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19
    我因为尤瑟纳尔的一句话——最肮脏的莫过于自尊心——了解了自己的某些方面。之前,我因为另一句话稍稍懂了德国画家贝克曼。他说,我在世界的边缘散步。其实,你可以把世界的任何地方当成边缘,贝克曼在柏林隐居了近三十年,他画出来的人几乎没有笑的,脸上都有尖利的冷色。我想起陶渊明说的“心远地自偏”,想起很多年轻人包括我自己爱挂在嘴上的那份孤独——在人群中的孤独,等等。
    留神不留神,孤独好像是一种命运,领受了,甚至原地立马便把自己装进孤独之中,滋味无穷,大部分不好受用。看来,命运给我安排的使命中,有一部分就是通过一句话了解这个那个,等等。
    要是我能找到这样的一句话,滕风自己说的,别人说他的,我也许就能把这个案子破了,顺便让康复医院的女院长再美好地惊诧一次。
    有天早上,我拉开窗帘时闻到了公园那边传过来的清香,猜测昨天夜里下过雨。夜雨,在夜里下完,令人肃然起敬。我不知道你能否理解我的这种情感……
    雨停之后的太阳还在薄云后面,但天色已经明亮起来,气温可人,是个在世界边缘散步的好天儿。
    早饭前,我决定去查访刘裳,电话沟通时,被她莫名其妙地,而且是粗暴地拒绝了。这个我前面已经交代过了。那天,我接下来的情绪并没有继续受到破坏,吃早饭时,我又变得兴致勃勃。我的早饭特点是有什么吃什么,吃什么都就广播吃。也就是一边听广播一边吃,所以,早饭好不好吃,取决于广播好不好听。如果没什么可吃的,我可以用牛奶煮玫瑰花瓣儿吃。我不听新闻,只听“旧闻”。
    “旧闻”是一档子栏目,由我过去在天津的邻居主持,专门说最近社会上发生过的事儿。天津邻居叫姚遥,一直和我保持着断断续续的联系。他开通这档子节目后,曾给我打过一次电话,说了他的主张:只有发生过的事情我们才能知道,所以没有新旧之分,要分只能分成好玩的和不好玩的。听了一阵他的节目后,我发现他好玩的标准有别于大众。
    某北方一老太太,三伏天里服用了一种治疗牛皮癣的蓝色药片,之后发现浑身出蓝汗,老太太对着镜子用毛巾擦,越擦越蓝,越蓝老太太越擦,直到自己完全变成蓝色的老精灵。吸引姚遥的是:“老太太看着镜子中蓝色的自己,她脑子里想的是什么呢?”他叙述旧闻之后,总要把自己的尾巴露出来。
    “听众朋友们,不要立刻想,要是你是蓝精灵老太太,此时此刻会怎么想。你怎么想,我怎么想有时并不重要!让我们猜猜老太太会怎么想,猜猜她的表情。这样的事,有益于社会,有益于我们自己的健康,可以让您整整一天兴致盎然。”
    我对半个面包、半个饼、半杯咖啡,发出了历史上声音最大的窃笑。
    这应该是姚遥广播最好的回馈了。
    “奇谈社会众生相,怪论人间无奈事。我是姚遥,广告过后,立刻回来。”我关了收音机,在他回来之前,我得干自己的事情了。
    姚遥的话,是为了让人想的,也值得想象,可惜,我的脑子目前得用来想案子的事情。
    刘裳的拒绝,让我想起另一个女人,曲亮凡。搜查滕风住宅的指纹报告说,只发现了两个人的指纹——滕风和他的保姆曲亮凡的。
    所发现的曲亮凡的指纹一般在柜子顶部的边框处,而且都是旧指纹。齐安关于曲亮凡的记录不是很多,分两个部分,但没说明查访次数。
    齐安笔记:
    曲亮凡在滕风电话本上标为曲姐,案发半年前已不做滕风家的阿姨。我和大侃一起费了很大劲儿才找到她,她这半年多搬了两次家。谈话时,只有我们两个女人。她一个人住,房子是铁路宿舍,两室没有厅。她把其中的一室作为客厅,房间装饰特点值得一说。窗户朝东,南北山墙分别放着一张老式皮沙发和一对太师椅,太师椅中间放着一台老式的上海牌缝纫机。沙发前面没有茶几之类的东西,房间只有十几平米,非常整洁,除了端在手里的热茶没处放以外,没有让人不舒服的地方。热茶杯捧在曲亮凡手上,像装饰品一样,根本没有放下的必要。我把自己的茶杯放到沙发前的红地板上,好腾出手记录。对此,主人曲亮凡一句话没说,好像客随主便变成了一条规则,客人必须加以遵守。
    曲亮凡本人虽然年近五十,但颇有姿色:皮肤白皙,眼睛很大,嘴唇红润,细碎的皱纹不笑时基本看不见。头发向上梳起,高盘到脑后,后脖子上的发际线处仍然可见些许风情和妩媚。可惜脖子前面横折太多,有苍老开始的征兆。身材属丰满,曲线都在,衣着合体,但老派,文化局限。大侃调查结果:十年前她的丈夫病逝,现在跟金属研究所更夫之一李某是情人关系。
    李某系退休体育老师,到金属研究所做更夫不久,便认识了曲亮凡,直到今天已两年多。与李某共同打更的是老赵头。李某为有时夜里溜出去见曲,每月付给老赵头二百块钱,算是代劳费兼做封口费。人尚还健壮,但十分胆怯。
    曲回答的问题综合如下:她一周去滕风家两次,基本是他不在家的时候。滕风在家一般做什么,曲不知道。他一个人在书房,关门。滕风在外边没有应酬的情况下,喜欢自己做饭吃。曲不认识滕风的任何亲属,在滕风家里从未发现任何女人的物件或痕迹。滕风家里从不凌乱。
    曲的工作类似管家兼保姆。负责打扫卫生,采购食品和洗衣粉、手纸之类的日用品。她负责把新鲜食品做深加工:肉切成丝或块儿,分小包装进冷冻箱;清洗青菜,分装进保鲜袋;包饺子然后冻起来……她有滕风家的钥匙,滕风通过给她留条子,布置她的工作。
    我说,死者滕风好像不喜欢往家里带人,曲首肯。我问她为什么,她说一个人一个性格。
    “你的性格跟滕风的性格好像相处得不错?”
    “我对别人的事不感兴趣。”
    “好像滕风也是这样的人。”
    “我不知道。”
    在齐安关于曲亮凡的记录中,我似乎能闻到一股味道:齐安不喜欢曲亮凡。等我见到曲亮凡时,我很快有了另一个印象,曲亮凡也不喜欢齐安。
    过去住在铁路宿舍的曲亮凡,在城西铁道边儿上买了新房,一个近七十平米的一居室。卧室、客厅、厨房均朝彼此开放,卫生间是封闭的。太师椅仍然和缝纫机摆在一起,沙发换成了可折叠的,晚上当床。沙发上蒙着一块黑色单子,靠背中央摆放两只银白色有亮光的靠垫。她没有给我倒水或倒茶,所以,我也没觉得缺少茶几有什么不便。
    “曲姐,你爱人过去在铁路工作吧?”我自我介绍说明来意之后,拉开唠家常的架势,看一眼东窗外忽发的蒙蒙细雨,希望能与曲亮凡聊到雨过天晴。
    “你怎么知道?”
    “我喜欢研究……”
    “对,公安局有档案的。”她不等我说完,便把自己的结论摆了出来,“你们还能破滕风的案子吗?”她的思路像她的脾气:因为自以为是而直白,因为直白而缺乏耐心。
    “没错,公安局谁的档案都有,但我没去查。我是看您总住在跟铁路有联系的地方,瞎猜的。”我这么说的时候,曲亮凡笑笑,也许,她喜欢我自贬的字眼——瞎猜。如果我再说,我很傻,估计她会更高兴。
    “曲姐,你过去没当过演员吗?”
    “你怎么……”她打住,笑笑换种口气接着说,“学校保送过,后来被人顶下来了,是话剧团。”
    我怀疑她是被刷下来的。她年轻时一定比现在更漂亮,但和现在一样,缺乏任何表演天赋。她有点像僵硬的石膏雕像,可惜,被僵住的不是维纳斯那样安详、无所谓的高雅表情,而是令人讨厌的、毫无理由地自觉自己比他人都强的轻蔑。
    “曲姐,你给我一个印象,我过去研究过一点儿面相,要不要我直说?”
    她想了想,矜持地压着自己内心的焦急,然后对我宽容地笑笑,好像在说,说吧,下不为例。
    “你有点儿红颜薄命,如果你能碰到自己喜爱、崇拜的男人,你可以为他做一切,可你碰到的都是你瞧不起的男人。而且,你不是一个随便放弃自己原则的人。哪怕是一个你不认识的男人,一旦中你心意,你会把他在心里藏一辈子。宁可天天为此痛苦,也不愿意答应身边男人的苦苦追求。你越是这样,你身边追求你的男人越是不放弃,我瞎猜啊,你身边或许就有过这样的男人,为了得到你,什么都肯做。”
    我话音刚落,曲亮凡哭了。这个软化下来的风韵犹存的石膏雕像对我下逐客令的同时,发誓说,再给我打电话,详谈。我拍拍她的肩膀,劝她,既然哭了,就哭个痛快。她边哭边点头,我留下她一个人用眼泪清洗记忆,自己走进雨中,在最近的银行里给大侃打电话,让他们帮我调查曲亮凡新买房子的付款情况。

《黄昏的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