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潘苟世马上去找公社驼秘书。秘书办公室在公社大门拱形门洞的一侧,对面另一侧是个黑板墙,上面是各大队计划生育统计表。秘书办公室面对着门洞有个方窗,可以看见人进人出,是个传达室的位置,驼秘书也就兼着收发和传达。
    推开门,屋里很暗,一个年轻后生正拿起话筒要打电话。
    驼秘书伛着身子趴在桌上填着什么表格,抬头看见潘苟世进来,驼秘书那干瘦多皱的脸上立刻露出一丝惊怯。他一把抓住年轻人手里的话筒按下来,叨唠道:“我不是跟你说了,没请示潘书记,不要随便打电话。”潘苟世瞪了年轻人一眼。那是前面街上杂货铺里的售货员,这会儿吓得脸都白了。
    其实,老百姓来公社驼秘书这儿打电话,过去多少年是平常的事。“棉花软,羊毛细,驼秘书的好脾气。”这句歌谣是横岭峪老幼皆知的。潘苟世一来横岭峪走马上任,就看着不顺眼了。随随便便都跑到公社打电话,闹哄哄的像什么样子。好像这地方你们想来就能来。这简直是对他这公社书记神圣权力的无视和侵犯。他规定从今后,外人一律不许擅自在这儿打电话。这是领导机关。有人要打怎么办?只好请示他。只要你潘书记长潘书记短一央求,他便会痛快地说:“嗯,这次就照顾你特殊情况吧。”驼秘书若不在场,他就随便撕块纸,日历也行,烟盒也行,写上个“潘”字,派头很大地一递:“拿着这条去找驼秘书吧。”久而久之,横岭峪多了一句俏皮话,谁要去公社打电话,就说“我去特殊情况一下“。他那签着”潘“字的纸片也就成了横岭峪的独特”证券“:电话票。方圆十几里地已有歌谣为证:
    横岭峪,有三宝:
    坡下的枣,山上的药,
    潘书记的电话票。
    横岭峪出药材,出核小肉厚的大红枣,电话票也与之齐名了。
    不过眼下驼秘书没这么多意识流,他要把年轻后生回护过去。”他刚才没找见您,他父亲有急病,很着急,想给县医院打个电话。“老头编个理由解释道。
    “公社医院看不了?”潘苟世脸色和缓多了,谁都知道他喜欢孝子。
    “不是,是……这儿可能看不了。”年轻人语无伦次地支吾道,“噢,潘书记,我刚才还看见您的大虎了,可真虎气。”
    “好,我和驼秘书有事商量,你去总机室打吧。”潘苟世说着,撕下片纸写了个“潘”字递过去。年轻人拿着“电话票”感激不尽地走了。
    “给县委书记汇报的材料准备好了吗,老驼?”潘苟世问,满公社干部,他只对驼秘书这样尊称,满公社干部也只有驼秘书没有在潘苟世上任后的大换班中遭撤换。因为驼秘书是他小学时的启蒙老师。
    “准备好了。”驼秘书伸出干瘦皮皱的手,抖抖地从抽屉里拿出一沓稿纸慢慢递给他。他接过来翻了翻,其中一份是公社总结,掀到最后,看到小标题是计划生育,看来什么都没遗漏,便合住了。
    “都是按照我说的整的吧?”他问。
    “啊。”好一会儿驼秘书才毫无表情地答道。他又伛着腰,戴着老花镜趴在那儿一笔一笔填他铺了一桌的表格了。因为眼睛不好,他一次一次往前凑着辨认着数字。
    “没什么走样吧?”
    “我敢吗?”驼秘书头也没抬,冷淡地说道。
    潘苟世赔不是地笑了笑,他知道这位启蒙老师对自己一直有些不满,但自己知恩必报。而且这位老先生的安守本分,是让他非常放心的。有什么话,潘苟世总愿意和他说说。他拍了拍手中的材料说:“凭这,就要把他县委书记的嘴全堵住。没那么好挑刺的。”
    驼秘书透过老花镜看了他一眼,好像辨认一个陌生人似的,然后继续填他的表格。
    “驼老师,您不懂这政治。”潘苟世说完,转身就走。
    驼秘书慢慢转过头看着他走出去的背影,半晌,才回过身来,呆呆地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潘苟世刚一走出驼秘书办公室,就撞见了公社副主任潘来发。这是他的本家兄弟,潘苟世亲自把他提拔上来的,他用人没有避嫌的概念。
    “怎么才来,不知道今天有事?”潘苟世瞪起眼说。
    潘来发原是公社砖瓦厂的会计,浓眉大眼,眼睛滴溜溜转,很是机灵,长白脸,窄下巴,薄嘴皮,话说得快。横岭峪人说他三快:嘴快、腿快、心眼快。叫惯了就都叫他潘三快。他此时涎着脸笑道:“就是那几个招工指标的事,还有孟堡大队的大队长安排谁干,这两件缠住我没完。我这不是一大早请示你来了。”
    “咳,什么事都非我亲自过问不行?”
    “不请示你,横岭峪谁敢做主啊?”潘来发讨好地说。
    “你们不会啥事做做主,不能替我分担点?”
    潘来发闪着眼睛察看了一下潘苟世的表情,赔着笑试探地说:“噢,这两件小事我是做了个小主。大队长我打算安排玉山干,那几个招工指标,我已经答应给了……”
    “做了主,还来请示我干什么?”潘苟世脸色一下变得铁青,“你要管就管到底,有什么请示的。”说完甩手就走。
    “我这不是找你请示来了。”潘来发连忙嬉皮笑脸地跟上来。
    “遇到得罪人的事,你们就推到我这儿;好事你们都抢着做主,当好人。今天是什么日子,你知道吗?”潘苟世猛然站住,瞪起眼珠训道,“有谁要来,你们不知道?还在忙这些乱七八糟。”
    “你昨天说的事我都做了安排。”潘来发摸不透潘苟世怎么这么大火,他小心地说道。
    “安排一遍就够了吗?大意失荆州,你明白吗?”
    唾沫星子飞在潘来发脸上,明知道这位叔伯哥有肺结核,他眨眨眼也没敢擦。“大意失荆州”这话当什么讲他没听懂,更不知道这话来源于顾县长。
    “我再去安排安排。”他赔着百骂不恼的笑脸说。
    “去吧。”
    “对了,还有一件事。”潘来发拔脚要走又站住,“上横岭大队又有人因为浇地抢水打起来了,还伤了人。”
    “嗯?”
    “我准备马上去一趟,别让他们闹到公社来。他们正闹着要到公社评理呢,让县委书记撞见不就麻烦了。”
    “麻烦什么?大队解决不了,找公社也解决不了。让县委书记解决嘛。好好的水利系统,分田到户,你屁股大一块,我巴掌大两块,切成乱七八糟,能不抢不打吗?他姓李的不是成天叫改革吗?让他来解决吧。”
    潘来发眨着眼,很快明白了他的用心,“对,让他们找县委书记闹就对了。”他讨好地说,“像这抢水问题,是个普遍性问题,谁也解决不了。”
    潘来发走了,潘苟世气消了。发完威风,他格外舒坦。他转圈巡视了一遍宽大方正的公社大院:东西两排砖瓦房宽宽敞敞,北边一道围墙,南边开着大门,整整齐齐,大大方方,让他看着舒服。他在农机厂,看着农机厂亲;来公社,看着公社亲。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的人民地位高,他就是横岭峪人民的代表……这么有一句没一句地随便想着,他绕过贴着墙报的影壁,穿过门洞,出了公社大院。
    公社大门前面一个缓坡下去,就是一段直趟趟的土街,南北不过半里长,两边是供销社、杂货铺、收购站、饭馆、信用社……这会儿,人们都在外面乒乒乓乓下板开门。照理说,背上手站在公社门口,背靠着大院后面的横岭山,居高临下俯看整个镇容,最能感受到一种在横岭峪当家的主人感。遗憾的是,他还没学会这种背手而站的姿势,那是他眼红的又是他一直没学会的派头。为此,他十分佩服顾荣。那个坐姿,那个站势,那上下一身气派,都是多少年的身份修炼出来的。而他,不要说这样背手而站做不到(他试过一两次,脸红脖子烧,浑身别扭,手好像被捆着,又好像不是自己的,别人看上一眼就不自在),背着手来回踱步他也没学会,甚至,他不习惯一个人站在那儿不走动。没办法,谁让自己是土包子出身呢。他赶走脑子里的自卑和懊恼,照每天早晨的老样子,哈着腰趿拉着步子往街里溜达。两边的人都转过笑脸向他打招呼。每天这种时候他往往情绪特别好,但是,今天这样走另有目的。他要四面巡视一下,防患于未然(这个古词他多少年就念不顺嘴,但他就喜欢这别扭的古味),“做过细的工作”。
    今天有些怪。他老觉得有些不放心的地方,又想不起来。看见的,到处放心;看不见的,好像到处不放心。一张张恭敬的笑脸让他放心,笑脸后面又有什么让他不放心的。这是怎么搞的?等一条街面走完,长途汽车站横在面前,路的斜对面,隔着一片菜地几簇农舍,远远看见省农科院研究所,他仿佛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宋安生这两天早晚就在那里混。他和他们是臭味相投,同流合污。
    潘苟世最喜欢用成语骂人,一个词不够两个,两个不够三个,解气为止。他最喜欢的一本书是二十多年前上初中时买下的《成语词典》。在农机厂时,几个北京知青在集体宿舍打扑克时,曾玩过一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把戏:每个人在手掌里写一个成语,来描绘这位潘总支书记。最后八九只手一伸,十来个人一凑,在一阵阵哄笑声和拖腔拖调的大声念读中出来了十来个精彩的成语:“谄上压下,嫉贤妒能,穷凶极恶,愚昧无知……”最后一个尤其引起哄堂大笑:“惟此惟大”。可惜是这位昔日的总支书记始终不曾听说的农机厂野史。要不,他对成语的态度也会一分为二了。
    此时,他远远看着农研所那幢绿树掩映的青砖楼,就有一种强烈的憎恨。这幢在他横岭峪属地而不属他管的楼房天天刺着他的眼。照理说,友邻单位,人家又是搞农业科研的,经常帮助社队解决生产技术问题,他应该多去走动走动,但他很少去。确切说,他只去过一次。
    那是他到公社上任副书记的头一年。
    主人们陪着他在试验田里,院子里,最后是楼上楼下参观了一遍。这一遍就让他觉得这不是自己这号人待的地方。楼上楼下那么多书架,那么多书,那么多挂图,那么多瓶瓶罐罐,那么多他不认识的仪器仪表,那么干净的楼梯,那么明晃晃的玻璃窗,那么多花花草草,那么文雅的言谈举止,都让他感到拘束。搞农业的还要这么穷干净。他走路不自在,说话没词,痰没地吐,他的痰又特别多,堵在嗓子里上不上,下不下,手是左右没处甩,袖子也似乎长得碍事,这儿撞断花,那儿碰掉书。主人很热情。但他一看见那些文质彬彬的知识分子,就感到自惭形秽,觉得自己的一言一行都让他们看不起,继而就有一种嫉恨在心头涌起。特别是那个戴着金丝眼镜、精瘦清癯的小个子教授,不时和身边那个同样是戴着一副眼镜的漂亮的女研究员说笑,他总觉得他们是在笑自己。那个梳着短发的漂亮姑娘,白白净净的,老是看着潘苟世笑,那目光好像把他的窘困和自卑看透了似的。
    他对戴眼镜的人从小就有一种敬畏,当了这么多年干部,自然早就有了区别对待。对自己属下戴眼镜的,他敢看扁看贱,看得一钱不值。农机厂那三四个大学毕业的技术员哪个不怕他?但只要是外单位戴眼镜的,他至今见了总有些敬畏,总觉得低人一头,好像别人的文化墨水对他有压力似的。所以,他有什么病,只能在横岭峪看。横岭峪的医院是他的天下。他走进去走出来,步子该趿拉就趿拉,手该甩就甩,要说就说,要笑就笑,要溜达就溜达。到处是笑脸,他又自在又舒服。一出横岭峪到别的医院,他在医生护士面前就点头哈腰,窘促不堪。
    他现在同样窘促。
    他极力想摆脱自己的窘促。
    他做出对一切都很好奇的样子,俯下身子,探着头凑近观看每一样仪器,问长问短。他那淳朴的样子,他那对一切回答都张着嘴睁大眼的专注神态,以及不管听懂没听懂,装作恍然大悟地笑着:“噢,噢。是这样啊,是这样啊。”无疑赢得了主人们的好感。好几个人簇拥着,竞相回答他的问题。潘苟世被这种热情包围着,感到很受用。特别是那个漂亮姑娘,紧着为他讲解,这尤其让他得意。
    但是,潘来发在一旁的行动则多少打击了这种得意。
    这位“潘三快”也开始用同样的好奇博取着主人们的欢心。而且他的目光眨动的感兴趣,他搔着后脑勺啧啧惊叹的恍然大悟,带有更大的夸张性。听着潘来发一惊一乍地引起他身边那群人的笑声,潘苟世感到嫉妒。他想压过潘来发,但他的做戏能力无论如何赛不过潘来发,这让他的悻恼到了难以克制的程度。特别是当那位漂亮姑娘的目光也被潘来发的大声说笑吸引过去时,潘苟世简直恨得咬牙切齿了。真该撤了他,当初就不该用他。
    “来发,”他转过头想起什么似地、隔着人群对潘来发说道,“砖厂今天上午不是让你去吗?你现在是不是去一趟?”
    潘来发连头也没顾上转过来,在人群中回了一声:“下午再说吧。”接着又俯下身,对着一台仪器一惊一乍地表演着他的好奇,依然惹起人们愉快的笑声。
    潘苟世简直想拨开众人上去唾他一脸。最后,他终于有一个举动压过了潘来发,扬眉吐了气。在实验室里,在一排排玻璃器皿中,有一个大玻璃瓶装满着透明无色的液体,上边贴着标签是“H2O”。他贴近看着,惊叹道:“这看着和水一样。”主人们哄堂大笑。潘苟世莫名其妙,不知这话何以有这样大的力量。等他知道H2O就是水的化学名称后,他也笑了:“我还真不知道。”
    这个笑话使实验室的气氛活跃异常,这是他与潘来发竞争中的一个意外胜利。从这时起,主人们几乎都被这位公社副书记吸引了。他很得意。潘来发虽然也想尽办法哗众取宠,但已经不能夺回优势了。
    等这场“比赛”终于结束后,回到家里,潘苟世却感到了耻辱。他为自己低三下四、邋里邋遢感到寒碜,也为自己身边潘来发这样一帮人感到寒碜。而造成这一切寒碜的是科研所那些戴眼镜的和不戴眼镜的人。
    所以他最终还是更深地嫉恨他们。
    宋安生现在就和他们泡在一起。
    宋安生现在又仗恃着新来的县委书记做后台。
    潘苟世脑袋突然亮了一下,闪过一个“上挂下联”的词。他意识到李向南——宋安生——科研所那些戴眼镜的,那是一条线。自己明显不是那条线上的,自己和他们格格不入。哪儿格格不入,他说不清楚。但他知道,那拨人上台不会要自己这号的,自己在台上,也绝不会要他们。自己是哪条线上的呢?他想到了顾荣——自己——潘来发。这是另外一拨人。而现在这拨人好像开始在全国都要受排挤了。这就是他朦胧的感觉。他在理论上想不很清,但他知道为保卫自己的利益拚尽全力,他知道什么是自己的。而自己碗里的不让别人伸手,别人碗里的自己也不去探爪,这是他的道德准则。他从小不偷不抢,但是别人要拔走他家的一根秫秸秆,他就要红着眼去拚命。不让他当省长、部长、县委书记,他绝不眼气,那不是属于他的职位。但是,横岭峪公社书记这个权力,现在是属于他的。谁要侵犯他的所有权,他就要和谁来一场你死我活。
    他一边这么想着,一边腾腾冒着火,在这丁字路口来回转了一圈。其实也就是七点多钟,太阳刚出来不久,可他已经觉得热气逼人。
    东边一辆卡车,西边一辆卡车,响着刺耳的喇叭呜呜地开过来,把一辆小驴拉的平车夹在中间。小驴受了惊,不听赶车人的吆喝,猛往前颠跑。两辆卡车急往路边一打,咔楞楞挂碰着路边的什么,没有停,一东一西地呜呜开走了。往西的那辆卡车上站着几个穿着蓝帆布工作服的年轻人,手捂成喇叭筒状回头喊道:“潘——二——酸——!”他一眼认出是县农机厂的车,再看路边,写着“横岭峪公社”的路标被撞歪了,像个人哭丧着脸平伸两手无可奈何地向后斜倒下去。这简直如撞在他身上。他直愣愣地生了一会儿气,噔噔噔走上去,两手抓着路标使劲往回扳,力太猛,喀嚓一声响,路标从立柱上掉了下来,钉子带出白花花的木茬。他一个后趔趄差点摔在地上。
    “潘副书记,您这是干什么呢,这么大火?”
    随着一阵拨浪鼓响,身后过来一个豆腐挑。喜眉笑眼地摇着拨浪鼓的瘦干巴老汉,是方圆几十里都出名的“万事能”贾二胡。要说他“万事能”,名副其实。田里犁耧耙种,场上碾打扬垛,道上赶马驾车,山上放羊放鹿,圈里养猪喂兔,给牲口看病,连钉掌带骟性;铁匠木匠泥瓦匠,粉房醋房豆腐房,里里外外,连做带卖;远道贩山货,近道贩鲜蔬,八九七十二行,样样精通。用横岭峪一带人的话说:除了生孩子不会,没他不会的。顶多还有一样不会的:哭他不会。没人见他有过哭脸,啥时也是乐呵呵的。更绝的是他能编个“拉拉唱”——此名来源已久,无可稽考。什么事一到他嘴里随口就唱出来了。像上面提到的“驼秘书的好脾气”,“潘书记的电话票”,都是他唱出来的。他的“拉拉唱”在方圆几十里享有盛誉。
    “潘副书记,您这是不想在横岭峪干了,把招牌也拔了?”贾二胡右手拿着拨浪鼓搭在扁担上,故作惊讶地笑眯眯说道。
    他悠悠地颤着软扁担,两个又圆又大的扁箩筐一上一下很有节奏地悠着;湿漉漉的豆腐包布上前边撂着秤盘,后边斜躺着一副竹板和一把二胡。贾二胡不管卖什么,都不离他这三样宝:竹板,二胡,拨浪鼓。走到什么地方,放下担子先拉一阵二胡,随口编几段“拉拉唱”。等围上一堆人,他就和人说说笑笑,西家的短,东家的长,后村的圆,前村的方,打开挑子,三下两下不当回事就把东西卖光了。贾二胡这名字也是由他拉二胡来的,真名倒被人们忘了。
    潘苟世手里抓着路标,脸上透出铁青。叫他潘副书记,是他的最大忌讳。一个“副”字,能让他从头火到脚,横岭峪现在没有人敢这样叫他。贾二胡不但这么叫,而且分明是在挖苦他。
    “贾二胡,你有个正经人样没有?”他瞪着眼训斥道,同时把路标牌竖着往地下一蹾。
    贾二胡装作没听懂似地眨眨眼,转身悠起扁担,摇着拨浪鼓,没事人似地边唱边走:
    为啥得罪了潘书记?
    上不怨天,
    下不怨地,
    怨你叫他副——书记。
    为啥得罪了潘书记?
    上不怨天,
    下不怨地,
    怨没夸他儿虎气。
    “你站住。”潘苟世脸都气歪了,吼道。
    贾二胡悠着扁担不慌不忙地站住了。
    “你把豆腐挑到公社去。”潘苟世噔噔走上来,手指着公社大院方向命令道。
    “为啥呀?”
    “今儿不准你卖了。”
    贾二胡不当回事地笑笑,转身要走,又回头说道:“您别那么大火。我已经不归您管了,明白吗?我调到县里给农工商当顾问去啰。”
    潘苟世气昏了,“谁准你去的?”
    “县委李书记准的。这下你管不着我了吧?”
    潘苟世依稀记得前天驼秘书说过一档子类似的事。反了,真都反了。都越过他这公社书记和县委书记直接挂上钩了。可是,他脸上却马上变得客气了。贾二胡已经不是他的臣民了。“老贾啊,去县里工作,有啥困难没有?”他尴尬地浮出笑容,好像刚才根本就没发过火。
    贾二胡不认识他似的,皱着眉怪模怪样地上下看了他一眼:“李书记管一个县,来古陵两天就知道管我。你管屁大一片地方,三年了,你管过我这光棍孤老头一下吗?你是问过寒还是问过暖?”贾二胡转身又悠起豆腐挑,一下一下颤着,很美地摇着拨浪鼓,唱着走了:
    为啥老潘他不管,
    下不怨地,
    上不怨天,
    怨你不沾亲戚边。
    “老油子。”潘苟世气得往地上唾了一口,从牙缝里挤出声音轻轻骂道。
    贾二胡人老耳不聋,转过头来,高举起手,摇着拨浪鼓向他唱道:
    老油子,有造化,
    请到县里做专家。
    贾二胡咳了一下嗓子:“潘书记,今天我是临走在横岭峪转一圈,专门唱一唱您的好。”贾二胡道完这句白,扁担悠悠地走了,拨浪鼓卜郎卜郎有板有眼地响着:
    官不大,架不小,
    有他没他活得了。
    有两三个孩子已经闻声跑来,蹦着跳着跟上了贾二胡。他们也拍着手唱开了:
    官不大,架不小,
    有他没他活得了。
    潘苟世站在那儿简直气疯了。
    一抬眼,远远看见宋安生和横岭峪的小学教师肖婷婷沿着菜园篱笆和玉米相间的小道从科研所那儿并肩走来。宋安生一边走一边认真地说着什么,肖婷婷一边用手一下一下轻轻拨拉着篱笆,一边不时地扭过脸看着宋安生。看他们那美劲,臭劲。一大早又勾勾搭搭干什么去了?潘苟世在心中骂道。
    两个人在公路对面站住了,似乎在等什么人。
    路东边远远过来一辆自行车,两个人都跷起脚眺望着:“是她,是她。”
    自行车在土路上颠得铃轻轻响着,很快就近了,随着一阵笑声,跳下一个戴白帽穿白色连衣裙的年轻女子,背着个皮书包,那股劲潘苟世一眼就认出来了,正是陈村中学的林虹。潘苟世已经听说她和李向南关系不平常。李向南今天来,她也来了,串通好的?
    “第一次见你穿裙子。”肖婷婷的声音像她纤瘦的身材一样,总是细细的。
    “今天我不上课。”林虹说。
    “上午我有课。”肖婷婷说。
    “我知道。上午我先去写生,下午咱俩一起画。”
    “那太好了。中午我给你做饭吃。”肖婷婷高兴地说。
    “小宋,”林虹从书包里拿出一本书和一沓稿纸,“你翻译的这份资料我看完了,那几段,我给译了,添在上头了。”
    潘苟世大概知道,肖婷婷在跟林虹学画画,宋安生在外文方面也请教林虹。看着他们三人有说有笑的,不把他看在眼里,而且是站在他横岭峪的辖地上,他就恼怒得不行。他决定过去骂一顿宋安生。既是为了今天县委书记要来,事先敲打他一下,也是为了发泄自己心头的火。要不,他憋得简直要炸了。
    他刚拿起路标迈步从树下出来,三个人都看见了他。
    宋安生有些紧张,想躲一下似的,但马上镇静住自己,客气地招呼道:“潘书记。”
    宋安生身材单薄,脸有些瘦长,鼻头微微翘着,露出点孩子气。聪明的眼睛里总露出一丝谦卑。他出身不太好,多少年的民办教师,后来才转正。如果说贾二胡是旧“万事能”的话,他就是新“万事能”。修钟修表修电视,写字画图搞设计,针灸、裁缝、果树嫁接、水稻杂交,样样是把手。至于缝纫机、电动机、脱粒机、柴油机,凡是带机的,除了公鸡母鸡不会杀,他上手就都会修理。潘苟世来了,把他提成了公社副主任。这主要不是因为他“万事能”,第一层原因,是宋安生用针灸治好了大虎的羊角风,恩要报,是潘苟世一贯的思想;第二层原因,是宋安生守本分,老实规矩。服从领导听指挥,是潘苟世用人的首要标准。
    但是两年来,这个宋安生越来越不规矩了。什么事都有他的谱,什么事都要认真地争一争。现在潘苟世站在他面前,想发火却没发出来。也许是宋安生客气地打招呼堵住了他的嘴;也许是漂亮姑娘对他照例有压力。特别是林虹,她和婷婷边说话边一瞥一瞥看过来的目光,使他感到不自在。但他有刚才的恼怒支撑着:“小宋,我正要找你谈谈。”
    “什么事,潘书记?”
    “听说,你最近和公社机关支部的每个支委都谈过话,要求入党,是吧?”
    宋安生脸红了,很局促地站在那儿。
    “他们都和我汇报了。”潘苟世又打量了宋安生一眼说道,“你的关键,是要端正动机。你应该知道你的情况和一般人不一样。你要想想这么多年为什么没被吸收。”
    宋安生咬着嘴唇没说话。这句话极大地刺伤了他。他过去多少年的生活可以用“可怜巴巴”四个字来形容。除了小心谨慎地谋求生存,一点点把民办转成正式,他也一直在政治上争取着进步。但是,一切努力都等于零。
    肖婷婷知道宋安生的经历,听到潘苟世的话,她紧张地注视着宋安生。她怕宋安生软弱。林虹的目光也跟着转了过去。她也早知这位“潘二酸”的大名,现在觉得很好玩地瞧着他。
    潘苟世依然翻着眼打量着宋安生,以领导的口吻继续说道:“你也不用让你舅舅来给我油家具,绕着弯说好话,那些手段都没用。我潘苟世再窝囊废吧,也不至于那么瞎眼。”
    宋安生气得不知说什么好。他不知道舅舅帮潘苟世油漆家具的事。
    潘苟世又翻眼看了看他:“你不是还征求每个支委的意见吗?我也说说我的。要说本事,没人能和你比,能写会算,你比谁也强。真要论能力,让你当书记,让我当你的小跑,给你提鞋,你都不要。是吧?”他皮笑肉不笑地说着,话里露出一丝令人恶心的得意。他第一次发现,这样讲话比吼嚷更解气,“潘苟世在你眼里可能一钱不值,可他现在在公社书记这个位置上,你就不能把他怎么样,你就得听他的。是这个道理吧?我对你的意见就是:不要以为自己了不起,你在横岭峪,首先应该知道谁是你的领导,不要以为地球没你就不转了。”潘苟世假惺惺地笑了。
    宋安生气得浑身微微战栗着,可他一句话说不上来。
    肖婷婷看着宋安生被这样侮辱,站在那儿哑人似的。她又恨潘苟世,又气宋安生。潘苟世以为自己这番话收拾住了宋安生。因为出了气,他的态度自然了,他溜溜达达走过来两步,对肖婷婷说:“婷婷啊,好好工作,不要胡思乱想,到时候我提拔你到供销社当售货员。”
    提拔一个老师当售货员?林虹也惊呆了。
    肖婷婷气得浑身哆嗦。肖婷婷的受辱,使宋安生从刚才的窘态中挣脱出来,他把婷婷挡在身后,“你说没我地球还转,是吧?”
    “怎么了?”潘苟世莫名其妙地看着宋安生。宋安生的脸上一扫往日的克制与谦卑,充满蔑视。
    “你不是不相信地球是圆的吗,它转什么?”
    潘苟世一时张口结舌。他从来就不相信地球是圆的,虽然他上学时学过,也见书上写过,那是和他脚底板下实实在在的经验相悖的。他就是不相信。平时,他经常爱用这个观点和别人抬杠,算是他以土卖土和说笑逗乐的日常话题。“我不相信地球是圆的,怎么了?”他恼羞成怒地瞪起眼。
    “不相信地球是圆的,就是不相信科学世界观,就是迷信,就根本不能当个共产党员。“宋安生冷静地说。林虹在一旁用讥诮的眼光看着潘苟世,这时一本正经地加了一句:“这是马克思说的。”
    潘苟世被唬住了。这回,轮着他一句话说不出来了。
    “走。”林虹一拉肖婷婷,招呼上宋安生,三个人转身就走了。
    潘苟世气得浑身像一台停着没关引擎的手扶拖拉机一样,突突突地抖动着。他要有个什么动作发泄一下,于是猛抡起手中的路标,砸在了树上,咔嚓一声,木牌子断成两截,“横岭峪公社”几个字从中开裂。他更有气了。远远又传来林虹咯咯咯的笑声。婊子养的,小寡妇。他一抬眼,看见“省农科院横岭峪研究所”的路标赫然立在路边,占着他横岭峪的地。他两步上去,躬下腰连摇带转,一下拔了,哗拉一声扔到旁边的玉米地里。
    两个过火的行动使他清醒了。这是干什么呢?疯了?应该把农研所的牌子再插上。
    这时潘来发匆匆来了。“大哥,”潘来发这是以叔伯兄弟的身份请示家事了,“大伯的过世三周年怎么着?村里来电话了,你是不是先回去安排一下?”
    “眼下顾不上,先让他们看着办吧。”这位大孝子挥手说道,脸色黑乌铁青,“抓紧时间,先准备正经事。”

《新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