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嫂子。大哥,姑姑站在院子里,麻木地说,我是来请罪的。
    王仁美的骨灰盒摆在堂屋正中一张方桌上。方桌上放着一只盛满了麦子的白碗,碗里插着三炷香。香烟缭绕。我身穿军装,臂戴黑纱,抱着女儿,坐在桌旁。女儿身披重孝,不时地仰起脸问我:
    爸爸,盒里是什么东西?
    我无言以对,泪水流进乱蓬蓬的胡须里。
    爸爸,俺娘呢?俺娘哪里去了?
    你娘到北京去了……我说,过几天,我们就去北京找她……
    爷爷奶奶也去吗?
    去,都去。
    父亲和母亲在院子里割锯,分解一块柳木板。木板斜绑在一条长凳上,父亲站着,母亲坐着,一上一下,一来一往,锯子发出“嗤啦嗤啦”的声响,锯末子在阳光中飞散。
    我知道父母分解木板是要为王仁美做一口棺材。尽管我们那儿已经实行火葬,但公家并无设立安放骨灰盒的场所,人们还是要把骨灰埋葬,并堆起一个坟头。家境好的会做一口棺材,将骨灰倒上,把骨灰盒砸碎;家境不好的,就直接将骨灰盒埋了。
    我看到姑姑垂首而立。我看到父亲和母亲悲愁的脸,看到他们机械重复的动作。我看到与姑姑同来的公社书记、小狮子,还有三个公社干部,他们将一些花花绿绿的点心匣子堆放在井台边。点心匣子旁边还有一个湿漉漉的蒲包,散发着咸腥的气味,我知道那是一包咸鱼。
    想不到发生了这样的事,公社书记说,县医院专家小组前来鉴定了,万主任她们完全是按操作程序办事,没发生任何失误,抢救措施也正确得当,万医生还抽了自己600CC鲜血为她输上,对此,我们感到非常遗憾,非常沉痛……
    你不长眼吗?父亲突然暴怒了,他训斥着母亲,不是有墨线吗?锯口走偏了半寸,你还看不到,你还能干点什么?
    母亲爬起来,嚎啕大哭着进屋去了。
    父亲扔下锯子,弓着腰走到水瓮边,抄起水瓢,仰脖子灌水。凉水沿着他的下巴、脖子流到他的胸膛上,与那些金黄色的锯末子混合在一起。喝完水,父亲走回去,一个人操起锯子,猛烈地锯起来。
    公社书记和几个干部进了堂屋,对着王仁美的骨灰盒,深深地鞠了三躬。
    一个干部将一个牛皮纸信封放在锅台上。
    书记说:万足同志,我们知道,无论多少钱也无法弥补这个不幸事件带给你们家的巨大损失,这五千元钱,聊表我们一点心意。
    一个秘书模样的人说:公家出了三千,剩下两千,是吴书记与几位公社领导出的。
    拿走,我说,请拿走,我们不需要。
    你的心情我们理解,书记沉痛地说,死去的不能复活,活着的还要继续革命。书记说,杨主任从北京打来电话,一是表达她对小王的哀悼,二是对死者家属表示慰问,三是让我转告你,你的假期延长半个月,把死者后事料理完,把家事安排好再回去。
    谢谢,我说,你们可以走啦。
    书记等人,又对着骨灰盒鞠了一躬,然后弯着腰走出房门。
    我看着他们的腿,看着他们或肥或瘦的臀部,眼泪又一次流了出来。
    一个女人的嚎哭声和一个男人的叫骂声从胡同里传来,我知道岳父岳母来了。
    岳父手持一杆翻场挑草用的木杈,大骂着:你们这些杂种,你们赔我的女儿!
    岳母挥舞着双臂,挪动着小脚,好像要扑向我姑姑,但自己先跌倒了。她坐在地上,双手拍打着地面嚎哭:我那可怜的闺女啊……你怎么就这样走了啊……你走了,撇下我们可怎么活啊……
    公社书记向前,说:大爷大娘,我们正要到你们家去,这是个不幸事件,我们的心情也非常难过……
    岳父用权杆捣着地面,狂躁地叫着:万小跑,你这个混蛋,你给我出来!
    我抱着女儿走到岳父面前。女儿紧紧地搂着我的脖子,将脸藏在我的腮旁。
    爹……我站在他的面前,说:您打我吧……
    岳父高高地举起木权,但他的手在空中僵住了。我看着他花白的胡须上点点滴滴的泪水,双腿一软,跪在地上。
    好好的一个大活人……岳父扔下木杈,呵呵呵呵地哭着,蹲在地上,说:好生生的一个大活人,就这样让你们给祸害了……你们造孽啊……你们不怕天谴吗……
    姑姑走上前,站在我岳父岳母之间,垂着头说:王家哥嫂,这事不能怪跑儿,怪我。——姑姑仰起脸来——怪我责任心不强,没来及时普查育龄妇女节育环放置情况,怪我没有想到袁腮这坏种掌握了取环技术,怪我没把仁美送到县医院去做手术。现在——姑姑看着公社书记——我听候上级处理。
    结论已经有了嘛,书记道,大爷大娘,我们回去就研究你们两位的抚恤问题,但万医生没有错,这是个偶然事件,是你女儿的特殊体质决定的,即便送到县医院去做,结果也是这样的。另外——书记对着拥进院里来的人和胡同里的人高声宣布:计划生育是根本国策,决不能因为发生了一起偶然事件就改变政策。那些非法怀孕的人,还是要自动地去做人流;那些妄图非法怀孕的人,那些破坏计划生育的,都将受到严厉的惩罚!
    我也毁了你吧——我岳母一声疯叫,从怀里摸出一把剪刀,捅到了我姑姑大腿上。
    姑姑伸手捂住了伤口。血从她的指缝里哗哗地流出来。
    几个公社干部扑上去,把我岳母按倒在地,将剪刀从她手中夺出来。
    小狮子跪在姑姑身旁,打开药箱,掏出绷带,紧紧地扎住伤口。
    公社书记说:快去打电话,叫救护车!
    不必!姑姑说,王家嫂子,我为你女儿抽了600CC,现在,你又捅了我一剪子,咱们血债用血还清了。
    姑姑一活动,血从绷带里渗出来。
    公社书记怒吼着:老太婆,你太不像话了!万主任要有个三长两短,你要负法律责任!
    我岳母见我姑姑满腿的血,大概是有点怕了,手拍着土地,又哭嚎起来。
    不用怕,王家嫂子,姑姑说,即便我得破伤风死了,也不用你负责。姑姑说,我要感谢你呢,你这一剪刀,让我放下了包袱,坚定了信念。——姑姑对着看热闹的人说——请你们给陈鼻和王胆通风报信,让他们主动到卫生院来找我,否则——姑姑挥动着血手说——她就是钻到死人坟墓里。我也要把她掏出来!

《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