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与思嘉丽情结

    《飘》是美国女作家玛格丽特·密西尔在三十年代写就的长篇小说,1936年出版,先后被译成几十种文字。据此改编的电影曾引起很大的轰动,成为二十世纪文化生活史上不可忽略的一页。
    《飘》的故事从1861年4月开始,跨度十二年,以美国南北战争为背景,着重刻画了庄园主女儿思嘉丽的形象。《飘》的故事就是思嘉丽的故事,思嘉丽的故事风靡了全世界。
    最热烈的反应来自女性世界。几十年来,思嘉丽的形象深入众多女性心中,成为继《简·爱》之后,对女性最具感染力的作品。
    当不同年龄的女性为它掀起心中的波澜时,我们说,这其实是她们实现内心渴望的一个故事。无论从文学、社会学、历史学角度对这部作品做出什么样的评判,都不得不承认,就其广泛流传而言,这部书无疑获得了巨大成功。
    它在相当大的程度上成为很多女性心中的梦。
    这里,除了社会学、历史学、文化学的原因之外,还有深刻的人格心理学原因。思嘉丽的人格是一种典型人格。
    我们把它当做一个现代版的“童话”。
    对于一个故事,人们从来都不是单纯地接受,而是发自内心地共鸣。思嘉丽的人格能够在女性世界中引起热烈反响,是因为她们心中都蕴藏着与之共鸣的心理结构。让我们在对思嘉丽人格的深入剖析中,发现现代生活中广泛存在的“思嘉丽情结”。
    先来考察思嘉丽自幼人格形成的历史。
    一,思嘉丽的母亲爱兰出身富贵,比父亲的家境好。爱兰十几岁时,因为原来的情人走了,才嫁给了思嘉丽的父亲。父亲比母亲大十三岁,在那个时代的人们眼里,这是一个大得可以做父亲的年龄差距。
    婚后,母亲的一切言行举止完全符合身份,是慈严兼备的贤妻良母,在传统道德中可算至善至美,是真正的当家人。父亲对母亲又依赖又惧怕,在无可挑剔的、年轻的、富贵家庭出身的妻子面前,做丈夫的大概必然是这样的态度。
    结婚第二年就生下了思嘉丽,又一年生下了二女儿苏纶,再一年生下了三女儿凯琳。
    这就是思嘉丽的基本家庭状况。
    二,由于她是老大,由于她长得最漂亮,思嘉丽最受到父亲的宠爱,而她也有着明显的恋父情结。
    她的埃勒克特拉情结表现得十分优美。
    她和父亲之间像两个好朋友一样“心心相印”,他们的默契是,两个人的一些所作所为都有一个共同的欺瞒对象。父亲有些事不想让妻子知道,而女儿有些事不想让母亲知道,他们也便形成一种看来挺愉快、挺正常的父女联盟,逃避那个慈严兼备的母亲的统治。
    三,由于思嘉丽和母亲的年龄只相差十几岁,又由于她和两个妹妹的年龄分别只差一岁和两岁,她实际上处在与这三个女人争夺同一个男人(父亲)的位置中。
    因为母亲的温和贤惠,给了思嘉丽向母亲争夺父亲的空间。因为两个妹妹年龄和她相近,又格外加强了她与两个妹妹争夺父亲的嫉妒。因为她是长女,又长得最漂亮,她自小就极力排斥两个妹妹。
    她是父亲的宠女,在妈妈那里又依顺乖觉,惟独对两个妹妹独裁专制,这造成了她在家庭中相当独特的位置;在这个位置上她渐渐成长着占有性很强、嫉妒性很强且又任性跋扈的人格。
    在家中惟有她不怕父亲。正是在父亲面前恃宠无恐的地位,养成了她一生中敢于对男人挥来斥去的自信与骄傲,也形成了她与其他女性争夺男人的强烈攻击性。
    在她的一生中不仅不顾廉耻地公然掠夺妹妹的爱人,而且无休止地掠夺属于别的女人的男人。
    思嘉丽的这种特性当然和那一时期美国社会的文化状况相关;然而,是她而不是她的某一个妹妹形成这样独特的人格,确实又有具体的家庭内部原因。
    对于一个儿童来讲,整个社会文化的浸濡最终都要透过家庭的环境表现出来,而家庭的环境又有各种具体的特征,家庭中每个孩子又有不同的地位,这一切的总和,才是一个孩子形成人格的完整外部条件。
    四,母亲是思嘉丽人格成长的重要因素。
    母亲不仅是一般意义上的贤妻良母,也不仅是一般意义上的慈严兼备、干练有才的家长,她实际上是思嘉丽面对的整个道德规范。
    一方面,母亲本人就是传统道德的完美化身,她的行为做派处处符合传统的规范,具有无可指责的崇高与完美;另一方面,她对女儿的品德教育又是无懈可击的。母亲对子女的教育从来是原则明确的,又从来是温言软语、态度从容的。
    面对这个可以称之为“女人楷模”的母亲,思嘉丽的态度是十分矛盾的。
    她对母亲既尊重佩服,又潜在抗拒,她用一种调皮活泼掩饰下的敬畏对待着母亲。更确切地说,面对这个与自己年龄相差并不大却如此完美的母亲,思嘉丽心理上经常会感到莫名的压力。
    五,一方面,她受不了母亲责备的目光,所以,她在母亲面前总是摆出最好的面孔,行动也最规矩;另一方面,她似乎每日在学习礼貌,但骨子里却什么也没有学到,她在与父亲相互默契的配合中,抵抗着来自母亲的道德统治。
    母亲的温言软语,加上家中老嬷嬷的唠叨,完整地构成了传统道德秩序的统治;为了对抗这个统治,她表现出强烈的叛逆。
    这是女儿对母亲的叛逆。这是新女性对旧道德传统的叛逆。
    在与妹妹的胜利的争夺中,在与母亲隐蔽的争夺与对抗中,她形成了带有绝对性质的对同性的强烈排斥。她没有任何女友,她认为一切女人都追求同一个目标──男人,因而都是她的敌人,其中当然包括她的妹妹。
    六,同样,她又是绝对的自我中心主义。就像小说一开始描写得那样,任何一个人数众多的场面,只要有稍长时间不以她为谈话中心,她就忍受不了。
    这种对同性的绝对排斥与自我中心主义结合在一起的极端表现,就是只要一个男人爱别的女人而不爱她,她就无法忍受。为了平复这种强烈的刺激,她会做出超越常规的事情。她会和任何一个女人争夺男人。她在一切相恋的男女之间毫无顾忌地插足。她不是因为爱某个男人而勾引他,而是为了战胜某个女人而勾引男人。因为所有的女人都是她的敌人,因此,她有着勾引每一个男人的冲动。
    这个强烈的情结无疑是她在家庭争夺和垄断父亲的过程中形成的。
    无论她对母亲如何貌似服从和尊重,其实,她已经成功地从她那里争得了父亲;无论两个妹妹与她多么年龄接近,她也以绝对优势将她们从父亲身边排斥开了;这种排斥心理成为惯性延续下来,在十二年的故事中,最终通过破坏与掠夺妹妹的爱情而有了更典型的表现。
    七,然而,在潜意识中,她一定会对这种掠夺有某种自疚。
    特别是对母亲的掠夺与对抗,会有深刻的不安与自疚。
    于是我们看到,思嘉丽认为母亲像圣母一样,体现着真理与公道,体现着亲爱的慈和,体现着深澈的智慧,具有了不起的品格。她满天下认同的女人只有一个,那就是母亲。
    这里,我们看到了将母亲升华为神、升华为宗教的倾向。这与弗洛伊德心理学理论颇为相通:一个与母亲进行了争夺与抵抗的女儿,最终把母亲放在了崇高圣洁的神坛上。
    然而,当她认为除母亲之外天下一切女人都是敌人时,我们却看到了相反的隐蔽含义:母亲恰恰可能是她的第一个敌人;只不过人类的道德文化规范使她不敢这样认为,也是母亲特别完美的表现使她没有理由这样认为。
    八,母亲是整个人类道德文化的象征,她没有力量反抗。她被母亲的美德镇服住,也是被人类道德文化在那一时期的全部正统镇服住。
    然而,即使母亲如此了不起,她也绝不愿意效仿母亲,那样,她就会失去人生的享乐、失去男人。她内心充满利欲的冲动在这里已经露出明显的对抗。当母亲教育她继承传统时,她毫无妥协地拒绝了。
    九,思嘉丽把代表道德正统的母亲当做神一样敬畏地供奉起来,除了道德歉疚之外,还有非常实用主义的心理逻辑。
    用通俗的话讲,倘若母亲不这样完美,不这样慈严兼备,不这样温良恭俭让,不这样贤妻良母,母女俩早就冲突了。母亲的美德一方面似乎压抑了女儿,一方面又给了女儿在家庭中争夺父爱、扩张空间的余地。
    赞美母亲的美德多少有点占了便宜又卖乖的意思。
    十,思嘉丽就是在这样的童年生活环境中,包括在和母亲这样的关系中,必然地成长起了叛逆型人格。
    女儿叛逆了母亲所代表的正统道德教育。
    这种叛逆在思嘉丽那里又显得十分矛盾:在男孩面前,她想温文尔雅做大家闺秀,又想做有求必就的浮浪女人。这是一个女孩在那一时期叛逆心理的典型表现。
    这种矛盾自然在对待母亲的态度中意味深长地表现出来。
    正像小说中描述的那样,思嘉丽又想把母亲当做偶像一样尊敬,又想揪住头发和母亲打成一片。当做偶像一样尊敬,是将母亲神化、宗教化,那里隐含着抗母之后的自疚;而想揪住头发和母亲打成一片,这似乎是亲热的戏谑,其实是希望抹杀宗教般庄严的母亲的压力。倘若母亲放下架子,和她笑怒交加地揪住头发打成一团,她就可以推翻压在头顶上的巨大神像了。
    终于,在她十六岁开始的人生故事没有进行多久之后,母亲便因病去世,一个道德的统治者消失了,思嘉丽长期被压抑的叛逆便如火山爆发一样喷发了出来。
    《飘》的故事主要在三个人物中展开:思嘉丽,艾希礼,白瑞德。思嘉丽与艾希礼和白瑞德的感情纠葛构成了全书的主要情节。
    比较主要的人物还有,艾希礼的妻子媚兰,媚兰的弟弟查理,思嘉丽的两个妹妹等。思嘉丽的母亲较早去世,父亲后来也死了,思嘉丽的人生就更加不受约束了。
    这里无须叙述故事的来龙去脉,仅就其中一些特别典型的情节剖析思嘉丽的特殊人格。
    我们首先看到故事一开始出现的情节,这里包含着全部故事得以发展的源头,那就是思嘉丽爱上了艾希礼。
    作为一个自我中心主义者的漂亮女孩,思嘉丽之所以爱上艾希礼,是因为艾希礼的文雅、暧昧在她眼中有某种神秘感。这是一个在她认知范围之外的事情,对于自己所不知道的事情怀有新奇感,是思嘉丽无所不至的征服欲的表现之一。
    思嘉丽爱上艾希礼的第二个原因,是他另有所爱。当所有男人在她的魅力下屈膝时,艾希礼却准备与另外的女子结婚,这当然会引起思嘉丽强烈的征服冲动。
    思嘉丽爱上艾希礼的第三个原因,是她向他表达爱情时竟遭到了拒绝,恼羞成怒的她为此而打了艾希礼一个有力的耳光。尽管如此,她还是开始了义无反顾的追求。
    《飘》在很大程度上写了一个女人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男人的故事。
    对于人类来讲,爱情常常不是直接的性欲,也还不是一般的感情交往的需要,还有着许多其他的社会文化内容,其中包括满足一个人的地位感、占有感、权力感、成就感等等可以用虚荣概括的东西。
    思嘉丽的爱情是极其畸形的典型。在这个畸形的典型中,却包含着普遍的真理。
    人们通常会在爱情中掺杂进非爱情的成分,只不过多少强弱有别。到了思嘉丽这样畸形的状态,反而更充分地暴露了人类社会中爱情这个字眼的复杂含义。
    就在思嘉丽遭到拒绝并打了艾希礼一个耳光之后,另一个人物出现了,他看到也听到了这场冲突,并且无可救药地爱上了这个自私、任性、骄傲、我行我素的漂亮女孩。
    此后,思嘉丽的命运就和白瑞德纠缠在一起,这是一个她本该爱却一直没有去爱的男人。一个不该爱的人,她追求了很多年;一个应该爱的人,她却冷酷地拒之门外。
    思嘉丽不合常理的选择,不过注释了人们如何在情结的支配下行为。
    再往下,值得重点考察的情节是,当思嘉丽知道艾希礼要与另一个女孩媚兰结婚时,她当着他们的面开始勾引媚兰的弟弟查理。
    她的这一行为绝非一般意义上的饥不择食:第一,是为了刺激艾希礼,似乎这样能报复他;第二,查理恰恰是媚兰的弟弟,这个行动似乎也是向媚兰的耀武扬威;第三,查理已经有了未婚妻,正在准备结婚,这样插足进去,尤其给了思嘉丽以恶毒的快感。因此,她比艾希礼与媚兰婚期还早一天与查理举行了婚礼。
    对于查理,她当然毫无爱情可言,这种赌气性质的行为不过说明思嘉丽已经完全被自己的嫉妒不可遏制地攫住了。她因为对艾希礼征服的失败而骚动不可遏制,也因为与媚兰较量中的失败而骚动不可遏制,她只有用早一步结婚的方式来表明自己的优越,从而为自己受到的创伤进行骄傲的修复。
    举一反三,思嘉丽的行动使我们更多地联想到社会上各色各样的异常行为。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在采取行动时,完全遵循着自己的思维逻辑。
    思嘉丽将查理从女友的手中夺过来,还表明她没有任何道德禁忌,表明了她我行我素的性格。
    这与她母亲的品格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正是女儿对母亲的叛逆。
    再往下,我们需要考察的情节是,思嘉丽的第一个丈夫查理死了,他是在战争前线死去的。作为寡妇,思嘉丽原本不能参加任何社会活动,然而,她无法忍受这些清规戒律,终于克制不住地参加了一次义卖会。
    这既是因为她原本就不爱查理,毫无悼念的哀痛,也因为她对社会正统道德的禁忌有着不甘受限的叛逆。就在人人都认为她应该悼念亡夫时,她却只思念着惟一的心上人艾希礼。
    在这次义卖会上,白瑞德作为大笔募捐的富豪,取得了邀请某一女士跳舞的权利,他出人意料地向思嘉丽伸出手,众目睽睽之下,思嘉丽大胆地走下舞池与这个被上流社会认为“名声不好”的人共舞。这个举动同样意味深长,行动上和爱她的男人跳舞,心灵上和她爱的
    男人相依,而婚姻丈夫的死亡并没有引起她一丝一毫的感情牵动。
    我们看到她将冷酷(对丈夫查理)、痴情(对艾希礼)、权变(对白瑞德)三者集于一身。
    再往下,我们看到了一个更具有思嘉丽风格的典型行动。
    她在战乱中越来越艰难地维护着一个庄园,为了难以交付的三百元税款,她不得不到监狱中请求被关押的白瑞德帮忙,甚至不惜卖弄风情,表现出了十足的经济实用主义。遭到拒绝后,她离开监狱,遇见了妹妹苏纶的未婚夫弗兰克·肯尼迪,知道他手中有钱,立刻运用手段将其从妹妹身边夺了过来,快速地结了婚,用上了他的钱。
    在这里,一方面,金钱就是一切的资本主义精神驱使她不择手段,另一方面,也表现出她全然不顾姐妹之间的伦理,公然抢夺妹妹的婚姻。
    这不仅是从年幼时就开始的对妹妹的排斥与掠夺的延续,而且具有潜在的乱伦性质。倘若这时妹妹已经嫁给了弗兰克·肯尼迪,她也会毫不犹豫地把妹夫攫为己有。
    她不受任何禁忌的约束,她在破坏一切禁忌。
    透视思嘉丽从小到大的人格形成史,我们发现,她是在向一切伦理道德的禁忌实行反抗。为了自己的生存,为了自己的欲望,为了自己心理上的冲动,她可以不顾一切。
    再往下,我们看到,她的第二任丈夫弗兰克·肯尼迪为了保护她而被打死了,她同样没有表现出多大的悲伤与愧疚,因为这更是权且意义的婚姻,没有真正的感情投入。
    她又嫁给了白瑞德,这次婚姻完全是为了金钱。
    在大多数读者看来,白瑞德才是她理想的爱人,富有,英俊,有风度,又十分爱她;然而,在成为白瑞德的妻子之后,思嘉丽依然陷在对艾希礼的痴情追求中不可自拔。
    一个如此自私、任性、残忍的女性,在惟利是图的奔波中还保持着这份痴情,似乎很难理解。表面上,这既可看成疯狂而又偏执的感情追求;也可以看成可歌可泣的纯洁的感情追求;然而,实质上只因为这里含着思嘉丽特有的情结。
    情结造成追求;幸福或许是情结的实现。
    在人类社会,不同人有不同的渴望,不同人便有不同的幸福。当善良与邪恶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时,集结它们的只是这个人内心深处的情结。情结凝聚着他的全部生活经历,也凝聚着他的全部社会关系。情结像一张巨大的网,将每个人罩在其中。
    白瑞德本不愿和任何女人结婚,然而,为了思嘉丽不再因为钱嫁给他人,而与她结了婚。小说往下的发展,就是思嘉丽与白瑞德的故事了。
    在艾希礼生日的那一天,思嘉丽受媚兰委托去见艾希礼,两人在回顾往事时触发情感,拥抱在一起,结果被人撞见,传遍全城。白瑞德虽然感情受到伤害,但为了顾全面子,逼迫无颜见人的思嘉丽依然与他一起盛装出席了艾希礼的生日招待会。从招待会回来,白瑞德强暴般地将思嘉丽抱进卧室,行使了丈夫的权利。思嘉丽在这次“强暴”中,却第一次真正体会到了情欲,觉得自己有点爱上白瑞德了。
    在此之前,她与其他男人的婚姻生活从没有唤起过她真正的情欲,因为这些婚姻是虚荣或者金钱的产物。即使和白瑞德,思嘉丽在此前也没有尝到过真正的情欲,因为她始终爱着别人,而白瑞德也因为男人的自尊而表现矜持。是愤怒使白瑞德突破了矜持,实施了强暴的征服,这样做的结果反倒沟通了他们之间的情欲。
    在这里,双方表现出的情欲都有些邪恶:白瑞德是因为绝对无礼的强暴而产生了情欲;思嘉丽则是因为这看似强暴的苟合而产生了情欲。
    合法的夫妻生活从未唤醒过的情欲,却在这看来不像合法丈夫的“强暴”中产生了。这更说明她所追求的恰恰是道德伦理规范之外的激情。她的快乐与幸福或许就是对道德伦理禁忌的突破。
    她是一个渴望犯规的女人。
    最后,媚兰因为难产死去了。艾希礼失去了妻子,成为“自由”的男人。没有竞争对手的思嘉丽终于可以得到多年痴情追求的心上人了,而艾希礼此时也渴望着亲近她。但恰恰在这时,思嘉丽突然发现,艾希礼不过是个懦弱无能的男人,远不是她理想中的爱人。这个看来突兀又十分合乎情理的变化,不过表明强烈的征服欲造成的偏执曾经如何蒙蔽了她的眼睛。
    一个人终生追求的,可能是她并不需要的,这近乎可悲,却是人世间经常发生的事情。对此大可不必简单地嗤之以鼻。人生的意义在很多时候并不全在于目的,更多的可能是过程。倘若一生都在充实的追求之中,到头来却发现苦苦追求的不是自己所需要的,那也无妨。用若有所失的遗憾作为结束,并不太坏。
    从某种意义上讲,绝大多数人生都有这种性质。
    孙悟空奋斗一生,历经九九八十一难,经历了一个何等充实的追求过程,最终取了经,得了正果,封了佛,莫非这就是孙悟空真正需要的吗?
    很多人为了心中的深刻情结而追求一生,到头来是否也有人生如梦的惆怅?
    人生到了这一步,思嘉丽开始明白白瑞德才是自己真正的爱人。然而这种觉悟为时太晚,当她希望走到白瑞德身边时,对方却毫无妥协余地地离开了。
    在爱情的追求上,思嘉丽遭到了第二次拒绝。艾希礼的拒绝曾驱使她长达十二年地苦苦追求,可以想像,往下的日子她又要对白瑞德穷追不舍了。当然,我们也可以预见,倘若有一天白瑞德又回到了她身边,她也未必真正能爱。
    思嘉丽的人格已经比较定型,她不那么容易改变自己。
    思嘉丽的人格与她童年的家庭环境分不开,它特别体现在三个方面:
    第一,对父亲任性而又骄纵的爱恋;第二,对母亲阳奉阴违的抗拒与叛逆;第三,对妹妹的排斥与掠夺,这一点又极易演变为对所有女性的排斥与掠夺。
    这三方面的合而为一,最终形成了思嘉丽的“自我中心主义”。只要生活不以她为中心
    ,她就忍受不了。只要一个男人不爱她而爱上别的女人,她就忍受不了。
    这是思嘉丽人格中隐藏的最主要情结:一个在世界上以我为中心、我行我素的女人情结。
    在剖析了思嘉丽的人格与情结之后,我们就能够顺理成章地回答,世界上的众多女性为何对《飘》着迷。
    一,思嘉丽的故事顺应了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以来美国乃至世界的文化潮流,这是资本主义的绝对个人主义、自由主义以及享乐主义(包括性解放)叛逆传统道德文化的潮流。
    正是这个潮流,将思嘉丽的形象浩浩荡荡地浮现推广出来,而思嘉丽的形象又给了这个潮流以新的动力。思嘉丽像站在船头摇旗呐喊的女孩,为这个潮流增添了激动的声音。所有对抗传统道德伦理文化的社会心理都能在思嘉丽的故事中找到兴奋剂。
    正是在巨大的社会文化潮流的裹挟伴随下,思嘉丽的形象才在一个时期内有了风靡世界的锐利推进力。
    二,在冲击、叛逆传统道德伦理文化的潮流中,有一个内容是不可忽略的,那就是女性对抗男权、要求平等的潮流,作为它的极端表现,还有各种各样的女权主义运动。
    思嘉丽的故事,无疑是这类女性解放运动的典型旗帜。正像她自己所说的,在这个世界上,女人不需要男人帮助可以做成任何一件事情,除了生孩子之外。思嘉丽历经坎坷的生存奋斗历史,成为女性走上社会、争取与男性平等权利的有力号召。思嘉丽的女性个人中心主义,以极端的方式对抗了男性为中心的世界秩序。
    《飘》是典型的女性个人英雄主义的故事,女主人公惊心动魄的人生进取与对男人卓有成效的征服,给了女性读者以巨大的激动。
    她们羡慕和欣赏思嘉丽魅惑男人的能力,她们羡慕和欣赏思嘉丽成为男人世界的中心。当思嘉丽以她的美丽与聪明轻而易举地征服了一个又一个男人时,不知有多少女性为之倾倒。
    这其实是她们心中的渴望。
    三,思嘉丽的故事又是典型的对抗母亲权力的故事。虽然思嘉丽并没有将对母亲的叛逆写在自己的旗帜上,然而,她的全部所作所为都表现出对母亲正统教育的叛逆。
    这个世界上一定有相当多的女孩心中潜伏着埃勒克特拉情结,渴望着对抗母亲所代表的正统道德伦理观念,对抗社会为女孩子设置的全部秩序。她们只是不得不接受母亲的统治,不得不接受母亲所传达的一系列规范。
    思嘉丽大逆不道的人生以及对母亲明顺暗抗的机智策略,给了女性成功对抗母亲的快乐体验。那些从小压抑了比较深刻的埃勒克特拉情结的女性,对思嘉丽的故事一定会产生来自身心深处的共鸣。在这种共鸣中,压抑的情绪得以释放,在想像的胜利中获得精神的快感。
    四,《飘》为思嘉丽安排了一个富有魅力的男人白瑞德,这可以说是现代版的白马王子,而且是被思嘉丽百般拒绝还穷追不舍的白马王子。
    正是白瑞德的存在,使女性读者对思嘉丽的艰难生存奋斗产生了有恃无恐的温暖感觉。
    无论思嘉丽如何面对生存逆境苦恋着自己不该爱的男人,也无论思嘉丽如何任性骄纵、一意孤行,白瑞德这个成熟强悍、富有魅力的有钱男人总是温暖地守护着她,任其嗔斥而不羞恼,这确实是女孩理想的命运安排。在思嘉丽那里,白瑞德扮演的是父亲的形象。他的存在给一切自幼怀有恋父情结的女孩以迷人的微笑和安慰。
    恃宠的女儿尽可以对父亲任意地挥来喝去,也尽可以对父亲的爱心置之不理,我行我素地胡作非为,父亲宽厚温暖的胸膛却永远是她最后的港湾和归宿。
    从这个意义上讲,思嘉丽的故事还是隐蔽的恋父的故事。
    它让所有的女孩与思嘉丽一起经历了追随艾希礼的浪漫探险,又过了一把身后有白瑞德这样的可靠父亲的瘾。十分美妙又十分隐蔽,不犯禁忌。
    五,虽然很多女性未必有过思嘉丽排斥和掠夺妹妹的经历,也不一定像思嘉丽这样对女
    性有极端的排斥与嫉妒心理,然而,她们或多或少有过这样的心理体验。
    从争夺男人与爱情来讲,所有的女人,特别是年龄接近的女人,相互都是竞争对手。每个女性在其成长过程中,都体验过与同性的争夺和嫉妒。这是女人心中共有的有力情结。人人都想在这种竞争中出类拔萃,大获全胜。只不过人类道德伦理的规范使女性间的这种竞争有了各种限制与禁忌。
    在限制与禁忌下,女人们的竞争冲动被压抑着。
    当思嘉丽毫无禁忌地与其他女人争夺时,常常使女性读者产生一种不由自主的潜在兴奋。当思嘉丽毫不犹豫地抢夺属于别的女人的男人,甚至连妹妹也不放过时,这种“无所畏惧”的行为,会使很多女性内心压抑的能量得到宣泄。
    女性读者也许会不由自主地将自己比做思嘉丽,她们只会体验她胜利的优越感,而不会注意那些被掠夺的女人心中产生的怨恨。
    六,思嘉丽的故事就是一个叛逆的故事,她叛逆母亲,叛逆正统,叛逆伦理道德规范,叛逆男权社会。更极端地说,她是一个彻底的叛逆人格。
    为了达到目的,她不惜一切手段,不考虑任何道德伦理形象;不考虑任何社会舆论的评价;她离经叛道,我行我素,勇往直前,无论是争夺男人,还是争夺金钱。
    她历经三个合法丈夫都没有感受过情欲,却在白瑞德一次强暴性质的占有中尝到了情欲,这透露出她的近乎乱伦的反禁忌倾向。
    思嘉丽这一叛逆形象,想必使众多女性产生内心反禁忌的共鸣。
    用弗洛伊德的概念说,这是“本我”叛逆“超我”,这种解放给人以精神上的快感与满足。
    这样,我们就可以说,《飘》如同一个现代版的“童话”,是现代很多女性的一个梦。
    弗洛伊德认为,梦是愿望的达成。按照我们的观点,可以有更好一点的梦的定义,那就是梦是人类实践的潜思维。
    人类是不断实践着的高级动物,人类从其诞生起就无休止地解决着各种矛盾,战胜客体,征服世界。这种解决矛盾的旋律也反映到他们夜晚的梦境中。渴了,梦中就喝了水;饿了,梦中也会饱餐一顿;饥渴的矛盾在梦中就这样虚幻地解决着。在现实中没有获得领取奖杯的胜利,在梦中可能表演了一番手捧鲜花、凯旋而归的辉煌。
    倘若由于自疚形成内心的矛盾冲突,梦中就会有一个巧妙的故事解决矛盾,或者是谴责了自己,或者是推卸了责任,所有的情节设计都使潜在的自疚得到一点释放。
    艺术的本质就是梦思维。艺术同样在虚幻的世界中解决着现实的矛盾。
    近代社会中,欲望与道德伦理规范的冲突每时每刻都发生着:一方面,是全部规范体系造成的统治;一方面,是反抗这种统治的叛逆力量。
    具体到某一个历史时期,叛逆并非都不合理,规范体系的统治也并非都那么合理;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叛逆永远只能是有限的,这或许是人类历史持续发展的规律。
    然而,叛逆的力量又有无限扩张的冲动。
    这时,艺术就来帮助解决矛盾了。
    在《飘》的故事中,女性读者随思嘉丽一起经历了一次叛逆的闯荡,不仅没有受到惩罚,远方还等待着一个永远的白瑞德。

《童话人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