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我是混蛋。”汉子身形轻晃,警卫员便又挨一记耳光。怒不可遏却无可奈何。因为那个压低的声音一直在嘟哝:“别动,别动,小心枪走火……”
    面对这样一条汉子,父亲不得不放缓声音。“你是哪个部队的?”
    “八路。”
    “是独立营的吗?”
    “八路。”
    “我命令你报出单位!”
    “八路。”
    父亲胸脯开始起伏,汉子偏耷拉下眼皮不露声色。父亲敛神再问。“你叫什么?担任什么职务?”
    “想当的话么,排长、连长、营长,不想当的话么,就是酒神喽。我叫常发。”
    父亲一怔,心里暗暗叫苦。遇上这个家伙可麻烦,何况他又喝多了酒……
    “常排长,我现在以晋察冀军区第三军分区副政委……”
    “那是挂名,你是地方官。”
    “你在误大事!”父亲正颜正色,从起伏的胸膛里发出沉沉闷声:“铁的军队有铁的纪律,酒醒了你不要再后悔!”
    父亲讲完,回身便走,去寻找专员传达组织决定。可是,背后传来沙哑的声音。
    “等等。”常发这汉子眨眨红眼睛,“你打算怎么处置我?”
    “叫你后悔都来不及!”父亲吼一声。
    “不许动!”常发沉下脸,呲出一颗虎牙,压着嗓子低吼:“大秀才,你叫我后悔,我只好关起你。”
    “你敢!”
    “自己进屋去。”他始终是压着嗓门低吼,已经目露凶光,“让我动手你就该丢面子了。”
    过来一个战士小声劝父亲:“副政委,这家伙喝醉酒什么事都能干出来。我们几个人没把握对付他,你先进屋歇口气,我去找肖营长和张专员。”
    父亲狠狠瞪一眼汉子亦邪亦正、又流氓又武勇的面孔,不得不朝屋门走去。
    当父亲的怀表指向夜里12点时,院中燃起四五支火把。从撕破窗纸的窗户望出去。火光摇曳,映出政府专员张林池微胖的身影和他面前石雕群一样肃立的罪犯们。
    起风了,张林池的声音慷慨中又有几分悲凉,话讲得朴素实在,却令人心摇神颤,热泪硬咽。
    “你们是中国的罪犯,该由中国人治罪。可是日木人打来了,大扫荡,成千上万地杀中国人,你们大概都有亲人熟人是这样被杀的。这样的形势下,我暂时无法关押你们治罪,怎么办?”张林池目光从罪犯仁面孔上一掠而过。罪犯们在风中不曾起一点骚动,而那隆隆的枪炮声却分明越响越近。“杀了你们?你们罪不致死。日本人杀中国人,我不能再杀你们。我现在代表政府宣布,放了你们,暂时释放你们。”
    石雕群一般的罪犯活了,起了骚动。骚动巾,前排最右边扑通跪下一个人,其余罪犯便如被人拉扯一把似的,扑扑通通全跪倒了。
    那短暂的沉寂中,响起轻微吸泣声。传入人耳,却如轰雷一样惊心动魄。
    张林池胸脯起伏,声音转高亢:“你们走吧,各自逃命。能为反扫荡做些事更好。但是,反扫荡结束后,以一月为限,你们必须到这个院子里来报到,继续服刑。我强调两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见不到,你投降不投降日本人,都要以汉奸论处!你就别想入祖坟,这片土地永远没有你葬身之处!”
    40年后,在北京复外大街那栋中央部长级干部居住的公寓里,张林池交给我一木地方志和一本文史资料:“你看吧,那次反扫荡结束后,不到一个月,我就见到了25个活人,12具死尸。这些罪犯没有一个当汉奸,被判死刑的罪犯也没当汉奸……”
    罪犯都走了,父亲仍然被常发这个无赖汉纠缠着。
    “你说吧,你只要说不枪毙我,我就放了你。”常发坐在门坎上,身依门框,翘了二郎腿,堵住门口。刚才父亲就隔着他向张林池传达地委决定。因为专员也无法搬开这个无赖汉,专员也是地方官。
    “你就堵在那儿吧,”父亲咬牙切齿,“你堵的工夫越大,越该毙I”
    “罪犯你们都放了。”
    “你早已罪上加罪,比罪犯更罪犯!”
    “我可以给你跪下磕头。”
    “等会儿你给肖营长跪下磕头吧。”
    “肖营长到前线去了,来不了。”
    “你只要敢堵下去,会有毙你的人来。”
    “不等毙我的人来,日本人就来了。”
    父亲不再言声,这种可能性存在。他用疑惑仇恨的目光狠盯堵门汉。汉子耷拉着眼皮摆弄枪,机头张开,随时可以射击,他也许要叛变?他的行为已经无异于叛变……
    一定要除掉这个土匪流氓!父亲暗下决心。这种坏坯子留下来迟早要误大事。
    父亲早听说过酒神常发,军分区领导们聊天常常谈及这位“骑马挎枪走天下,马背上有酒有女人”的土匪。
    “他不能算是土匪。”黄永胜曾经替他讲话,“他其实属于旧小说里描写的那种武林中人物。”
    “是采花贼!”李曼远下了准确定义。那时他任三分区司令员。黄永胜是副司令,心里常常不服气。
    据说常发这家伙苦出身,13岁杀人出逃,不知在哪里向什么人学成一身武艺。18岁闯世界,多数走口外。他也贩烟土,也干劫富济贫的买卖,也干“采花”的勾当。据说他刺了一身锦绣,很能勾女人的心。到手的女人最后都心甘情愿在马背上随他走天下。据说他腰上的青带一丈长,里层绣满红花。一个女人绣一朵,他自己也搞不清上边有多少朵。据说他一天喝不完一碗水,却能一口气喝下一坛洒。后一个“据说”,军分区、地委、专署的领导干部都相信。
    那是前任地委书记刘杰同妇救会主任李宝光结婚,政委王平做主婚人,我的父亲当司仪,几十个领导干部凑热闹,婚礼上却只有一碗枣子酒。公务员玉珊惊魂未定地报告说:路上遇见一个当兵的,缠住我打赌。他说他能喝光一坛子酒,洒一滴叫我爹,喝不光,叫我祖爷爷,还说要跪着磕头叫。我说,不许放酒坛;他说,酒坛不许离嘴。我想,一坛酒有15斤,酒坛不离嘴,举工夫大了他准吃不住劲要洒,他的腰比狼腰还细,一斤酒灌下去就得从嗓子眼里溢出来。我肯定是当了爹又当祖爷爷。我说行,就把坛子给了他。他好馋,话不再说,举起坛子就喝。我的天!从酒坛子一沾嘴,他的嗓子就没停。就那么咕咚咕咚没个完,嘴边上一滴酒都不往出漏。开始我想看洋相,后来我就看傻了。等我不傻了再去夺,我就只夺回这一碗酒……
    婚礼上的干部们都听得目瞪口呆。
    “30斤狼吃40斤肉[i],你这个笨蛋,还说他是狼腰,还敢给他酒!”黄永胜拍响桌子站起身;“走,打狼去!”
    10分钟后,黄永胜打狼回来,粗门大嗓说一句:“我猜着就是他,狗日的常发!”
    父亲始终不清楚常发参加革命前后的全部经历。只听说七七事变后,刘秀峰在保定完县走村串户宣传抗日。郭村、下首、五里岗、庄里,凡大些的村子都成立了抗日救国军,这些队伍里没几个正经庄稼人,多是当过警察、土匪和国民党兵的所谓见过世面的人。不久,八路来了,这些拉杆子的队伍便叫了九路、十路,直到几十路军。又不久,这几十路军被八路军去粗取精,统统改造消化过来。其中便有常发带领的23路军。
    保定以北,几十万国民党兵挖战壕,却不抵抗。炮声一近全跑了。从紫荆关、易县撤下来杨虎城部队,其中一个军的军部住在五里岗村葛家大院。葛家是地主,两个儿子都参加了共产党。一个后来在反扫荡中牺牲;一个南征北战,后来当上北京军区空军副政委,是我的顶头上司,叫葛振岳。
    葛振岳问住在家中的那位杨虎城部队的副军长段象武。“你们和日本人打过了?”段象武说实话:“没法打。他们炮火太厉害,没见面部队就被打散了……”
    话音未落,有人从屋里剔着牙缝走出来。呸!在副军长面前啤一口有牙棍有肉丝的粘痰,不不慌不忙奔了马厩。段副
    军长本待发作,嘴张了张又闭上,半天叹出一口气:“唉,
    红军到了紫荆关,小葛啊,我劝你去投奔他们。”段副军长
    见阵痰的汉子牵马走过来,不禁转开脸又长叹。“我们是无
    不慌不忙奔了马厩。段副军长本待发作,嘴张了张又闭上,半天叹出一口气:“唉,红军到了紫荆关,小葛啊,我劝你去投奔他们。”段副军长见啐痰的汉字牵马走过来,不禁转开脸长叹:“我们是无颜见天下百姓喽!”
    啐痰的汉子立住脚,从马背上抓下一包物件,掷到副军长面前:“给弟兄们留个纪念。”
    一阵金属撞击声,那包物件捧散开。是一把日本战刀,两顶日本钢盔。段象武猛然睁大眼,朝着汉子喊:“你是红军?”
    汉子走出院门,没理睬。葛振岳说:“他不是红军,是走江湖跑口外的,叫常发。”
    就为一把日本战刀,两顶日本钢盔,常发被23路军一百多弟兄请去当司令。就为红军迎着国民党退兵挺进紫荆关,常发率他的人马投入红军,并且知道红军改编为八路军。
    常发当上八路军的营长,立刻在唐河阻击战中露一脸:亲手毙掉12个日本兵。抗战初始,一个连队击毙5个日本兵就算大功,常发这一功足能升任副团长。可他拍着桌子骂:
    “什么他妈的副团长,还不决找酒来?”酒来了又没肉。这家伙,去日本兵尸体上割来几嘟噜东西,煮牛鞭一样煮来下酒吃。真有点“壮志饥餐胡虏肉”的气概。
    为此,副团长没当上,他被降成连长。
    消灭伪军王弼,常发率尖刀连又立大功。恢复营长职务的命令传下来,不见他人影。团政委一寻寻到窑子里,只见一个赤条条的常发搂了两个赤条条的女人边喝酒边胡闹。政委把常发捆回来,要枪毙。黄永胜说:“用人之际,再说睡的也不是良家妇女,撤销他的营长职务就行了。”
    然而,常发恶习难改,终于把房东家一个大闺女收拾了。他被关在柴屋里,等待军法处死。就那么巧,日本人打突袭,连他连七十名军人连八百名群众统统俘虏,关押在赵庄两个场院中。这些军民人等是战斗一夜后被俘,又在太阳下晒一天,天黑后叫渴讨水的吼声、嚎声、哭声不断。终于,日本人将洗过澡的两桶水送来,一个场院送一桶。西边场院的俘虏互相关心着,每人几口喝完桶里的洗澡水。东边场院不然,常发凶猛得像头豹子,打翻一个又一个试图抢水喝的人,自己也免不了头破血流。他坐在水桶上威胁着低吼:再有一个抢水的,我就把这桶水全泼掉!俘虏们不敢再往上扑,叫着骂着劝着。常发不理睬,将衣服脱下来浸水,湿淋淋捞出,捂在墙角。工夫不大,衣服再浸水,并且用手挖掉一层洇湿的墙坯。俘虏们突然明白了意义,白动形成一带人墙,掩护常发这项急中生智的工程。黎明前那段最黑暗的时刻,常发终于借一桶水之力,挖穿院墙,使五百多军民逃出虎口。其中还包括被他蹂躏过的那个大闺女。这段故事已经历史性地记入保定地区文史资料:“东场院五百军民借一桶饮水挖穿院墙冲上后山,逃离虎口。西场院三百多军民被日本鬼子集体枪杀,制造了震惊全国的赵庄惨案……”
    常发这个罪犯兼功臣被带到黄永胜面前。黄永胜足足盯他一分钟,他没软。黄永胜问:“有功了?”他说:“至少能扯平。”“你混蛋!”黄永胜骂,“你耍流氓就没想想后果?”常发说:“想了。”黄永胜说。“想了还干?”常发说:“我想,女人都是头一天骂我,第三天就离不开我了。谁知这次……”黄永胜给了常发一鞭子:“流氓成性,你扯不平。你是死是活还说不定!”他命令卫兵:“捆起来!”常发被五花大绑,由教导员牵去受害姑娘的家,请受害人判生死。那姑娘背着身,捂着脸,不肯说话。教导员只好问:“毙了他?”姑娘摇头。教导员松口气,又问:“揍断他腿?”姑娘又摇头。教导员脸上浮起一层浅笑,声音放低放柔和:“那就——放了他?”姑娘停片刻,慢慢地慢慢地点一下头。于是,教导员给了常发一耳光:“还不跪下谢罪?”常发扑通跪例,响亮地磕三个头,留下一条活命。连长是当不成了,只好当排长。
    可是这个流氓英雄,他竟敢扣押地委副书记兼军分区副政委!
    [i]狼可以一次吃掉超过自己体重的肉,也可似一星期不吃不喝,仍然凶悍异常。

《狼毒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