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我借故还有其他事,换了家宾馆住,私下去找靳老等人。显然教授已私下跟他们串通好不要理我。最后还是王田香的长子、王敏的哥哥王汉民为我揭开了谜底。他告诉我,因为那个原因,顾小梦一直没有结婚,直到抗战结束后才与弃共投国的潘老结了婚。
  
  其实潘老弃共投国是假,骗取顾老信任,打入国民党内部去工作才是真。婚后凭着顾小梦父亲的关系,潘老和顾老双双去了南京,顾小梦在国民党保密局任职,潘老在南京警备区政务处当组织科长。第二年顾小梦生下第一个孩子,就是潘教授。南京解放前一个月,顾小梦又怀上第二个孩子,组织上考虑到他们的安全,同意潘老带家眷离开南京去解放区。潘老把顾老骗上路,一走居然走到了北平。那时南京已经解放,潘老以为事已至此,顾老不可能怎么样,便对她摊牌,大白真相。想不到顾老非常决绝,毅然把身上的孩子做掉了,抛夫别子,孤身一人辗转去了台湾。她是个久经考验的特工,不是个弱女子,千里走单骑,对她来说不会有多难。我听着,只觉得深深地遗憾。
  此刻我在裘庄。过去的裘庄,现在是浙江茶艺博物馆,内有一小型招待所。我包了一个两人间。
  借西湖的光,裘庄躲过了战乱和各个时代的拆建,至今还基本保留了当初的老样子,明清风格的建筑、参天老树、旧石板路、翠绿清香的毛竹、挺拔的水杉树……可以想见,当初有资格住得起如此豪宅的人,自然是人杰。
  但也不一定。据说裘庄的老主子早先不过是一个占山行恶的土匪。上个世纪初叶,江浙战争爆发期间,杭州城里因战而乱,老家伙趁机下了山,劫了财,买了地,筑起了这千金之窝。筑得起千金屋,何愁买不起官?于是摇身一变,戴了官帽。名分上是官,吃着官俸,私底下又与青帮黑会勾结,杀人越货,强取豪夺。
  1933年初冬的一天夜里,老家伙携夫人、幼子、女仆,一行四人,从上海看梅兰芳的戏回来,途中被一伙黑衣人如数杀死在包厢里。但侦案工作两地的警局却互相推诿,致使凶手最终逍遥法外。老家伙生前一定创下过不少无头案,这算是给他的回报吧。
  说是老家伙,其实也不老,毙命时年方半百,子女均涉世不深。子女有六,除去罹难的幼子,另有三儿两女。长女当大,已经出阁,事发前刚随夫去了日本。长子二十有三,人是长得挺挺拔拔的,颇有男子汉的风度,只是道上的时间和功夫都欠缺,人头不熟,地皮不热,出了这么大的事真正有点招架不住。老二是个傻蛋,二十岁还不会数鸡蛋,更是指靠不了的。庄上因此乱了一阵子,家丁中出了两个逆贼,卷走了家里所有值钱的字画细软。好在老管家还算忠诚,扶助长子当了家,平缓了局面。但令新庄主头痛的是,父亲居然没有在钱庄存下一分钱。
  
  身为土匪,老家伙眼里的钱是金银财宝、玉石细软,不是钞票。这是一个土匪的见识,也不乏明智。所以老家伙生前总是尽可能地把钱兑换成金银财宝。他身边的人,亲人也好,家丁也罢,都曾多次见过他拿回来的金条银锭。但这些东西最终存放在何处是无人晓得的。
  怎么办?只有找!当然找到就好了。哪怕是傻子老二也知道,只要找到父亲的藏宝之地,他们照样是杭州城里的豪富。老大正是在这种思路下,一头扎进了寻宝的汪洋里。日里寻,夜里寻,自己寻,请人来寻,一寻就是几年,却是一无所获。
  我从一大堆资料和民间传说中,轻易地得出结论:老大实实不是个福将,寻宝把他一生都耽误了。但直到日本佬占领杭州,强行霸占了裘庄,他也没有寻出个名堂。
  日本佬是1937年12月份占领杭州的。之前守防的军队已撤得一干二净,整个城属于拱手相让。淞沪战争把蒋介石打伤心了,他再也不想作正面抵抗。于是采取一切手段撤退。为了成功撤退,当局甚至不惜炸掉刚刚启用不久的钱塘江大桥。
  鬼子进城前,西湖周边有的是豪宅大院。进城后那么多庄园都好好的,鬼子为什么不去占它们,而独独占了裘庄?问题就出在裘庄有宝贝,经久不显的财宝。说白了,鬼子强占裘庄,就是要寻宝。
  
  有难同当倒也罢了,独欺我一家就罢不了。咽不下这口气。老大豁出去了,去找鬼子临时设的政府告。结果非但告不赢,还被人揭了短,惹了一身龌龊。鬼子身边多的是汉奸,把裘家的老底翻了个遍,然后言之凿凿地摔出两大占据理由:其一,裘老庄主出身土匪,靠打家劫舍筑了此院,理当没收;其二,新庄主不务正道,在庄上从事非法经营,败坏民风,遗害无穷,理应取缔。
  说的均系实情,不可驳斥。尤其是第二点,当时的杭州人都知道:裘庄在卖肉。就是开窑子的意思。窑子的名声是很大,但说句公道话,这个罪名不应由裘家来承担。裘家真正接手窑子不过数月而已,而窑子却已经开办数年了。
  事情是这样的,庄上有个茶肆酒楼,在前院。当初老家伙开办它,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于给他的非法事宜行方便。他借此为据,呼朋唤友,拉帮结派,暗杀异己,谋财害命。茶肆酒楼不过是幌子,实质为贼船黑屋。但毕竟招摇了那么多年,名声在外,又在湖边路旁,若用心经营也是能挣钱的。可由于两个逆贼家丁作乱,卷走了不少东西,要开业需重新添置物业。庄上寻宝不成,哪有闲钱开销?加之新庄主沉溺于寻宝,也无心重整,便一直闲着。有人想租用,新庄主先是不从,后来宝藏久不显露,庄上的财政日渐虚空,新庄主要不起面子了,便应了人,将它出租了。
  租主姓苏,自小在西湖各大景点串场跑堂,坑蒙拐骗出了名,旁人都叫他苏三皮。苏三皮做不来正经生意,转眼把茶馆开成了一个活色生香的窑子!烂仔苏三皮眼看着一天天发达起来,蓄起了八字小胡,穿起了洋派西服,人模人样的,叫人想不起他过去的熊样。
  更叫人想不到的是,几年下来苏三皮居然起心想买整个庄园——兴许也想寻宝呢,可想他赚了有多少钱。这反而点醒了裘家人:何不自己开?便想收回租赁。哪里收得回?现如今,人家苏三皮有钱长势,怎么会受你们几个落魄小子的差遣?做梦!不租也得租,有种的来赶我走!
  老大是有种的,但审时度势后,作出的决定是不敢。老二就更别说了,废物一个。这就是老大的势。正是在这种危机四伏的时势之下,老大学会了忍耐和受辱。哪知道小三子却咬了牙对老大说:“哥,我们要赶他走!”
  
  小三子自小体弱多病,性情古怪,连亲妈的奶水都吃不得,吃一口,吐一口。所以他是由奶妈一手带大的,跟家里人不亲热,连家丁都有些歧视他。老家伙双双死时,家里人都哭得死去活来,唯有他才十六岁,却没有流一滴泪。都说他恨着薄待他的双亲,可他又因此蓄了发,好像是蓄发明志,很怀念双亲似的。再说他本来就缺乏阳刚气,蓄了发男不男女不女的,不过倒像个艺术家。
  老大经常望着这两个无用的兄弟自怨自叹。哪想到小三子居然还来跟苏三皮叫板,要赶人家走。老大觉得可笑,白他一眼道:“怎么赶?你在纸上画只老虎赶他走?”老大以为他只是说说而已,想不到事隔数日,小三子真的一身军装回来了。老大气愤极了!因为这几年家里靠变卖细软供他上学,眼看要熬出头了,毕业了,他做兄长的都已经托了人,花了钱,给他找好职业,以为这样终于可以了掉一件后事,想不到……简直胡闹!盛怒之下,老大抽了他一记耳光,骂:“以后你的事我不管了!”
  要说当了兵衣食无忧,也不需要管了。只是伤透了老大的心,裘家人怎么可能去当兵?要当也要当军官啊。别急,小三子毕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再说还有老大呢,他嘴上骂不管,可实际上哪能不管。很快小三子在钱虎翼的部队上当了个小排长。

《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