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下一年,默默无闻的小商贩吴升,在杭州挣扎奋斗了十几个年头之后,终于借助一个浪潮的翻滚,打上了亮相的舞台。
光绪二十二年的《杭州塞德耳门原议日本租界章程》规定,日本商民只能在拱表桥租界内侨居营业。但一个正在扩张膨胀的民族自有自己的章程,哪里顾得了那许多的“板板六十四“的条文。
在城内开设药房和蛋饼店的日人络绎不绝,顽强不息地要和杭州城里的小商人们争口饭吃。奄奄一息的清廷已经没有力气同时睁开两只眼睛,只好张一只闭一只。但杭州的商人们却并不那么好惹,“杭铁头“这一光荣称号,不是白叫叫的,于是便直接行动了,忘忧茶庄附近的保佑坊重松药房和官巷口九三药店,遂被捣毁。
这类民间过激行动,总要刺激官方。领事馆与市政府便交涉谈判。赔钱的事,似乎又总是属于中国人,日本人则作个永不践约虚晃一枪的保证。
至此,外商在杭城设有二十一家店行,日人占三分之二。他们不再满足药品和蛋饼了,“打枪赌彩“,开始诱惑杭州人,抛卖“福利券“则使杭人趋之若骛。
官方对此甚为恼火,再三照会,勒令停止,但日本人不听你那一套,他们有恃无恐,为所欲为,将事情推向了高潮。
小商贩吴升并没有多少明确的反帝情绪。打不打倒列强,对他个人也没什么太大关系。说实话,那日夜里,他摇摇晃晃地走向大井巷日本人开的福禄堂,并没有什么开心的事情。
他在穷极无聊之间,随随便便举起气枪,一枪过去,他不相信自己眼睛——中奖了!
这是一个大奖,他一时也无法计算出这奖相当于他几年辛苦劳作的总和。吴升对积累资产十分重视,中奖使他呆若木鸡,然后欣喜若狂。
吴升的突然迸发的暴发户式的欢呼,使日本商人多次郎不快。尤其是这穷光蛋,竟然一把抓住他干净的和服领子,大声地喊叫:“钞票拿来!钞票拿来!“
想到“钞票拿来“,多次郎一肚子的火,他摊摊手,说:“不算。”
''什么?”
“不算!”
“我中彩了!”
“不算!”
“你——日本矮子,说话好跟放屁一样的!”
“日本矮子“则一个大耳光过去:“巴格牙鲁!”
一个耳光清脆响亮,打醒了周围看热闹的人,霎时围了十几个人,说理评论。吴升被这一耳光打出了血,埋在心底的血性突然井喷似的涌了出来。他像头狮子般咆哮起来,要上去和日本人拚个你死我活。他这副架势确实也够吓人,像是要人命,便也有人会阻挡。谁料这时又冒出一个日本人,名叫前田,他手里拿了一支枪,对着吴升,喊出了一串杭州人根本听不懂的日本话。
“他要开枪了!他要开枪了!“有人便提醒吴升。
吴升气昏了头,哪里还顾得上这个,叫着便冲上去,只听“叭“的一枪,打穿他一只裤脚。吴升一愣,红了眼,再冲上去,一把抓住枪筒,一枪就打进了天花板。
当警笛划破夜空,巡警直奔鼓楼的时候,小茶和杭天醉正一人抱着一个孩子,共享天伦之乐呢。听到人声鼎沸,杭天醉放下了孩子,让撮着拉着车载他直奔现场。几千个人已经聚集在那里。吴升被众人抬得高高,正在声嘶力竭地陈述经过。
巡警一看事情闹大了,怕出人命,趁着风高月黑,赶紧决定把多次郎和前田带回巡警分局。但行至皮市巷口,市民愈聚愈多,沈绿爱和林藕初这些女人们,也在下人的保护下拥出来,人多势众,大家叫着喊着,吓得前田不敢往下走,逃入万丰酱园店。杭天醉见了,爬上黄包车就叫:“冲进去——打!”
嘉和、嘉平两个远远地见着父亲在夜幕中的高高瘦瘦的身影,提一盏汽灯,一呼百应,十分激动。一边跳着,一边叫着:“妈,妈,爹,爹!”
沈绿爱见了也有些被感动了,没想到她这个风花雪月的丈夫,还有这样的胆量。只有林藕初,又惊又吓,嘴里念着:“阿弥陀佛,东洋人得罪不得啊……”
“怎么得罪不得,照样打他们,又怎么样?”
“前世作孽,叫别人去出头好了,他去凑什么热闹?”
“事情嘛,总要有人去挑头的照!”
“我晓得你不把男人当回事,你巴不得他出事情!”林藕初生气了。
“妈,你想哪里去了?你儿子光彩,你也光彩!”
这婆媳两个,一个手里牵一个孩子,斗着嘴,脚却不停朝人堆里走。走着走着,林藕初骂道:“该死的东洋鬼子,不在自家屋里好好呆着,飘洋过海到人家屋里来抢什么饭吃?强盗啊强盗!”
万丰酱园店,被杭天醉那一声喊,人群轰动起来,顿时被围得水泄不通。人们呼喊着,叫骂着,拥挤着,几次试图冲进店内。巡警没办法,只得让日本人从酱园店的屋顶爬进泰安客栈,再带回分局。
吴升一看日本人跑了,一肚子火,没处发泄。恰好这时,迎面走来一个穿和服的日本人,他扑上去就一顿好打。那两个耳光扇过去,吴升痛快极了。日本人名叫羽田,是在日租界开照相馆的,被这两掌打得眼冒金星,趴倒在地。吴升拳打脚踢仍不解恨,还是杭天醉过来了,问:“是他吗?”
“不是他也要打,日本人,通通打死他们。”
“冤有头债有主,不是他,你就放了吧。”
吴升这才悻悻然放了他。羽田从地上起来,摇晃了半天才清醒,说:“我叫羽田,在拱定桥住,是进城看朋友的,谢谢你救了我,您是杭天醉先生?”
“先生汉语讲得很好。”杭天醉说,“你怎么知道我?”
“日本人在杭州习茶道的,无人不晓杭先生。”
杭天醉很意外,他是专程赶来打日本人的,没想到,他救了个日本茶人。竟意外羽田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说:“请允许我专程来向你致以感谢。”说完,转身踉踉跄跄地走了。
这场事件,以市民们的发泄完成宣告结束。那天夜里,吴升带着众人,到处在日本商店内寻找肇事者,共计砸坏七家日本商店,直至半夜三更,人方散尽。
重新子然一身的吴升在半夜里清醒过来。他累了,脸上又肿又痛,嗓子也哑了,腿也肿了,他不知道接下去他该做些什么。依旧提着篮子,天天上火车站吗?
渺茫与空虚向他袭来,他一屁股坐在马路边得有人在注视他,一抬头,他看见了吴茶清。
“跟我回去。”老人在黑暗中说。冥冥中,他觉嘉和兄弟再次见到赵寄客,已是这一年的中秋之际了。这一年嘉和没长多少,嘉平却一个劲地往上长个子。细脖子顶个大脑袋,往哥哥身边一站,一样高了。嘉平就很得意。沈绿爱给他找了个武功老师,每日蹦蹦跳跳地舞刀弄枪,腰上系很皮带,煞是威风。
林藕初见了心理不平衡,就请了茶清,也教嘉和功夫。茶清却和二十多年前一样,只教嘉和吐故纳新,运气修身,五更静坐,不教嘉和学那些花拳绣腿。
这小哥俩一静一动,倒也有趣。
杭天醉这一年和往年不一样,忙忙碌碌的应酬特别多,又在商会里兼了职务,连茶楼也不大泡了。他本来就是两头跑的,现在,在吴山圆洞门呆的时间更长了。连林藕初也有些看不下去,说:“这是怎么个名分,到底还是哪里作大?”
倒是沈绿爱拦住了,说:“妈,说他干啥,牛不吃水强接头?”
杭天醉给她解释:“我这是忙着举事呢,要杀头的。少回家,少牵连你们。“
沈绿爱一笑,说:“你都在忙些什么呀?”
杭天醉就说:“那是机密,哪里好跟你个妇道人家说?”
沈绿爱心里好笑,其实大哥早给她交了底,杭天醉除了筹款、交际之外,什么都不知道。他在杭州当公子哥儿当出了名,和他在一起安全。
这么想着,她把一包小人衣衫给了杭天醉,说:“双胞胎也两岁了吧,这些衣裳是我给孩子准备下的,你送去给小茶。”
杭天醉不明白,沈绿爱这么个占有欲极强的女人,怎么转眼间变得这样通情达理了呢?他哪里晓得,沈绿爱现在活得快乐着呢。大哥在杭州开着绸庄,她常去那里,便常常见着赵寄客。赵寄客这一年来出没无常,在外面却背了三个机械专家的美名。“大有利电灯股份有限公司“专门请了他去收验进口机器,该公司有蒸汽引擎发电机组三套,锅炉两台,赵寄客是他们的座上宾。那一年,杭州人惊异地发现,大街小巷隔半里就竖一根三丈来高的木杆,上面挂拉着电线,又装上一盏路灯。沈绿爱惊奇,问:“不装油怎么就会发亮呢?”
赵寄客却说:“这不稀罕。中国人落后一百年了!”
“你不是最留心忙着你那些革命的事情吗?怎么还有心思顾及电灯呢?“
沈绿村挥挥扇子,对妹妹说:“你把你那爿茶庄顾牢便是了,造反的事情,不用你操心。”
赵寄客说:“推翻清廷,建立民国,平均地权,天下大同。就是要让国家强盛,民众幸福。将来,革命果然成功,我就去搞我的机械,在各国列强面前,国力民力均可平起平坐,谁还敢再欺侮中华。“
“寄客兄虽狂得出名,却就是这一点单纯可爱,深得中山先生赞许。盟内各派都能接受寄客兄,与兄的狂而纯分不开。“
赵寄客一笑:“绿村兄评价我狂纯,不如直说我鲁笨为好。绿村兄与陈其美乡党,我与陶成章共事,未必不知道他们之间心存芥蒂。只是绿村兄城府森严,我却襟怀坦白,恰好以此不变对万变。我俩各执一端,和平共处,只是因为大敌当前。倘若一日清朝消亡,我们两个倒不知怎么相对呢!”
沈绿村一听急了,对天起誓道:“我若是这样一个小人,天地共诛之!天地共诛之!“
说得绿爱与赵寄客都大笑起来。
嘉和与嘉平的童年出游中,白云庵和接下去的观钱塘夜潮,给他们留下了永远不可琢磨透的神秘的印记。他们清楚地记得母亲提着一只烧香的篮子,里面盛满了香烛供果,过了长桥,神情严肃地下了轿,面孔因为苍白而显得目光越发深黑。母亲的异常神情影响了小哥俩的心境,爽朗的湖光山色和南山的红黄丛林又渐把他们引入佳境,一路之上,三人竟无声响。
下轿后母亲站着不动,却叫这两孩子先到月下老人词中去看看,有无熟人。嘉和正是在那次出游中,记住了词内厅柱上那副对联: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是前生注定事莫错过姻缘。嘉平不认得“眷属“和“姻缘“四个字,也不明白这副对联有什么意思,便问嘉和。嘉和指指供龛中的塑像说:“你应该问他呀!”
供龛内供了个白胡子老头,手里拿根红线。嘉平实在忍不住好奇心,又问哥哥,老头是谁,拿根红线干什么?嘉和想了一下,说:“父亲说过,这个月亮下面的老头,拿一根绳子,拴住了一男一女,以后要让他们做夫妻的。你还小,长大就知道。我也是。我不明白,老头是见到谁就拴谁的吗?”他们下意识地看看自己的脚脖子。
这些关于大人们的话题,不能引起嘉平的兴趣了,他不想看庙中那些玩意儿,跳跳蹦蹦地就跑了出去,可是刚跑出门外,便又喜出望外地站住了。他看见了牵着一白一红两匹马,正从白云庵走来的赵伯伯。
赵寄客往词庙里进去的时候,沈绿爱刚刚求得一则得之,舍则失之。
赵寄客轻声说:“怎么你也信这个?”
“命这个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无,姑妄听之。”
“弟妹算的是什么命?”签,曰:求 沈绿爱轻声说:“我是在算革命呢!算一算你们是否成功?”
赵寄客觉得可笑,说:“这里是专司男女情爱的,不算革命。”
“情爱与革命,又有什么区别?我看差不多的,不信你算算看!”
赵寄客见沈绿爱那么认真,便也求了一签,此签写着:“一则以喜,一则以惧。”赵寄客的脸色就变了。说:“莫非义举,只有一半把握?”
沈绿爱见赵寄客也认了真,便笑着说:“一二不过三,我再来一次。”
这一次,沈绿爱求得一签,使赵寄客信心大增。签上写着:“子规半夜犹啼血,不信东风唤不归。”
赵寄客说:“这是说革命以来,多少仁人志士血洒江湖,不信平生志愿不能实现。”
正说着,沈绿爱悄悄把枪从篮子底下取出要塞给赵寄客,恰好给一头撞进来的嘉和看见。嘉和一下子愣住了,半张着嘴。他看见赵先生和妈向他射来的疑虑的警惕的目光,失声便说:“我不会和人家说的!我不会和人家说的!“
沈绿爱走过来,搂住这小小少年的肩头,说:“嘉和不晓得要比嘉平懂事多少。赵先生今日和你爹要带了我们去盐官看潮呢,今日不是八月十七吗?”正说着,嘉平也跑了进来,说:“爹来了。”
赵、沈二人连忙收住话头,便往隔壁的白云庵走。才走了几步,便看见杭天醉愁眉苦脸出来,见着这二人,便说:“正吵着呢。”
“谁?”
“还不是你大哥和陶成章的人。”
赵寄客直跺脚:“都什么时候了,还吵。”
原来,这白云庵始建于宋。清末,寺僧智高和徒弟意周,在此住持。他们为人好侠尚义,又同情反清革命,白云庵便成为革命党秘密机关所在地。赵寄客平时常在这里歇脚。灭清举事,自然以此为商讨地点。
杭天醉和赵寄客不一样,只当革命是一场宣泄,大家万众一心,只以反清为宗旨,不晓得其中还有那么多纷争是非,恩怨夙债,派系党争。几次舌战下来,他的头都大了。
“我哪里晓得他们湖州人和绍兴人有那么多不对路的地方。陈其美派人来说沪浙要联合行动,我说同意的,这边说我帮我的大舅子沈绿村,说绿村是陈其美的人,我哪里晓得还有这一层关系。这边还说陈英士靠不牢,陶焕卿从南洋筹来的款,全给他大嫖大赌用掉了。我想想这倒也的确犯难,此等品格,如何革命?好嘛,我才说了两句,沈绿村便斥我没头脑、软骨头、见风使舵。我现在是老鼠钻进了风箱,两头受气,这叫什么革命?我算是把它看透了。“
正这么大发牢骚,沈绿村也面孔铁青出来,冲着赵寄客便说:“赵某人,我今天跟你明说了,若是延缓了千秋大业,你们都是历史罪人,我要到中山先生面前控告你们,总有一天,你们要自食其果。”
绿爱从小任性,她喜欢的事情,容不得别人不喜欢,哪里受得了温文尔雅的大哥会如此歇斯底里。她又心里向着赵寄客,整个人正被激情罩着,恨不得什么都献了出去,成就赵寄客的大事呢。她和丈夫一样,也是不甚懂革命的,只要赵寄客说好,她就说好,因此便道:“大哥,你有话好好说嘛,都是自家人。”
“你妇道人家跑这里凑什么热闹?”沈绿村大发雷霆,“天醉,你把你老婆领回去,夹手夹脚,女人也来多嘴了!”
老实说杭天醉还真的没见过大舅子发这么大的火。或者说,他从来没有想到,一个人品性深处埋藏着的东西,一旦暴露,会这样地强悍。他一下子愣住了,求援地看着赵寄客,不知如何是好。
沈绿爱哪里受过那么大的委屈,又当着赵寄客的面。一下子眼泪就扑了出来,转身便跑,被赵寄客一把拦住。嘉和怔住了,面对骤然事件,他常常会这样怔住,说不出话来。倒是嘉平看见舅舅斥骂母亲,气得又跺脚又捶胸:“坏舅舅!坏舅舅!我不准你欺侮我妈!“
杭天醉也才醒过来,颤着嘴唇,轻声说:“你怎么可以这样?你怎么可以这样?她是不顾性命来给我们送武器的,革命怎么可以这样的,我不革命了……”
这边,他一手拉着沈绿爱,一手拉着孩子,就往回走。赵寄客心疼地看着他们的背影,对沈绿村说:“亏你我都是中山先生弟子、老同盟会员,这样说话行事,何颜对先我们而去者?秋谨、徐锡城若地下有灵,魂不能安。洪杨革命不成功,败在自相残杀。我们正开始筹划举事,就开始自相攻击了。我们究竟革什么命?我劝你眼光放远一些,不要自己人先就伤了自己人。“说着把枪一把塞进沈绿村怀中,往前赶了数步,一只手就捞起了嘉平,把他放在自己那匹白马的鞍上,对天醉说:“走,看潮水去!”
杭天醉激动、兴奋、混乱而又迷茫。结结巴巴地说:“曼殊答应了,待、待、待今日夕阳之际,乘一划子,夜游-…·西湖,还特特告我,泛舟湖、湖上,任尔……东西——”
赵寄客跨上了马,大声说:“明日'八月十八潮无',今夜夜潮,比之夜西湖,自然又别有一番大气象可有心领略?”壮观天下不知诸位
沈绿村阴着脸站了一会儿,挥挥手说:“一群狂生,无可共谋事,观你们的夜潮去吧!”
嘉和站在父亲的红马之下,眼巴巴地看着父亲。在他的印象中,父亲是只乘撮着拉着的人力车的,他从来没有见过父亲骑马。但是今日不一样了,父亲挟住他双腋,一提,他就上了马。然后,父亲也上来了。原来父亲也是会骑马的。一匹枣红马,一匹白马,中间夹着一顶轿子。两个孩子骑在马上,又骄傲又惊喜,互相时不时地望一望,笑着,说不出话来。沈绿爱坐在轿中,尚未恢复那被震惊了的心情。她一会儿掀开左边帘子,看见了白马和白马上的一大一小,一会儿又掀开了右边帘子,看见了红马和红马上的一大一小。她激烈动荡的心,渐渐平复下来了。轿子一晃一悠,在她的感觉中,就仿佛他们已经安全地行驶在一浪又一浪的夜的大潮之上了。
浙江、之江、曲江、罗刹江,源于皖之休宁,西入浙省,婉蜒八百吴山越水,纵览十万锦绣湖山,经两浙十一市县,出杭州湾入东海。于湾口喇叭形处,生雄扩浩荡、地动山摇、举世无双的钱塘大潮。这是赵寄客在远隔东流的梦中时常听到的潮声。
三千里外一条水,十二时中两度潮。往年,杭门一家也年年看潮。只是尽在白日,人山人海,不知看潮看人。像这样专程赶三十里来看夜潮的,也只有赵寄客这样的人才想得出。
大约半夜时分,嘉和与嘉平被他们的妈摇醒了。嘉和从陌生的床褥上坐起,才知道他们睡的是刚才临时歇息的盐官小客栈。小哥俩一下床身子就歪了,忍不住哎晴哎晴叫了起来。屋外赵伯伯说:“走不动就算了,明日看昼潮,一样的。天醉骑了半日马,胯就痛得迈不开,起不了床,不能去了。“
嘉和、嘉平听了连忙说着不痛不痛,披着毛毯,一歪一斜地跟着沈绿爱出了门。
腥咸的江风从夜的深处刮来。月色横空,江波静寂,悠悠逝水,吞吐瞻光,大潮尚未来临,此一行四人,在镇海塔塔灯下抱膝而坐。塔下,亦有三三两两来观夜潮的人们。月色即明,那呈弧形的鱼鳞大石塘在幽明幽暗中,便幻化得无限长远,仿佛没有尽头,一直砌到了天边。嘉平又冷又激动,一会儿跳起一会儿坐下,侧着耳朵时不时地问:“赵伯伯,是不是马上就要来了?是不是?你们是不是已经听到潮声了?旧年我看过白日里的潮水,父亲带我来的。他怎么啦,骑马骑得屁股痛?要不要我赶回去把他拖起来。多可惜啊,多可惜啊,他再也不可能见到月亮下的潮水了!”
“你坐下,像你阿哥一样,别胡扯了。”沈绿爱生气地一把把儿子拉到身边,“你看嘉和,一声也不吭,老老实实等潮水来。你当想什么就有什么的?那是缘分。我们和夜潮有缘,你爹没这个缘分。要不怎么到了这里他还来不了呢?“
“弟妹莫不是怨我?”赵寄容笑了起来,“我这人向来不强人所难,凡事悉听尊便。天醉起不来,我有什么办法?”
沈绿爱问了一下,低声说:“我不怨你,我怨谁去?”
赵寄客别过脸,看了一眼沈绿爱,满脸月色的面容,叫他骤然一惊,他一下子竟闭上了眼睛,心中狂跳起来。他站了起来,向着大潮来临的方向,双手叉着腰。风色陡寒,远远的,海门潮起了。
嘉和始终抱膝坐着,一动也不动。他没有嘉平的激动,相反,这大潮来临前的万籁俱寂却使他小小少年的心升起从未有过的悲凉。他很难相信,这样无声无色的世界里,这样一片的苍茫甚至渺茫里,会出现巨浪滔天的大潮。这是不可能的?这是可能的?风这么凉!带着腥气和咸气,这应该是海上的风吧。我还从来没有见过海呢。可是我好像觉得自己马上就要看到大海一样。唉,大潮,还有传说中的潮神,究竟是怎么样的呢?真想知道!真想真想知道!由于过度的急切,又担心希望落空,嘉和拚命地用一种悲观的情绪来弓旧自己,一边却又竖起耳朵来听赵伯伯对嘉平说古。
“你说什么?潮神有没有?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当然,我们既然到了这里,不妨以为是有的吧。春秋时吴越争霸,吴国打败了越国,越王勾践请和,吴王夫差同意了。大夫伍子骨极力反对纳降,夫差赐剑令他自杀。死前,伍子管说:我死后,把我两眼挖出来,挂在都城东门上,我要亲眼看着越国兵士杀进吴国的城门!”
“真的,他真的把眼睛挖出来了?”嘉和问,气透不过来。
“当然,伍子管是大英雄,只有大英雄才说得出这样的豪言壮语,划划西湖船儿的人是没有这等见识的。结果,吴王夫差把伍子前的尸体装到一个牛皮口袋投到钱塘江中,伍子肴英魂不散,化为潮神,朝朝暮暮素车白马卷涛而来。你听,你听。他来了!他来了!十万军声半夜潮。来来,都站起来,抱住我,小心被潮水卷了去!“赵寄客陡然激动了起来,把两个孩子一手一个搂在怀中。
此时,沈绿爱满耳都是天雷一般的轰隆声,眼前一道白练,似清非清,势不可当而来。她满胸都被这白练塞住了,憋得透不过气来,一把从后面抓住了赵寄客的肘弯。
“不用怕,不用怕!有我赵寄客在。都抱住我,我抱住这镇海石鲁的脚!“赵寄客大声地说话,但涛声几乎淹没了他的声音,“怎么样?怎么样?有劲吧!他日素车东浙路,怒涛岂必属鸥夷。
谁的诗?是张苍水的,知道吗?张苍水,英雄!大英雄!不用怕,八月涛声吼地来,头高数丈触山回。须臾却入海门去,卷起沙堆似雪堆。……看见碰头潮了吧?两龙相交,浪花喷溅。……等一等,等一等,回头潮来了!回头潮来了!抓住我,回头潮来了!”
一阵尖叫堵住了他的声音,回头而来的潮水斜倾到他们身上。
他们每一个人的身上都被潮神那巨大冰凉的湿舌头舔过,四个人 湿淋淋地抱成一团。他们披着的毛毯,被潮水轻轻一扬手,取走了。潮水从他们的半腰横过,把嘉和与嘉平没得只剩一个脑袋在 外面,但他们狂喜激动,毫不畏惧,他们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大刺激。
绿爱死死地抱住了寄客的后腰,赵寄客能从背上感受到丰满的惊颤的依附,从一片冰凉,到渐生暖意。他们的这个相依为命的姿势,一动不动地僵持了很久。绿爱从水中睁开眼睛时,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被荡涤过后的新生之感。她觉得,她成了另一个女人。这个女人没有从前,只有现在,经历了潮水的灭顶之灾,依靠在一个真正的男人背上。她真希望就那么靠一辈子。赵寄客似乎也感受到了这女人的炽热情怀,他有些激动,但更多的是犹疑,他小心翼翼地松动着身躯,说:“过去了!过去了!不用怕,过去了……”
博里借懂的杭天醉拐着脚赶到江边时,吃了一惊,怔住了。他恍然如梦,梦中是那个泛着银光的背影——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为什么那背影会无所不在,无以躲避。难道那背影附到寄客身上去了?他惴惴不安地走上前去,背影消失了,他松了口气,看着月光下这四个亮晶晶湿源源的人,问道:“潮水呢?潮水什么时候来?你们怎么啦,你们身上是月光,还是水?“
那个晚上,茶清和往常一样,提着灯笼,从候潮门步行而来,专程拜访杭家。他手里提着的,还是那盏写着绿色杭字的杭家灯笼。和以往唯一不同的是,他的身后跟着小心翼翼伺候着的吴升。
他们一路都在商量着如何利用火车,把生意做大做活。行至太平坊,突然眼睛闪电般一亮,耳根边喧哗的人声如潮般汹涌而来。茶清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奇迹出现了——夜晚变成了白天。
此时,杭州城灯月交辉,上下天光。市民倾城而出,万人空巷。人们被挂在半空中的电灯吓住了。
茶清被这光明世界照耀得手足无措,不用灯笼,他反而不会走路了。他惊异地半张着嘴巴,仰起脸,看那木杆子上的鸡蛋黄一样会发光的东西。他有一种正在做一个关于光亮的梦的感觉。但是这种梦感并不长久,吴升一把夺过灯笼,三脚两脚踩扁了,嘴里还叫着:“不用灯笼了!不用灯笼了!“他狠狠地踩着印有抗字的灯笼,好像杭家就这样会被他踩在脚底下。他的白厉厉的牙齿,又暴露出来了。吴升欢呼雀跃着:“你看,你看,茶清伯,都在踩灯笼呢。有电灯了!有电灯了!从此,夜里就是白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