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节

    那么你认为应该继续他对你们离奇的统治?
    如果继续那就是你的失职,就像别人一样。
    那你说怎么做才对?
    怎么做都不对,事情已经铸成了,李大头是个怪胎但本身是无辜的,要么你伤害李大头,要么伤害我们。但问题还不在这里,问题在于你要勇于承担,当你怎么做都是错的时候,你应该预先对你的正确性、你的选择保持应有的怀疑,你不是绝对正确的,因此对李大头也没有绝对的权力。
    我怎么觉得你像是在给我讲哲学?
    我学的就是哲学,哲学是一切科学的科学。
    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
    所以,当你不认为自己是绝对正确的时候,事实上任何结果都是可以接受的,李大头死了,你既没做错什么,也没做对什么,这就是事情的本来面目。
    好了,我懂了,谢谢你。
    我还称职吗?
    简直是可怕的称职,你可不能当医生,会把人搞得更糊涂。
    你不是明白了吗?
    我明白是我明白,可太不容易了,听上去像一种宗教。
    你明白就行了。院里有什么压力吗?
    有些说法,不过我不在乎,主要是我自己心里过不去。
    现在好点了吗?
    好多了,不过想起他那样子,还是
    感觉别扭,是吧?
    说不出来,算了,不说他了。
    一个训练有素,习惯得到正确答案的人,无疑是一个理想主义者。让理想主义者接受怀疑哲学是困难的,甚至是不可能的,即使杜眉医生这样的博士能够理解一种形而上的怀疑与虚无,但仍不能接受没有明确结论的事实。杜眉医生的知识体系已经定型,按照她的训练理念她认为自己选择是无可挑剔的,面对荒谬怎么能不将其剥离呢?但同样的,李大头死的阴影却怎么也摆脱不掉。她的工作凭着一种热情,热情来自一种理想,想理来自多年受训的理念,要是接受李慢的观点,她的工作还有什么意义?为何还要到这荒郊野外来?李慢的观点可以解决李大头的问题,但也引伸出更可怕的问题,她将无法再凭信念工作。她是科学工作者,不是哲学家,甚至神学家,她不能接受怎么做都是错的事实。可是李大头到底怎么办呢?
    而且这样一来,对李慢她也没把握了。她真的能治好李慢吗?
    她原来的优势都哪去了?如果李慢过去是一个还看得清的深渊,那么她穿越了,但穿越之后发现了更大的深渊,不仅无法穿越,甚至有将自己投入进去的危险,那样她的分裂可能比李慢还要严重,简直无法想象。因此当她履约带着李慢来户外时,心情反而越发沉重了。当然了,她现在毕竟还是医生,李慢看起来情况越来越好,她不能影响李慢,李慢毕竟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是她骄人的成果,至少看起来如此。最近她的脑子真是有点乱,瞧,李慢一出来多快乐呀。
    李慢当时不知道杜眉医生的心情,仍沉浸在那天给杜眉医生上课的快乐之中。他认为杜眉医生的问题解决了,道理并不复杂,很简单。他要到大墙外面看看干河,看看世界,世界久违了。他穿上杜眉医生的女式风衣,蛮合适的,头发在风中扬起,有点不伦不类,像马戏团的小丑。正是晚秋时节,院墙矗立,树木萧疏,寒露过后,满地金黄,院区呈现出少有的高贵的黄,只是树已经空落,与大地的颜色不成比例,如同李慢风扬的头发。李慢一眼就瞄上一处被落叶和藤萝覆盖的废墟,尽管杜眉医生事实上已经有意绕开了,但李慢还是断定那里就是水疗旧址。
    去看看,李慢兴奋地叫起来。
    杜眉医生无奈,根本控制不了始终兴致勃勃的李慢。
    穿过一小片树丛,差不多到了围墙之下。废墟因为爬满藤萝实际上并不明显,远远看去几乎像一组植物雕塑,只有走近了才能看见内部依稀的格局。锈烛的水管裸露在砖头瓦块之中,偶尔还能看见一两个不成样子的喷头,几个大小不一的池子形状最明显,有的像墓穴,有的呈正方形,还能看到水泥台阶。断墙上一些空洞的门窗还在,风大时落叶无疑会穿来穿去,并伴有吼声,但是藤萝使得一切并不可怕。尽管如此,杜眉医生还是以蛇的理由拒绝进入,只在外面等着。
    李慢说:蛇都冬眠了你还怕什么。
    李慢独自走进去,李大头还真会找地方,因为他的睡眠这里好像成了他的古老的陵地,就算像是无数次被盗过,已无任何宝物,但风骨犹存。李慢不知道李大头睡的是哪一个池子,按照王陵寝宫的布局当然是最大的池子,旁边的应是后妃一类的配棺。落叶如同元宝,而与蛇共舞或以蛇殉葬李慢还从未听说过,只是听说寻常人家墓葬多年后常有蛇会盘踞于骼髅之上,最棒的蟋蟀像王那样住在白骨磷磷的嘴里,由上面的蛇守护着,谁要是弄到这样的蟋蟀也会像王一样称雄天下,至少打败十五条街没问题。中山公园的蟋蟀从来不行,都是土鳖,没人要的,必须到乡下去,越远的乡下抓回来的蟋蟀才越厉害。最好就是到坟地里去,这可不是一般人敢去,能吓死人。这些李慢从来没玩过,甚至很少看过,只是听说而已,没抓过一个蟋蟀,但他又是多么熟悉这一切。现实正像历史一样,是说出来的,所谓亲历更多是语言意义上的,事实仅仅经历过一个时代的语言你差不多就等于经历了一切。
    里面就像宫殿,李慢钻出藤萝说,蛐蛐儿一定很棒。
    杜眉医生不知李慢何出此言,什么宫殿蛐蛐儿的,你说什么呢?
    李大头可真会找地方,他以为自己是被废黜的国王。
    这些话在杜眉医生听来有点颠三倒四。
    李慢,你看到了什么?
    宫殿,骼髅和蛐蛐,国王嘴里的,李慢几乎模仿着哈姆雷特的口吻,你们把他出土的时间太早了,才五天时间,连梦还没做完,要是十年以后我保证他能风行一时,可以出国参赛。你别这样看着我,我说的是真的,被蛇守护的蛐蛐儿绝对是不世的高手,你小候没听说过坟里蛐蛐儿是最棒的?女孩子也应该听说过。
    是的,我听说过,小时我还捉过蛐蛐儿。
    真的?你比我还强,我都没捉过。
    可你说了半天,和蛐蛐有什么关系?
    你不觉得这里像一座陵寝?
    上帝!杜眉医生几乎叫了起来,因为这么一说确实像。
    不对称,柔软,像高地的设计。
    高地是谁?杜眉医生问。
    一个法国现代建筑师,他的建筑思想是适度扭曲传统的几何关系,师法自然,一座建筑就像一条河流,像自然物。
    杜眉医生从没这样打量过这个废墟,让李慢这样一卖弄还真要重新审视了。有那么点意思,但李慢显然有点夸张了,一种活跃的联想表明一种健康的心理,但太活跃了过犹不及,甚至同样是一种症状。不过联想也有不同,一种是快乐引起的,一种不安引起的,现在李慢显然属于前者。
    你不要怕,没什么,李大头除了自己帝王的梦他不会怪任何人的,要怪也是怪你们把他出土得太早了,这样一来他还真算不上文物了。
    你今天怎么净胡说八道,我看有点中邪。
    嗯,这里邪气是挺重的,算了,老李,白白。
    你瞎叫什么,真讨厌。
    打开大墙角门的那一刻,就像打开仓门,阳光如注,倾刻流入,明晃晃仿佛来到另一个世界。干河没有水,一滴也没有,一览无余,如同史前的陈列,在阳光下裸露出全部的时间与水文的秘密。事实上身后的高墙由于干河的映照,同样也像史前建筑,角门洞开,透露里面着空无一人。
    杜眉医生穿着白大褂,但是没戴帽子,直发与浅色眼镜使她不像医生,像个军人。李慢的女式风衣很漂亮,满脸的太阳风,头皮屑闪闪发亮,光照太强了,以致他的脸上正在迅速出现某种盐碱的痕迹。他们走着,来到岸边,不是情人,也不像医生和患者,在这深秋辽阔如火焰的干河上,他们有一种混合的类似科幻东西,杜眉医生像未来战士,李慢像最后的遗存。风景很美,几乎有点像火星。
    杜眉医生带了相机,准备为李慢拍几照片,找了许多角度都不满意。她想为李慢拍得象样一点,但是怎么看都是对画面的多余。李慢穿着自己的风衣当时主考虑了天气却没考虑到拍照,这么拍简直有点开玩笑。要不让李慢脱了?算了。李慢稀落的头发要么再长点,可以扎起来,像个艺术家,要么再短点,有着男人的简洁,也与风衣相一致,现在不长不短,不伦不类,即坏了风景也坏了风衣。不得已,杜眉医生把景深拉到最大限度,尽量淡化李慢,但还是不行。
    李慢根本没注意到杜眉医生的为难,凝神看着远方。
    嗨,看什么呢,还没看够?杜眉医生走来。
    看水。你不是说有水吗,怎么一点没有?
    又干了呗,就下雨那点水。
    羊没有水喝,草也不吃。
    羊?哪来的羊?
    远处,羊群静卧在一处河洲上,杜眉医生不是没看到过,早看到了,但是把它们与天边的云混淆了,让李慢一说,定睛一看,吓了杜眉医生一跳。真是羊!竟然都那样安静地卧着,一动不动。足有上百只,形态各异,高高低低,不像生命,像一组雪白的浮雕。风吹它们不动,云走它们不动,不是绵羊,是那种有角的山羊。没有牧羊人,没有水源,寂静得简直恐怖,不像是真的羊。
    杜眉医生按了十几次快门,然后把带长焦镜头的相机给了李慢。
    你在这里面看看,简直恐怖。
    李慢看了一下把相机还给杜眉医生。
    它们好像有什么事。

《沉默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