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彭飞这次探家在火车站认识的安叶,她下去采访。当时他在候车大厅等车,她拖着个箱子来到面前,请他代为看管。报社编辑呼她速回电话,她的一篇稿子提前下印厂领导让最后核实真实性,回电话只能去火车站对面邮局得横穿一条马路,想不误车惟跑去跑回,这就涉及到行李问题。将候车大厅巡视一遍,她锁定这个青年空军军官,为保险起见,还是想看一下对方证件,直说肯定唐突,先拿出自己证件请对方过目,记者证上照片文字钢印一应俱全。在这种明显的提示、诱导下,彭飞出示了自己的军官证。出示了后才想,凭什么呀?是她求他又不是他求她!没想到更过分的事情还在后头:她这一去就是四十分钟,他守着她的箱子,眼巴巴看着他所乘车次的检票口开始检票,检完票,拉上了停止检票的铁链。彭飞补了两小时后一趟车的票,只补到站票,且自费,对方绝口不提该她付钱的事。一张票二十四块钱约占彭飞月收入十分之一,损失不小也不算大,可是,窝囊!挤在车厢人堆里倒换着酸胀的两脚,彭飞拷问自己:究竟是什么让你遭受此番肉体精神金钱时间的多重损失当了冤大头?学雷锋做好事吗?胡扯!骗人可以,别骗自己。最终不得不承认,令他在猝不及防中蒙头蒙脑一步步就范的,概因对方是一个年轻好看的异性。确认了这点彭飞对自己很是鄙夷:五讲四美怎么说的?这就是你以貌取人的后果!遂将这事抛到了脑后。
    团部小会议室,彭飞等在那里。安叶能找来他没想到,找来干什么也想不出。等吧,从一开始他就被动,到现在,还被动。门开,政委带着干事亲自把安叶送了来,团里很重视宣传这块,每年都有见报任务,有当地大报记者找上门来报道,是好事。团长干事走后,安叶第一件事就是掏钱包付彭飞的火车票钱,同时解释当时没付的原因:她要去采访的地方是山区,怕身上钱不够。
    彭飞脸发起烧来,为自己曾经的小肚鸡肠,不假思索一摆手:“算了!”安叶凝视他:“为什么?”彭飞张口结舌,安叶笑起来,打开钱包:“多少钱?”彭飞生硬道:“没多少!”他真有点恼。安叶这才收起笑,郑重说了她来的第二件事,把这事写成稿子见报,对彭飞采访。不想彭飞一口拒绝,且无丝毫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成分,这点判断力安叶有。她不解了:明明是好事,对彭飞好,对部队好;她通过报社跑军事口的同事跟飞行团联系找彭飞时,团里主动提出给报道一下。彭飞回答:“我是学员,现在的任务是老老实实训练,不想刚下部队就整出这么些跟训练无关的事来,出这种虚头巴脑的风头。”安叶霎时惭愧,为低估了彭飞,或说高估了自己。之前接触彭飞他的每步反应基本没出意料,这次她错了,大错特错。当即收起笔和本,沉吟了会儿:“要不,我请你吃饭,星期天?”彭飞心跳了一跳,但理智未失——人家这还是为感谢——说:“用不着。”事已至此,只能将男人的大气进行到底,说罢起身,送客。
    这时安叶的呼机响了,她用小会议室的地方线回电话,回电话前极度紧张,放下电话时情绪极度低落,拿起包说声“我走了”,向外走,多一个字的敷衍都没有。彭飞送她,谨慎问道:“孙总是谁?”刚才听她在电话里这样称呼对方。安叶皱皱眉头,出于礼貌,勉强答:“报社总编。”于是彭飞大致明白了问题方向,工作问题,问题不小。尽管不一个行当,但这完全不妨碍他对她的理解,理解归理解,不了解具体情况还是无法有的放矢。一路上,他没话找话搜索枯肠,对方只偶尔“嗯啊”两声表示个在听的意思,不接茬儿。到营区门口了,彭飞没请假不能擅离营区,安叶独自一人出门向东走,彭飞目送。安叶中等个头,身形细圆苗条不瘦,走路、看人时,修长的脖颈微微后仰,给人感觉特别自信,甚至有一点傲。此刻,这个自信骄傲的女孩儿蔫头耷脑,沮丧到失魂落魄,背对夕阳踽踽而行,孤独伶仃。营区开饭的军号声响起来了,彭飞想到她还没吃饭,担心她这种心情下还会不会吃饭。男人的保护心被激发起来,他想冲上去,给她安慰给她帮助必要时为她挡雨遮风。心血沸腾身体却没动,直觉告诉他,她不会接受。她即将从视线里消失,彭飞大步赶了过去:“那个,安叶,我说,星期天,你请我吃顿饭如何?”安叶没想到,被逗得笑了一下,这一笑,把一直强忍的泪水震落,彭飞赶紧把头扭向一边。
    星期天,彭飞和安叶如约吃饭,这是几天后了,她情绪平静多了,对彭飞说了她的那件事。吃完饭谈兴未尽,二人还沿着江边走了走直到彭飞不得不归队时。
    上次去山区回来,安叶写了两篇稿子,一篇是任务,一篇是自发,自发写的稿子自然是有感才发。某工厂失火,她奉命调查政府对死者抚恤金的给付情况,死者不少是来自山区的女工。调查中发现,抚恤金给了,但都给了死者的婆家,有个老太太穷得床上只有床破棉絮,三个女儿死于这场大火她没拿到一分钱,大女儿的公婆丈夫都没有了,抚恤金给了她婆家的小叔子,令安叶震惊。为防这只是个案,完成任务后她到县城把稿子电传回报社,又返回山区进行了三天调查,发觉不是个案,山区的重男轻女到了触目惊心,弃溺女婴、童养媳现象都不罕见,据此,她写出了一篇内容翔实的长篇通讯,结果被毙。孙总给出的理由是,这次任务是报道火灾事故政府对工人的善后力度。可是报纸不能只限于正面报道,她到报社的第一天这位孙总就对她说,记者的责任是记录历史,如果记者闭上了眼睛就等于社会失去了眼睛。如今,孙总出尔反尔,留下正面,毙掉负面。
    安叶讲述时彭飞一直在思考,安叶说完后,为谨慎,开口前他又想了想,然后,才说:“我觉得你们孙总说的有他的道理,一个阶段有一个阶段的报道主流,现阶段上上下下关心的是火灾事故的善后——是,是是,你那反映的也是善后的一个部分,但是,你那部分的重点是什么?重男轻女;按你们孙总的说法,这时说这个会分散关注焦点。”安叶显然没想到彭飞会这样说,扭脸看他,意外而惊奇。彭飞忙道:“当然我外行,但是,隔行不隔理。我们飞行也一样,遇到特情了,不能兼顾时就只能先顾最重要的一头,这时候兼顾会导致兼而不顾。”
    安叶没说话,扭过脸去看浩瀚如海的江面,过一会儿,转过头来:“你若也这样认为,我心里平衡多了。我现在的心情是,宁肯我的认识上有问题,也不愿我的工作环境有问题。”她喜欢新闻工作,那于她不仅是工作还是事业,在人大新闻系读书时她的理想就是,做中国的法拉奇。
    这次轮到了彭飞意外惊奇,还有欣喜。那天分手时,二人互留了联系方式。
    这天下午训练结束,彭飞随同带他的教员、特级飞行员老刘走下飞机,上了等在机场的空勤车。后面还有四个架次,得等都落地人到齐了一块儿走,老刘坐车里不停看表,幼儿园五点半接孩子,现在五点多了。从前一直是他母亲在这儿帮他们,父亲在老家看家。前不久父亲摔伤了腰,母亲回去照顾。老两口为了儿子分居,概因老刘老婆也顾不了家,那个女人在一家大型企业当中层领导,下一步目标是进高层。幸好老刘提前跟儿子班老师小苏打了招呼,万一他不能及时去接孩子请帮着带一下,小苏满口答应;这姑娘从来是有求必应,热心热情。想到这老刘心里一动,扭脸问彭飞:“哎彭飞,有对象了没有?……我建议你考虑一下幼儿园苏老师。”彭飞一时不知怎么说好,他替老刘去接过几次孩子,和小苏认识。老刘不等他说又说:“嗨,我也就随便一说。咱只知道人家没结婚单身,别的什么都不了解。那么好的一个姑娘,能闲着吗?够呛!”
    老刘去幼儿园接儿子时就这个问题问了小苏,这么问的:“小苏啊,对象是哪儿的?”小苏晃着头笑:“还不知道呢。”老刘说:“我给你介绍一个?”小苏仍笑:“好啊。”老刘试探道:“飞行员行吗?”小苏答:“看是哪一个飞行员了。”老刘说:“彭飞。”小苏说:“行!”
    小苏喜欢彭飞。刚开始引起她注意的是外表,跟人打听后得知他是这批学员里最优秀的一个,就喜欢上了,男人光有长相不行,贫寒家境使小苏对生活的认识清醒冷静。
    彭飞不同意。
    老刘自认为清楚问题在哪儿,他也年轻过,骄傲过,追求十全十美过,那时的他根本不会知道,没有什么比柴米油盐和孩子,更接近婚姻生活的本质。“接受我的教训彭飞,干我们这行的,找老婆一定得找能顾到家的,不能找我老婆那种,事业型。”当年他老婆的才貌双全很是满足了他男人的虚荣,婚后他为她的“才”吃尽苦头。如果时光倒流,他会按世俗评价标准选一个不算有“才”的,比如小苏。
    彭飞没做解释。
    与安叶分手后他呼过安叶两次,都没回话,她的不回话让他异常失落。没事时对自己又行拷问:为什么?回答是:他动心了,她没有。作为一个条件不错的男孩子,彭飞从不乏追求者,上小学就有女生递示爱的小纸条,他对空降师老政委女儿见都不见的回绝,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由自信而生的轻率。也问自己,是不是被宠坏了,碰到个拒绝的就格外被吸引,或说,想征服?答:不是。那次一块儿吃饭,于他来说,精神的满足远远超出了口腹,之前没有哪个女孩子让他有过这种感觉,直抒胸臆的愉悦?不谋而合的痛快?棋逢对手的酣畅?一见如故的亲切?都是,不只是。比如,当他说认为“孙总有一定道理”时,她准确到位并有所提升的理解和悟性,让他着迷。她对他的吸引不再仅是“年轻好看的异性”,男人对女人是要先以色取,但不能以此证明他对女人的精神就无所要求。遥想当年著名美女杨玉环,能够战胜后宫佳丽三千、战胜一茬又一茬的新鲜青春,对李隆基保持着始终的吸引,怎是一个“色”所能了得?她必有她“色”之外的过人之处,必与李隆基有着心灵上的某种契合。
    周末晚上,彭飞决心再呼安叶最后一次,如她还是不回,他就会像上次的邂逅,将这事抛到脑后。他说到做到,他做得到,必须做到,因这事已然影响到他的训练。周五跟老刘转场飞行,飞西藏,在空中靠仪表平飞时,老刘利用这时间教他东西:西藏机场地处高原,老鹰多,起飞着陆时都会遇到,必须密切观察发现躲开。老鹰比其他所有鸟都危险,小鸟骨头脆,撞进发动机一搅和就没了,当然打到叶片上也不行,叶片折断穿到油管上容易造成失火。老鹰个头大,飞得快,尤其当它追捕猎物时。老鹰若是进了发动机,发动机肯定得坏,高原飞行飞机马力本来就小,打坏一台后果不可想像,如果机上载有货物那就是绝对意义上的危险。彭飞却在这时间开起了小差,想安叶,以致到西藏机场上空,如果不是老刘眼疾手快,飞机差点与老鹰撞上。返回驻地讲评,老刘点了这事,让彭飞重复他对他讲过的东西,彭飞茫然,遭老刘狠狠的批评。
    饭后,许宏进叫彭飞打球,他们俩一个宿舍,飞行员宿舍如同酒店标准间,各种设施齐全,包括电话。彭飞推说不想动,没去。他呼了安叶,在等回话。但一直到许宏进打球回来,到熄灯,电话都没有响。彭飞当即决定,这事到此。
    次日上午,老刘牵着儿子来了,叫彭飞下午上他家包饺子吃,小苏也去,他家属出差不在,三个人边包饺子边说说话,算是个接触。彭飞不想去,老刘不高兴:“见个面,又不是马上定。以我过来人的经验看,小苏除文凭低点——”彭飞忙道:“这倒不是主要的。”老刘说:“那什么是主要的?”彭飞说了:“合得来,有话说。”老刘双手一拍:“那得接触啊,不接触怎么知道合不合得来有没有话说?就这么定了,下午三点到我家,我现在去买菜!”
    依老刘本意,他才不想找这麻烦,好不容易歇个礼拜天。但没办法,小苏找他了。本以为这事他不再提,小苏就该明白了,不会再提,女孩子嘛。哪想到还会有这样主动的女孩子,他不提,她提。且不说儿子现在归她掌管,就算没这层关系,他也不愿当恶人,告诉人家女孩儿说彭飞没有看上你。怎么也得糊弄着他们见一面,只要他们见了面,这事从此就跟他没关系。彭飞只得同意去。老刘的激烈坚持使他悟出,他跟小苏见面,相当于老刘送给小苏的礼物,且是事先已经承诺了的。
    他下午三点到老刘家时小苏已经到了,月亮升上来时二人才走。下午三个人包饺子,彭飞擀皮小苏包,老刘端茶倒水插科打诨,再加还有个五岁男孩儿上蹿下跳,大半天时间过得飞快,一点儿没有事先担心的局促尴尬枯燥,严格说,挺快乐。小苏除了外表赏心悦目,性格也好,开朗,爱笑,一逗就笑,笑得前仰后合,使两个男人极有成就感。老刘送客时到门口止步,楼都没下,以能让年轻人多单独相处的意思。此刻他自我感觉好极,通过一下午接触,小苏比他原先了解得还好,居家过日子一把好手,若非他的坚持,彭飞无缘这幸福。
    彭飞和小苏下楼。没有了第三者在场,适才的轻松快乐陡然消失,二人同时没了话说,静寂中,单调的脚步声分外响亮。此时理当男人承担起说话责任,越急彭飞越找不到话。好不容易出楼,当头一轮明月又圆又大颇值一夸,不能直夸,直夸会显得太不用心或说用心太明显,得拐个小弯,比如:“今天是不是农历的十五?”没想小苏先他之前开了口:“看不出,你擀饺子皮很在行啊!”彭飞轻松又惭愧,忙道:“是吗?在预校学的,预校吃饺子都是分到各队自己包。你包饺子也很好,薄皮大馅,一个都没破。”小苏笑:“这算什么。等哪天,让你尝尝我做的菜!”明确发出信号,拒绝和接受都不能够,彭飞装傻:“你还会做菜?”小苏点头:“是的。非常好。”谈话由此开头,小苏从她为什么会做菜说起,说到她的家庭,父母是工人,她是家中老大,从小帮妈妈做家务带孩子;为减轻家里负担早上班早挣钱,没考高中上了中专;因为喜欢孩子,选择了幼教专业……详细介绍自己各方面情况,在老刘家时没顾上,净胡扯了,一直说到宿舍门口,还有好多没说,想邀彭飞进来坐会儿,忍住,毕竟头回正式见面,分寸火候得有。目送月光下彭飞离去的矫健背影,小苏心里除了甜蜜,更有踏实,如同小鸟儿终于找到了一棵赖以栖身的大树。
    离开小苏彭飞立刻去找老刘。尽管时间已晚,尽管明天一早二人就能见,但他一分钟都不能多等。之前他只为老刘想了,诚实说是为自己想,想处理好和教员的关系,却忽略了这种暧昧对小苏产生的后果,而今,小苏确定无疑的好感和期待让他悔愧交加。解铃还须系铃人,得赶紧跟老刘表明态度把包袱卸下。见到老刘他开门见山:“刘教员,通过接触,我还是觉得和小苏不合适,麻烦您转告下?”老刘意外,气愤:“下午聊得不是很好吗?顶数你话多!”彭飞诺诺:“我那是为活跃气氛……怕冷场让您为难……”马上做自我批评:“当然,可能,有点过了……”老刘实在觉着小苏很好,但知道这事他“觉着”没用,你很难让一个年轻人按照中年人的想法去走。本以为彭飞是聪明人——聪明人最大的聪明是能汲取前人教训——显然不是,叫他失望,遂决定不再多说,挥挥手道:“这事我就不掺和了,你有什么想法直接跟她说。”彭飞神情中的错愕让老刘感到了些许内疚,叹口气,掏心掏肺:“我去说行不行呢?行。但我和她还得见面,常见,有这么一档子事横在中间,两个人都尴尬。你去说就不一样了,一次性;以后不想见就不见!是不是呢?”
    彭飞怏怏离去,倍感郁闷。到宿舍时许宏进在浴室洗澡,桌上有信。字迹陌生,落款是“内详”。拆开信,信瓤有信还有剪报,怪不得这么厚。好奇匆忙中本能先看信,直接先看落款,脑袋里轰的一声,落款是:安叶。
    安叶信说他们分手后的次日她接到去农村采访的任务,他呼她她都收到了,回不了,那个地方不能打军线长途。回来后赶着写稿,刚写完又被派去了另一个地方。怕他着急先写此信,怕他不相信附上已见报的稿子“以兹证明”。彭飞盯着“以兹证明”四字,微笑久久在脸上荡漾。许宏进洗澡出来抓起桌上的剪报看,从头看到尾仍不明白,再看一遍还不明白,文章题目是“农民的蔬菜为什么进不了城”,农民的蔬菜与彭飞何干?挥着剪报问:“这是什么?”彭飞将剪报抽回:“报纸。”许宏进不客气道:“我知道是报纸。”彭飞只得进一步解释:“文章作者寄来的。约好有事为写这东西耽误了,寄来,算做个证明吧。”基本属实。许宏进点点头:“那个‘本报记者安叶’,男的女的?”直击关键。许宏进是何等聪明的人焉能糊弄?彭飞转变方针以攻为守:“女的!很年轻!长得很好!还有什么问题?”许宏进还有问题:“她对你,是不是有那个意思?”彭飞怔住,不敢否认又不能吹牛,怔一会儿说:“没看出来。”许宏进眉毛一扬:“那,你对她呢?”彭飞气道:“你到底想说什么,直说!”许宏进直说:“你要是对她有意思呢,我祝你成功;你要是对她没意思呢,介绍给我。”彭飞的回答是:“你歇着吧你!”
    下午下课,一帮年轻飞行员在操场上打篮球,值班员过来叫彭飞。一大队老刘执行任务不能按时回来,需要有人替他去幼儿园接孩子。彭飞有苦说不出,只得去。边走边给自己打气,早见晚不见,正好,趁这机会跟小苏表明态度。
    小苏看到彭飞眼睛一亮,脸儿笑得花儿一样,毫不掩饰对他的好感,高声叫着他的名字径直走来,根本不管旁边有人没人,人家会怎么想。老刘儿子刘辉急着回家,拉住彭飞的手要走,被小苏拦下,让他先去玩会儿,她要跟彭飞叔叔说几句话。刘辉走开,剩彭飞和小苏相对。夕阳映照,小苏的光滑脸蛋亮得晃眼,彭飞不敢直视,眼睛越过那充满魅惑的面孔,看后边。
    小苏很好看,和安叶的好看不一样,如用植物做比,安叶是白玉兰,主打清秀娉婷;小苏是红碧桃,主打娇俏艳丽,是种不分年代不分阶层甚至不分年龄的公认美,幼儿园小班的小朋友都说苏老师漂亮。小苏从小在赞美中长大,赞美是自信的土壤,她的主动概因了自信。固然小苏受教育程度不高,但女孩儿受教育程度似乎不宜太高,高深教育对女孩儿天性有销蚀作用,如同智慧会磨钝本能。小苏凭本能知道,男才女貌,男主外女主内,适用于古今中外。老天给了她美貌,让她上得了厅堂;后天给了她勤劳,让她下得了厨房。那天在老刘家包饺子是她提出来的,本来老刘想出去吃,花钱买省劲儿,老婆不在家,让他一人带着孩子张罗四个人的饭,实在是负担。小苏说不必有负担,有她。事实证明,她是对的,方方面面。直觉告诉她,彭飞喜欢她。在老刘家时他的多话,是有情;离开老刘家后他的寡语,是羞涩。都说女人直觉准,还真得分人分时候,过分自信和过分自卑都会迷失直觉,尤其恋爱时节。
    小苏看彭飞,笑吟吟地:“明天星期天,你有事没有?”
    彭飞横下心来,直视对方:“明天我有事。”
    “什么事?”仍那样笑吟吟地,黑瞳仁水波般在天蓝的眼白中荡漾。
    彭飞扛不住了,把眼睛移开,心里头呻吟:她怎么就感觉不到呢?对面目光直射过来灼烤脸膛,脸开始发烫,意识到这点脸越发烫,豁出去了,说!早说晚不说越拖越被动!他咳了一声,预备说,张开嘴声还没出,汗出来了。
    眼见彭飞在她的面前面红耳赤一脸汗,小苏的心柔软到融化,一种近乎母爱的爱油然迸发,若不是想到学生刘辉在不远处可能会看到,她会马上伸手去揩拭那汗。小苏熟悉青年男子在她面前的这种反应,有次一个青年军官在路上拦住她递情书,就是这副模样儿——大太阳底下刚干完重体力活儿似的——眼睛看着别处把信往她手里一塞转身就走,那信被他的手汗洇得字迹一片模糊。彭飞显然想说什么,张开嘴,没好意思说,闭上;又要说,又张嘴,又闭上;一开一合一合一开像只蚌。小苏忍不住笑,彭飞抬眼看她,目光张皇,小苏赶紧收起笑,生怕吓到他。转头招呼了刘辉后,对彭飞温柔地:“你有事就先忙你的去吧,咱们以后再说。”
    温柔的同时竭力表现善解人意,让彭飞如何开口?那太残忍。刘辉跑了过来,彭飞咽下拱到嗓子眼的话带刘辉走,关键时刻,选择了得过且过。小苏在背后笑着目送他们,走出好远,彭飞仍能感到那目送,那笑意,背上都出汗了。心里头又一阵悔,为关键时刻自己的怯懦。
    晚饭后本想在营区走走整理一下纷乱的思绪,没敢,怕万一撞上小苏。是在进宿舍的一刹那间有了主意:写信,用写信的方式说。当即坐下拉开抽屉拖出本信纸酝酿措辞,许宏进回来了,这事他可不想让这家伙知道。也罢,明天写,反正明天没事,写好趁着夜色,送幼儿园传达室去。
    晚上来了个电话,打乱了他的计划。
    电话是安叶打来的,她终于采访回来了,终于给他回电话了。当时他们都睡了,许宏进接的。彭飞接过话筒时非常不满地咕噜一句:“谁呀?”话是问话,但不是为“问”,是用这种方式向室友表达歉意,许宏进却郑重回答:“安叶。”彭飞没理他,对电话大喇喇质问:“谁呀?!”
    真是安叶,让许宏进猜中了。其实哪用得着猜?电话里是女声,年轻女声,不是安叶又会是谁?作为彭飞预校起的同学现又同居一室,许宏进对彭飞的社交状况尽在掌握。耳听得那边大喇喇的质问转瞬温柔到了呢喃,许宏进在暗夜中微笑,得意的同时有几许羡慕:飞行学院四年严禁学员恋爱,这刚解禁彭飞就直奔新生活了。
    安叶约见面,明天,彭飞让她五分钟后打来,他得先请假,放下电话不管不顾拨电话直接把中队长从梦中吵醒,请了假,也挨了骂。挨骂不怕,请下假来就行。
    次日上午十一点,彭飞提前半小时在“雨林餐厅”十三号卡座前就座,正襟危坐。到目前为止,一切良好。早起沐了浴,打的香皂,胡子刮了皮鞋擦了,本想穿那套新军装,穿上对镜照照有点生硬,就穿了旧的,好在旧的刚洗过,用倒上热水的茶缸烫出裤缝,看上去还行。许宏进免不了说三道四,意料之中,说也白说。只有一点小瑕疵让彭飞难以释怀,走在营区的路上,他遇到了小苏。
    小苏看到他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又那样笑吟吟道:“这要见谁去啊,这么精神?”彭飞嗫嚅:“朋友……一块儿吃个饭……”同时恨自己“嗫嚅”,为什么不能大大方方说?为什么男的拒绝女的是残忍,女的拒绝男的就不是?不仅不是,还常被赞美成自爱——男女当真是不平等啊。小苏上上下下打量他,目光在他锃亮的皮鞋上停了好几秒,再抬头时仍是笑吟吟的,但已看出了勉强:“什么朋友啊,这么隆重?”那一刻彭飞庆幸自己没穿新军装,否则给人的感觉就不是“隆重”直接是“相亲”了。要真的是去相亲倒也罢了,男子汉大丈夫敢做敢当,问题是,他目前还不能确定。不错,这次吃饭是安叶主动约他,但有背景:上次吃饭名义是安叶请,最后彭飞掏的钱。彭飞付钱时安叶没跟他争,她尚沉浸在自己的那件倒霉事里没拔出来。昨晚电话约见面时她说,还欠着他一顿饭,得还。
    小苏拦在对面等待回答,她有这个权利。彭飞说:“一般朋友……哪里隆重了……”又嗫嚅!脸又预备发烫,这时可万万脸红不得!可这哪就由得了他了?三十六计走为上,赶在脸红之前,撤!顾不上礼貌,说句“我得走了到时间了”不等对方回话,拔腿走。感觉小苏又在背后目送,那感觉比上次还要糟糕:仿佛他是个玩弄女性的花花公子被人识破落荒而逃,可他明明是清白的。
    彭飞一人坐在“雨林餐厅”等,越来越紧张。
    他刚进来坐下时,服务员来问他要不要点菜,他说等一等,服务员和颜悦色走开。那时才十一点,不到公认的饭点。没想一等等了一个小时,十二点时安叶还没到。这期间服务员来过N次,从问询到建议到命令:“要不要点菜?”“请点菜吧?”“该点菜了!”态度也由和颜悦色到面无表情。该餐厅生意极好,所有餐桌客满,这才刚十二点过,已有餐桌开始翻台,外面还有人排号,这种情况下你占着个桌子不吃不走,店方能高兴?最后,领班来了,态度很好地同彭飞商量:“同志,能不能请你到外面等?”彭飞态度很不好地拒绝:“不能!”
    他正在生气,生安叶的气。你迟到个五分钟十分钟,可以,迟到是女孩子的特权,尤其与男人约会。上次她没这个毛病,上次准点到达。是不是感觉到了他对她有好感,就摆起谱来了?你可以“摆”,但得有度,过四十分钟了还不到,你以为你是谁?时间一分一分过去,彭飞端坐空空的餐桌前,任耳边人声嘈杂,任服务员晃来晃去,岿然不动——四年飞行学院出来的人,不论任何情况下冷静镇定从容沉稳如山——这点定力,他有。甩手离去想都没想,不是他的风格,那等于把自己降至女人水准。他对自己说,这事今天必须有一个答案:餐厅午餐结束前她若赶到,他要问清楚为什么;如她不到,他们俩到此为止。
    安叶拼命蹬自行车,赶过她前面的一个个男人、女人,年轻人、年长的人,白色裙裾被风鼓起在身后降落伞一般张开,内裤都露了出来,不管,谁爱看谁看,只愿能在彭飞离去前赶到,听她解释。
    白色连衣裙是头天晚上买的,为了今天。之前两次见彭飞都是牛仔T恤,牛仔T恤几乎等于她的工作服,作为报社要闻部记者,经常会有突发新闻要跑,穿裙子不方便。裙子买回来后迫不及待对镜试穿,不得不承认,确实好。商场服务员说她穿上像白雪公主,听着很是顺耳,她不信,那服务员还夸一个胖到愚蠢的中年妇女气质好呢!脱下裙子细心用衣架挂起,洗漱后躺下,月光透过窗帘缝隙进来,给白裙子镀上了一层银,安叶安然睡去。不想次日清晨不到六点就醒了,被一种说不清的激动兴奋唤醒。醒后一切都弄完了早点都吃了,还不到七点,从她这骑车到“雨林餐厅”,撑死半小时,就是说,她还得熬四个钟头!拿起枕边书看,好几页翻过去了,方发现完全没明白看了些什么。书看不进去,干活。把十二平方米的单身宿舍环视一遍,决定先从擦窗开始。刚刚去外面水房端水进来,呼机响,丁洁让她速去人民医院采访,那里因医患纠纷导致了命案。
    丁洁是要闻部主任,也是安叶刚到报社时的实习老师,虽说年龄相差了十来岁,二人关系却一向不错。丁洁公正宽容,是个好领导,安叶聪明能干,是个好下属。上次去农村采访蔬菜问题,丁洁本想派另一个叫沈刚的记者去,安叶刚从山区回来。孙总不允。农民的蔬菜已引起省委领导关注,稿件必须得一步到位,沈刚不行。那小伙子采访不深入不说,文风也差,动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一连几个晚上辗转反侧不能入睡”,人民一碰到问题了,领导就吃不下睡不着心情不能平静了,典型的八股。丁洁趁机说:“孙总,咱报社的招人标准不是说,同等条件下,先男后女吗?沈刚可是男的哎!”孙总瞪她:“前提呢?前提是同等条件下!”丁洁说:“我觉得重男轻女就不对!”孙总说:“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噢,报社好不容易把你培养起来了,能顶个人使了,你又要结婚生孩子养孩子了,工作怎么办?”那次安叶去农村写回的稿件见报后引起省委书记高度重视,宣传部还特地给孙总打电话表扬了报社。
    这回人民医院的采访非常重要,孙总的指示又是“一步到位”。新闻拼的就是个“新”,没时间反复,话里话外透出的意思是,希望丁洁亲自出马。丁洁不是不想“亲自”,但她丈夫出差在外,家里就剩她和四岁的女儿。要搁平时她会把女儿托付给邻居,这次不行,女儿夜里发高烧到四十度一,思前想后她呼了安叶。尽管安叶是要闻部最年轻的记者,但她要去不了的话,安叶最保险。
    安叶七点半赶到人民医院,为省时间直接穿着裙子去的。采访完写完稿交给编辑看完通过,十二点;从报社到“雨林餐厅”快骑三十分钟,约的是十一点半,她不相信一个小时后,彭飞还能在那儿等。但是,等不等在他,去不去在她,万一他在那儿等而她没去,不仅失礼,更是失误。心里这样给自己打着气,安叶向“雨林餐厅”赶,快要抵达时发生了一个小小的意外,鼓起的裙裾挂住了别人自行车的车把,稀里哗拉一连串三四个骑车人摔倒,安叶首当其冲。她从车和人堆里爬起,拉起车骑上就走,好在车没摔坏。
    彭飞看到安叶时是十二点四十,他已孤身一人顶着压力坐了近两个小时。他微笑起立点头招呼,起码的涵养得有,他是男人。看到彭飞居然还在,安叶意外感动同时庆幸,还没坐下就急急忙忙讲述迟到原因,彭飞当即释然,为缓解对方歉疚同她开玩笑:“这么说,你是你们报社的主力了?”安叶纠正补充:“绝对主力。”说罢二人同声大笑。安叶的笑容明亮彻底坦率,不似一般女孩儿,要么不敢大笑,实在忍不住就捂住嘴笑,她不,坐他对面笑得他都能看到她口腔里粉红色的舌头;却一点不觉失态,非常生动,格外迷人。
    彭飞心一阵急跳,下意识掩饰:“怎么想起穿裙子来啦?我以为你不穿裙子是不敢呢!这不不难看嘛,白色嘛,也算适合你,别说,你穿上还真有点像那个——”及时收嘴,差点咬着舌头。有的话可以想,不可以说,说出来就肉麻了。
    安叶替他说:“像白雪公主,是不是?”
    彭飞叫:“我的天!人怎么可以无耻到这个地步!”
    服务员笑嘻嘻过来了,她负责这张餐桌。她因彭飞钉子般的精神行为被领班批几次了,束手无策。要是一般人她会下逐客令,可彭飞是解放军。她递上菜单,看小两口头对头点菜。不出所料,解放军等的人是女的,年轻的好看的女的,要不,怎可能在这儿一坐两个钟头?女的说要“鳝糊”,解放军赶紧扭脸对她重复:“鳝糊!”她往小本上记“鳝糊”,“糊”字写完左半边,圆珠笔掉地,低头去拾时,看那女的裙下小腿上一大片鲜红的擦伤正在渗血,上面沾着不少脏东西。她抬头问那女的:“你腿不上药行吗?别感染了。”
    安叶和彭飞同时看到的那一大片擦伤,之前她一点感觉没有。
    彭飞骑车带着安叶赶过一个又一个骑车人飞奔,上医院。前方是绿灯,他高声叮嘱安叶坐稳他要加速冲过去。搂住彭飞的腰最稳,可是哪好意思?寻思一会儿,安叶小心捏起了他军装的后襟。到路口了,左前侧一个骑车人一点预兆没有地向右拐去,横在了彭飞车前,彭飞反应相当迅速,猛捏死闸双脚撑地,站住。没想后面的安叶没防备给从车上摔了下来,不仅再次磕破了已结痂的伤处,裙子都擦破了。
    彭飞气疼交加,呵斥:“叫你坐稳坐稳坐稳,你怎么就不能坐稳呢?!”安叶分辩:“我觉得坐得挺稳的——”彭飞一摆手,命令:“上车!”安叶上车。彭飞继续命令:“搂住我的腰!”安叶乖乖搂住他的腰。彭飞骑车走,恨恨道:“早这么着不是早没事了吗?莫名其妙!”安叶在搂住彭飞腰的情况下,身体尽量拉开与对方身体的距离,但是触碰仍不可避免。这让她不好意思,不用看都知道自己脸在红,幸亏他看不到,也是仗着对方看不到嘴硬:“我不是怕你不好意思吗?”彭飞头也不回:“你是猪八戒倒打一耙!”安叶噎住。她一向思维敏捷出言犀利,而今遇到了对手,或,强手,她被噎得心悦诚服。再强的女孩子都希望自己喜欢的人能比她强能于她做主,让她能闭上眼睛不想不看,放心地跟着他走……
    那天他们终是没能吃上饭,从医院出来就快到彭飞归队时间了,两人在街边小摊凑合要了几碗豆皮。想到吃完就得分开安叶心里空落落的,嘴上却道:“唉,本想吃顿大餐从昨天中午就开始禁食,结果呢,吃这!”彭飞真是饿了,大口吃着笑问:“怪谁呢?”安叶无辜道:“当然怪你!谁叫你只请了半天的假!”彭飞说:“不是我只请了半天的假而是只给了我半天的假安叶同志!”安叶脱口而出:“那么,下周,好不好?”彭飞一震,抬头看安叶,看不到对方表情,她说完话就把头埋进了碗里,专心吃东西。

《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