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1)
第二天一早,刚搬到重庆不久的童霜威,带着喜洋洋的心情决定带着新出版的《历代刑法论》去访友,家霆则在家等候着冯村来,好由冯村陪同去“民声新闻专科学校”办理注册手续。
自从八月下旬童霜威带家霆由江津迁居重庆,瞬忽已经十多天了。
鹑村在陕西街余家巷二十六号给童霜威找到了一处合适的房子。房主原本是做盐巴生意的四川商人,姓陈,男的发了财娶了小老婆另购了新屋,将原来住的旧房划给大老婆名下。大老婆陈太太嫌房子多住不了,院子大,荒芜寥落,不安全,决定将远离正屋在院子西面的两间原来供账房用的瓦屋出租。这房子原来空着,一些乡下的穷亲戚有的想来住,招惹的麻烦不少,租了反倒省心。陈太太指明要租给正派、可靠的人,还要家庭人口少,没有小孩的。冯村通过熟人介绍,看中了这处房屋,向陈太太介绍了童霜威的情况。陈太太听说是个有地位的人,仅仅父子二人,表示欢迎。这大院子里,民国二十九年五月,日机狂炸重庆时,落过炸弹,将一座假山石和一幢小楼的一角炸得开了花,迄今仍未整理。陈太太就在那次轰炸中炸断了一条右腿。如今,支着双拐行走。冯村洽谈房子期间,正巧八月二十三日敌机七十三架早晨分两批突然又来空袭,其中四十七架窜入重庆上空投弹,虽被击落两架,许久未再经历轰炸的重庆居民又忆起了以前大轰炸的惨景,人心惶惶。陈太太就主动找冯村谈,提出优惠条件:降低租价,借用家具。冯村做了决定,为童霜威预付了定洋。童霜威迁渝遂成定局。
八月二十三日的轰炸,使童霜威心上紧张了一阵,但综观大势,他认定日寇的空袭已是强弩之末,不必多忧。从小县城里迁居重庆,在江津的下江人中间,引起一场小小的轰动。有的说:“童某人可能又要活跃政坛大展鸿图了!”有的说:“童某人有声望地位,听说是中央一些要人请他去的。”有的说:“重庆和县里相比,有天渊之别,江津也只有童霜威有这种条件。”
童霜威久不得意,满足于这种虚荣。当人询及去重庆后的打算时,他含糊其词,只说:“呃呃,现在还不好说,还不好说!”或答:”一些朋友让我去。江津闭塞,到重庆住住也好。”别人摸不着底细,只觉得更高不可攀了。于是,来看望、来请吃饭饯行的更多。久不见面的李参谋长又热情请童霜威父子去喝“真正的鸡汤”。李思钧夫妇邀去家里摆席招待,叙旧奉承。法院院长郑琪,分外谦恭地请去家里吃送别宴,一口一声叫童霜威“恩师”。他知道中华法学会第二届年会七月下旬在重庆中央文化会堂举行,讨论新法学的建立和法制精神的培养以及国际司法、人才培植等,选举了居正、毕鼎山、彭一心等三十一人为理事,邵力子等九人为监事。童霜威未去参加会,也当选为理事,使他不胜羡慕与敬重。他估计童霜威可能在法界依然要出山理政,所以一再说:“以后要请恩师仍像以往一样多多提携、栽培。”
临行前,请童霜威写字留念的人更多,包括稽查所长鲁冬寒在内。下江人里好多连不认识的也买了宣纸送来,求童霜威的“墨宝”。童霜威不禁感慨。去年秋天由重庆来到江津的惨淡景象与今番去重庆时在人们心目中的分量相比,他似乎更能体会到人生三昧了。
去重庆,宦海沉浮,前途难卜,总不会比江津坏,则可以肯定。童霜威觉得人赖以生存而不泄气的常常是自己给自己以鼓励,实际也是自己骗自己的一种方式。此刻,他在离开江津去重庆时,倒是颇有点踌躇满志了。江津对他,无所依恋,无论是这地方还是这儿的人,都如此。他觉得离开江津去重庆,同去年离开“孤岛”到大后方一样,意味着又一个开始,又一个起点。他仍然希望自己能有所作为。
倒是老钱和钱嫂对他的送别,使他难忘。这一对下江难民夫妇.一年来,始终照顾着他和家霆的生活,产生了一种一家人的感情。这种感情,他战前在潇湘路时对尹二、庄嫂、金娣、刘三保等是淡薄的,只是经历了战争,后来回顾起来,这种感情就变深了。而这一年来,老钱和钱嫂同他和家霆之间是介乎一种主仆、友人、下江同乡之间的综合感情。他和家霆珍惜这种感情。
走前那晚,钱嫂做了一条糖醋鱼来。老钱说了吉利话:“这是‘鱼跳龙门’、‘富贵有余’(鱼)!”老钱又送了一张合家欢照片双手递上来,是他和钱嫂抱了两个小女孩拍的,原是拍了寄到沦陷了的苏州乡下给老人看的。背后,老钱用不很熟练的毛笔字写了:“秘书长和大少爷赐存感谢援手救济 姑苏断肠人老钱(玉仙)、钱嫂(黄秀英)敬呈”。他那“断肠人”和“援手”、“敬呈”等措辞大约都是他说书时学来的吧?童霜威和家霆看了,心酸得不受用了。临走那夜,童霜威让家霆用红纸包了五百元,给钱嫂送去,老钱夫妇跑来退还。一再勉强,才将钱收下。但老钱后来又独自跑来悄悄地说:“秘书长和大少爷,有件事我要告诉你们:稽查所长鲁冬寒一直要给我钞票,让我监视你们,向他报告你们的种种情况,我起先坚决不干,后来他威吓我,我不敢不答应,但从来不收他的钱,人要有良心,有骨气。我向他报告,只说你们的好话,别的不说。他也没办法。你们是好人,这事知道就行,请不要宣扬,我怕他报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