他怕这工程给闹黄了。秋末年初,沉重
    的暮云堆积起来,四处的黑杨林里不断渗出寒气。木板人行道被拆除后,浙沥的雨
    便把一向光净的木西沟变成了烂泥塘。有人挑唆学生把迺发五屋前屋后那片黑杨林
    全砍了,不让那狗日的酒老头儿有地方躲躲藏藏。迺发五就派他全体侄儿侄女站在
    黑杨林边上高喊,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黑杨林可是个好东西。在那些年里,
    迺发五山东老家七十八个侄儿侄女和外甥外甥女到木西沟来找他安排工作,他曾非
    常高兴,又非常为难过。这时都派上了大用处。
    迺发五的一个侄女和侄女婿在一处的黑杨林边上等候着宋振和,把他带进迺发
    五的临时住处。这幢“老破房”其实也真不小,高高地架在用二十二根圆木打成的
    基架上。他们把这二十二根圆木深深地砸进土里。连网成架。那天迺发五没穿过去
    常穿的那件黑缎面的驼绒袄,光着两只又肥又厚的大脚,盘腿坐在床单布上。木桶
    似粗大的上身,披着一件蓝布棉袄。里头贴身穿着一位侄女给他编织的圆领混纺黑
    毛衣。很旧了,掉了毛,只剩线。
    屋里除了一张床一把椅子,便再没别的东西。椅子充当茶几和桌子。见宋振和
    进来,他抬起同样肥大的胳膊,做了个手势,让他一位外甥媳妇把堆放在椅子上的
    一些小零碎东西,比如茶碗、花镜、语录本老三篇和汗巾烟嘴等,都挪到床上,请
    宋振和人坐。留下三位外甥在屋外黑杨林里警戒。其他的侄女、外甥媳妇替他把屋
    里的黑布窗帘放下蒙严实,灌满床脚跟前那两个暖瓶,便都悄悄地走了。走在最后
    的一位侄儿,在管理处通讯站当副站长。他替迺发五把一部挂在床头的军用电话机
    的接线咬子,咬到外边从这儿经过的一根电话线上。所以,迺发五不管躲到哪儿,
    仍能和外界保持密切的联系,指挥着那一部分依然听从他指挥的力量。正因为如此,
    也可以说,木西沟的造反派全是一帮笨蛋。看了十八遍《列宁在十月》和九十九遍
    的《地雷战》《地道战》《南征北战》后,仍没闹明白,伟大的革命导师列宁在攻
    打冬宫的同时,为什么要派最忠实能干又非常幽默的马特维也夫率人去占领彼得堡
    的电话局。他们每一次看到这里,都只去琢磨马特维也夫抱起那位被枪声吓晕过去
    的接线员小姐时,是不是把手伸到她那尤其饱满的“妈妈头”上违犯了革命纪律,
    而没认真地悟出造反必须控制电话局或总机房这么个简单而又还不算十分残酷的真
    理。
    迺发五告诉宋振和,刚开工不久的引水工程,几近瘫痪了。每天都有从各农场
    来的造反派开着几十辆卡车到引水工地上冲击,阻拦各农场派出的民工队伍。到最
    后,工地上只剩了独立团。独立团手里有枪,谁也不敢冲击他们。独立团奉命看守
    大型施工机械和炸药雷管仓库。也看守着工程指挥部的资料库和金库。
    合总去北京住院治疗了。他把工程上的一应事项都托付给了连自身也难保的迺
    发五。现在最担心的是独立团内部有人起来造反。十天前,全垦区都掀起了揪“反
    动旧军官”的浪潮。独立团内部的骚动也一天比一天激烈。早有人在喊叫“朱贵铃
    也是反动军官”。骑兵连的那个张满全还成了独立团骚动的总根子。不断有人从骑
    兵连往独立团本部的各营各连去,也不断有人从独立团本部往集民县大阴山脚下跑
    动。
    “我想请你出山。也许过不了多久,我也会被打倒。但在我被打倒前,我十分
    诚恳地请你出山到独立团把朱贵铃换下来,稳住独立团,稳住阿伦古湖引水工程。
    不能让任何人把这件事搅了。只有你办得了这件事。”
    “……”宋振和苦笑笑。
    “请不要计较那时调换你工作的事。当时换下你来是对的,现在再把你拿上去,
    也是对的……朱贵铃懂技术。我也着急消灭阿达克库都克最后一片荒原。咱们总不
    能显得还不如白家那一对厥货吧?!!不管怎么说,我想在阿达克库都克布满农场,
    没错!现在只有再来求你。我也不顾脸面了。你以管理处武装处处长的身份兼任独
    立团团长。全管理处的枪杆子都交给你。一切拜托了。”迺发五说完这些粗重地叹
    了口气,闷闷地咳嗽似的笑了两下,情不自禁地握住宋振和的手,重重地晃了晃,
    眼眶竟然湿润起来。
    他本可以不再热心于阿达克库都克原野上这最后一片荒原。有一个独自掌管的
    木西沟,似已能满足早年的愿望。但他刹不住车。他无数次带人越过阿伦古湖,到
    这最后一片荒原丛林中打猎,他觉得应该由他来结束这一部延续了四百万年的荒原
    史。他所有的老部下都撺掇他这么去干一下。也许是最后一下了。他甚至确定新管
    理处处部就建在老满堡。他还带人去考察过白家湾遗址,看到那个曾被白家兄弟当
    做图腾圣物一样供奉在中堂大墙上的牛牛车木轮。大青条石台阶和断壁残垣上的青
    天。锈蚀在荒草丛中的铁壳马车残余。也不算灭迹。他不能容忍自己面前还有荒原。
    他自信掌握了一切使林带耸立、渠水纵横的力量和秘诀。这些,也许正是宋振和不
    得不感到佩服的。是的,没法否认,迺发五本身就是木西沟里一片最出色的土地。
    一条无法改移的河沟。一座古老而又红火的砖瓦窑。一扇厚重而又不为别人开启的
    大木门。他完全属于这片土地,始终和那些黑杨树们在一起。虽然他有时粗野。每
    次放电影都必须等他到场才允许放映。哪怕他送走客人要迟到一个小时,有谁喧闹,
    他也会把你拘役三个星期。他绝对热心于自己那些侄儿侄女外甥外甥女的婚事,热
    心给他们配对。把每一个远表侄女全都嫁给他外姓的外甥。他一定要他们回到他的
    老木屋里来举行婚礼。而且完全按老家的风俗办。让新媳妇驮着或抱着“小男人”
    绕宅三周。在枕头底下搁四片红薯干。这在从前用来擦拭初红,次日清晨,交给公
    婆以“验明正身”。现目今,不再做这种蠢事。仍然放薯干片儿,只为图个彩兴。
    于是第二天大早,一定会有那么一帮愣头青们冲进新房,去新娘身上乱摸,抢走四
    片薯干。或者大嚼,或者逼新郎拿重礼来赎取。逼新娘当众回答“疼还是不疼”,
    最后才呼啸着大笑散去,婚礼才算圆满。迺发五记得他所有新老部下的姓和名。远
    远地看见背影,他就能认出是谁。特别是对那些当年跟他一起建过木西沟各农场的
    老兵,他总要吩咐司机老周把车停在他们身旁,很客气地请他们上车,送他们一段。
    他绝不会忘记任何一个替他出过力的老人,但也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跟他正在作对
    的新人。
    当迺发五把他那只多肉宽大潮湿火烫的手掌捂到宋振和干瘦细长硬实多皱的手
    背上,并紧紧握了起来的时候,宋振和感到有一股巨大的热,像燃烧着的原油一样
    淌了过来。他觉得自己不可能也不应该拒绝迺发五的派遣和恳请。虽然他是可以拒
    绝的。
    突然间,宋振和生出一种极悲壮而且悲凉的感觉:假如整个木西沟、以至全垦
    区的指挥系统都瘫痪了,他将运用他个人的影响力,动用独立团在全垦区的影响力,
    把引水工程进行到底。即便是为了迺发五,也值得。
    这一年下头场雪,肖大来被三封电报从那个“参谋集训队”催回集民县骑兵连
    ;也就是在同一天,张满全被走马回任了的宋振和叫到了独立团团部。早就该在九
    月初下的这场雪,一直被捂了两个半月,推迟到今天。天色因此一直阴沉。风也因
    此一直停刮。冰层开化。阿排河和阿伦古湖交汇处的沙清上一直有黑色的泥浆从憋
    胀的地缝里冒出。汪得儿大山阴坡上的红松林,每天都有几十棵巨松从胀破的树皮
    里流出翠绿嫩黄的松脂。总有那么几棵树终于倒下。黄羊群在荒原上惊恐。站立不
    动。寻找完全没有了踪迹的风。漫坡一天天浑厚生硬,好像一块块严重角质化开裂
    的患病的皮肤。雪是从头半夜下起的。一开始便响起一阵暴雨似的沙沙声。冰珠子
    打到窗台上,溅进羊圈里。尔后便起风,那风声像几十架喷气客机同时从低空掠过。
    尔后便再无音讯。这样一种静寂,仿佛一切都失去。许多不安。惶恐。围坐在被窝
    里的一家人,明显地感觉出,天空好像碎裂了一般在往下沉降飘荡。明显地听到房
    顶在重负下嘎吱嘎吱脆裂。听到柏树的暴拆。听到湖面的收缩。听到干沟的上翘。
    听到无数只乌鸦的翅膀坠落。那一夜的雪花的确像死鸟的翅膀一般大小,很快埋住
    了所有的低谷和趴趴房。
    张满全带了六十六个随从赶到团部。他对宋振和说,今日不比昨日。今日黄花
    照眼明。你要像上次那样,拘了我,全骑兵连和整个独立团都会反了你。
    宋振和说我倒要试试,看独立团会起来反谁。张满全哼哼。宋振和又说,满全,
    先不要那样激烈。这一年多,人都说你挺忙。告诉我,你到底在忙活个啥。
    张满全说,我不能说,你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宋团长了。
    宋振和说,我又是宋团长了。
    张满全说,你不是。
    宋振和笑道,从前那个宋团长不跟老婆睡觉。
    张满全跳起来吼道,我不管你跟老婆睡不睡觉。你心里已经没有我们这帮子老
    兵。
    宋振和继续笑道,谁在木西沟代表这批老兵?
    张满全继续吼道,你想试一试吗?
    宋振和把张满全带到独立团的大操场上。死鸟翅膀一般大小的雪依旧在纷纷扬
    扬坠落。这儿邻近河滩。干涸的河滩对岸便是起伏的山丘。饱含大雪的云层低低地
    包裹着那些秃圆的坚硬的山丘。操场上同样有细小的卵石和卵石砌的壁垒、碉堡,
    演习用的堑壕。从清早起,宋振和就命令独立团全体官兵在大操场上集合等候。宋
    振和把张满全和他那六十六个随从带到操场中间,让他们每一个人都面对着一个老
    兵连,或者老兵班排。尔后宋振和给张满全递了一枝烟,用只有他俩才听得到的声
    音,对张满全说,我现在要以你在独立团从事非法组织活动,拘留审查你。你也可
    以向你认为是你的人宣布我已经不是你们这些老兵心目中的团长,让他们驱逐我、
    拘押我、流放我。我让你先宣布。我在你宣布后十分钟内,不动弹不做声。如果在
    十分钟内你控制不了面前这七千个老兵,那么我就要抓你了。张满全的脸色刷地变
    白了。他拧过身去,看到的不是他非常熟悉的老兵兄弟,而是一道道冰冷的雪壁。
    方形古堡的箭垛。防火的女儿墙。会移动的障碍物。全部的山岩和绝不会移动的庞
    大的山脚。他叫喊,阿达克库都克在等着你们,难道你们把我昨天和前天对你们说
    的话都忘了?难道你们把自己在昨天和前天对我作的许诺都忘了?不要仅仅为了一
    棵树、一亩地、一条路、一间房、一扇门、一片水而活着。更不要只为了嘴巴前的
    一块白面馍,才张开你们紧闭的嘴。谁在真正替你们着想?抬起头!看着我。张嘴
    说话呀。
    风声贯穿着一种沉默。这是七千个老兵面对重新又被任命为他们的团长的宋振
    和所必然会保持的沉默。
    张满全应该能预料到这一着。
    张满全原以为骑兵连的兄弟会急速作出强硬的反应。但当他得知,在他离开骑
    兵连的两个小时后,一个全副武装的加强排便被宋振和派到大阴山下,宣布任命年
    轻的肖大来为骑兵连连长,他知道,骑兵连也动作不了了。
    加强排排长把一封厚厚的信,交给肖大来,对他说:“这是宋团长写给你的。
    今后三个月,你应该做些什么,全写在里头了。”肖大来没看信,但他还是回答说
    :“我知道了。”尔后他就把这个加强排撤到集民县县城。他让自己默默地坐在空
    空荡荡的连队俱乐部里。弯下他那秀长的背脊,轻轻地握起他那已完全成人化了的
    大手。这是一双白皙的敏感的粗看却略有点笨拙的大手。全连的每一扇挂着破毡片
    的木门都紧闭着,谁都怀着忐忑的心,猜不透这个新任的年轻连长会对他们采取什
    么样的行动。从宋振和把肖大来放到骑兵连来吃苦那一天起,连里的人似乎都莫名
    其妙地产生了这样一种预感:总有一天,这个毛娃子会做他们的连长。他们知道宋
    振和常把肖大来叫到木西沟去。有时去半天,有时去两天。有时叫去让他看完一本
    必看的书,就把他赶回集民县。并不谈什么,自有人向宋振和汇报肖大来的情况。
    这孩子早熟。从容。随和。谁都可以支使他。他从来不跟谁计较个啥。从来没
    听见他跟谁嚷嚷过,自己一定要什么,或一定不要什么。好像怎么过,对他来说都
    无所谓似的。怎么过他都能往下过。铡草时,他爱用大铡刀片。去食堂打饭,胳肘
    窝里夹个大饭盆。你问他吃什么,他总说“随便”。好像食堂里天天炒得有这样一
    种叫“随便”的菜。不管你差遣他去干啥,他也总说“行嘛”。不见得每件活他都
    会干,但他保证件件替你抻练得有板有眼、尽心尽力。初看,他不慌不忙,从来不
    做出拼命的样子,但真出活儿。限时限刻,交给的活儿总能替你干完,还地道。他
    常常往那儿一站,一动不动,半天。只看着对面那常常刮黄风的大阴山和曾走过一
    辆马车的黄土坡。谁也闹不清他心里到底有个啥。天黑后,常常找不见他了。后来
    他又突然出现。他常常说些叫人不摸根底儿的话,比如,他常一个人喃喃道:“那
    块石头……那棵大树……”待一会儿,他的眼睛会变得很亮很亮。
    让他当连长,他没表示任何惊异,歉疚,或忐忑。他只说他要一个人独自待一
    会儿,独自作一番回想。省城郊外的猪场。蓝玻璃似的杂院。猪食槽和泥泞。小猪
    蹄儿印并不通向那耸立着高大烟囱的烟雾阵。那些完全用冷冰冰的水泥砌成的厂房,
    拥挤的街道,连片的灯光,变幻的吆喝,高矮错落的门,大小不一的窗。清真寺的
    顶。阴雨和浓雾。脚步声车马声杂沓。他从来没想到,人本来是可以不被分散的。
    “那块石头……那棵树……还有一扇门……”
    第二天他把全连集合在俱乐部里。他让文书提前把俱乐部里的那几个大火墙烧
    热。他嗅出俱乐部里还有散不去的毛驴子味儿。他笑着叹了口气。从省参谋集训队
    回来,大伙儿都觉得他似乎变得更加温和了。个头也长足了。不能再往高里去了。
    一双手大得难以想象。常常像蒲扇一样张扬着,似乎他自己对它们长得如此之大,
    也感到无所适从。有点不知道该把它俩往哪搁才好。
    这一段骑兵连也没好好干活儿,又开始有人偷卖马料换糖,拆走马号里的椽子
    给小家搭窝棚,拿连部的板凳回家架床,卷走库房的麻袋包沙发。夜班浇麦,却把
    水往地里一打,自己上老相好家被窝里找滋润去了,结果那水跑到人家老乡公社,
    把小学校校舍给泡坍。……肖大来有茬儿下刀。那六十六个跟随张满全一起去团部
    闹腾的老兵心里更紧张。他们是今天早上才被放回连里来的。大衣还没脱,头发胡
    茬眉毛上的冰霜还没化。灰溜溜地在俱乐部门外一块堆挤着,不敢往屋里来。张满
    全老婆越发紧张。张满全没回得来。她把四个娃娃都带到俱乐部来了。肖大来但凡
    说声抓,就一起走,省得她再回家去一个个安排他们了。肖大来见人到齐了,就说
    拉冰的事。骑兵连冬天喝用的水,一是雪,二是走十几里,到总于渠砸冰往回拉。
    连里有个大冰窖。拉冰时全连出动,拉一次冰使十天半月。最后一次的冰贮存起来,
    留到夏天。骑兵连的冰冻酸黄瓜好吃。连集民县县长也来尝过。
    说完拉冰的事,肖大来就宣布散会,没事了,各排带回,准备出发。有人蔫蔫
    往外走。有人走到门口了,想想,还是觉得不对劲,不抓人?再回头看看肖大来。
    肖大来这时正抱起张满全最小的那个娃,用自己的皮大衣裹着他,要往张家送。过
    去骑兵连早上起床敲二百八十下钟,有时好些,只需要敲一百九十三下。有时能敲
    到三百三十三下手不酸。拉完冰回来的第二天大早,号兵从号筒里倒出一窝还没睁
    开眼也没长毛的小肉肉老鼠,扔掉两片破鞋垫,刚吹响第一声,上操的人陆陆续续
    就都哈着长长的白气,在蓝玻璃似的夜空下,在操场上站成队。老兵们比肖大来还
    早起。他们在操场上整整等了他一分零九秒。没人咳嗽。没人跺脚。
    即便在这样隆冬漆黑一团的早晨,老兵们也都看到肖连长的眼睛像小珠子似的
    发亮。
    索伯军分区管辖着不短的一段国境线。驻守在边境线上的老兵自不能带家属。
    按规定可以随军的干部家属,一般也都不去边卡哨所住。太偏僻。大荒凉。有时连
    泥土都没有。除了石头,就是空气。家属们便集中在几个留守处里。给军官探亲假。
    索伯县留守处就是其中条件比较好的一个。但它仍跟绝大多数军事设施一样,不在
    城圈里。出城圈,到北山跟前,一片碎石坡,稀稀拉拉长些尖锥形的干巴草。于打
    垒的院墙围起十多排红砖平房。如果不看大门口站岗的军人,那么这个大院跟别的
    居民大院几乎没什么两样。煤渣道。污水坑。柴火垛。林立的烟囱管。飘扬的“万
    国旗”。端着尿盆的女人。集体等班车接送、在城里上学的孩子。东张西望的野狗。
    富态十足的白鹅群。大白天,总是很静。晾出许多被子和床单。但这儿每天进进出
    出又很热闹。每天都有假期已满、急着回哨卡去销假的军官,满面红光,着装整齐。
    每天又有刚获准从哨卡赶回来度假的风尘仆仆、胡子拉碴的军官。你看,在这院里,
    过了九点,太阳比烟囱高了,才懒洋洋穿着件军绿色的球衣,单裤,在台阶上打哈
    欠,伸懒腰,横着脖梗儿都不知上哪去打洗脸水的家伙,准是昨儿个才到家的。这
    头一夜的辛苦兴奋,到这会儿还没转过向来哩。至于那些一早就起来忙着劈柴,晾
    被子、晒干菜、清地窖。修理手推车,见人就喜笑颜开,赖了巴卿的,则至少已回
    来四五天了,正在二度蜜月的高xdx潮期。还有那些突然又穿得板板正正,动作迟缓,
    目光忧郁或慈祥,家门口特别平静无事的,那大概一两天里又要出发回哨所销假了。
    他们虽然在一个院里住,但各自的哨卡却离得相当远,互相之间并不熟识。另有一
    些,早已调到别的军分区部队或机关,因为舍不得这儿的地窖和小窝棚,舍不得这
    儿的白菜和土豆,赖着没搬家的,回这儿来,跟其他军官更说不上话。说不上话,
    也没啥。回这儿来,本来就是只为了还那些在老婆娃娃跟前欠下的“债”的。其他
    的,一概可以不论。
    这两天,肖大来也在这院里住着。留守处腾出两间房,办了个小小招待所。平
    时没人上这儿来住招待所。“招待”‘的都是替院里干活的临时工。八张简陋的木
    板床。被子够黑够腥臭的了。茶壶盖儿没一个囫囵整的。炉渣堵着炉门。窗帘布上
    沾满了去年夏天或前年夏天或家族史更悠久的那些苍蝇崽们留下的尿点点。窗台上
    总有几个没洗的碗或空酒瓶。歪歪倒。
    骑兵连的连长来办事,完全可以住城里的高中档旅社或宾馆。但宋振和交代他
    这个任务时,就要他到这儿来住,到这儿来把一包有关引水工程的绝密计划交给一
    位来自北京的“客人”。这位“客人”从合总身边来。合总已搬出陆军总医院。那
    一年,陆军总医院里住满了级别比合总高得多的军方或非军方首长。他们并不是真
    有病。只是需要陆军总医院这样的环境。总医院不许任何人冲击。冲不进去。在总
    医院人满为患三个人才能摊到一个特别护理的情况下,病得也还不算太严重的合总
    觉得还不如搬到一个表弟家去住着,照顾得更好。这个表弟自小由合总带出来在北
    平读书,后来受合总影响,便进入当时的交通银行谋一个职务做掩护,实际上从事
    地下工作。以后又被派到苏联去学习。回国后一直做到部长助理。就是最近,半夜
    里依然有黑壳的吉姆车或红旗车,接了他去钓鱼台或中南海,应各种急差。
    垦区总部的领导班子这一段变动频繁。不断有一些高级的现役军官,带着领章
    帽徽,带着各自的秘书和夫人,来接替原垦区的一些领导。而且有消息,还将派一
    位正兵团级的高级军官来接替合总。之所以还没有下最后的决心,上边踌躇的就是
    阿伦古湖引水工程。已投入数万劳力,如果必须把它进行到底,就没有任何理由在
    这个节骨眼上撤换工程的主政官合总。合总的去留,自然牵连一大批十几年或几十
    年跟合总一起出生入死、讦风沐雨的干部。比如迺发五。这是尤其令人揪心的事。
    现在,关键的关键,要说动中央,核准引水工程继续进行,要争取一个专门为
    此批示的红头文件。让肖大来交转的绝密材料究竟是些什么,他当然不知道。大概
    和工程有关,这是能猜到的。
    他已经和这位北京来的客人接上头了。材料也已经交转到对方手中。现在要等
    合总的一个口谕。今天那位客人到军分区大院通过军线结合总挂长途去了。军分区
    和省军区支持地方和垦区各级政府的一些老同志继续工作。驻本省的那些野战部队
    却奉命支持新来地方政府或垦区领导机构大换班的那些现役高级军官。所以那位
    “客人”,只能到军分区去挂长途。临走前,他还特意留下一本内部发行的苏联小
    说《多雪的冬天》,让大来消磨剩余的这一点时间。但《多雪的冬天》并没把大来
    吸引住。他突然产生一种预感,觉得要出一点什么事。一件久久期待而不得的事。
    把书塞到枕头底下,披上大衣,便在院里蹓跶.那位客人也住在这院里。当然他不
    会住这二半破子的“招待所”。他住后院,也是一排军营式的平房,只是台阶更高
    些,拱形的门檐和廊柱新油漆过,没有前院那种杂乱。只有冷清。干净。没种花的
    花坛。这一排平房总有七八间屋,但只住了两个客人。另一位,好像是个女客。这
    一点,大来是从她晾晒在窗台上的一双黑布圆口搭攀女鞋上判别出来的。她的窗帘
    别致。绝不是管理员老婆给采购的那种大路货。好像是她住进这屋后,自己添置的。
    浅粉的底色上,有两棵绝对叫不上名的热带大叶藤萝科植物,贯通上下。布的质料
    属于凹凸不平的泡泡纱一类。她大概是个长住客。因为从她放在台阶旁的簸箕里,
    大来经常看到刚削不久的土豆皮。白菜帮子。罐头盒和一些纸屑。碎布片。但他从
    来没看到屋里的陈设。那热带大叶藤萝总是冷酷而严密地封锁着两扇窗玻璃。
    北京客人的窗户里也没灯光,大来只得向院外走。太阳正在落山。大院门外的
    荒坡渐渐灰暗。暮色中的阳光清寂干黄。坡顶哨所的小屋却被寥廓的天空衬托得越
    发奇特。有披着黑毡片的牧民走动。云层堆涌上来,好像奔跑着一条不动弹的肥肥
    的大灰狗。他喜欢看那些披黑毡片的牧民,喜欢他们黑毡条里又编织进猩红的毡条,
    以及流露在黑毡帽外的那许多根细辫。天上的灰狗演变成驼群。接送孩子的大客车
    回来了。大来走到那几棵大杨树背后。他不大喜欢孩子们的叽叽喳喳,他妒忌这种
    叽叽喳喳。但他忽然觉得自己心慌起来。忽然觉出有个女人从自己背后走过。直觉
    告诉他,她就是住后院的那个女客。他闻到一股清香。有水的声音。风带起淤泥的
    浓烈。苇叶在摇摆。他忙回过头去,只看见她的一点背影。她走得很快,那水声和
    风声隆隆。她穿着一件紫酱红或朱砂榴色的高领毛衣,当然还穿着件军用皮大衣。
    一只手里提着个医用采血箱,另一只手的臂弯里挽着一件白大褂。她走路的样子,
    很像一位他一直期待着能再见一面的熟人。他跟了上去,等她走到那间挂有热带藤
    萝图案的大窗帘屋子门前,掏钥匙开锁时,他看清了,她果然就是苏丛。他太高兴
    了。但没马上冲过去。相反,却闪避到墙拐角的那一面去了。不想让她这会JL认出
    他。他需要一个整块的时间去见她,对她说很多很多的话。有太多的话要说。要拼
    命说。他听见她关上门进屋去了。回到招待所,又等了一个小时,北京客人才回来。
    他有一辆自己驾驶的专用吉普,军分区拨给的。传达完了合总的口头指示,他问肖
    大来,你还没吃晚饭吧?快去吃快去吃。大来这才出了那屋,在清新冰凉的夜空下
    镇静一下,然后去敲响苏丛那间屋的门。窗台上的布鞋已经收进去了,窗帘映出不
    算明亮的灯光。
    门虚掩着。炉子上的水壶在嘘嘘喷气。矿石收音机暗哑地单调地播放着千篇一
    律的雄壮的进行曲。却没人来开门。迟疑了一会儿,他叫了一声:“有人吗?”便
    往里进。过道很深、很暗。他以为这个院里的房子,不会有这么深的过道。一路走
    去,总在磕碰。似乎走了很久很久。他擦擦汗。后来看见苏丛端着碗小刀面,正在
    过道的尽头等着。她好像早知道他要来。身后的桌上,早盛好一碗面条,还备好一
    碟油泼辣子,一碟蒜泥,另有个大盘子,码放着几个热热和和的白面馍。每个馍足
    有四两。或半斤。
    “你好……”他喃喃。想叫声‘老师“,但没叫得出来。
    “洗手。”她吩咐,没半点寒暄。好像他是她这儿的常客,每天都上这儿来陪
    她吃晚饭似的。“快洗。”她朝屋子一头的脸盆架颔首示意。
    他听话地去洗手。自己也奇怪,怎么这么听话。水里飘浮起阿伦古湖的腥凉气。
    他悄悄打量她这屋子。虽说是里外间,外间的几面墙壁几乎全让同样高大的白漆试
    管架占满。那试管架一直顶到天花板。每一层上都密密地插满了同样粗细同样长短
    的玻璃试管。试管口一律用严格消过毒的软木塞堵得严严实实。还有老式的显微镜。
    酒精灯。烧瓶和试剂。
    “这一向还好?”她慢慢挑起两根滑溜的面条,用洁白而细长的牙尖去接住。
    “挺好。”他伸手去抓白面馍。在向往已久的老师面前,他竟然拘谨。他自己
    也恼火。相反,苏丛却放松到了极点。没等喝完面条汤,她就后仰起,靠在椅背上,
    把脚远远地伸出,甚至伸到大来坐的凳脚旁边,跷起小巧的皮靴尖,轻轻晃动。自
    从一个人搬到这儿来住以后,她确有重获“解放”的感觉。她双手托住碗底,把碗
    放到自己圆实的小腹上。听大来说往事,隔好大一会儿,才垂下头去,挑一筷面条,
    稀溜溜地吸进尖起的嘴里。有一缕黑发松散地掠过她短而细的眉梢,弯弯地垂到嘴
    角边。因此,她经常像个调皮的活跃的小姑娘似的,不是去咬住那缕带着卷的头发,
    就是扁起嘴来吹弄它。她知道他一直在欣喜而又羞涩地打量她。她知道他已经懂事
    了,再也不可能像当年那样,看到她的脚白,就会在众人面前什么也不顾忌地叫喊。
    但她还是喜欢他的拘谨和羞涩。自从到过哈捷拉吉里镇,亲身体味了那种遥远偏僻
    颠簸闭塞寂静和沉闷后,她越发珍惜大来身上所具有的那种直率和单纯。单纯和热
    情。热情和忧郁。她想起发芽的土豆。那脆生生外貌狰狞到发紫的芽茎。她想象它
    们日后的美丽,由此生发的白花的咀嚼时满嘴流淌的汁水。她常常觉得他身上有一
    股不是什么人都能抑遏得住的力。如果说姐姐苏可曾先后在两个男人身上(林德神
    甫和宋振和)崇尚过他们精神的力,那么作为妹妹的苏丛,一直渴望得到的,就绝
    非止于精神的力了。她越是在大来面前装得放松、漫不经心,其实,心底里越在这
    长大了的男孩身上用心寻找那种促使他能从“一个被勒令退学的中学生”跨越到
    “骑兵连连长”的力。太阳使他黝黑。但又是谁使他具备了那种力?他总是有一股
    大孩子的单纯。天哪,她真想去拉住他的手。一到他面前,她总觉得他们早就相识。
    从未分过手。本该如此。
    这种奇怪的感觉他也有。最初自然是因为他觉得她长得像妈妈。有一次,在石
    叔的照相馆门口遇见她,他鼓足勇气请她到照相馆里,脱光了脚,换上黑袍,完全
    装扮成妈妈当年的模样,照了张相。但后来他觉得她使他不能忘记的,绝不是她已
    经给他的,而正是他要在她身上寻找的。他不否认这里包含依恋和安慰,但肯定还
    有一种更深层的东西。她像一部读不完的书。虽然并非深奥到难懂。
    “吃呀,上我这儿来,还大脚装小脚?”她的口气依然像个物理教员。依然把
    脚远远地伸到他面前,把面条碗托放在自己的小腹上。
    泅洋离开索伯县后;她完全可以仍然住在县委大院里,但她不愿意。她觉得自
    己只是个普通的血液科的大夫了。她请姐夫帮忙,找军分区的熟人,在这儿“租”
    到了这么间房。
    大来继续把手伸向那四两一个的白面馍。他已经记不住自己究竟吃了几个。四
    个?五个?也许更多。他不敢朝苏丛晃动的靴尖斜过一丝丝眼光去,虽然他很想看。
    后来她笑了,脸红了。知道,如果一个劲督促下去,他会顺从地把这一笼屉五斤白
    面馍全吃下去的。她赶紧收拾碗盏。
    “你不教学了。为什么?”等苏丛收拾好碗盏,洗干净双手,又搽上护肤霜,
    重新落座后,肖大来问。
    “我本来就不是个教员。”
    “这些玻璃试管里都是些啥?”
    “血样。”
    “血样?管啥用?”
    “你别问。一时也跟你说不清。今天,我能抽你一点血吗?”
    “尽管抽。要多少都行。”
    “我可不开人血汤小吃铺。”她笑道。搬出整套白净光亮的抽血器械,用一个
    雪白的搪瓷盘子托着。她抓住他的手的时候,心里涌过一阵战栗。也许是经验,也
    许只是一种直觉,她预感,她将得到一份跟所有已采集到的几千份血样完全不同的
    血。她甚至为此而手忙脚乱了。一根细长的玻璃吸管因此掉到搪瓷盘子里,差一点
    折断。一阵狂风吹来,撞开房门。她不知所措,只知紧握住大来的手,让风扫过所
    有的玻璃试管,发出风铃的脆响。悠远。到后来才慌张地扑去关门。从大来的手上,
    她觉出他年轻的壮实,他年轻的涌动,他年轻的坎坷、艰难。她竟感动得心乱起来,
    探身去取酒精棉球时,都没注意到自己贴他太近,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竟触着了他
    坚硬的肘头,宽松的毛衣拂着了他燥热的耳廓,这些他都感受到了,都使他一动都
    不敢动。
    先侧过他脸,采了一点耳血,尔后又捋起他袖管,从静脉里抽了一管血。按说,
    50CC就够了。但抽到所需量时,她没停止。她停不下来。她惊讶那血的颜色,血的
    急迫,鲜活,纯净。它们是那样地想到外面来,几乎不用她挪动针筒的抽杆儿,就
    直往针筒里涌。它们紧贴住半透明的筒壁,像扑上沙滩的浪峰,像穿越浪涛回到礁
    石上来的企鹅群,一个劲儿地向上蹿冒……当她从惊讶中清醒过来时,涌入那粗大
    的针筒里的血,可能已超过200CC了,而且还在继续往里涌。
    ‘行了吗?“她慌张地去问大来。
    大来笑了。他不明白苏丛这会儿为什么显得那么忙乱。行不行该问谁呀!他温
    和地看着面前这个“大夫”。他真不愿意她停止抽取,不愿她转身去收拾器械,不
    愿她忙于往血样里添加各种保鲜防凝的剂液。不愿她离开他。他体会到了她那从衣
    服里透出的体热。她小腹的坚实和柔韧。她全部的清新和搏动。假如没有顾忌,他
    会去抓住那件松软的毛衣,但他不敢。他甚至屏住了呼吸。他不能吸人更多的她的
    休息了。哦,阿伦古湖畔潮湿的草滩、独立的小木屋和渔网的腥咸。有人说,即便
    是最强有力的男人,一走到他真正喜爱的女人面前,有一个很短的瞬间,他也会陷
    入一种祈求依恋的儿童心态中。或者说“胎儿期心态”。大来这时说不上来也不敢
    这样去透彻地想明白自己对苏丛的向往究竟是什么,但他却无可避免地陷入了这样
    一种软弱无力的状态中。他甚至觉得自己在往一个黑暗的深渊里坠落。他紧紧抓住
    了椅背,把所有的牙齿都咬得嘎吱嘎吱硬响。只是在苏丛连着提醒催促他“放松”
    后,才又慢慢恢复了平静。
    针头从蓝色的粗大的静脉管里拔出,依然不甘心的血很快把揉捂针口的酒精棉
    球染得透红。他发觉苏丛忽然间变得冷淡了。他愕愣。不知道仅此一会儿工夫,自
    己又怎么得罪了她。她只是不做声,机械地做着采血的下一步工序,给大来沏了杯
    多维葡萄糖水,也只说了句:“喝两口。免得头晕。”大来听话地端起水杯。他木
    然。他当然不会知道,在刚过去的那一刻里,苏丛心底所发生的一切。当她扳过大
    来的脸,给他消毒耳垂之初,她想的还是怜惜。男孩。但当自己纤细的手指触到他
    那厚实的耳廓时,她诧异地震动了。是的,她还从没有这么近地接触过他。他的头
    颅几乎已经贴到了她胸部。宽阔硕厚的头顶,突出而傲慢的后脑勺,浓黑刚硬的头
    发,还有粗壮的脖梗儿……俯看下,更显宽厚坚实的肩膀和棱角分明线条简练的五
    官。丰满黑褐的嘴唇上风沙所造成的纵裂,毛孔的粗糙。皮肤的皱褶。雀斑。她从
    没想到他竟是个这样成熟的男人。他缓重起伏着的呼吸竞会使她感到那样一种压迫。
    仿佛走近了另一尊十分高大的石刻狮身人面像。自己忽然间变得十分柔弱、细小,
    渴盼中,她想扶住一种坚毅。一种宽容。一种体贴。一种火热。希望有什么来融化
    了自己。她那样欣喜而敏感地接受了他那坚硬的肩头在她小腹部一下下偶然的碰撞
    ……几秒钟。她哆嗦了一下。她问自己,怎么了。她忙避开。在试管架没被灯光照
    到的一个黑暗的角落里,稍稍待了一会儿。她有些怕。怕他那还完全鲜红的血。也
    怕她自己……因为一个月前,她发现她自己的血也在褪去那仅有的一点鲜红,在粉
    淡的趋向中,生出小虫似的白颗粒……
    不能这样接近。
    是的,不能。
    于是他俩在一种难以言喻的尴尬中分手。她又忙了半夜。去敲开好几位军械师
    的家门,请他们帮着修理不转了的离心机。而他,这一夜简直就没睡。他先照直地
    走出院门,伴着黑影憧憧的大树,呆望县城里迷离的灯火。山影压到头上,仿佛即
    刻间就要倒下。军队的大院,按时关闭大门,按时熄灯。他只得回招待室。熄灯号
    吹过,他看见苏丛的窗户里仍然亮着灯。他想,她或许会来敲他的门,跟他说句啥。
    明天,天不亮,他就得走了。他告诉过她。她会来告别吗?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根本不可能。假如她愿意跟他道别,刚才分手前她也就不会那么冷淡。她突然间的
    冷淡,也使他不敢再造次。况且,夜已很深,再去敲门,也不合适。他毕竟已不是
    那个看见老师的脚白便会不顾一切惊叫的土毛孩了。他烦躁,莫名其妙地内疚,并
    自愧地等待。明明知道,烦躁也罢,内疚也罢,等待也罢,都不会有什么结果,但
    他还是烦躁、还是内疚、还是等待,一直到约定的军车,在约定的时刻,开亮强力
    的车前灯,逼近留守处大门口接他返回木西沟时为止。

《泥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