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女人比男人更有办法

    我刚刚度过了黑暗的一个星期(被罗一强暴了一个星期),现在又让车毁了一下,感觉自己就像末日一样。每人都有一种命运,我也有一种。临别时罗一的一句话让我一路忐忑不安:她说她会有孩子,就是说我将成为父亲,如同猴子成为未来小象的父亲?这可能吗?不,不,不可能,她要有早就有了,她和潮州小丈夫那么多年都没有,怎么和我一个星期就有了?她肯定吓唬我呢,她那样的体积应该有排异功能。
    一
    我太虚弱了,脚底像踩着棉花。路上3次差点出了车祸,最终在第四次追上了前面一辆切诺基。切诺基没事,前后都有明晃晃的保险杠,动都没动一下。切诺基仍放着轰轰作响的低音炮,车里至少坐了3个吊带小妞。我的夏利瘪了一大块,机盖张起,车灯破碎,前挡开了一朵冰花。我受了伤,胸部被方向盘顶了一下,口吐白沫,眼球向外凸,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即使这样,切诺基司机仍没忘向我大发脾气,连威胁带恐吓非要我掏出200块钱了断。我认为100块是恰当的,但我呼吸不畅、张口结舌,结果稀里糊涂还多给了司机100元。我希望如果我真的不行了司机能送我上医院,这样说来我多给司机钱也并不完全糊涂。司机接过钱后倒也关切地问了我一句:“兄弟,还行吗?”我长出了一口气,这口气很关键,又喘了几口——刚才可能是岔气,现在似乎缓过来了。不过为了保险起见,我还是抓住司机的手不放,又过了一会儿觉得可以了,才向司机说了声谢谢。
    我刚刚度过了黑暗的一个星期(被罗一强暴了一个星期),现在又让车毁了一下,感觉自己就像末日一样。每人都有一种命运,我也有一种。临别时罗一的一句话让我一路忐忑不安:她说她会有孩子,就是说我将成为父亲,如同猴子成为未来小象的父亲?这可能吗?不,不,不可能,她要有早就有了,她和潮州小丈夫那么多年都没有,怎么和我一个星期就有了?她肯定吓唬我呢,她那样的体积应该有排异功能。
    还好,车子居然还能对付着开,只是能不能开到简氏庄园就难说了,特别还有一段困难的山路,对此我一点儿信心也没有。路上我给简女士打了个电话,说了车况,感觉就像描绘我自己差不多。我希望简女士派辆车在路上迎迎我,一旦发现坏车或坏人那一定是我。
    我开着如此破的车,加上鼻青脸肿,自然路上所有的车都躲着我。快到牛栏山环岛了,再往前就要进山了,接我的车怎么还没来呢?后来我才注意到后面有一辆车好像跟了一会儿了,不过如果它是来接我的,为什么不迎面叫住我或在后面鸣笛呢?他应该知道我这辆破车,这破车肯定是我的。我在路边停下来,后面的车也停下来。这是辆很高的帕杰罗,不像车,简直像豪华的坦克。我等着司机过来。我想他应当主动过来问问我,可那家伙竟然一动不动。我再次启动车,他还是跟着我,还是那么慢慢悠悠的。不成是警车?不放心我?我一脚刹住车。
    帕杰罗真是高,比我的个子还高。车窗落下来,我注意到司机是个生着一张马脸的家伙,我们应该认识。
    “你跟我半天了吧?”我没好气地问。
    “是。”马脸眼神很低,很不友好。
    “我们见过。”
    “是吗?”
    他不承认我们见过。这家伙如此傲慢,其实不过是个马夫,说好听点是马术教练。上次我和罗一造访马房,叶子除了介绍了马也介绍了马术教练。那时他正在给马刷毛,看也不看我和罗一,他的样子给人感觉即使他伺候一头驴也一样的傲慢。是的,他是简女士的马术教练,本身也像个牲口。我继续开车,脚下依然轻飘。
    二
    到达庄园已近中午。简希米女士和叶子已在廊下等我。显然她们得到三道柴门老人的报告,知道我到了。简女士一般不出来迎客,这次大概是因为我路上出了车祸吧。我和马术教练同时下了车,迈上台阶。马术教练完成了任务,将帕杰罗钥匙交给简女士,同样一言不发。这家伙看来对谁都如此。简女士叫住转身要走的马术教练,命令他把我的车开到镇上修理厂。
    “现在就去。”简女士声音不高,但不容置疑。
    马术教练稍稍望了一下刺眼的天空,接过了我的车钥匙,大步走下暴晒的台阶。马术教练吃力地钻进我的夏利,打着了火。
    “其实不必着急。”我说。
    “他该拖着你先去修理厂,再把你送上山。”
    “吃完饭,天凉点了也不迟。”我轻飘飘地说。
    简女士搀着我走进客厅,一来我是个踮脚儿,二来我受了点伤。尽管如此,简女士的大家气度还是令我颇为钦佩,这是普通女人难以做到的。罗一永远不会有这种风度,不用说罗一,就是男人也鲜少这种气度,如此虚弱的我因此感到一种清晰的丰盈。
    “你的小狗呢?”叶子倒茶时我像老朋友似的问简女士。
    “很不幸。”
    “承认一个生命的死亡的确并不容易。”我煞有介事地说。
    “你的车祸就让我很担心。”
    “真的?”
    “所以我的教练应该受到惩罚。”
    “他好像不太喜欢我。”
    “他不喜欢任何人。”
    “也包括你?”
    “噢,那倒不。”
    我们真的像老朋友,竟然一点陌生感也没有,这和我之前预料的简女士颇为不同。有人就是这样,只要高兴,几句话就和你一见如故。叶子从外面回来,说已准备好午餐,是否现在吃饭。简女士邀我共进午餐。简女士说:“中午我们吃顿便餐,晚上再正式为你接风。”我未置可否,也没客套。
    我认为不必要。
    从客厅出来,沿着连体走廊,穿过砖木结构与现代装饰的大餐厅,来到一间同样风格的小餐室。几碟青翠的菜肴与冒着热气的锅仔已在静静地等候我们,某种带着大地的芳香扑面而来,的确让人感到不同的本质。我一直用的是东北厨子,乍见如此原初而又精美的食物,确实感觉这里有如另一种人间天上。是的,这才是真正的人间天上。
    叶子布菜,倒酒,一旁侍候。
    “感谢招待。”我举杯。
    “你来得不容易。”简女士笑道,碰了一下我的杯。
    “我差不多冒着生命危险。”我说。
    “我是说你出来得不容易。”
    “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你的防盗门白装了。”
    “这事你也知道?!”
    “你不应该惊讶呀?”
    “你雇了侦探?”
    “当然。”
    我大笑,几乎将简女士引为同道中人。简女士饶有兴致地谈到雇用私人侦探的经历,虽然是说笑,但我还是相当吃惊。简女士甚至于说出了雇用的侦探的名字,那是我一个星期前才刚刚开掉的那两个人,这事说得如此之深多少让我有些不快。我觉得简女士太锋利了,其实点到为止,大家一笑更好。我谈到传记的事及我的计划、想法,不等说完简女士打断了我。
    “你是我请来的人,就是我的朋友了。你不用急着完成任务,我们先做朋友,你在这里休息、写作,有时间我们喝茶、聊天,你仍是侦探或侦探作家。”
    “这倒很有意思。”
    “你气色不太好,好好休息一下,上次你还很纯粹。”
    “很纯粹?我很纯粹?”我非常吃惊,从来没人这样说过我。
    “或者很专业吧,搞专业的人一般都很纯粹。”
    在简女士看来也许别人都很纯粹,至少她的口吻是这样。
    “我确实很疲劳。”我说,“一言难尽。”
    “她没说要来?”
    “谢天谢地。”
    简女士笑了。这个失眠的女人内心如此锐利,失眠的目光闪动着愉快和善意的嘲讽。餐后叶子带我到了工作室。叶子说,一个星期前我的工作室就已安排好了,电脑是最新款的,简女士还专门为我购了一大批书,当然是装饰书房用的——难道她知道我喜欢什么书?我的工作室兼卧室安排在准学术区一套独立的房子里,房前有草坪和白色木栅。房子是个套间,干净明亮,外间有盆栽植物、沙发、书橱,窗外是蔷薇,能看见不远处的池塘、银杏、秋千架和马房。
    马房又高又尖,如果尖部有十字架就更像教堂了。
    三
    我休息得很好,或者太好了,仅仅3天竟然开始想念罗一了。这当然并不说明我的身体恢复了,只能说明一个人的身体是有惯性的,就像抽烟的人头天晚上抽得凶第二天一睁眼就想抽,头天泡网泡得晚第二天睁眼就想上网。那个已是过去的一个星期,我沉溺于罗一的肉体,罗一将我惯出了毛病。不过说实话,尽管我有过美女尤物无数,但真正让我惊心动魄的还得说是罗一。在我被罗一强暴之前,我根本无法想像像罗一那样一个坚持一夫一妻制的人一旦进入肉体关系竟然那样花样翻新、毫无操守,你简直不能想像她在推动自己快感高xdx潮时会胡乱喊叫成龙、史泰龙,甚至于施瓦辛格——那些是她梦想的小生偶像。她的声音如同矿山的声音,我从未受过那样的震撼,以至某些时刻我被鼓舞得真的产生了自己就是施瓦辛格的幻觉,而事实上我差远了。我根本无法满足罗一,每次当我一败涂地之时,罗一都还要辅以很长时间的工具——那时她再也不否认使用工具。我是多么恐惧罗一,但是现在竟然开始想念她。我觉得身体充盈,满脑子罗一矿山般的吼声,这同朴素的世外桃源般的简氏庄园实在很不相称。
    山庄如此寂静,小鸟美好,嘁嘁喳喳,差不多每天我都是被小鸟的鸣啭叫醒的。小鸟在前庭和窗后的小树上,在我似醒未醒时几乎以为它们就在我的肩上跳来跳去叫个不停。多亏这些数不清的小鸟,否则我恐怕难以摆脱罗一的噩梦。小鸟让我清醒,让我意识到金色阳光正从山坡斜面上打过来,山上一派金色,仿佛六月已是温暖的秋色。
    山中静极了,清早我常常不吃不喝先到小径上散步,呼吸新鲜空气,有时就会看到一夜未眠的简女士独自在湖边散步。当然那算不上一个湖,也就是一方小池塘,但在如此宁静的水天一色的早晨,它也可以算作一个湖了。有时更早一点,简女士会一个人骑在马上散步,那时马走得很慢很慢,看上去马和人都还在睡眠中。有一次,天刚蒙蒙亮,我看到简女士坐在银杏树下的秋千上,身上披着一条毛巾,秋千一动不动,或许她坐了一夜也未可知。唉,失眠的人,失眠人如同有两个分裂的生命,白天一个夜晚一个,两个都很痛苦。我从不在清晨打扰简女士,对于失眠人来说早晨往往是假寐的时刻,这方面我深有体会。这时正是失眠者的临界状态,通常非常珍贵,大体可以相当一个正常人的整夜睡眠时间。精神分析学家称,这种动态的、摇晃的、警醒的睡眠源于孤独,源于失眠者对黑夜与白天到来的双重恐惧,而黎明的临界点与百鸟的啼啭恰好是生命与大地最安详的时刻:这时候鸟就是歌唱,这时候天慢慢转亮,人内心安静;这时候失眠人仿佛钟表在停顿中听到了另一种颤动——另一个生命颤动,一如婴儿在腹中翻动。
    简女士同样洗漱、早餐,像正常人一样8点钟投入工作。5年来她在这里创建了绿色王国,大地为之更生,生灵为之活跃。如今这里植物茂盛,水净天清,这一功德行为据说直接导致了北京某个方向的沙尘天气有所减弱。简女士为此获得了联合国环境署的表彰,成为著名的“蓝星国际环保奖”的获得者。简女士被外电誉为“中国的蕾切尔·卡逊”,报道上就是这样宣传的。然而有媒体认为这还不够,一家专业媒体认为某种意义上简女士已超越了蕾切尔·卡逊。蕾切尔·卡逊是人类伟大的警示者,而简女士则是杰出的身体力行者。“简希米女士的环保行为不仅体现为一种奉献、一种公益行为,事实上更重要的是她还创造性地建立了一种‘恢复与产出’的可持续发展、可示范的生态经济模式:绿化既是公益行为,同时又是市场行为。”简女士购买了被人类弃置无用的荒山,经营荒山,植树种果、养鸡喂牛,把不含化肥农药的无公害禽、蛋、果、蔬运往城里的市场出售。简女士在城里有控股的绿色食品公司,有经理班子、专门的销售大厅和绿色连锁餐饮店。她绿化荒山的后续手段极为丰富,形成了一条龙服务:从荒山城市,从地头到餐桌,这实际上已不仅是简单的绿化或公益行为,而是一个现代服务业的市场行为。
    当然了,从庄园简单的风景一点也看不出简女士有着如此复杂的城里背景。庄园的生产基地隐没在山谷的峰回路转中,事实上有另外的出口和入口,而庄园的正面只是写生一般朴素的自然风景。简女士基本不管城里的事,每天只从事简单劳动,甚至于辟有一块自己的菜地,亲自浇水、采摘。有时她也到山中的果园、养鸡场或山谷深处的牧场察看果情禽畜。那时她穿着朴素,打扮得像农妇或农艺师,而她的确自修过农艺。她在果园修剪枝丫,为苹果贴上防护纸,在苹果收获前两三天再剥下护纸。简女士说这样伺候苹果不至早熟,一旦剥下护纸苹果着色特别快、特别鲜亮。
    如果雨水少,简女士还要亲临高高的水塔,指挥一次全山的灌溉。一个星期后我随简女士转过一次山,我看到她爬到庄园最高峰的水塔上,看她怎样指挥调度、大声呼喊。那时她一点也不像个失眠者,也不再害怕阳光;她那有着黑眼圈(失眠所致)的眼睛很明亮,汗水让她容光焕发;她在塔顶与风中的样子难以形容,孤立而又飞扬;她不属于尘世,却又指向尘世。我不想说她有了神的某种特征,但她站在塔顶头发飞扬衣角掀动的样子的确让人遐想。
    简女士喜欢山,更喜欢水源。有人用“仁山智水”一词形容或评价简女士,这是一些有旧学底子的老报人发出的感叹,但我认为“仁者爱山智者爱水”的说法从来都缺乏科学根据,我不喜欢这类主观的似是而非的说辞,正像我不喜欢来历不明的古老诗歌一样。我认为一个盛产诗人的国度往往是不成熟的国度,我们的诗人太多而祖冲之太少了。
    四
    黄昏总是让人惬意,一方石几,两杯清茶,蓝烟袅袅升起——我不能禁止简女士抽烟。空着的石凳上有一只白猫站着,好像一个耐心的时间之外的听众。许多次我们饮夕阳和晚风而谈,不光简女士谈自己,我也谈自己,谈我过往的生活,这是必不可少的。我谈到罗一,谈到罗一的婚姻破裂我多少是有些责任的。尽管事实上罗一的婚姻早破裂了,但并未走到离婚的分上。
    “现在她恐怕真的要嫁给你了。”
    “是呀,我现在是有家难回。”我可怜地说。
    “既知今日,何必当初?”简女士吐了口烟。
    “当初我只是玩笑,没想到反倒落入她的魔掌。”
    “那种玩笑是随便开的吗?女人从来都是认真的。”
    “可我是男人,你说有什么办法?”
    “你不有办法嘛!”简女士大笑。
    简女士指的是我不检点的生活,或者干脆指的就是我提到过的洗脚屋和人间天上。我对简女士没有保留,我有什么必要保留呢?现在我愿简洁地称简女士“简”,虽然我们相处不长,但我认为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不过,我必须承认那是你们男人无耻的权利。”简说。
    “是的,很无耻,我尽量洁身自好吧。”
    “你还是别洁身自好吧。”简意味深长地笑,我不知是否指我落入罗一怀中更加不妙,还是嘲讽我。
    “如果罗一非要嫁给我,我只能接受。”
    简拍手称快:“好啊,那你算找到幸福了。”
    “她已经控制了我的事务所,我没有办法。”
    “你一个蹩脚侦探也应该知足了,她对你那么好。”
    “蹩脚”这词用得真他妈好,太准确了,无论从哪方面说我都是个蹩脚的侦探。
    “我自己可以这么说,你不能这么说!”我恼火地说。
    “你还委屈了?”简显出同情样子。
    “有时我真的挺伤感的。”我认真地说,望着月亮,竟真的有些伤感起来,“瞧这月亮多好,可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呵呵,你还真的来了?”
    “你这里的自然、绿化,包括你本身,总是让我回到自身。你看这刚升起的月亮多么美。我过去很少注意月亮,就算注意也毫无感觉,可在你这儿不注意都不行,这儿没有任何参照物,它如此明亮又这么孤独,让人不由得反观自身,看到真实的自己。”
    “看到真实的自己不好吗?”
    “只有强大的人才愿看到真实的自己,软弱的人不行。比如我,你这里的优美景色总是让我看到自己的缺陷,这是不是有点残酷?”
    “残酷看你怎么面对,我们都会经历各种各样的残酷,我看你做得其实已很不错了,你一直都面临着自己脚底下反弹的否定的残酷,所以你才有和别人不同的力量。我也一样,你说我这么一个单身女人,不缺钱,或者很有钱,却选择了这荒山野岭,难道不残酷吗?”
    “你是高尚的事业,功在当代,利在千秋。”我笑道。
    “还有什么比高尚更残酷的吗?”
    “你这么说我当然明白,所以你并不真的接受媒体赞扬。”
    “当然了,媒体算什么!”简吐了口烟。
    “可我看你跟记者谈得很好呀。”
    “那还用说,我需要媒体。”
    “你对别人也这么真实吗?”
    “我是太不真实了,所以总想对什么人真实。”
    “所以找了我这个侦探。”
    “不,作家。”
    “侦探作家。”我说。
    停了一刻,我问:“不真实是不是很难受?”
    “是的。”简掐掉烟头,“你说对了,说得太好了。”
    简颇有兴致,问我要不要喝点酒,我不反对。很快酒就拿来了,金樽对月,山上的谈话如此宁静,有时我几乎觉得是在天堂谈话。我们原本毫无关系,现在如此贴近,直指各自内心,我甚至于忘了自己还是个侦探或侦探作家。
    五
    如同我不擅长马拉松一样,山路对我一样困难。山的倾斜、杂草、不稳定的碎石和漫无边际都提示着一种我应该尽量回避的困难。我随简在庄园深处转了几天,实在不愿经常接受来自她的援手,我坚持认为自己能行。事实上我也的确行,当然总是时时感到来自脚下的一种尖锐的力量。我可以战胜平地,可以跑、跳,这都没问题,没人比我更轻盈更富有弹性,但是我对山地没办法。如果是和罗一在一起,我担保罗一会把我抱起来或背在身上。
    我们到了养鸡场。养鸡场坐落在山谷一个盆地,它如此开阔,周边有漫长的白色丝网围着,丝网蜿蜒起伏于山间,如果算上斜坡面积,鸡场差不多相当数个足球场大。成千上万只鸡或鸡雏漫坡遍野,见我们到来,突然收拢,列成数个庞大的方阵,仿佛若干个方面军。这些鸡既激动又整齐,它们抖动着浑身的毛,毛色一波一波地闪烁,汇成斑斓的漫山遍野的方阵光波,让我油然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统帅感,几乎要喊出:“小姐们好!小姐们辛苦啦!”
    而我也几乎听到地动山摇、震耳欲聋的应答声——“为您服务!”
    “都是母鸡吧?”我问简女士。简女士没听太清,我又重复了一遍。简女士说是的,都是下蛋的鸡。简女士介绍说,这里养有一万多只鸡,后山还有两万只,像她这样养鸡北京独此一家。这不是流水线上的鸡,而是最传统粗放同时又是集约化的鸡。简女士说,当荒山可以出售,明晰了产权,荒山便焕发出养鸡的生机。“你可以打听打听,整个北京有像我这么养鸡的吗?他们全是流水线、精饲料、催化剂,鸡根本不活动,不用土里刨食,整天除了吃饲料就是站在机器上下蛋。你说这蛋能有什么正常的营养?这是反动物本能的,人吃了能不变异吗?还有,现在的猪牛鸭鹅几个月就用化学饲料催起来,人吃了能不得疯牛病、口蹄疫吗?我们现在整个的食物结构都是反生命的。现在有多少人患高血压、冠心病、肥胖症、厌食症、糖尿病、癌症?SARS是什么?禽流感是什么?就是家禽家畜发生了变异。但老百姓懂什么?吃吧,便宜,早晚全都成了非人!”
    “没那么严重吧?”我觉得简女士有些过激。
    “你看现在人类多疯狂,犯罪、环境污染、水土流失……”
    “对了,”我说,“我踮脚儿是不是也食用了不安全食品所致?
    “当然!”简女士激动地说,但又觉得不太妥,“不,你那另有原因。”
    “什么原因?疯牛病?口蹄疫?”
    “你近亲!”
    简女士显然因我提到踮脚儿有些生气,不过兴致仍然不减。
    “你知道化学家米勒吗?就是他发明了杀虫剂DDT,得了诺贝尔化学奖。DDT曾被认为是人类的伟大发明之一,可是半个世纪过去了,病害虫依然活跃。现在DDT虽然已被禁止使用,可是DDT已根深蒂固存在于所有的生命体内,南极虾北极熊的体内也找到了DDT。DDT破坏了整个地球生态系统与食物链。你知道处于食物链高端的人类DDT摄入量是低端的兔子的多少倍吗?600万倍!现在中国人也变成了肉食动物。你知道肉食动物的DDT摄入量是草食动物的多少倍吗?300万倍。人类是DDT之类的农药的最大的受害者,因此表现得也最疯狂!我为什么赞助野人考察?就是希望在野人身上找到一点人类本源的基因和希望。”
    “不是已经抓住一只大猩猩了吗?”我总算得到一个嘲笑的机会。
    “什么?你说什么?!”简女士有些激动。
    “呵,假野人。”
    “我发现你这个人真是变异得厉害!”
    “你不说我是近亲吗?”
    “你的DDT含量肯定高出许多人。”
    “我用的是东北厨子。”
    “那就对了!”
    我不想听简女士长篇大论,所以再次提到了我的踮脚儿。
    我们到了山上的牧场,尽管我不喜欢风景,但还是被眼前的山地牧场打动了。进口的花斑乳牛在没有一丝云的天空下几乎一动不动,挤奶工使用着原始的木桶,牛栏与黑色帐篷如同油画一般。我们乘一辆拉鲜奶的丰田客货两用车到的牧场。因为没再爬山,我的情绪好起来,甚至于相当不错。牧场如此优美,我甚至开始尊重诗人。报道资料中提到过牧场的景色,被我一目十行滑了过去,现在我不得不承认这不仅是一种生产,也是一种境界,一种心灵,这是简女士创造的。
    简女士见了她的乳牛显得十分陶醉,以至亲自动手帮挤奶工挤奶,我想大概也是因为我到来的缘故吧。我是她的传记作者,如同古代国王身边的诗人或史官。只是现在是一个读图时代,DV如此发达,简女士何以还仅仅钟情原始的文字记录?当然了,简女士知道我们这行人的技术手段,比如用于偷拍的针孔相机和暗拍探头。这是我们主要的武器,同时也表明了我们与这个世界龌龊的关系。我可以偷拍简女士,问题是这种偷窥通常是不能被公开印刷或播放的。你能想像私人侦探偷拍的照片或影像用于正大光明的彩色书报上吗?那将是怎样一种传播的效果?或者这其实就是简女士需要的?
    我见识了庄园的全貌,也见识简女士的日常工作。尽管我的设备不恰当,但我还是以偷拍的方式留下了简女士真实的劳动、沉思或工作的身影。因为大多时候是乘车(主要是顾及我走山路不便才要了车),山路倒也没特别难为我;不过有些地方车子无法抵达,还是让我吃了不少苦头。说实话,我对此不是很情愿。我不想把简女士的传记写成一部歌功颂德的书,这显然也不是简女士的初衷。我观察了简女士,但还想知道别人眼中的简女士,比如叶子或马术教练眼中的简女士,这两个人都是追随简女士许多年的身边人。此外,我还想知道夜晚失眠的简女士。
    对于一个侦探,白天往往不重要,夜晚才是真正的舞台。谈话中简女士也的确多次暗示过她的夜晚,但令我不解的是,当我入住庄园的第一天晚上,简女士就特别提醒我,11点钟后不要远离房门,因为庄园晚上11点后要把铁笼中的7只狼狗放出来,这些狗只认庄园有数的几个人,其他所有人都在它们的警戒和攻击范围,更不消说陌生人。就是说,庄园的夜晚实际上是宵禁的。这的确是件麻烦事。我不知道简女士提醒我是出于善意为我的安全考虑,还是要考验一下我作为一个侦探的行动能力。我当然不能射杀或毒死它们,我是来写传记的,不是办案的,至少表面上如此。那么我还有什么办法呢?这一直是困惑我的问题。
    六
    双休日,城里人涌入庄园。庄园到处停着豪华小车。田园与小车是现代都市人常有的生活,乡村已不是过去乡村的概念,而是城里人消磨周末的时尚与逍遥。富裕起来的人们开始珍惜健康,知道了度假和休闲,同时也就自然知道了新鲜空气、无公害果蔬或绿色食品的价值。而简氏庄园作为高品质的“新乡村”概念,至今在北京可以说是独一无二的。人们不仅在这儿享受了现代乡村,也获得了许多现代观念。人们不仅吃住,还采购。他们大包小袋,后备箱总是装得满满的,乡村的饮食延伸到了城里。
    周末是叶子最忙的时候。叶子作为简女士的代表负责庄园贵客的接待工作,每一拨客人除了先见到三道柴门的乡村老人,首先见到的就是叶子。叶子向客人介绍庄园概况,引领上山,安排食宿,带着采摘。叶子即使不笑脸相迎也让人感到是一个不同于城里人的少女。叶子已是简氏庄园的一个品牌,几乎所有的客人都愿意邀请叶子共进晚餐或午餐,而叶子也总是热情答应。叶子像赶场一样穿梭于各个餐桌,落落大方给客人斟酒、布菜,介绍山里的特产菜肴,回答各式各样的问题。比如有懂行的客人(常常是教授、学者、海归或儒商)会提出这样的问题:有机食品和绿色食品有什么不同,它们怎么区分,是怎么回事?因为问题经常被提出来,叶子也回答得很熟练。传统农业用农家肥种植的庄稼,用青饲料喂养的家畜家禽是有机食品。有机食品在生产和加工过程中,禁止使用任何农药、化肥、激素、转基因合成物质和技术;而绿色食品要求相对就不那么严格,一般允许有限制地使用化肥和人工合成技术。至此两种产品的区别已说得非常清楚了,但是叶子还是非常坦诚地告诉客人:“现在的有机食品还不能完全做到不含农药、化肥,一些其他地方的有害物质会通过空气和水传播,因此庄园的物产也不能说绝对安全。我们共处一个地球村,我们都不可能单独存在,保护环境人人都有一份责任。”
    这些既专业又前沿的知识从一个庄园少女嘴里说出尤为可敬,而她说得又是那么清晰,没有任何感情色彩,以至让人觉得她有一种透明的、特别可信的质地。因此当客人,比如教授或官员,知道叶子不仅没上过大学,甚至也没上过中学,无不感到惊讶。一些老教授或老知识女性尤其惊讶,也因惊讶更加喜欢叶子,每次来必邀叶子坐在席间,送给叶子小礼物,与叶子谈论环保、生态、土壤分析、熵值和微量元素。儒雅的教授和夫人们总是赞叹叶子知识面广、懂得多,甚至于几乎认同了叶子的自我教育(网校自学)的成长方式。不过有时还是忍不住为叶子没完成学业惋惜。“这么聪明的女孩,怎么只上完了小学?可惜,可惜,这孩子还是应该上大学读博士。”女教授发出慨叹。逢到这时叶子总是说,现在有了互联网不必非要上大学不可,网上没有什么学不到的东西。这时老教授或老知识女性(其中有的还是政协委员、人大代表)总是不由得说:“什么叫新人类?我看叶子姑娘才是真正的新人类。”
    平时客人不多的时候,叶子主要是照料简女士的起居,我上山后增加了照料我的工作。早晨叶子为我打扫房间,整理卧室,打开水,泡好茶,一日三餐叫我吃饭,有时还要安排我与简女士在池塘边共进晚餐。简女士午后漫长的休息时间以及晚间通常是叶子上网自学的时候,我曾几次邀请叶子到我的工作室上网,对她进行一些网下指导,但都被叶子谢绝了。
    叶子住在简女士客厅对面的一个同样有大窗子的房间,事实上是简女士的使女。叶子不是没有学习上的问题,但是叶子不能离开简女士太久,简女士会随时叫她。我因此想到用QQ的可能。我问叶子是否有QQ,叶子奇怪我居然也上网,也有QQ,好像有QQ只是年轻人的事。我说我是侦探,侦探应该无所不通。我的意思是我可以在网上对叶子进行辅导,比如我可以与叶子同时进入网校,然后用QQ交流,解决问题。我说如果有视频那就更好,但此事还要向简女士提出申请。一提到向简女士申请,叶子立刻认为不必了,叶子不希望简女士知道我们在网上的事,最好连提也不要提。我不知道叶子在这方面何以如此谨慎,是否太过分了?
    简氏庄园早已实现自动化办公,工作人员使用电子商务,而简女士自己却仍坚持纸上办公。她从不上网,甚至于没自己的个人电脑。她的办公室纸笔墨水一应俱全,有类似英国19世纪的大壁橱和装饰性书橱,办公桌古色古香,连电话也是旧式电影中的电话。她不反对别人使用电脑,但自己坚决不用,仿佛她一旦用了电脑自己就将化为乌有。对她讲互联网、数字世界,她连听也不愿听。我曾告诉她即使从失眠角度考虑,网络也是个可以选择的世界,比如聊天室、QQ、视频、网上失眠者俱乐部、失眠者社区或失眠者天堂都不失为好的选择。互联网上聚集着成千上万的孤独的失眠者,失眠者可以凭着失眠——就像无产者凭着《国际歌》——可以在全世界找到朋友。然而简女士完全不屑那些网上的失眠者,她认为自己不需要一个画饼充饥的世界。她的夜晚虽然漫长,但她并不认为自己孤独,甚至正相反,她认为自己的夜晚是丰富的。
    虽说简女士声称她的夜晚是丰富的,但在我看来似乎并没超出一个失眠者的行为,无非是每天晚上11点钟将狗放出来,对可能进入庄园的不明身份的人实施警戒。此外在7只狼犬或近身或远程的护卫下,她每天进行失眠者都会有的漫长的散步。当然也许简女士会骑在马上,在月下狂奔或漫步,或与马术教练双人骑。这样说来,简女士的确不会孤单。
    的确,白天鲜见马术教练露面,也鲜见马出来,那么显然马或马术教练可能都是专为简女士的失眠之夜准备的。马术教练和马一样,总是在黄昏行动,正如多数动物都喜欢夜行,这倒也符合简女士的“生物圈”观念。如此说来那天让马术教练白天开车去接我无疑有违常规,要不那教练怎么一声不吭呢?那可能正是他平常睡觉的时间。我把马和马术教练看做差不多是一回事,实在是不喜欢这个傲慢而又阴沉的家伙,不说别的,就是他像马一样的身体本身就让我感到威胁、不快。马术教练让我意识到我的踮脚儿是多么地更像人类。
    七
    叶子说,她没母亲的概念也没父亲的概念,她不知道父母是怎么一回事。叶子说,不到3岁她就到了简女士身边。简女士失眠12年是她5岁时明确的记忆,简女士可能失眠得更早。简女士应是她的养母,她带大了她,但她从小只叫她“简女士”。
    叶子说,3岁时她叫过简女士“阿姨”,那时她还有父亲。父亲出国短期学习了,出国那还是简女士办理的。她还记得父亲出国时她和简女士去机场接父亲的情景,当时简女士和她是多么的高兴。候机厅人山人海,电子显示牌“嘟-嘟”作响。旅客鱼贯而出时,她们盼着亲人相拥的情景。但是直到又一架飞机落地,新的旅客再次涌出,她们也没接到人。怀抱她的简女士焦急地找人问话、打电话,她开始不安地哭泣。简女士大声呵斥她,她大哭,喊着要回家。结果更可怕的事发生了。简女士一怒之下把她撂在大厅塑料椅子上,扬长而去。她的叫声响彻候机大厅,但是简女士充耳不闻,头也没回一下。
    她从未叫过简女士“妈妈”,那是她惟一一次喊简女士“妈妈”。那是一种人类本能,是所有可能被抛弃的孩子都会喊出的最古老的一个词。然而,无论她怎样哭喊,无论惊动了多少人,都无济于事。
    简女士去了机组。后来回来了,走路慢吞吞的,完全变成了一个陌生人。哭哑了嗓子的叶子从椅子上站起来,一下抱住了简女士。简女士也接住了她,但是没有一点感觉,好像不认识她似的。
    我找爸爸。叶子说。
    你没爸爸。简女士说。
    我要回家。
    你没有家。
    叶子的眼泪再次涌出,她永远记住了这句话。
    当然,叶子还是被带回了“家”,但那已不再是她的家。她们一回到家,简女士就独自上楼去了。从那时起她很少再见到简女士,她的小床从楼上简女士的卧室里被搬到了楼下小保姆的房间。她被告知必须非常听话,任何时候都不能哭泣,什么时候只要简女士听到哭泣她就要被扔掉。她不能随便走出自己的房间,一切活动都必须在小保姆的房间里进行。小保姆说,就算简女士不在家她也不能随便走动,最多可以到客厅玩一会儿;她不能把玩具拿出来,因为如果简女士突然回来她无法及时收回玩具,简女士不想见到客厅里有任何她的东西。
    种种清规戒律就这样形成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叶子在这个“家”就像不存在一样。这正是简女士要求的。即使后来叶子大一点了,经常在客厅或卫生间帮保姆干活,也必须时刻留心简女士回来,只要听到防盗门钥匙一响,她必须像烟一样溜回自己的房间。
    那时,与小保姆一起干活是她最快乐的事。5岁多一点的时候,叶子说,她已学会做许多事情:她会洗自己的手绢、袜子、鞋,甚至于学会了使转筒洗衣机;或者站在小凳子上使用煤气灶,做半壶水;差不多已可以完成一半的拖地板的工作;帮助擦拭家具、电器,甚至于会使用吸尘器。保姆换了一个又一个,她教新来的保姆干这干那,包括下楼买菜,菜的品种、价格,简女士爱吃什么菜,什么调料简女士喜欢或不喜欢。事实上后来保姆做不了什么,她嫌保姆笨,就指挥保姆,让保姆做自己的助手。她与保姆共同洗床罩、床单,一同抻开、抖动、展平、折叠,晾到阳台上。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迷恋干活,也许希望不要总是更换保姆,她希望自己成为简女士不在家时的小主人。
    简女士后来偶然也到她和小保姆的房间看看,房间当然总是整洁有序,布娃娃眼睛明亮,小衣裳洗得干干净净,而且坐姿正确,从不东倒西歪。绒毛熊永远张开双臂拥抱主人,电动火车、卡通狗、图画书放置有条不紊,更不用说被褥叠得非常整齐,窗明几净、地面光洁。因此简女士从未有什么不满。当然了,有时候简女士也批评叶子,说她不要总是紧张地看着她,眼睛瞪那么大,她不是狼外婆。虽然这样说,叶子看出简女士仍然是满意的,因此她有时会大胆地告诉简女士,她已经学会使用洗衣机,她们今天洗了床罩,还有一块大床单;或者她希望得到笔和纸,她想画画和写字。她提出要求不是真为要纸笔,主要是表现出她在简女士面前的勇敢。当然了,她也需要它们,她已跟小保姆学习了一些知识,比如认得一到十到一百,天、地、日、月、人,她还会写它们。她拿出写的字让简女士看,简女士从不说什么,有时看也不看。简女士买的玩具、纸笔或其他东西从不亲自交她手里。没有一次简女士到房间来时拿着什么礼物,总是在她想不到的时候小保姆交给她一件绒毛玩具或一种好吃的水果。她习惯了这种间接的赠与,知道简女士对她是满意的。
    她爱简女士,每天心中只有一个人,就是简女士。当听到铁门钥匙响她是多么激动,她多想亲自为简女士开门,但她必须飞快从客厅跑回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不能发出一点声音。她从门缝侧耳细听,能听到小保姆迎上去,简女士同小保姆的说话声,有时简女士会提到她,有时不。每当简女士提到她时她是那样快乐,又那样紧张。一般简女士也就是随便问问,小保姆总是说没事,挺好的,有时没忘了加上一句“今天她帮我干活了”。叶子说这是她一再要求小保姆告诉简女士的。不过小保姆经常有意无意地忘记。有时简女士进门一声没有,径直就上楼去了,顶多交代小保姆一句:把热水放好,我要洗澡。叶子已经知道,如果简女士进门就要洗澡,通常是简女士脾气很坏的时候。那时她能听到简女士大声斥责小保姆的声音,她大气也不敢出。
    叶子说,有一阵简女士夜里总是把音乐开得很大,不停地放同一首歌,放的是“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您的恩情比海深……”没完没了地放,有时会持续到她一觉醒来。有一次叶子和小保姆半夜睡得正香,她们房间的灯忽然被打开,在强烈的日光灯下她和小保姆看到简女士站在她们的房间里。简女士身穿透明的白睡衣,披头散发。小保姆吓坏了,但是叶子一开始却一点也不害怕,因为她觉得自己是在做梦,梦见了漂亮的简女士。透过薄薄的睡衣,她能看见简女士整个透明的身体,好像故事中的仙女的妈妈。小保姆坐起来战战兢兢地问简女士有什么事,简女士摇摇头说,没事,她睡不着,来看看。简女士一点也没发火的意思,梦幻般的样子,却又明明睁着眼睛。叶子像在梦中对简女士大胆地说:“您到我们这儿睡吧,我们有两个人呢,我们什么也不用怕。”
    她不知为什么要这样说,简女士不说话,慢慢地拉了灯,在黑暗中让她们睡觉。叶子很听话地闭上眼,仔细谛听,但是听不到一点声音。后来叶子忍不住睁开一点眼缝,她以为简女士走了,可她竟没走!直到这时叶子才感到了害怕。简女士靠在门边上,好像也闭上了眼,但忽然又睁开了。叶子赶快闭上眼,闭得死死的。后来她听到(实际上还是忍不住看到)简女士搬了一把竹凉椅在她们的门口坐下,正对着她们,也对着窗外的月光。简女士头歪向一边,眼睛仍然睁着,样子很美又很可怜。叶子大气不敢出,一动不动,生怕惊动了简女士,因为她认为简女士即使睁着眼也是可以睡觉的。但是后来她自己慢慢困了,当她再次睁开眼,天已大亮,简女士不在了,竹凉椅也不在了,一切像梦一样。
    八
    简女士还会下来吗?当然会,她想。可是怎么还没有来?“她下来我们不知道,”小保姆说,“不开灯我们就不知道。”叶子说:“那我今天就不睡觉,我要等简女士,我们一起等好吗?”小保姆说:“我们熬不起,熬一会儿就会困觉。”叶子说:“我不困,我能熬。”到了晚上,她和小保姆都熬了一会儿,后来小保姆说:“你熬吧,我明天还要做早餐,我要睡了。”叶子央求小保姆:“你做完早餐再睡。”小保姆说:“做完早餐我还要干活。”“我帮你干。”“不行,我困了,我要睡觉,你别吵吵了。”
    叶子不睡。月亮真好,月儿圆,人团圆,金秋月饼大三元。叶子想起常听到客厅里的电视说的大三元,几乎天天都有,她不知道什么叫大三元,为什么叫大三元?她不知道简女士在做什么,她替简女士想,要是没有天黑是不是就可以不睡觉了?要是那样多好。她要等。叶子对自己说,一定要等,她不困。即使后来在睡梦中叶子仍然醒着的,依然不停地对自己说话,直到天亮她真的醒来。她推醒了小保姆,告诉小保姆简女士夜里没来,今天她可能睡着了。
    “天呀,”小保姆说,“你真的一宿没睡?”
    “真的。”
    “现在刚4点多钟,你真是神经!”
    “可是天已经亮了,你去做早餐吧。”
    “不行,我要再睡会儿,你真烦!”
    黎明,天的亮度的确有点可疑。叶子有点拿不准自己是否真的一宿没睡。是的,怎么天一下就亮了?她会不会睡了一会儿呢?叶子有点糊涂。叶子正想着,听到楼上马桶的冲水声。也许简女士起来了?可能还没睡!叶子这样想着眼泪几乎掉下来。水声让她心酸,她依稀记得夜里好像也听到过几次冲水声。是的,是的,哗,哗,她想起来了,就是那水声,那水声像梦中的声音,那么说自己真的睡着了?那么简女士是不是已经来过她们的房间了?但是为什么没开灯?为什么不开灯?她多想再看一次简女士披散头发、穿着白衣裳靠在门边的样子!
    水声过去不大一会,叶子听到了简女士下楼梯的声音。叶子赶快推醒小保姆:“简女士下楼了!”然后自己赶快闭上了眼,一动不动。因为门开着,简女士会看到她,她可不能让简女士知道她也一宿没睡。小保姆迅速下床,连衣服也没穿,只穿着简单的内衣去迎接简女士。叶子听见小保姆说:“我去做早饭,马上就好!”
    “不必了,我已经吃过了。”
    “您都吃过饭了?”
    “叶子还在睡觉?”简女士问到她。
    “是的,不,她说她一宿没睡!”
    小保姆真是多嘴,这事怎么能对简女士说呢!
    果然简女士发火了,大声叫她:“叶子,叶子!”
    叶子下了床,低着头,不敢看简女士。
    “你是一宿没睡吗?”
    叶子不说话。
    “说话!”
    “是的,我想这样。”
    “什么叫想这样?”
    “我没做到,我想不睡,可我没做到。”
    “你要想不睡觉我有办法让你做到。”
    “我不敢了。”
    “是谁教你的?”
    “没人教我。”
    也许小保姆感到问题严重,赶快为叶子解释:“她是担心您,怕您睡不着,她一直为您祷告。”这倒是真话。叶子的眼泪及时流了下来。
    “是吗?”简女士叶子。
    叶子呜咽。
    “我不需要你关心,知道吗?”
    叶子点点头。
    事情总算过去了。叶子为了惩罚自己把自己整整关了一天,中午没吃饭,晚上也没吃,一天只喝了一点点水。晚上简女士打来电话,说她在别的城市,要几天才回来。小保姆接完电话高兴地说简女士出差了,立刻就把干了半截的活放下了。小保姆让叶子出来玩、看电视、吃东西,叶子还是不动,对什么都不感兴趣。过去简女士出差也是叶子高兴的日子,可是这次不,一点也高兴不起来。直到晚上睡觉前叶子才吃了点东西,很快就睡着了。第二天,叶子仍不愿出屋,尽管简女士说要好几天才回来。叶子只愿待在自己房间,因为只有这个房间才是她的领地,其他地方再好也不是她该去的地方。她看连环画,一本一本翻,一遍又一遍看,看不懂下面的字就自己讲,讲大灰狼,讲淘气的猫咪,讲“咕咚”的故事,她自己会编故事。她给布娃娃梳头,用手绢叠小帽子戴在小熊或布娃娃头上。她有许多事情可做,玩够了她开始写字,一、二、三、四、五、天、地、日、月、人,越写越整齐,越写越好看,她写了满满一本子。
    九
    简女士不在家,小保姆整天就是看电视,什么活也不干。电视里嘻嘻哈哈哭哭啼啼,叶子嫌吵就把门关上,她一点也不想看什么电视。后来小保姆连饭也懒得做了,看电视看疯了,从早晨一起来就看,直到半夜12点。客厅乱七八糟,地上到处是果皮、方便面袋。叶子自己的房间保持着整洁。小保姆被子也不叠,衣服乱扔,叶子还要叠小保姆的被子,收拾脏衣服。她不跟小保姆说话,小保姆也乐得自由自在。小保姆胆子越来越大,后来竟发展到在楼上简女士的房间看电视、开音响,把音响放得很大,不知道还干了什么。小保姆几乎成了简女士,一整天也不怎么下来,甚至于有一天晚上小保姆没下楼,就睡在简女士的房间里,好像她是这房间的主人似的。以前小保姆可从来不敢这样。以前简女士不在家叶子要督促小保姆干活,那时她以主人自居,催小保姆干这干那,对每天该干什么她一清二楚。但是这次叶子对一切都不怎么关心,有时她会想到一个叫爸爸的人,她知道这世界上还有一个人和她有关系。可是简女士说爸爸永远不回来了,爸爸在美国已经有家了。唉,想到这里叶子就不再往下想了。
    简女士说几天就回来,结果竟然走了半个多月。中间小保姆接到家信,家里出了大事要她立刻回家。小保姆急得大哭,但是没哭多一会儿就开始大肆搜刮东西,不断地往楼上跑,大包小袋往下拿。开始叶子还为小保姆着急,但是小保姆从楼上往下拿东西时叶子警惕起来。趁小保姆在自己房间收东西,叶子打开客厅地上的一个纸袋,吓坏了,是一件亮闪闪的毛皮大衣;打开另一个纸袋,里面装满化妆品和各种饰物。这时小保姆走了出来,立刻夺下叶子手里的两个纸袋。叶子大声说:“这不是你的东西,这是简女士的!”小保姆说:“我没领到工钱,拿这些相抵。况且,你管得着吗?边上待着去!”小保姆一把推倒了叶子,叶子爬起来夺小保姆的东西,她们打了起来。叶子当然打不过小保姆,就拼命地大叫:“来人哪,快来人哪!”但没有人来。这是一座只有两户人家的二层小楼,两家各占一半,那个门里的人不可能听见。小保姆知道喊没有用,因此根本不理睬叶子。小保姆还在席卷东西,房间一派狼藉。叶子没办法,最后死死抓住了貂皮大衣不放小保姆拿走。她想好了,就是打死也不撒手,她本能觉得这是最贵的。事实上也是这样。叶子为貂皮大衣付出了代价,她的脸被打肿了,鼻子流出了血,头发被揪掉好几缕,但她还是不放手。每次小保姆夺过来装包时,都被她拼命扑上去抽出来,这样反反复复,后来“嘶啦”一声,大衣领被叶子拽下来,两个人一下全愣了。小保姆气急败坏,狠狠地打了叶子一个耳光,恶狠狠地说:“瞧,是你撕掉的,我不要了,看简女士回来跟你算账!你等着吧!”
    这样说是最可怕的,小叶子最怕简女士,一下傻了:这可怎么向简女士交代?这里的一切都怎么向简女士交代?
    小保姆已提着大包小袋扬长而去,木门和防盗门大敞着,可以看见外面花园的一角,风吹进来,掀动了满地的报纸、塑料袋,塑料袋挂在花架上,像旗帜一样飘扬。屋里满目狼藉,一派劫后的样子。小叶子本能地关上房门,可是关上房门倒感到一种更大的恐怖。现在房间只剩她一个人了,而且是一个怎样陌生的混乱房间呀!她还不知道楼上怎么样,她从未上过楼,那里既是圣地又是禁地。她飞快地跑上楼,结果差不多就在那一刹那间她知道大事不好:所有能打开的抽屉都打开了,柜门被拉开,地上堆了一地的抽屉,花盆倒在地上,满地杂物,床上乱七八糟,还有许多脚印。一切都无法说清,无可挽回。简女士回来可怎么办?现在简女士可千万别回来!叶子吓坏了,一溜烟跑下楼去。
    叶子回到自己的房间,拿了几件自己的衣裳,带上布娃娃和小熊——她可舍不下它们,它们是她惟一的伙伴。其他什么也没拿,她不知道还要拿什么,只想着赶快离开。说不定简女士就要回来了!叶子穿过杂乱的客厅,她被杂物绊倒,爬起来飞快地跑出了3道大敞的门。但是刚刚出了花园叶子又返了回来,怎么也该把门锁了,这样房门大敞太不像话了。她又飞快地返回,一一锁好3道门,包括楼门,然后提着小包裹(主要是布娃娃和小熊)离开了花园,出了小区,奔跑在大路上。
    阳光灿烂而耀眼,一切都那么高大、陌生,城市的动感让她眩晕。她从未上过大街。现在她要去哪儿呢?这她还来不及想,她只是朝着一个方向奔跑,越快越好,千万别让简女士看见。直到过了3个路口,到了一个很大的商场的门前,已经离小区很远了,她才稍稍定下心来。
    她渴了,想喝水,可走时连一瓶矿泉水也没带。她不知道到哪儿弄水喝。渴是她碰到的第一个难题。实际上找到水还是容易的,只要到商场的洗手间就能找到,但是她不知道。她坐在商场台阶上四处张望,忽然看见垃圾桶边掉落的一些矿泉水瓶子,有的里面还有一点水,但那是很脏的,她怎么能捡垃圾喝呢?再往远处看,她看见远处街边草坪的喷泉,水喷得很高,她甚至能看到上面五颜六色的彩虹。
    她走了过去,一点点品尝着水,就像小鸟喝雨水那样。
    夜晚,街灯初放,在夜幕下她感到彻底安全了。
    她不惧怕夜,因为没什么比简女士混乱的家更让她恐惧。所以她也并不怎么害怕陌生。喝了水之后,她在街心花园的长椅上坐下来,看街景、车辆、霓虹灯,听着远处商店的音乐。她甚至于是快乐的。她并不孤单,住在街心花园的人不止她一个,所有的长椅上都有人,有坐着的,有躺着的,有的一个人,有的几个人。叶子不希望再有别人到她的长椅上,她让布娃娃和小熊各占了一块地方,以此来告诉别人:不要坐这里。
    叶子庆幸自己到这里比较早,因为有的人没有长椅,就只能躺在草地上。叶子喝足了水一点也不觉得饿,她枕着小熊抱着布娃娃看满天的星斗。夜晚多么安静,街车也没什么声音。她没有爸爸、妈妈,因此也没有什么思想,离开简女士如此安全,因此她一会儿就睡着了。
    十
    雨夜,电闪雷鸣。虽然雷声不大,但闪电还是很吓人的。一道道蛇形闪电仿佛使山谷变成史前的洪荒世界。我认为雨夜简不会出去了,但是随便问了一下叶子,居然得到了肯定的回复。几乎就在同时,一道闪电划过,我竟吃惊地看到了雨中的简!最初我以为是幻觉,但不是。简在马上,在雨中,在隆隆的雷声中,在球状闪电中。闪电使我更加看清了简:简什么雨具都没带,甚至迎着雨,扬着脸,湿发贴在她的颈上,脸上哗哗流水。我不能说简在迎接沉闷的雷声,但她仰面的姿态无疑是迎着闪电的。在闪电之下她几乎透明,像激光人,甚至像外星人。她根本不怕雨,蛇形闪电将她的脸变成了树枝状的光芒。这是一个恐怖之夜。闪电中我至少还看到3只狼狗在雨中伫立,它们同样扬着头,一样迎着雨和闪电。只有马是温和的,甚至于是忧郁的。马显然不喜欢雨,不喜欢闪电,特别是雷鸣。在我看来,马的意识显得比人的古老,如果它有意识的话。它也许会想到洪荒时代,想到遍地的恐龙,想到猛犸。马是有本能的,而人和狗居然没有。马、人、狗、雨、闪电、雷声,也许这就是简的人与自然生物圈?这是古老的似是而非的天人合一?抑或是现代生态伦理学?
    我竭力理解简,而实际上我想得太多了。我后来才知道事情没这么复杂,事实上简仅仅是在治疗自己的失眠。简喜欢雨,简说许多年来雨是她的节日,雨越大越是她的节日。当全身被雨水淋透,当满脑子印满闪电之后,她会睡一个好觉,并且有许多梦。
    我问叶子她那儿是否也能看见简,叶子说看不见,不过以前见过简在雨中行走。有一次,一个雨夜,简甚至骑马到了她的窗前。简敲窗,把她敲醒了,她立刻到了雨中问简有什么事,她以为简有事。她在大雨中,立刻就被大雨浇透了。简说没事,只是随便敲敲。叶子当时一点也不害怕,她早已习惯简的各种古怪的行为。
    “难道她不怕淋病?”
    “不,”叶子说,“每次她都很愉快。”
    我问叶子,这么多年在山里想不想外面的世界?叶子没有回答我,只是给了我一个∶)。这是网上最常见的一种符号,它有多种含义,不同情况有不同的含义,它表明高兴、快乐、不想回答,甚至于顽皮,总之是一个活泼的表情。
    简在雨中。我们在网上也像在雨中,或者是更大的雨。
    我无法猜度叶子在网上的活跃程度。可能相当活跃,因为许多次我能感到叶子在跟我聊天时很慢,半天不见回复,然后向我道一声对不起。我猜想她还在同时与别人聊天。有几次叶子还发错了,把她同别人说的话发到我的对话框里,弄得我半天回不过神来。
    白天叶子依然是侍者,每天来打扫房间、叫我用餐,完全是一副职业的表情,从不跟我多说什么。网上网下叶子判若两人,好像我们从未有过进入时间深处的交谈。有一天晚上我问叶子为什么要这样?叶子说,白天她属于庄园,晚上才属于自己,她不习惯在网下与人交流。可她周末待客很大方,客人都喜欢她,她还懂那么多专业知识,怎么能说不习惯网下交流呢?叶子说那是她的工作,工作要求她那样。我觉得叶子如果做地下工作是把天然的好手,她的谨慎与自律给我留下深刻印象。
    雨仍在下,简已消失在雨幕中。
    闪电之中,只有马房亮着灯。
    十一
    叶子牢牢占据了街头长椅,视它为自己的家,这就如同某种小动物最开始认定了一个地方就视同自己的窝一样。人和动物真的没太大差别,都有生存的本能,叶子也具有这种本能。因此每天街灯尚未亮起,叶子就要考虑在天黑之前赶回街心花园的长椅。当她的长椅空着,她会很高兴,像见到亲人见到家一样;但是有时上面坐了人,她就耐心等着,哪怕还有别的空椅她也等自己的椅子,一俟那人起身或者走动一下,她就会立刻像小鸟一样飞落到自己的长椅上。她再也不会离开,直到第二天早晨新的一天的觅食活动开始。
    白天,也像小动物一样,她的主要活动是觅食。因为饥饿总是随时随地,从未真正得到满足,她总是处在觅食之中。肚子饿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什么也不用想,只希望找到吃的。她在商场、摊点、餐馆、排档寻寻觅觅,捡一些别人吃剩的,那时她还不会伸手要。出来的第二天最难挨,一清早就饥肠辘辘,而她还不怎么会觅食。饿到中午,她头昏眼花,这时她才离开街心花园的长椅,到了一家商场的食品部。食品部货架上各种食品琳琅满目、美不胜收,她本能地想抓起什么,但是刚拿起来又放下了。因为她在拿的时候看了一眼售货员,如果她不看或许已装进口袋,但是她看了,同时也就被发现了。那时她衣衫还干净,全不像一个小叫花儿,如果她懂得这点她应该是有机会的。不过也难说。她手里有个小包裹,布娃娃和小熊的头还露在外面,一看就是个有点奇怪的孩子。再有,她贪婪地盯着食物的眼神,事实上早就被售货员注意到了,从这个意义上说也不能说她真的就有机会。总之,在接触到售货员眼神的那一刻,恐惧战胜了饥饿,她离开了,眼泪不由自主开始哗哗往下掉。
    她再次到了垃圾桶前,打开盖子,试图找到干净的食物。本能与垃圾桶总是那么相关,几乎是不用考虑不用学习的。她找到一个爆米花纸袋,将几粒残存的爆米花飞快放进嘴里。又看见一小块烤肠,但烤肠是在一块痰纸上,她放弃了。她挑来拣去,但可食的东西很少。于是她又到了另一个垃圾桶前,继续挑拣。她到了水果摊上,水果都鲜鲜亮亮摆着,比垃圾桶里的水果真是不知强多少倍,水果摊上的水果简直就是天堂,但都是要钱的。闻着烤羊肉串的香味,她又到了餐馆和大排档。还好,她没被像其他要饭的小脏孩子被赶出去,因为无论如何她还不很脏。但是当她真的克制不住扑到了食物上,她被发现了,并且也被记住了。当她再次试图进入餐馆和排档,被拦在门外。此后她被更多地拒之门外,因为她看上去已与别的小叫花儿没什么不同了。每天,6岁的她就是这样为食物奔波,极偶然的情况下她会得到一顿饱餐,更多时候饥肠辘辘。不过每天她不管是否还饿着肚子,只要天一擦黑,就会赶回街心花园,找到睡过的长椅,再也不动地方了。
    有时她会想一想简女士,不知简女士是否回家了。有时她真想回去看看,哪怕是偷偷看看。她还有房间钥匙,就在小熊口袋里。她枕着小熊。小熊现在真是脏死了。
    那天的雨是半夜开始下的,虽然不大,还是很快把她淋醒了。街灯依然明亮,其他长椅上的人好像毫无感觉,一动不动,只有个别人蒙上了雨披和报纸。小雨淅淅沥沥,街车偶尔驶过,发出的声音明显不同,轧过雨的声音好像大排档煎炸的声音。那是一种多么诱人的声音,有煎鱿鱼、煎板筋、煎羊肉串,还有平鱼,味道让人飘飘欲仙几乎站立不稳。
    天蒙蒙亮时,雨下得稍稍紧了一点,至少因为天亮的原因看上去如此。叶子算过了,她只有一个机会,那就是早晨。她知道简女士的上班时间。如果简女士出差回来了,她会在那时看到简女士出门,那时她就可以溜进房间,看看房间是不是收好了,她的小床是不是还在。也许还有吃的。她不要太多,几包方便面就行,少几包简女士也许不会注意到的。
    夜晚淋着雨,她想,这样一个雨天再好不过了,早晨雨可别停了。雨天人少,看不清事物,不容易被发现。她祷告上天:“雨呀,你千万别停,最好下得再大点。”那样她躲在松墙后面就谁也发现不了。她这样想的时候实际上已经有点神志不清了。事实上她在发烧。她不知道。她浑身颤抖以为是想着要去简女士家太紧张了。其实如果不是因为想到重返简女士家,这场雨已经将她击倒。但是她挣扎着,天亮得差不多时她飘飘地走上了雨中的城市大道。那时街灯还亮着,街上几无行人。
    雨下大了,她是那样高兴。她在雨中进入小区,心紧张地跳起来。她放慢速度,但位置不断前移,到了公共草坪上,然后一下溜进了楼前的花园,心几乎要跳出来。她看见了那栋既亲切又恐惧的房子,雨中它简直像童话一样。她躲在一棵小油棕后面,不停地掠着挡了视线的雨水。这时她已完完全全是个水人,或像任何一种雨中的植物。如果雨下得小一点儿,她因发烧而通红的面颊说不定会燃起蒸汽。但是她感觉不到自己的体温,雨水在使她发热的同时也在不断给她物理降温,这使她获得了某种体感的平衡。她目光炯炯,精神抖擞。一般说来南方的雨相对温暖,但她毕竟从半夜起就在雨中,她的生命之火应该被熄灭,她应该倒下了,但是她没有。
    她被一种强大的幻觉力量控制着,慢慢地一棵树一棵树地向前移动。她到了楼门口,向里侧耳聆听,最后勇敢地插进了钥匙。第一道门打开,她进去了,摆脱了雨水后立刻感到身体的热度。接着是第二道,她热得已有点天旋地转,两眼冒火。到了最后一道门她站着不动了,她不知简女士是否在家。她的心狂跳起来,如此紧张的狂跳因为体力虚弱瞬间变成了心悸,甚至于间歇。她一下软了下来,再也无力支撑自己,慢慢地倒下去。
    但是,只过了一小会儿,仿佛又在烈火中站起来,她勉力旋开了第三道门。她最强烈的念头是:简女士是不是出差回来了?客厅窗明几净,整洁如新,凌乱不再。是的,简女士回来了!她没有停顿,猫着腰,浑身滴水,像雨林中的士兵,一步一个台阶地上楼,慢慢接近了,接近了,从楼栏的缝隙她看到了楼上的客厅——像楼下一样,楼上也是整洁如初。书房门开着,里面没人,但卧室门关着。她来到卧室门前,这是真正的最后一道关了。她几乎又要倒下,她已没一点力气……但她还是打开了门。
    多么漂亮的卧室!多大的一张床!她呆立了很久……
    好像站在童话中,她的眼泪涌了出来。那是高兴的泪、激动的泪,简女士不在!她的梦想实现了,就好像整个房子顷刻属于她了!她飘着就下了楼,飞似的跑向自己和小保姆的房间,砰地推开门!
    但是她一下愣住了,她以为进错了门,因为房间里什么都没有,四壁皆白,空空荡荡。她立刻跑出来,以为走错房间。她要找自己的房间,但是没有,她的房间没有了!她从没在这儿存在过!
    窗外刷刷流着雨水,没一点声音,只有空空。
    没有家,什么都没有,只有她和这个不属于她的世界,还有那从半夜就开始的雨。她最后的记忆是:在厨房拿了一袋方便面(可干吃),开始拿了两袋,后来又放下一袋。她忘记了锁门,慢慢地走进雨中。
    她倒在了雨中。
    十二
    她在梦中望着陌生的简女士。简女士慈祥地看着她。她笑,从没那么安静幸福地笑,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好像童话故事一样。
    “你醒了?”简女士的声音,声音中浮现出简女士平静但并不慈祥的眼睛。叶子慢慢收住笑,她真的醒了,立刻浑身颤抖起来。简女士从来就不喜欢她见了她就畏缩的样子,可是现在她怎么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恐惧。
    简女士没再说第二句话,又看了她一会儿,抚了一下她的额头,然后跟医生说了些什么,就离开了。简女士走了真好,她一下轻松下来。医生问她感觉怎么样,她问医生:“你是谁?”医生笑了。
    她问:“这是简女士家吗?”
    “不,这是医院。你在这儿躺了两天了。”
    “我为什么不知道?”
    “你一直昏迷。”
    “我是饿的。”她说,“我有东西吃吗?”
    “你有很多吃的,可现在还不行,你刚醒过来,还在输液。”
    事实上,她已闻到床头柜上阵阵水果香和糕点香。太迷人了,她伸手就要拿——这是在街头养成的习惯,她的动作是那么不可阻挡,但还是被医生马上拦住了。“你不要动,我拿给你吃。”医生为野蛮的小叶子剥了一只香蕉,叶子没嚼就吞下一大口,紧接着又吞了一口。
    医院真好,医生真好。叶子问医生:“我能住这里好久吗?”
    “你想要住好久?”医生笑。
    “我不知道,我病得很重。”叶子说,显出无力的样子。
    “你已经没有危险了,很快就可以康复。”
    “不,我不要很快康复。”
    年轻的医生大笑,没见过还喜欢医院的孩子。
    “我好了去哪儿?”叶子天真又不安地问。
    “当然是回家呀。”
    “我没有家,我爸爸不要我了,他去了国外。”
    “可简女士的家不是你的家吗?”
    “她不是我妈妈,我没有家。”
    “可是她昨天一直守着你,夜里也没离开。”
    “我饿昏了,什么都不知道。”
    “你不是饿的,你得了肺炎。”
    “我要不饿是不得病的。”
    叶子住了一个星期医院,简女士再没来过,每天都是简女士公司的姐姐陪护。叶子觉得非常幸福,从没有过的幸福,每天都是那么快乐,可又不敢过分快乐,她怕过分快乐医生会让她出院。她吃得好睡得香,又白又胖,一刻不停地缠着公司的姐姐讲故事、念故事。她有了很多连环画。出院那天简女士没来接,也没在家,是公司的姐姐和司机把她送回了家。
    她又回到原来的小房间,房间有了新家具、新床、新被子、新娃娃、新窗帘、新鞋、新衣、新水杯,最特别的还有一套新的带调光台灯的桌子和椅子。台灯的样子漂亮极了,椅子可升降,桌子上有一个漂亮的大文具盒,里面装了成排的铅笔,还有橡皮和尺子。公司的姐姐说这套钢木桌椅是她在超市帮着挑的,秋天她就要上学了,简女士已在附近一所小学给她报了名,是个很好的学校,她很快就要上学了。
    “这真是简女士说的?”
    “当然是真的。”
    她就要上学了!难道她病了一场都不一样了?她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她高兴极了,她觉得自己就像这房间的东西,一切都是新的,什么都是新的,连她也是新的!可是见不到简女士她还是有点不放心,她觉得自己身体还很虚弱。她对公司的姐姐说,她现在的身体还不太好,可能还要生病的。她祈望生病,生病对她是一个多么好的理由啊。姐姐让她上床休息,她立刻上了床,像在医院那样躺着。她还是那么需要照顾,生病真是个法宝。这不是狡猾,简直就是人的本能。
    公司的姐姐中午做完饭,伺候完她吃了药就回公司上班去了。公司的姐姐刚一出门,叶子立刻跳下了床,再也不身体虚弱,再也没病了。她像鸟一样在整栋房子四处乱飞,一会儿厨房,一会儿卫生间,一会儿沙发、阳台,一会儿楼上的客厅、书房,一会儿简女士的卧室、梳妆台,甚至于储藏间。她是多么的快乐,她从来没这么认认真真看过这所房子。而且,最主要的,她就快是学生了,她再也不会离开这个家了。她打开电视机,像以前的小保姆那样调台,她翘着二郎腿,吃水果、喝饮料、嗑瓜子。
    傍晚,公司的姐姐又来了,那之前她已回到床上。她的病没好,她还要受到照顾。姐姐是来给她做晚饭的。她躺在小床上,姐姐问她下午觉得怎么样。她说仍没力气,一直躺着。姐姐说了许多安慰的话,然后才去做饭。很快,她闻到厨房里飘出的炒菜香气,那是多么好吃的东西,现在她可知道什么东西好吃!现在她多想下床去看看,她还记得街上大排档醉人的炒菜的芳香,那时眼看那么多好吃的却吃不上一口是多么的眼馋!现在那种感觉又来了,可是多么不同,这是专为她做的,她是病人。她是病人,这多好啊,连简女士也让姐姐带话,让她好好养病。
    吃过晚饭,姐姐要走,叶子要姐姐别走,等简女士回来再走。她希望同姐姐一起见到简女士。说到简女士她又有点发抖,她拉住姐姐的手,要哭的样子。可是姐姐等不了,姐姐说简女士很忙,怕要很晚才会回来,而且她还有自己的事情。姐姐陪她又待了一会儿,还是走了。
    姐姐走后,叶子一动也不敢再动,老老实实在床上躺着,不断摸自己的头,希望头再次热起来。自打昏迷中醒来她还见过简女士一次,此后再没见过简女士。她早已习惯简女士不见她,这没什么可稀奇的。以前家里有小保姆,在医院有公司的姐姐。现在姐姐走了,也没小保姆,晚上简女士回来,这房子只有她和简女士,这可怎么办是好?她怎么面对简女士?她能同简女士说什么?她能不发抖吗?她一点把握也没有。怎么办?只有自己还发烧,还是病人,这样她见到简女士就会像病得很重的人。她不断试体温,每次都试很长,每次都超过10分钟,后来甚至要一刻钟、20分钟。她觉得身体已经很热了,但是每次还是不到37度!
    不知何时,防盗门终于响了。她闭上眼,关了灯。
    她的房门开着。她不敢关门睡觉,怕简女士觉得她不礼貌。客厅的灯一下大亮起来,她听见简女士向她走来的脚步声。简女士开了她房间的灯,她使劲闭着眼,好像睡着了似的。没有声音,半天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无声的注视。她的眼球在动,在跳,她根本没睡着,她担心说不定在楼前简女士已看见她的房间亮着灯,怎么简女士一回来就关了?她禁不住又战栗起来。就在这时,她的额头上出现一只凉凉的手。是简女士的手!“啊,发烧吧!”她想,“天啊,发烧吧,发烧吧!”她心里叫着,祈求着,她觉得自己像在大火中,同时又感到手的寒冷。
    手忽地移开了,带起了一股凉风。
    简女士走了,没叫醒她。天啊,终于走了!可是简女士平时上楼先要换鞋,这次怎么鞋也没换呢?简女士的皮鞋后跟清晰地敲着楼梯,听上去挺重的。简女士一定是生气了!
    整个楼下陷于黑暗,叶子瞪着黑暗浑身打战。
    她真的发烧了。
    叶子发了一夜烧,到了早晨整个嘴唇都挂着一层白霜,眼睛周围也起了一层白碱。她觉得轻飘飘的,像云一样,一点力气也没有。一夜的高烧使她对早晨的到来不再恐惧。从没想过死的她,这个早晨想到死的可能。因想到死,她反而一点也不再恐惧,反而觉到了一种陌生的力量,她觉得就这样快死了迎接简女士才是她希望的。
    你来吧,我要死了,我不再怕你。她想。
    我还可以到街上去,我不想上学,不想了。
    我要死在街上,让雨水把我冲走。我去找爸爸。
    爸爸,爸爸,你在哪儿……
    她从没因想爸爸流过泪,这个早晨她流了。
    终于,她听到了简女士下楼梯的声音,还是有点紧张,但是她不再闭眼,她看着客厅。她以为简女士会到她房间,她等着,但是简女士没有。她看到简女士穿过客厅,哗啦一声打开了落地窗帘,接着又打开阳台的推拉门,到阳台上去了。这次回家阳台多了许多花草,以前阳台上只有一对藤椅、一个方桌,但一盆花也没有。简女士在给花浇水吧?她想。她爱那些花,难道她今天不上班了吗?
    简女士再次朝这边走来,但还是没来看她,而是穿过客厅去了厨房。很快她听到一些零碎的杯盘声音、微波炉嗡嗡的声音,再后来是出来的声音、是上楼的声音。她想,简女士上楼吃早餐去了。如果我不在这里,简女士也许会在楼下吃早餐。叶子想。
    那么,她妨碍了她,她要不要走呢?
    街上也挺好的,自由自在,不用担心简女士。
    叶子想念公司的姐姐。公司姐姐说了要送早餐来,为什么还不来?她正想着,楼梯上又传来脚步声。简女士下楼来了,并且直奔她的房间。因为过于突然,她本能地闭上眼睛,但很快又睁开了。
    她看着简女士,一点也不颤抖。简女士已穿戴好,肩上背着挎包,显然是临走看她一眼。
    叶子说:“我夜里发烧了。”
    简女士试了试她的额头。
    “现在不烧了。”叶子说。
    简女士说:“早餐我已经做好了,在微波炉里,你再热一下。会用微波炉吗?”
    “会,会,您放心走吧。”
    简女士说:“吃完饭还要接着吃药,中午小张给你送饭来,你可以自己吃药吗?”
    “可以,可以的,”叶子坐起来说,“我不要姐姐送饭了,我可以自己做饭吃,我能照料自己,我可以的。”
    “你会做什么?”简女士少有地笑道。
    “我以前就做过饭,我还会下楼买菜,我可以给您做饭吃!”
    “你不乱跑我就谢天谢地了。”
    “真的,我会做很多事情!”
    “好了,你起来吃饭吧。我该去公司了。”
    叶子一下跳下床,大声说:“以后我要照料您的生活!”
    “你照料我?”简女士笑了。
    “这是真的,不用再请保姆了!”
    简女士未置可否,走了。
    简女士从来没和她说过这么多话!叶子一下跳下床,精神抖擞,浑身充满了力量。她借着自己的病大胆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她要证明自己,她要代替保姆的位置,她要有事干。她已不是孩子,她快要上学了,她要做很多事情。她乖乖地吃过早餐,服过药——这是简女士交代的,她都要做到。她先给自己洗了个澡,然后就开始干活了。
    像过去帮小保姆干活一样,这一天上午8点钟,如同大人上班似的,叶子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擦地板。一点一点地擦,一块地方一块地方地擦,虽然气喘吁吁,但是叶子觉得浑身都是力气。她还是很虚弱,况且她不过6岁多一点,不一会儿汗就哗哗流下来。她不停地喝水。擦完地板擦家具,擦完楼下擦楼上。整个上午她都在干活。直到后来忽然想到姐姐中午要来送饭她才停下手头的活。不,她想,她不能再吃姐姐送的饭,她要吃自己做的饭,她要证明自己能做饭。
    时间不多,她飞快地下楼,到了厨房,找出了西红柿、鸡蛋、白米、油盐,什么都找到了。她不仅会使微波炉还会用电饭煲,这些她早就会了。洗西红柿,切,打鸡蛋,点火,不消一会菜炒好了。做好厨房的一切,她又开始干别的活了。公司的姐姐来得晚了一点,那时她做好的饭菜已经等了姐姐好半天了,它们在餐桌上,就好像童话故事中变的那样。当她看到姐姐惊讶的表情,她是多么快乐,她相信要是简女士听说这件事也一定会惊讶的。她向姐姐历数自己干了多少活,擦了多少地板,还擦了柜子、桌椅、茶几、电视机。公司的姐姐答应她,一定把这一切告诉给简女士。
    “你告诉她晚上回家吃饭,一定要告诉!”叶子郑重其事地嘱咐公司的姐姐。
    那一天叶子无比幸福,虽然简女士当晚并没吃她做的晚饭。
    但是,那个星期天,叶子不仅料理了家务,甚至于已开始照顾简女士的起居了。星期天简女士休息,叶子起得很早,为简女士做了第一顿早餐,之后是午餐。做得虽然不丰盛,但对一个6岁的孩子来说已竭尽所能。要不是简女士晚上参加一个酒会她还要准备晚餐呢。那天的早餐,简女士起得晚,叶子一直等着简女士,听着楼上的动静。当听到楼上马桶冲水的声音,她知道简女士起来了。她立刻飞向厨房,不消几分钟,她就把准备就绪的咖啡、牛奶、荷包蛋、肉肠和水果端上了餐桌。简女士吃早餐时,她上楼把客厅、卧室整理得干干净净、条理分明。
    同样,午饭做好摆上餐桌后,她上楼请简女士用餐,然后自己又到厨房干这干那。简女士叫她一起用餐,她摇头,非常自觉。她从不与简女士一起用餐,就像过去的小保姆一样。
    她赢得了一个保姆的权利,并感谢上天。
    十三
    我一再推迟对马术教练的造访,实在是讨厌这个阴沉的家伙。但是这一天,太阳偏西的时候,我还是走进了马房。马术教练的起居与简女士有相似之处,他白天睡觉,夜晚出动。夜里马房总亮着灯,即使是那个雨夜。
    马已经起来了,但马术教练还躺在干草垛中假寐。我说假寐是因为他尽管闭着眼睛,但两条长腿却蹬在墙上,显然已经睡醒了,听到来人又闭上眼睛。他总是这样,第一次叶子带我和罗一造访马房他就是这样子。马术教练手里攥着一只收音机,声音咝咝啦啦,收音效果不好。收音机太小了,比手机还小,简直像玩具。
    马房的内部结构也像教堂,上面的尖顶有许多拱形小窗,还装有七彩玻璃。虽然七月溽热,仍有山风送进来,马房里面还有些阴凉。马房的前部是个二层阁楼,上面有回廊,是个类似唱诗或演奏圣音的地方。阁楼两侧同样有十分陡峭的木楼梯,这种在教堂常见的陡峭楼梯显然不适合马术教练上下,所以他才宁愿躺在马厩的干草垛上?或者,要不阁楼是简女士的另一处居所?那么,马术教练只能睡马厩里?
    我愿这样想,但这样想显然有些过分了。
    我决定上楼看看。我不在乎马术教练睡着还是醒着。楼梯吱吱作响,以我的体重还颤颤悠悠,马术教练每天爬上爬下,无异于让那匹马爬上爬下,简直是不可能的。不,也许说不准马还真的可以爬上来,因为那不是普通的马,而是表演马术的马,什么也难不倒马术教练。那么马术教练骑着马抱着简女士上来也是可能的?我这样想着,到了回廊上,不禁向下俯视,感到一种凌空的空旷。我几乎有种要引吭高歌的感觉。
    马术教练睁开了眼,但仍一动没动,腿仍放在墙上,类似跷着二郎腿。教练翻眼看着我,我也看着教练,我们中间隔着一道拱窗投进来的丝网一样的阳光。如果有壁画或天顶画的话,那么我们分别是谁呢?我对宗教知道一点皮毛,或者连皮毛也谈不上,至今我分不清基督教、天主教或东正教有什么区别,我还是办案时去过几次教堂,有一些似是而非的印象。那么马术教练横卧在干草上是否可以让我想到当年基督耶稣诞生在马厩里?说实话,他的样子还真有点像耶稣受难的样子,假如他不那么冷冷地斜视的话。我来马房用不着跟他打招呼,也用不着得到他的允许。我是简女士请来的传记作者,他应该知道,否则简女士也不会派他去接我。
    我推开合页形的拱门。这是一间不算大也不算小的房间,拱窗正对着水平的夕阳,十分耀眼。拉开百叶窗后我才看清房间里的一切:一张硕大的很低的床,床上被子没叠,看样子似乎从没叠过。仍然有马厩的味道,但显然又混合了汗腺及各种体液的味道。床上凌乱,不能说脏,但乱七八糟——衬衫、袜子、背心、牛仔裤、金属链、皮带、手足铐与被子搅在一起。散落在床头床脚的一些金属小夹子反射着透过百叶窗的阳光。小夹子做工精细,上面刻有类似银质的花纹,简直就是艺术品。它们绝非普通五金商店或通常百货商场见到的那种铁质夹子,它们尖尖的、镀铬的,有类似马来西亚那种锡质的异国情调。作为侦探,我习惯了不放过每一个细节,我曾做过这方面严格的训练,大量的细节积累使我对事物的判断不说百分之百,也八九不离十。
    是的,这绝对是马术教练的房间,没有任何简女士的痕迹。我试图发现一些女性用品,但是一样也没找到。惟一的一点线索是不易察觉的混合着马厩味道的香水味和花椒味(我后来才知道简女士每天午后要把自己泡在花椒水里长达两个小时,据说是为治疗失眠,但事实上是治疗一种更为可怕的病症。庄园午后的空气总是弥漫着花椒水味,这种味道是让人隐隐感到不安的重要原因之一)。尽管不易察觉,我仍能辨认出香水是英国戴尔空气公司生产的一种名叫“恐龙呼吸”牌子的香水。这种香水在中国十分少见,通常没有极度怪癖的人是不用这种香型的,在我办理的众多性案件中只遇到过一次。戴尔公司算不上什么大公司,但以专门生产怪异香型的香水著称于世,“恐龙呼吸”即是其中之一。“恐龙呼吸”最早是为英国博物馆设计的,它在馆内往往可以制造出一种特殊的气味环境,让参观者有一种莅临古生物或古墓葬的感觉。据说刚开始时连古生物博物馆馆长——一位骨灰极的老博士也受不了“恐龙呼吸”,但由于其强烈的怪异气息还是在英国和全世界小范围内流行起来。现在我还不能确定简女士只在马房使用这种香水,还是专供马术教练使用(也许有壮阳功效)。我试图找到香水瓶子,但是没有。那么就是简女士使用。但如果是简女士,她何以要用如此怪异刺鼻的香水?我觉得最适合这种香水的不是简女士而是罗一,罗一有时自身就会发出类似的味道。
    7只铁笼子在拱窗下的墙根处,排列得非常整齐,可以看到那些狗整齐划一地扬起头看我。白天和晚上它们都不叫,只是阴森地看着你。上次我一一会晤它们时,它们最大的特点就是像狼一样沉默不语、无动于衷地凝视。它们知道自己在笼子里,知道在笼中不是执行任务的时候,所以一声不吭。我喂它们肉肠,试图让它们熟悉我,它们连闻也不闻,只是趴得低低的,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相信,只要一放出它们,我就会成为碎片。7只狗只听命于简女士和马术教练。我问过叶子,希望叶子能让我与它们熟悉起来,但是叶子说她对它们也没把握,她从没喂过它们;它们可能不会伤害她,但她对它们一样是陌生的。她同样被告知晚上11点钟之后不能走出屋子。不用说,庄园的夜晚是由狗、马和马术教练共同管理的,任何别人都是不自由的。这是简女士喜欢的管理方式。
    楼梯响起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声,马术教练上楼了。我以最快的速度闪出屋子,站在唱诗班一样的回廊上。我要看看马术教练上楼的样子是否像马一样艰难。马术教练上楼的确很吃力,但并不像马,在我看来这比马可能发出的“咔咔”声音还要沉重,以致我觉得顶楼随时有坍塌的危险。马术教练显然夸张了上楼的声音,听上去既阴沉又凶狠,见我出来他停住了。我们一上一下,相视了大约有两分钟的光景,他先开口说话了。那时天已擦黑,我们差不多在黑暗中。
    “你还要待多久?”他问我。
    “我在等你醒来。”我说。
    “我没睡。”他低低地说。
    “看上去像睡着了。”
    他继续上楼,到了我跟前,比我高出一头还多。他俯视着我。
    “你最好离这儿远点儿。”
    “我在等你。”我毫不示弱。
    “等我干什么?”
    “我们恐怕要共进晚餐。”我说。
    他略怔了一下,盯着我。
    “是她的意思?”
    “是,可以这么说。”我说,“可以开灯吗?”
    他拉开廊灯,手臂扶在廊栏上,看着下面,不再看我。过了一会儿,马术教练回过头来说:
    “我想我得先遛遛马。”
    “我们一起去。”我说。
    十四
    缺月在小山顶上升起,非常大,看上去几乎不真实,就像一块浮冰或一种有眼疾的外斜的目光。马术教练如果有一天患了眼疾,说不定可能就是这种凝滞的缺月效果。我在街上见过那种缺月一样外斜视的人,通常他们都比较高大。我与马术教练一同出了马房。马术教练的身躯与马的高度大体持平,他们像两匹高大的兄弟,而我走路不稳的样子差不多就是马戏团的报幕员。马术教练骑上马后,拧着马头转了两转,马头高高扬起,很大的牙龇出来,很不服的样子。说实话,真他妈的威武,如果我是疯狂的女人也会为这样的牲口倾倒。马术教练飞奔起来,在小小的跑马场上扬起沙尘,没什么能挡住夜幕降临给牲口和马术教练带来的兴奋。
    教练跑得兴起,后来脱掉了蓝色牛仔背心,光着扇面般的膀子玩起了花样,不一会儿人已水淋淋的。
    “想试试吗?”马术教练站在有如云中的沙尘中问我。
    “不。”我仰着头说。
    “我可以抱着你。”
    “谢谢。”
    他撒欢地飞奔而去,一会儿倒立,一会儿侧身于马的一侧,一会儿消失了似的,不断从我身边掠过。他几次飞出围栏,又腾身而入。我感到大地颤抖,而我如此渺小。当远远地看见有人朝这边走来我才感到又回到了人类。来人是两个,一个是叶子,另一个是餐厅服务员,她们来给我们送饭了。餐厅服务员和叶子手端着大盘小碗,还拎着什么,看来很丰盛。如果我不在这儿叶子是不会到这儿来的,显然只是那个餐厅的姑娘负责为马术教练送餐。我拜访马术教练前告诉了简女士,简女士爽快地答应了。简女士说我除了在意狗不必在意任何其他什么,我在庄园享有完全的自由。
    我接下叶子拎的东西。不仅有人吃的,还有狗吃的,是一些鸡架和碎骨头什么的。马术教练恐怕还要跑一阵子,我和叶子进了马房上了阁楼。把菜布好,叶子要走,我要叶子留下来,陪我一会儿。我问叶子对这里是否熟悉,叶子说不太熟悉,总共没上来过几次。
    “没有客人要求上楼参观吗?”我问叶子。
    叶子说有,但这里游人止步,不允许参观。
    “可以看马和马术教练。”
    “教练有什么好看的?”叶子摇摇头,没有解释。
    网下叶子不愿跟我多讲话。
    叶子还是要走,正好马术教练也上楼来了。叶子像没看见马术教练一样,与马术教练擦身而过,也不打招呼。叶子和马术教练都是简女士从深圳带来的身边人,也是庄园最早的创业者,但他们之间显然又是绝对陌生的。网上叶子跟我谈了许多小时的事,也快乐地谈到刚来庄园创业的事,但对现在的庄园总是轻描淡写,不肯多言。
    “哈,还有酒,我猜就有酒。”
    马术教练又穿上他的牛仔背心,头发湿漉漉的,带着一股自来水的气息。运动之后他显出少有的兴奋,不等我入席,端起一杯倒好的啤酒一饮而尽。我给他重新倒上,他一扬头又倒进肚子里,再倒,又一扬头。这样一连灌了4杯,他才对我说了声“谢谢”。
    “想知道什么?”马术教练问我。
    “谢谢你修好了我的车。”
    “不是我修好了你的车,是修理厂。”
    “那也辛苦你跑了一趟。”
    “你的车真的该扔了。”
    “它很适合我。”
    马术教练上下打量了我一下:“那倒也是。”
    “所以,我对别人没威胁。”
    “你做密探确实挺合适的。”
    “是侦探。”
    “中国哪儿有什么侦探,当个密探,小偷小摸的就不错了。”马术教练向我晃晃杯子,“我的情况很简单,年轻时上过体校,打过篮球,后来当了兵,养马、驯马,复员到深圳当了马术教练。马术在中国不景气,不允许赌马也就没有真正的马术。我到了简的公司开车,现在基本不开车了,纯粹照看马,还有简,就是这样。”
    “我以前,呵,很早了,”我说,“上中学时也喜欢运动,我跑短跑、百米栏,跳高也不错。”
    “你跑百米栏?”马术教练不相信地重新打量我。
    “在区级拿过名次。”
    “多少秒?”
    “16秒6。”
    “残运会吧?”
    我真想抽他:“区中学生运动会,我证实了自己。”
    他碰了一下我的杯:“还真看不出来。”
    “我有点儿优势。”
    “弹跳?”
    “是,你真了解我。”
    “《水浒》里有个叫‘鼓上蚤’时迁的,弹跳很好。”
    “你看过《水浒》?”我不太相信地问。
    “我听评书,袁阔成的评书,还有单田芳、连丽如、田连元,我都喜欢,百听不厌。我听过中国所有的公案,施公案、包公案……”
    我注意到房间里有几十个收音机,大小不一,款式各异,像个小陈列馆,其一个最老的是熊猫牌的,非常小、非常旧,可算是古董了。他无意收藏收音机,这些都是他用过的,但事实上他已是收音机的收藏家。
    “我可以同时听三四个评书。”他继续说。
    “你对这里的生活很满意?”我问。
    “当然满意!有什么不满意的,我最喜欢的3样东西,一个是马,一个是女人,还有收音机,我都得到了。”
    “你可真让人羡慕。”
    “你好像有个女助手?听说块头很大?”
    他做了一个很大的甚至下流的手势。
    “简女士说的?”
    “是。她很刺激?”
    “很恐怖。”
    “哈哈……恐怖……”
    马术教练大笑。
    十五
    他的笑声引起了楼下马的嘶鸣,7只狼狗也罕见地一起吼起来。我想这应是从未有过的事,也许马和狗饿了?听到教练的纵声大笑忍无可忍了?狗的叫声使整个庄园好像都沸腾起来,简女士肯定听到了。
    果然,不一会儿电话响起来。
    马术教练接电话,一听就是简女士打来的,显然责问什么或交代什么。马术教练举着电话连说没事没事,一会儿就去喂它们。“不,不会喝多,放心,不会的,总共就4瓶啤酒,你放心吧,好好,不喝了,不喝了。”
    马术教练挂上电话,脸一下变了,把剩了半杯的酒一饮而尽,“啪”地摔掉杯子,碎片四贱。我的酒只动了半杯,3瓶啤酒基本都让他喝了,而他正在兴头上。我拿起电话,打通了简,对马术教练颇多赞扬。我说我们谈得很愉快,我们正在谈我的助手罗一。“教练和罗一真该认识一下。”我开玩笑道,有意造成随意的气氛,当然也是说给马术教练听的。我要求再追加3瓶啤酒。挂上电话我告诉他酒马上送来。
    马术教练摸摸我的头,好像对小孩子似的,很亲切。
    他让我稍等他一会儿。
    他要去喂马和狗,完成简女士的交代。
    我跟着他一起下了楼,到了马槽。不一会儿他就把草料拌好了,然后我们又一起去了马房后部。刚一出门他就对那些狗开了骂:“吼什么,兔崽子们,早晚我一个个摔死你们!”他在每个笼子里随便扔了一些碎骨头、下水,毫不认真。食盆里还剩了不少,我接过盆子,试着喂它们。它们饿坏了,而且有教练在,这是我熟悉它们的绝好机会,我不会放过,机敏永远是我的特点。我到这儿来其中一个重要目的也是有机会和教练一起接近它们。我成功了,它们居然吃了。
    他大概每次宁可剩下也不喂饱它们,他并不喜欢它们。而我对它们好脸相迎,轻轻地吹着口哨,抚摸它们。我同教练说从小我就喜欢狗,还养过不少小狗——其实完全是胡扯,我一条也没养过。
    我尽可能拖延时间,好让它们多熟悉我一会儿。
    回到楼上,3瓶啤酒已送来,静静摆在茶几上。我为教练满上,但教练好像仍然情绪不佳,没有一口一杯,仅仅小酌了一下。我要碰一下,干了这杯,教练这才一饮而尽。我们一连干了几杯。
    教练同简女士已有8年的关系,8年前他也还是一个三十出头儿的小伙儿,如今也40岁了。教练有点喝多了,但仍很清醒,甚至更清醒。
    “你爱她?”我单刀直入。
    “扯淡,”教练望着酒杯说,“什么爱不爱的!”
    “一直没想过结婚?”
    “跟她?笑话,她是个魔鬼。”教练清醒地说。
    “是吗?”我应了一下。
    “她请你来到底想干什么?”
    “写传记。”
    “我看她是疯了!”教练咬牙切齿地说,显出极凶狠的表情。
    “也许写完传记她会正常吧。”我模棱两可地说。
    “不,”教练摇头,“你不知道她。”
    “什么?”我轻声说,怕引起警惕,带有诱导性质。
    “我劝你还是离开这儿。”教练同样轻声说,一点不糊涂。
    “我是私人侦探,对客户我会守口如瓶。”
    “离开这儿,”教练的声音仍然很轻,“我看你人还不错,听我的。”
    “这不太可能。”我轻声说,但同样坚定。
    我再次跟教练碰了一下杯子,一口饮尽。
    “谈谈你的条件,多少钱你才离开?”
    教练没一点醉意,而且对我已很客气。但是既然谈到了钱,谈到了我们之间可能的交易,他的内心显然已经关闭,我不可能再从酒或心灵的角度得到什么。事情到这步已无任何可能。
    “你有很多钱?”我调侃地说。
    “有一点儿,不算多。”
    “多少?”
    “你说个数吧,我能满足你。”
    教练倒满一杯酒,也给我倒上。现在我们已完全像谈一桩生意。然而我在想,教练为何执意让我离开呢?甚至于不惜花钱请我离开?出于保护简女士?还是保护自己?我究竟妨碍了教练什么?
    “说说你的理由,我为什么要离开?”
    “如果你想得到钱,就不该关心离开的理由。”
    “我不是一个对钱特别感兴趣的人。”我说,“你别误会,我这样说也不是为了提高价码,我想这件事可以到此为止了。”
    “你想好了?”
    “我百米栏和跳高都不错。”我看了看屋顶。
    我看屋顶表明我毫不在意威胁,而且我觉得这个细节相当不错,它不同于希区柯克,也不同于詹姆斯·邦德,我不是英雄。我说百米栏和跳高一点不具有英雄气概,因为它们不具任何攻击性,无非表明我具有高超的逃跑技能。
    “你要待多久?”教练换了一个角度问我。
    “很难说,那要看我喜欢。”
    我倒有些张狂,通常身怀绝技的人大概都像我。
    “好吧,”教练碰了一下我的杯子,“那我们干了这杯酒。”
    “为了什么?”我故作镇定地说。
    “上帝。”教练望了望天花板。
    话已说绝,虽然看上去都还客气。我不太知道黑道,但我想也不过如此。告辞了马术教练,我没马上离开马房,又到了马房后面会晤了7只狼狗,喂了它们一些掉在地上的骨头渣。尽管我对马术教练听评书这点评价不高,但在回工作室的路上还是悉心注意了一下地形,诸如树木、阴影、池塘的弯曲、死角,甚至于银杏树下空荡的秋千、台阶下的水面。这些白天我已经很熟稔,但晚上要更熟稔,无论有月光、无月光、阴天或伸手不见五指的各种晚上,我都要熟稔。没有不重要的细节,只有注意不到的细节,这是侦探最基本的准则,这要成为习惯。
    回到准学术区,左边只有漂流探险协会的房子亮着灯,尽管微弱也比通常整个区域漆黑一团让人愉快。通常大多数民间组织都是在周末或长假时来活动,平时鲜少人来,因此我住的地方总是一片漆黑。即使我的房间亮着灯,在这里也仍然显得空落孤单。不过如果有两套房子同时亮着灯,情况就大不一样。今天就是这样,漂流探险协会的灯光让我愉快。不过,与此同时我心中也一惊,我记得走时天还亮,我的房间没开灯,现在怎么会亮着灯呢?不,我绝没开过灯,难道马术教练先于我到了我的房间?
    我的心怦怦跳,不禁停下脚步,仔细观察。呵,我长出了口气,原来是简女士。简女士坐在我庭前的草坪上,因为隔着白色木栅,我一直没注意草坪,光注意房间的灯光了。简女士显然已等我一段时间了,茶几上的烟缸有四五个烟头,还有一杯清茶。不,已是半杯。
    “我没吓你一跳吧?”简女士在暗处说。
    “呵,还好。”
    简女士穿了一件黑色吊带礼服,头发也做了一下,波浪似的卷发自然垂落在裸露的肩上。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简打扮得如此年轻,甚至于迷人。我记得西默农说过一句话:夜使女人年轻。我坐下来。我想简女士一定是等着问我同马术教练会晤的情况。说实话,我还真不知该说什么,我能告诉简女士马术教练威胁我?不,当然不能。而且一个侦探在乎威胁吗?我只能说我们谈得很好,非常愉快。然而出乎我的意料,简女士等我是告诉我另一件事:罗一又打来电话了。
    罗一在电话里同简女士大吵大闹。我曾告诉简女士不要接罗一的电话,她来电话就立刻挂掉,不用理她。但奇怪的是,每次罗一来电话简女士都并未照我说的去做,而是同罗一嗦半天。罗一一直联系不上我,威胁简女士要报警,说我在庄园失踪了,她要带警察来庄园。
    “让她来吧!我连警察一块轰回去。”我愤怒地说。
    “我可不想见到警察,我不喜欢警察。”
    “好吧,”我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我知道了,我会阻止她。我打电话给她,我现在就开机,如果不能阻止她我就下山一趟。”
    “别把她逼疯了,我看她有点疯了。”
    “我说我爱她!”
    “嗯,这就对了。”
    简女士主要为此事而来,但我认为还有别的事。
    原来今天是简的生日。
    “对不起,我不知道。”我指的是刚从马术教练那儿回来。
    “没人知道,我有12年没过生日了。”
    “每到今天都一个人?”
    “也不,但没人知道。”
    “马术教练也不知道?”
    “不。”
    “那我很幸运。”
    “谢谢。”
    “喝点什么吧。”我提议。
    简女士想了一下,同意了。那个晚上如此诱人。但是什么也没发生。
    十六
    狭小的夏利内的爱情之后,我认为一切都结束了。当然了,我依然同罗一开玩笑,依然下流,但也仅此而已,再没认真投入过一次。生活就是这样,有时看起来存在许多可能、许多方向,实际上都是不可实现的。就算勉强实现,比如我和罗一真的怎么样了,又如何呢?我越来越觉得罗一那天是对的,罗一当时对男人的批判后来真是让我感激不尽,要不是罗一执有信念我们是多么危险!罗一没有任由情欲泛滥,她及时关闭了自己。总而言之,就现实而言,我和罗一最好还是处在一种适当的调情或者性骚扰之中比较好。然而事情往往是这样,一旦经历了一次似是而非的高xdx潮之后,一切也就都看清了,时过境迁,再也提不起某种属于激情的东西,有时我连下流玩笑也懒得开了。
    而且,我的兴趣转到另一种着迷的虚妄上,开始尝试侦窥作品写作。偶尔我也骚扰一下罗一,但也是适可而止,而且越来越含蓄,甚至越来越有礼貌。我没想到罗一会反对我的侦探写作,她独立办过几个案子之后,竟然要求我们最好还是一起办案,她还是我的助手。我知道这里可能包含了某种暗示,罗一大概并不真的反感我在身体上甚至于情感上的骚扰(那段共同的偷窥经历确实让人怀念)。但我已不再有真正的兴趣,那时我不知道罗一对我下流的骚扰已产生了类似对毒品的依赖,正像我在事务所业务上对罗一越来越依赖一样。我们的依赖是相互的,但又是逆向的。
    是的,事务所日常办案越来越仰仗罗一,她已带出了两名助手,我差不多做起了甩手掌柜。开始还没什么,但是罗一后来越来越不满,以至说话的口气常常带出家庭主妇的味道。这时我往往开一些小玩笑,称罗一夫人或娘子,甚至假装冲动抱一下她。罗一的反抗比过去显得还要激烈,常常把我骂得狗血喷头,就像对待她下流的丈夫。
    罗一当然有资格这样对待我,因为事实上她已是事务所老板。罗一每天风尘碌碌,不断电话骚扰我的工作室兼卧室(白天我总是锁上房间门)。后来我关了手机,也不接座机,拨了电话插头。罗一大为恼火,以至于好几次扬言我再这样当甩手掌柜她也不干了。我只能接受她不断从工作现场打来的电话,接受她的唠叨、喋喋不休。某些案子她命令我出场,与她一同蹲守。我虽然也去了,但心思全在某个类似斯蒂芬森或毛斯的悬念上。有一次罗一轻叹她真的要离开事务所了,我说她要是离开事务所那我只好关门或盘给别人。我说,还是你干吧,就算你养活我。
    我的第一本侦窥小说炮制出笼时(实际是偷窥小说,类似电影剧本,名叫《向谁忏悔》),全所的人,包括我们经常使用的“线人”,开了一个业内人士的庆祝酒会。整个活动罗一一手包办,在天坛东侧路一个类似山顶洞人风格的名叫“燧人氏”的酒家举行。效果不错,反应热烈,侦探同时写作在国外也是常有的事,我们也终于有了侦探写的侦探小说。罗一不愧是商人,见反响不错,决定大干一场,又在海淀图书城正式召开了新书发布会,请来了各种小报记者、书商、评论家、模特、侦探、密探、线人、公安干警、出版局官员、摊点小贩、插图作者等方方面面百来个人。为了保持侦探作者的神秘,罗一没安排我到场,一切都由她来操控:罗一主持新闻发布会,罗一介绍作者,罗一发放红包。从这个意义上说,也不能说罗一不支持我写作。罗一就是这样,她反对你却不妨碍为你忠实服务。
    发布会后,我成为一个双料的作家侦探。我越来越深居简出,完全沉迷于写作。以前我还管着事务所的财务支出,后来连关键的账目也交给了罗一,实际上等于交出了事务所。罗一勤勤恳恳,风尘仆仆,把事务所经营得如火如荼。与此同时,罗一也开始了与丈夫马拉松式的离婚,从协议离婚到最终在法院打得一塌糊涂,旷日持久。罗一打算将当年打工仔的小丈夫简单地一脚踢出门外,结果十分艰辛;不仅事与愿违找不到当年丈夫偷养小蜜的证据,在法庭上她反而处于胡搅蛮缠的地位,她的小丈夫却十分机警地适时出示了妻子不忠的证据。我很久以前和罗一拥抱打闹的照片被她的小丈夫的律师当庭展示,法官鉴定有效(小丈夫早就对我们实施了反侦探)。罗一成为不幸婚姻中的过错一方,我被证明为通奸者。(民事法庭有时真是胡闹,没有直接性交证据,只是搂抱接吻抚摸怎么就算通奸呢?)罗一损失了三分之二的财产,这还不算,最主要的是还损失了她倍加珍惜的忠贞名誉。当罗一告诉我这一切,我的毛斯式的悬疑写作不得不稍稍停顿了一下,我问罗一:“为什么不早告诉我,要不要我出庭作证澄清事实,我们是清白的。”
    罗一愤怒地说:“你否认不了,你看看这些照片吧!”
    我拿着照片,一张一张看,有的清晰,有的模糊,模糊的显然是从录像带子上扒下来的,类似网上的色情视频。是的,是我和罗一,是我们的照片。但谁一眼都能看出这根本不是爱情,甚至不是偷情,简直像猴骑骆驼!我那么瘦小,罗一那么庞大,法官怎么胡判呢!
    当然了,我们是在接吻——但这也不能说明什么!
    我没想到罗一真的会离婚。罗一从来是个坚定的一夫一妻主义者,甚至不惜用非法手段维护自己的合法婚姻,她怎么会离婚呢?如果我想到她可能会离婚,就绝不会放手把事务所全权交给罗一!
    我感到某种意想不到的危险。
    我不仅把事务所交给了罗一,事实上也把我全部的生活交给了罗一。我的一日三餐(罗一专门雇了一个东北女厨子),我的全部用项,包括T恤衫、牛仔裤、皮夹克、鞋、袜子、内裤、牙膏都是罗一安排的。由于埋头虚幻的超现实的侦窥写作世界,我对这一切都浑然不觉,我还胡乱叫她夫人娘子,现在我好像突然明白了一切。说句实话,我就算对东北女厨子(她像罗一那样壮硕)动过心思也没再对罗一动过心思!
    当然了,我还是所长,这应该毫无疑问。
    那天我走出了写作间,环视了一下事务所,才发现我这个所长真是有名无实。事务所发生的变化令我吃惊,房间由原来的五间扩大为七间。我记得过去只有三室两厅,现在又多了两室一厅,何时打通了另一套住房我全然不知。经过仔细回忆,我才想起似乎有这么档子事,我记得似乎签过一笔数目不小的支票。我应该知道扩大事务所面积这件事,可是我完全忘了,脑子里一点痕迹也没有。案头工作人员也增加了两个,不,是增加了一个,我的脑子有点乱。我原来用熟了的财务兼文案不知道何时被换掉了,因为这我才以为一下增加了两个陌生人。说实话,我基本不认识这两个人,他们都是衣着笔挺的小伙子,非常年轻,见了我甚至连招呼也不打,好像没看见一样。
    我找到了营业执照、税务登记、特种行业许可证,它们还挂在原来的墙上,法人代表仍然是我的名字。这还不错,政变尚没进入到工商变更程序。我来到扩大的套间,其中一间让我吃惊,显然是非办公用房,基本是个退役女运动健将的私人空间。有一张特别大的席梦思床,大到可以睡3个人,可以有两个老婆或者两个丈夫,可以想像罗一是怎样的惊天动地,一张普通的床根本不够她用。还有衣架、梳妆台、化妆品、大瓶的香水和花露水,全部是好一朵茉莉花的香型。一整面墙上挂着放大的罗一的运动员照片,背景是亚特兰大或悉尼的竞技场,旋转的罗一像一团风,头发都飞了起来,一身火红。那时她是多么年轻,不到20岁,虽然看上去比现在还要壮硕,但毕竟是个少女。看来罗一把家搬这儿来了,就是说她准备住在这里?或者已经住下了?
    十七
    罗一想占有我,还是事务所?或者我和事务所一同占有?这一切当然毫无疑问是徒劳的。我依然是个侦探,而且是最出色的侦探,所谓“执迷人难劝,临危可自省”,我一旦清醒就没有任何能左右我的力量。我的超现实的写作该结束了,至少要告一段落。我将着手解决问题,不能由着罗一胡闹,至少她绝不能住在这里,这对我太危险了。现在除了我们还没同床共枕这件事,事实上她已差不多真是我老婆了,这是多么危险!
    停止了写书,我又拿起久违的数学名著《弯曲空间一般性研究》,这让我越发清醒。数学对混乱的内心、不切实际的想法总是灵丹妙药,我又开始了有点陌生的几何空间的研究。《弯曲空间一般性研究》是一本让人百看不厌的书,任何时候只要我手握这本书(哪怕不看)就有一种清醒,甚至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严酷。没多少人知道“弯曲空间理论”的伟大意义(我的踮脚儿甚至也从中得到了解释)。在“弯曲空间理论”被提出之前,大数学家欧几里德的《几何学原理》统治了人类差不多达2000年,是200多年前高斯的“弯曲空间理论”动摇了欧几里德几何学原理,并使之分崩离析。正如从事计算机软件的专业人士所比喻的,“弯曲空间理论”相当于计算机软件第二版等了2000多年,就好像从DOS到WINDOWS等了2000年,高斯因这一飞跃性理论的创立而成为近代以来最伟大的数学家。
    关于这位法国人,我还记得小学算术老师讲过一个著名故事:1787年,也就是200多年前(相当于我们的乾隆年间),高斯的小学老师给学生出了一道著名的算术题:“1+2+3+……+100=?”按一般的加法计算要花几个小时甚至一天时间,但是当时年仅10岁的高斯却在几分钟后就将答案告诉了老师:“5050”。小学老师非常惊讶,因为答案是对的。原来天才的高斯利用等差级数的对称性,像求得一般算术级数“和”的过程一样,把数目一对对地凑在一起:1+100,2+99,3+98,……49+52,50+51,而这样的组合有50组,所以很快就可以得出答案:101×50=5050。这个数学家成功的例子(小学走廊上挂有高斯的像)给我印象非常深刻,我一直认为我有高斯的潜质,但不知为什么始终没发挥出来。
    罗一现在做的一切应该还是传统的加法,一点一滴地,她还不知道可以用乘法,比如更换营业执照、法人代表,就是说她还没得到5050!我不会让她得到5050的,就算她是美女天仙也不会让她得到。何况她不是,非但不是,简直让人恐怖。是的,她的确就是恐怖分子,过去外形恐怖,现在心思也是同样。幸亏她不知道乘法,她要是知道了……呵,她真的不知道吗?不,呵,想起来了,上帝!她或许已经知道了乘法,她就要住到这里了,甚至已经住到这里了,这说明她已经准备用乘法了!
    她把照片给了我,在我旁边悄然建立了卧室,告诉我她已离婚,显然我对她的离异负有重大责任,这一切是多么强烈的信号!她以前不接受我,她矛盾,她斗争,全是因为她还有丈夫,她要维护婚姻的尊严;现在她解除了婚姻,她自由了,可以全心全意爱我了,一切都似乎在这样告诉我。幸亏让我提前发现了,还不算太晚。这天,罗一5点刚过就到“家”了(之前已经是这样,侦探哪有正点下班的,以前我一直没注意,现在我不能放过罗一的一举一动)。我在自己的房间竖着耳朵听,我听到罗一同东北厨娘说话的声音、杯盘筷子的声音、酒杯餐桌的声音,这又是一个危险信号。过去我在工作室也常闻到某种不同寻常的诱人味道,可从未经意,现在我可清晰地分辨出空气中蒜香排骨、小鸡炖蘑菇、蒜泥白肉的味道,还有炖吊子、连贵熏肉大饼、炖猪脚,这都是罗一爱吃的,东北厨娘正在做一顿美丽的凶猛大餐。过去罗一很少和我一起用餐,总是东北厨娘伺候我一个人吃,记得我还有过对厨娘想入非非甚至动手动脚的时候。那么从今天开始(菜这么丰盛)是否我就要和罗一共进晚餐了?她上午走前把照片甩给我,是否等于向我宣布了什么?
    她在等着今天!是的,她肯定就是这么想的。现在我还不知道罗一打扮成了什么样子,进行了怎样的美容——那将怎样吓人!
    还好,我看到罗一时稍稍放了心。
    罗一没打扮成我担心的新娘的样子,还是平时的装束,甚至也没明显的化妆——我担心罗一会穿上猩红的、有唐装图案的、具有爆炸效果的旗袍,担心罗一描眉画眼儿,施以粉黛,再梳两条漆黑的假辫子,那样我一定会认为是印第安人的假面。不过话说回来,从艺术效果来看,就是说从恐怖小说或影片的角度看,这样的效果倒也是我目前作品中应有之义,小说或电影不就是将生活中未完成的内心生活予以完成吗?但是,我的担心和遐想显然是多余的。罗一没什么变化,普普通通,除了一贯难以掩饰的巨大的胸部,事实上她的一切都是低调的,连表情也没多大的变化。罗一在审美上显然有了明显的进步,更加生活化了,一点也不再夸张吓人,甚至你可以说她是忧郁的,如同一个寡妇。不过罗一在饮食上进步不大,像炖吊子、咕肉和蒜香排骨,这些明显地与她忧郁的表情、高雅的着装很不相称,而虎骨酒和哈尔滨红肠也不应是未亡人应享用的。还有,就算不喝法国红酒怎么也该是通化红或中国红吧?干吗没事摆上虎骨酒和老黄酒呢?
    这方面罗一也该讲讲情调。
    我们没什么话,就像过去偶尔共进晚餐一样。罗一问我小说进行得怎么样,我当然说非常顺利,讲了一个希区柯克的故事。现在我们之间除了谈论希区柯克还能谈什么呢?我已经走火入魔,对世事漠不关心。罗一过去不知抱怨过多少次,后来也不抱怨了,习惯了。罗一没再提法庭照片的事,一个字也没提,就是说她今天好像并不准备与我摊牌。不过准备的饭菜很像是摊牌,一桌子东北菜,罗一自己并不怎么吃。罗一一边不断给我夹菜,夹排骨、吊子、蒜泥白肉,源源不断,一边唠叨、叹息,说我太用功了,太瘦了,瘦得像灯。我不知道像灯是怎么回事,罗一说就像我这样子。大概是白城或铁岭那边的土话吧,这方面的小品让赵本山真是演绝了。
    罗一又给我盛了一大碗有许多西洋参的鸡汤,又满上虎骨酒,一定要我把西洋参吃了,说这有营养,是温补,要好好给我补补身体。听了这话我立刻警觉起来:或许她没跟我摊牌是担心我的身体?先让我好好养养身子?我的身子怎么了?无法度过蜜月?真是笑话。她想什么呢?我的身体我还不知道?别看我瘦得像她说的跟灯似的,事实上床上我棒着呢。我差不多两天就要自己手动解决一次,一天解决一次甚至于两次也是有的。要是在人间天上,一个晚上也没问题!我这么洁身自好,不去外面荒唐,她倒担心起我身体来了,真是岂有此理!
    “你不用担心我身体,”我说,“一会儿吃完饭我就去人间天上,一宿都没问题。”
    罗一知道这方面不能跟我太正经,也借着酒劲亲切地骂我:“谁担心你那个了,我还不知道你!”
    这话倒让我爱听,我最不愿别人说我瘦,好像不行似的。罗一脸色绯红。说实话,罗一的羞涩无论如何真是挺动人的。罗一真的有变化,温柔多了,以至有一种恐怖的妩媚。也许我们之间真的存在爱情?可我知道她要的是5050,她正在接近高斯,在这个喝了人参汤和虎骨酒的夜晚,这是可能的。无需论证,她会无师自通。问题是高斯在发现弯曲空间理论之后,这个世界还有什么不是扭曲的?达利拉长的钟表是这样,《爱德华大夫》中变形的齿轮是这样,还有爱因斯坦、梵高、陈景润撞电线杆子,都是这样。陈景润在锐角的情况下撞上电线杆子,其精神的弯曲几乎呈现为折断,当时他同时也接近证明了“1+1”。罗一的温补与强身健骨仍可算是古老的欧几里德的范畴,还属于平面几何,也可称为古典几何爱情。但在弯曲时代温补实在是太落伍了,或许只有凶猛的高丽参更适合阴谋与爱情。当下谁还温补呢?这是个快的时代,伟哥的时代,速效救心的时代。温补过于传统,虽让人蠢蠢欲动如同爱情折磨,但是太慢太需要时间了。如果是高丽参、东北老山参,也许现在我会不顾一切,一往无前,哪怕前面是火海和陷阱!还有,罗一为什么要离婚呢?她离了婚倒让我畏首畏尾,干吗一定要离婚呢?我喜欢有夫之妇,她要是没离婚,像这么低眉忧郁我也不是不可以接受,现在这么明摆着我哪敢?
    不过,如果不是后来简女士的神秘电话,即使温补的西洋参,时间长了也难保我不会产生爱情,比如三更半夜爬到罗一的大床上(罗一显然料定会如此)祈求灼热的爱情。事实上西洋参的后劲类似中国的黄酒,而罗一也的确同时预备了黄酒——那些黄酒都是20年以上窑藏的女儿红,只是黄酒与西洋参同样存在着类似北京与纽约的时差。黄酒的后劲在酒后2到3个小时之间,而西洋参则要5到7日之后。不过它们一旦发作起来也许更猛烈?更势不可挡?那几乎是一定的。但是,上帝没给罗一更多时间。简女士的电话在一个危险时间打来,那时已是我和罗一第三次喝西洋参、虎骨酒和黄酒的晚上,那时已是夜晚11点钟,我浑身燥热,红光满面,已经醉熏熏,几乎已将罗一看成了美人儿,但是电话响了起来。
    十八
    电话让我兴奋,几乎像是一种救赎。午夜女人,午夜凶铃,多么神秘的电话,我一下清醒了,完全忘了罗一的存在。我们去了庄园。从庄园回来,罗一失望至极,真的消失了。第二天罗一没来所里,第三天也没来,事务所处于前所未有的停顿状态。罗一的两名外勤助手(都是一身黑衣上过体校的人,而且两人像孪生兄弟)整天无所事事,在房间里抽烟、喝茶、玩一种简单的纸牌——搬大点,谁的大谁赢钱。我基本不认识他们,他们也很少到所里来,可是现在他们在我的事务所就像休假一样。开始我对他们还算客气,让他们回家休息,因为我拿不准罗一是否真的不打算在我这儿干了,我不能轻易处理这两个家伙。显然罗一至少是撂挑子给我看,看我能不能放下这里不管。又等了一天,我决定行使所长的权力,对两个玩纸牌的家伙宣布:“你们被解雇了,回家玩去吧。”他们对我的话无动于衷,不约而同地稍稍看了我一下,继续玩纸牌。我发火了,命令他们立刻滚蛋,马上滚!
    他们停止了纸牌,异口同声地说:“这是罗一的意见吗?”
    “这是他妈的我的意思!”我大声说,上牙打着下牙,有踮脚儿的那条腿气得发抖,这是从没有过的事。
    “没有罗一的命令我们不能擅自离开,是她雇用的我们,她要我们在这里坚守岗位。”
    “坚守个屁,我连她也一起炒了!”
    “那您得先开掉她才能开掉我们,我们是和她签有用工合同。”
    我确实有点被气晕了。的确,按照《劳动法》辞退也要有个手续,给一两个月工资什么的。看来我对所长的权力实在太生疏了,不过尽管如此,我的火气并没因此减少多少。我到了财务室,让小魏把劳动合同取出来,照章付酬,然后让他们滚蛋。小魏和另一个接待兼文秘的家伙也在玩纸牌,当然,听到我在外面发了脾气已经住手,但是并没把牌收起来。我对小魏还算熟悉,虽然他也是罗一找来的,有时还找我胡乱签个字什么的,我的名章就在他手里。小魏说他不负责保管合同,不知道合同在哪儿。我又问接待兼文秘,文秘也说不知道,说可能在罗一的柜子里。这个狡猾家伙!看来他们都是一伙的,都只服从罗一!找不到合同,我宁可多付几个月的工资也要把那两个家伙赶走。我让小魏立刻发给孪生兄弟3个月的工钱。小魏磨磨蹭蹭,打开抽屉,又关上了,看了文秘一眼就不动了。我注意到他们之间的某种笑容,好像他们在对付一个神经病人。财务是最要害部门,是真正的权力象征,小魏的笑让我不寒而栗。直到这时我才发现问题是多么严重,罗一已完全控制了事务所。
    我的超现实的写作把我变成了一个十足的傻瓜,我还研究数论、阿基米德、欧几里德、高斯或弯曲空间、拉长的钟表、溢出的齿轮,我哪儿还是一个侦探?哪儿还是福尔摩斯或希区柯克?简直就是一个弱智!我不知道我到底哪儿出了毛病,我太小瞧罗一了,我因为同情她的样子(就像同情我自己一样)过于信任她,或者对她还有想入非非的成分——难以了断的与未曾实现的情欲?总之,我已变成了一个似是而非的人、一个傻冒儿。我给罗一打电话,不在服务区,但我知道她与所里人的联系是畅通的。从财务室出来,两个孪生兄弟又在搬大点,像没看见我一样,像什么事也没发生,在他们看来解雇他们是不可能的。
    为了预防更坏的事情发生,我把墙上的法人代表、营业执照、税务登记、卫生先进单位等所有的镜框都摘下来,放在我的工作室柜子里收好。我又去了财务室,向小魏要了营业执照、法人代表的副本,要了注册表、许可证、工商登记、公司章程等一些我认为重要的法律文件。这些小魏尽管疑惑倒是没有拒绝,一样一样地拿给我。我感到某种满足,我还是所长,罗一的雾月政变显然并不彻底,资产阶级革命就是不如无产阶级革命和农民起义来得彻底,这是资产阶级软弱性和摇摆性决定的。然而当我最后索要公章和财务章时,小魏终于警觉起来,开始耍滑头,他说所有的章都被罗一收走了,不在他这里。简直是胡说!从简氏园庄回来我直接送罗一到了家,罗一就没回过事务所,小魏怎么可能交给了罗一!公章拿不到不打紧,还可以再刻,可以将原来的公章挂失,登报作废,反正现在所有的要害都掌握在我手里。我向小魏和文秘宣布我的处罚决定:“你,还有你,你们,还有外屋两个,从今天开始统统被解雇了!”
    十九
    我当然无法立刻赶他们走,我的想法是等下班后他们全走了我要重新更换防盗门。这是个好主意,一道大铁门就把他们全开除了,这是多么简单易行的办法,他们一个也别想再走进来!我关严了门,悄悄拨通了龙甲防盗门的电话,我要最好的最贵的最结实的,而且要快,加急,十万火急,就在今天晚上,我可以付百分之五或百分之十也可以的加急费。拨完电话后我长出了口气,简直大喜过望,一切都是多么简单!
    晚上9点(我要求9点以后再来)龙甲来了6个人,我从没见过那么漂亮复杂烧蓝锃亮如同装甲车一样的防盗门,我认为就算那两个家伙上过体校练过童子功也没办法对付这道钢铁长城。一个晚上我就重新夺回了我的权力,明天一早我就要站在门口看他们站在门外,我要隔着铁栏像看动物园狮虎山一样看他们,或者他们是游人看我也行。总之,他们完蛋了,被开除了,我一分钱也不会付给他们。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我要写书!
    但是第二天一早,简直像做梦一样,他们4个人重新完整地出现在我的面前,孪生兄弟点上烟继续玩牌,小魏和文秘嚼着油条得意扬扬,边吃边活动身体。我大声问:“你们是怎么进来的?”没人理我,我不知道是他们做梦还是我在做梦。我飞快地来到防盗门跟前,防盗门居然被打开了!我知道这些人都是侦探,都有溜门撬锁的本领;问题是就算是最出色的侦探也打不开我加了密的这么复杂的铁门,这是龙甲的人一再保证过的,甚至写入了合同。我立刻拨通了龙甲的电话,向他们大发脾气:“废话少说,你们过来看看,过来看看,我要你们赔偿,我丢了100万,晚一会儿我就到法院告你们!”龙甲的人很快就到了,连经理和设计师一块都来了,一共来了4个人。设计师一再说不可能,不可能,对防盗门进行了彻底的检查,最后得出结论:防盗门是从里打开的。“放屁,简直是放屁!”就在我大发脾气时,一直看热闹的我的下属们却一致承认:他们就是从里面打开的,事务所不能关门办公。
    “你们这帮贼!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没人回答我。龙甲的人不仅不再赔礼道歉,还要收上门服务费,眼神带着嘲笑,让我觉得全世界的人似乎都串通好了捉弄我,要不就是我真的出了毛病。我还从未怀疑过自己,但现在我不得不怀疑自己。我付了上门费,把自己关起来,冥思苦想,百思不解,难道昨晚他们有人没走?有人在值夜?突然,我想起什么,我像疯了似的打开了工作室房门,冲过客厅,出了防盗门,站在楼道里。我屏住呼吸,死死看着对面的铁门,慢慢旋开,我看到了我曾到过的罗一的卧室!我是多么的弱智呀,是谁把我搞得这么弱智?我完全忘记了这个套间,忘记这个套间还有一个门!该死的罗一,把我完全搞糊涂了。这是我的错,纯粹是我的错,我怎么就忘记了这套扩大了的房间呢?多么简单弱智的问题!我真的爱罗一吗?不然我怎么连这么简单的事都没想到?难怪他们嘲笑我。
    罗一对我来说太危险了,她可以把一个天才弄成白痴。
    我要继续辞退他们,坚决地,毫不手软地。我再次请来了龙甲,刚刚打发他们走又请他们来了,真是颠三倒四。我要他们立刻把对门那套房子的防盗门换掉,不仅如此,还要把阳台装上铁栅栏。细了不行,要最粗的,要把整个阳台都罩起来,哪怕我的事务所变成铁笼子变成监牢。我知道那对孪生兄弟会点三脚猫的功夫,光装上防盗门可能拦不住他们,他们可以走窗户。现在我要设计周全,做到万无一失。我要让他们吊在铁笼子上爬上爬下,一筹莫展。当然,前提是先要将他们从这里驱逐出去。
    他们有了昨天的教训今天肯定会赖着不走,肯定会捉对守夜,这事在我意料之中。我有办法。我给派出所一个退休老民警打了电话,我们过去办事打过交道,我给过他数目不小的酬金。我们算不上朋友,两年没打交道了,不过他应该知道我出手大方。我要他带几个昔日的下属,最好多带几个,两个不行,最少不能少于3个;最好带上警棍、手铐、全副武装,即使没有防暴头盔也一定要穿上制服,穿戴整齐。做为一个残疾人的福利单位,警察有义务保护我的合法权益,包括行政权力。就算我是残疾人,老板辞退不了下属也不能说合乎体统。我要强制执行这4个家伙,特别是执行财务小魏。我要让他把公章交出来,账本交出来,保险柜钥匙交出来。然后,你们,你,还有你,你,你们全部给我立刻滚蛋!
    下午,防盗门叮当作响时,警察到了。
    他们没带警棍,这让我多少有些不满。只有3个警察,加上退休的老王才3个,就算再加上我也才4个,4个对付4个也差不多了。其实我根本没必要这样计算,这不是个数学问题,我不能把人变成数字,人和人是不同的。孪生兄弟吓得忘记收起赌资,愣愣地垂手而立,显然没想到警察会突然驾到。瞧见了吧,我对老王说,他们不但不正经上班,还在我这里公然赌博,他们玩搬大点,是最简单最最彻头彻尾的赌博,就这一条抓起他们也绰绰有余。警察没用警棍,根本用不着,我的下属就老老实实交了全部赌资,连口袋里的硬币也掏得一分不剩。他们老老实实蹲到了墙角,两手十分自觉地放在了头上。实际上可能一个警察就够了,只要老王穿上退休后保留的那套制服就毫无问题。
    接下来是对付财务室的小魏和文秘那两个浑蛋,那两个东西显然机警得多,早已收起了纸牌和赌资。我翻他们兜、屁股底下、桌子下面,居然没翻着。窗子是被临时打开的,显然纸牌被扔楼下去了。我踮着脚头伸到窗外。“在下面呢。”我对警察说,“瞧,那些纸牌,那就是证据,上面会有他们的指纹。”老王说:“兄弟,赌博就先算了吧,今天主要不是抓赌。”小魏乖乖交出了公章、名章、财务章、保险柜钥匙、抽屉钥匙、工作证,不小心带出一张纸牌。“瞧见了吧,”我对警察说,“这是赌具,你们看看,还热乎着呢!”小魏大声否认,说红桃老K是他的护身符,他妈从小就把它放在了自己身上,他妈可以做证,上面有他妈的指纹。兔崽子,真会说谎,是个做侦探的料儿,比那对阉人似的孪生兄弟强多了,要不小子怎么成了罗一的心腹,说不定还是姘头也未可知!
    “现在,你们听好了,”我开始训话,把孪生兄弟也叫了进来,警察分列在我的两旁,如同专门保卫我似的,“赌博的事今天就不追究你们了,但是你们听好了,从今天起你们被解雇了。鉴于你们的赌博行为就没有善后工资了,也没什么劳动法,听好没有?好,现在给我排着队,一齐滚蛋,滚,滚,永远别再让我看到你们!”
    但是4个人居然一动不动,不仅如此,甚至连刚才恐惧的表情也突然消失了。小魏不再双手垂直两脚立正,竟然摆出了稍息的样子。
    我大喝一声:
    “怎么,你们这些赌棍,想去坐牢吗?”
    二十
    “行了,别闹了。”罗一说。
    久别的罗一不知何时已站在我身后,一身薄透黑衣,显然做了面膜和头发,头发削得很短,几缕弯曲的勾发透露出类似魔鬼的味道,真是久别了。“罗一——”我叫了一声,我有点神不守舍。罗一没理我,跟老王握手,寒暄,然后向3名警察表示谢意,说哪天要专门请几位坐坐,又跟老王小声嘀咕了几句。他们认识,比我还熟,一直有交道。我清醒过来,大声叫:“老王,不能走!”老王居然像不认识我一样,带着三名警察说走就走了。我蹿了过去,堵住防盗门:“老王,你听清楚了,我是这儿的所长,我要连罗一也一起辞退,我这事务所停业!”我知道说这话没用,我是说给罗一听的。
    说完我凑到了老王耳畔低声说:“你要多少钱,说个数?”
    老王笑笑,同样低声对我说:“你们把我搞糊涂了,今天就这样吧。”
    老王带着警察走了,我的下属一下跳起来,互相拥抱,好像庆贺政变未遂似的。我死死攥着保险柜钥匙,无论如何我把财权夺过来了。我对罗一摇了摇公章、钥匙、账本、营业执照副本,然后拂袖而去。
    回到工作室,刚要把门反锁上,门就“嘭”地一声被撞开了,罗一和她的下属站在我面前。他们要一哄而上,这是我没料到的。我刚才表现得太得意了,事实上我炫耀公章和钥匙无非是以此显示我并没有完全失败,我还掌控着事务所,但是他们要一哄而上恐怕还得交出去!
    唉,这就是温情和想入非非的代价。我愿这辈子彻底忘掉罗一!
    正当我已经准备把钥匙拱手交出时,罗一却哄走了她的下属,“嘭”地把门关上,然后还反锁上。我不知道罗一要干什么。难道她认为一个人就可以把我收拾了?是的,这对她当然是再轻而易举不过了,如果她愿意可以把我轻松地提起来,放在任何一个她想放的地方,她不是没这样做过!
    罗一向我走过来,她做了面膜,勾发,淡淡的眼影,黑衣薄而透,胸部像山峰一样压过来,咄咄逼人,几乎可以看见胸衣里面的豹纹奶罩。尽管罗一因为勾发不太像高仓健了,但仍像高仓健的妹妹!
    我愿把一切都拱手相送,给她,现在我全都给她。拿出去吧,恐怖分子!我的企业法人代表名字不是可以轻易更换的,这事迟早有地方解决!
    罗一接过钥匙、账本、支票夹,看了看。
    “你不用怀疑,这一切都还是你的。”
    “是的,我不怀疑……”我嗫嚅着。
    “今后也是你的。”
    “也是你的。”我说。
    “那我们就不分彼此。”
    “不,还是分一下。”
    “我离婚了。”
    “是的,我知道。”
    “因为你。”
    “你可以上诉,我出庭作证,我们是清白的。”
    “我自由了,想爱谁就爱谁。”
    “你知道我是不打算结婚的。”
    “我没要你结婚,我们只是相爱。”
    “不,我从来没爱过你。”
    “你爱过。”
    “没有,从来没有,那不过是——生理冲动!”
    “你还会冲动,永远冲动。”
    “不,不!你别过来,别,罗一,别……”
    罗一的黑衣几乎一下落在地板上,豹纹三点,如同我在人间天上有过的女人。我跟罗一提到过,现在她竟然穿上了,只是一切都大得多。罗一不像女人,简直像匪徒。我不能说罗一要强暴我,但她的泰山压顶之势和强暴有什么不同呢?我后退着,半推半就,总而言之,无论如何,爱情也好,强暴也好,反正她把我顶在了墙角。我并不害怕,我们纠缠在了一起。我当然不能像遭受蹂躏遭受强暴的人那样大喊大叫,但我也的确发出微弱的类似抗议的声音。如果我在下位我想我的声音会更大一些,但是罗一竟然让我在上位。罗一的呻吟夸张得惊人,简直像森林里的林涛和兽吼。巨大深长的声音最终也使我发出雄性的类似狮吼的声音。我们惊天动地,外面响起剧烈的砸门声、撞门声。我们充耳不闻。是的,我干了罗一,是我干了她,而不是她干了我,这一点我必须承认,甚至当罗一的下属最终冲进屋来,我仍无法停下——根本不可能停下!我骑在罗一身上,命令罗一:“让他们滚蛋!解雇他们!”
    罗一忠实地传达了命令。我大声说:“兔崽子们,你们看到了吧,到底谁是所长!看清楚了,谁是所长!”
    罗一虽然在高xdx潮上,但毕竟多少还有些害羞。罗一一只手护住乳牛似的Rx房一边怒吼:“滚!滚开,快滚!”
    然而这些下属窥视过太多类似淫乱场面,他们对性事麻木不仁、无动于衷,竟然在这当口向罗一讨要辞退的工钱。罗一终于忍无可忍,一下将我掀倒在地,拿起黑衣胡乱遮住身体,疯了似地扑向下属,像哄蟑螂一样哄走了我的当然更是她的下属。我不知道罗一和她的下属在厅里了说了什么,总之我们的下属居然奇迹般消失了。罗一回来了,我们接着拥吻抱,继续做爱,直到东北厨娘敲起了饭盆。我真得感谢那些温补的、富有远见的黄酒和西洋参,它们发挥了难以想像的作用。此后整整一个星期,我和罗一除了进食和睡眠几乎都在做爱,我简直被装进了她的身体。当我最后虚飘地像棉花一样向罗一告辞时,她没有送我,只是同样罕见无力地在床上临别赠言:“去吧,别忘了我,我们会有孩子。”

《环形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