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谈

    我们姑不论"新”“旧"之争和"文”“白"之争在客观方面的是非;我们姑且退一步说,对于"新”“旧”“文”“白"都无成见,只要是好的文艺作品,我们都一样的珍视;我们姑且以"卑之无甚高论"的标准看法去评量文艺作品;那么,我们鉴赏文艺作品时,至少当以下列数条为原则。
    (一)文字的组织愈精密愈好。
    (二)描写的方法愈"独创"愈好。
    (三)人物的个性和背景的空气愈显明愈好。
    凡是好的作品,上面的三个条件一定具备。我们试依这三个条件去衡量市面上充塞的"小说",便见市面上充塞的“所谓小说",不但不能具备这三个条件的一二分,并且一一与之相反。
    现在市面上充塞的所谓"小说"都是些粗制的流水帐式的事实的集合物。他们自以为他们的文字浅易,看起来不费力,而其实这就是疏浅粗劣的供词。人类如果万事都求浅易而不费力,就应该毁弃一切文化,复归于茹毛饮血的时代。人类所以要艺术品,就为的要满足他的复杂的情绪的要求;文艺作品的小说而以浅易不费力为目的,岂不是笑话!
    粗制的流水帐式的事实的集合物本来无所谓"描写"的。我们姑且放低了眼光,假定他们那些作品中也有一二段算得是"描写",那么,这种描写方法完全是因袭的抄来的。《水浒》描写鲁智深的"莽和尚腔"以禅杖戒刀为衬托,这在他是"创造的",就是有价值的;旧章回体小说写一个英雄出场总是用"只见得"三字吊起一大段脸面身段和服絅的描写,现在我们看了总觉得讨厌,但在第一个应用这种描写法的人,便也是有创造天才的小说家。所以描写法诚然也有高下,只要他能创造就好。不料现市面充塞的恶劣小说,连这一点都做不到,不但描写的"方法"是抄袭的,甚至于描写的字句也是抄袭的。自从前人创造了"朝朝寒食夜夜元宵"两个句子来形容都市的繁华,他们现在还是抄用着。这种例子,举不胜举。文艺作品里的"描写"竟至于此,无怪愤世者要说民族精神已经堕落了。
    人物的个性和背景的空气,在艺术上自然是更深一步的工夫,当然不是"小说匠"所敢望的。而且在流水帐式的事实的集合物里,本说不到"人物的个性"和"背景的空气"。然而小说的骨干却在有"人物的个性"和"背景的空气"。没有这两者,该篇小说的著作是多事。换一面讲,要一起小说出色,专在情节布局上着想是难得成功的,应该在人物与背景上着想。"情节"的方式是有限的,凡恋爱的悲剧无非是一男一女或数男数女恋爱终之以悲或欢:这是无往而不如此的。两篇好的恋爱小说所以各有其面目,各能动人,就因为他们中间的人物的个性是不同的,背景的空气是不同的;读者所欣赏于他们的,是灵魂的搏战与人格的发展,决不是忽离忽合象做梦似的"情节"。
    以上三层,原不过是"常识"范围以内的话,但是市面上的所谓"小说家"似乎完全不曾懂得,一般读者也是不曾懂得,所以去年居然有一时盛行着恶劣的流水帐式的事实的集合物,而这些集合物的作者亦靦然是"小说家"了!友人某君以为他们应取尊号为"小说匠",但我以为小说二字给那些作物冒用,实在也是万分的不该!

《茅盾散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