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节

    抱歉,让你担心了。我已经到了吉江,没想到的是这里没有网络,手机信号也很弱。我刚开车到通凡,现在在镇上的一个网吧里。
    我先把这封信发给你,你收到就去睡觉,别再担心我。
    ——吴黔
    收到了,放心了,但也睡不着了。你能在网吧呆一会吗?我们聊聊吧。路上都顺利吗?为什么临走前没告诉我一声,好像匆匆离开的,没事吧?
    ——常文
    没事,按计划出发的,只是临走前,我头疼,生气气的。
    ——吴黔
    谁惹你生气了?胆子太大了。我表现很好吧?惹你生气的肯定不是我,对不对?
    ——常文
    跟家里生气。没什么大事,鸡毛蒜皮,但是,很那个,吵得很烦。
    ——吴黔
    是这样啊。
    不知道该对你说什么。
    现在头疼好了吧?
    ——常文
    换个话题。我准备在这儿多呆一段。我们开两辆车过来的,他们走了之后,我想一个人呆一段儿。
    这里离通凡镇还有三十多公里,很偏僻,所以也安宁。村里人对汽车都感到新奇,好多人一辈子也没去过比通凡更远的地方,民风很古朴。今天早上,我不到五点起来拍照片时,站到村头的一个小土包上,看着一家家屋顶的炊烟,听着偶尔传来的鸡鸭叫声,搞得我心里乱糟糟的。
    你知道,我小时候四岁到九岁,是在农村长大的。我们兄弟四个,我老三。四岁时,父亲去世,妈妈上班,带不过来这么多孩子,把我和老四送到姥姥姥爷家。我对农村很有感情,但是,我弟弟不一样。一提农村生活,我弟弟就呕了。人各有命吧,我弟弟现在是一个大医院的院长,挺得意的。相比较,我还是怀念农村生活挺容易解释的:我在城里混得不好啊。画了这么多年,周围画画的,不是名气变大了,就是钱变多了,跟他们比,我不过还是老样子,尽管我知道自己在往前“画”。
    在艺术感觉和理解上能往前走,能够有变化,一直是我的动力。除了你,我从没对任何人说过这个:我逐渐开始怀疑自己的坚持是否有意义,也许我对自己艺术判断能力,不再那么自信。
    ——要是不遇上你,我永远都不会把这怀疑说出来,即使它常常折磨我。我习惯了一个人不动声色地面对。跟酷没关系,只是一种方式而已。周围都是文人艺术家演变的“官员”,像我一样。飞快消失的除了艺术家的气质也许还有对艺术的热爱。我不知道我是否还有所谓的艺术家的气质,但心里很清楚,那份对艺术的热爱,至少在我这里没有消失,也许更强烈了,也许因此,我变得有点像怪物,比那些从艺术梦中醒来,在仕途上狂奔的人更怪。即使,我很理性地分析一切,想清楚一切,仍然无法把画画放到第二位,放到行政工作之下,就像我无法为画画放弃职位一样……这很像刑罚……
    这个小村子把我的心情搞乱了。我一点酒也没喝,却像喝多了,就想跟你说说话。太晚了,你还是去睡吧。
    ——吴黔
    别管晚不晚,继续跟我说,好吗?我想知道,非常想知道。说吧。我等着听。
    ——常文
    我其实是一个很弱的男人,我的生活跟我的关系,基本是我撑着它。而有好多男人却能驾驭生活,所以他们很高调。我既不羡慕也不反感他们的生活状态。还是那句话,人各有命吧。
    认识你到现在,我还没说过,我爱你。你好像也够特别了,居然不要求男人说这句话。也许,你很自信,更愿意等待。我想说的是,我没说过这句话,因为它不能完全地表达我对你的感情。
    我第一次在车里拉起你的手时,我就知道,这跟我过去生活中发生过的不同。坦白地说,我一拥抱你,就不想放开,这当然跟性有关系,另一方面也跟这种感觉有关:拉着你还是拥抱你,让我那么心安,觉得有力量,觉得不管发生什么,我们都能应付,都不用担心害怕。跟你在一起,我有两个人四只手的感觉。过去,我牵过别的女人的手,但我总觉自己还是一个人,有时,甚至觉得自己只剩半个人了。越走近越孤独,越孤独越想寻找,所以,有段时间,我频繁换过女朋友。别生气,认识你之前,我已经认识到了这错误,已经改正了,已经改正过好久了,相信我。
    眼前这个小村子,再加上你,一点儿一点儿地搅乱了我的生活。我真想过,跟你逃到这里,作为一种出路。我画画,你研究研究农村妇女的变迁……怎么都能过日子的,除了画画,我也会种地。
    我真的不能再说了,太晚了,不说了,你好好睡觉吧。
    ——吴黔
    让我想想!
    请你看见我这么写的时候,别马上做出你最习惯性的反应:别想了,我就是那么说说,忘了吧。你经常这样“躲闪”,很烦人。你说的话,无论像酒话还是像梦话,对我来说,都是你的心里话。
    看你刚才的信时,我流泪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流泪,好复杂的感觉,我理解你内心的孤独,愿意让你靠着我,但我没有自己很强大的感觉,相反,却有跟你一样的感觉,想依赖你的感觉。这么说依赖的时候,似乎很负面,其实不是。我想,你我都还算是“坚强”的人,无论内心怎样孤独,都不会随便认可什么依靠,也许,这依赖的前提是心灵的相知。
    认识你以后,总有你在我身后的什么地方注视我的幻觉,好像我突然踩了香蕉皮,一个后仰摔出去,也会被你接住。这肯定是幻觉,但它总在我的感觉中,几乎从未离去过,渐渐地变得有点像某种安全感。
    跟你一起,我有同样的感觉,我既不担心也不害怕,好像我们分别都不是很强,但也不是很弱,站到一起,便很强,这是一种紧密团结的感觉,无论外界发生什么,这感觉总是在第一时间到位,让我感觉到身后的力量。在凉意通透的秋天,这感觉像是穿了一件遥远但温暖的棉衣。
    所以,我总是忍不住慨叹:认识你,我觉得那么值得,因为你给了我这样的感觉。
    顺便说一句,以后别跟家里吵架了。不管什么原因,我想,该道歉的总归是你。你现在的“处境”,或许让你变得有些不正常,给家里打个电话,说开就好了。
    回去路黑,开车小心。
    我爱你。
    ——吴黔
    嗨,老方,你好像重新爱上你的维也纳小男人。我觉得你的沃尔夫冈该倔强时倔强,该温柔时温柔,有些可疑。
    要我看,沃尔夫冈爱上自己的博士生和你重新对他柔情满怀,都涉及了一个问题:这个维也纳男人某种意义上还是一个维也纳男孩儿。这样的男人即使生理上成熟了,心理上还保留着一个天地,让他们身上无法泯灭的孩子气任意释放。
    其实,我非常理解你的感情。回头看我自己的情感轨迹,也是一样,我喜欢的男人似乎也有这样的特质。如果他们聪明,他们便会利用我们的这种“软肋”,说真的,沃尔夫冈的表现,让我想起我前夫。他没有维也纳男人的温柔,但他爱上的女人决定不跟他私奔后,他毫不犹豫地回来了,希望我原谅,希望我能再给他一次机会。记得,当时的一个同事警告我,再给别人一次机会意味着自己失去一次机会。现在回头想那个同事的话,也许不乏道理。但是,无论那时还是现在,上帝都没赋予我类似的聪明,我奉上了一次所谓的机会给对方,但这不妨碍他再次出轨。
    反正,我已经习惯不在这些方面动脑子,跟这感觉走,以诚相待,这样上帝就能满意,你说呐?
    跟常文,该怎么说呐?隔山隔水隔着距离隔着时间,好遥远啊。要是我们两个还住在学校的留学生楼就好了,晚上敲开门,就着葡萄酒,山南海北聊开去……我真的很怀念那段时光,跟你聊天非常愉快,跟常文也是。可惜你们都不在我身边。
    随着跟他相处的加深,内心的矛盾也在膨胀。我越来越认可他,依恋他,也越来越害怕,害怕这爱情有一天把我引向绝望……我不知道,如今我仍然不能想象,去拆散人家。这么多年的婚姻,估计时间本身就是感情。
    不说了,你找新工作的范围有多大?来日本试试?或者你想回国?来信。
    保重。
    ——常文

《别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