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节

众大笑,我也笑。那位哲人般的妇女耐心等大伙笑毕,开口道:
    “这有啥稀罕的?这不就是男人吗?我们怎么可能要求男人把心思放在锅碗瓢勺这些事上?男人是男人,女人是女人,要不,世界上就用不着分男人女人了。让男人干家务事儿,我认为,是咱们女人的失职!”一片哗然。那妇女摆摆手,“我们家,我主内,他主外;外面你的事,我不问;家里我的事,你别管。真就是油瓶子倒了,你也别动,我来!你出差,告诉我几天,八天?好,我给你预备上十双袜子——打出点富余,防止万一——用一个塑料袋装好,另外再预备上一个塑料袋,装每天换下来的脏袜子,最后一总带回来,给我。这次来生孩子,我给他预备了四套干净内衣,一星期一套,四套穿完,正好我也就出‘月子’了。”
    那妇女态度严肃认真诚恳,她是她生活哲学的虔诚信徒,虔诚便会满足,便会幸福,便会神圣。这就是信仰的力量。客观无法左右,信仰却可以调整。
    我几乎是怀着羡慕的心情看她,心情渐渐开朗。彭湛并不比别人家的男人更差。别人能过我就也应该能过。我吃了饺子,还是热的,羊肉胡萝卜香菜馅儿,非常香。胃口随着孩子的出生奇迹般恢复了,那么大一堆饺子吃了下去并未感到丝毫的不适。也并没有人问我为什么吃饺子而没有喝鸡汤,就是有人问也没有什么,我会像那个肥硕女子一样,把自己的丈夫连笑带骂、半真半假地数落一通。
    ……
    他长得远远不是我所期望的大眼睛、长睫毛、高鼻梁。也不白,红,那种毛还没有长出的小兔子样的红,人说这样的孩子长大了是黑皮肤。引人注目的是嘴很大,还在产房里时,他刚出来时,就有个助产士当场脱口而出道这个孩子的嘴怎么这么大啊!接着马上又对我说男孩子嘴大一点没有关系,语气里带着明显的安慰,可见至少在她那里,嘴大不是长处。
    随着走廊里一声“发孩子啦”的吆喝,我轻盈地飘出了病房。的确是“轻盈地”,的确是“飘”,那种几秒钟内减去三十三斤体重的感觉,非此而无法形容。
    这是次日的上午。在院期间孩子一直由院方集中管理,一天两次“发孩子”,上午九点下午四点,交由母亲喂奶。现在有人说这种管理方式缺少人文情怀主张孩子一出生就同母亲一起,我却认为它很具人文情怀,它使我在生产的极度疲惫中得以休息,也给了毫无经验的我一个逐渐熟悉适应孩子的过程。
    走廊里停着一架巨大的婴儿车,车上躺着一大排乍看上去形状颜色包装完全一样的婴儿,区别只是有的在“啊啊”地哭,有的在浑然不觉地睡。我有点担心我会不会认不出他,我们只见过一面,匆匆忙忙。……我看到他了!正在哭,哭得很使劲,嘴上方的肉都挣得发白了。飞快地走过去拿起拴在小手腕上的布条看:韩琳之子!弓下身子小心翼翼把我的“子”从婴儿车的深处捞上来双手捧在胸前快步回到房间在床上坐下,他仿佛接到了信号毛茸茸的小脑袋立刻准确地向我怀里拱来,他的头发很黑很亮还有点鬈曲,我们长得也不是一无是处,即使就是一无是处全世界的人都嫌你妈妈还是爱你只会更加爱你我可怜的小丑娃娃!
    刚被抱在胸前他就停止了啼哭,脑袋转来转去寻找,小嘴大张并且发出“吭哧吭哧”的声音,这就是他最初给我的“要吃”的表示;再大大,能发出一个单音节的时候,则是用小手拍打着脖子明确告诉你:“奶……奶……奶……”我想他拍打脖子是因为他感觉到喝下去的东西都是从脖子那里流下去的,据此便认为他饿了,就是他的脖子饿了;更大些,能跟成人一块就餐、桌上饭菜花样多点时,他会发出满意的叹息:“今天吃高级饭。”上小学,放学开门进家后展现给我的一个永远的画面就是:下边两脚交替着往下蹬鞋,上边两只胳膊往后下方伸着以让双肩书包滑落,再上边,一颗头发乱蓬蓬的脑袋已尽其所能地探向了餐桌。如果餐桌上摆着的是他喜欢的饭菜,就会高兴地冲我大叫一声:“好乖来!”“好乖来”是我夸奖他时的一句口头禅。因之我想,供给食物与需要食物大概就是母与子最基本的关系了吧。表面看供给者是在付出,在奉献,事实上我的感觉完全不是这样——儿子使我成为了一个不可取代的重要人物,他全身心地信任我依赖我,从小到大,我何曾这样地重要过?生命就此有了新的意义新的动力。
    三天后出院,来接我们的是彭湛,申申,和陆成功。陆成功开着车。收拾停当后护士将我的儿子送了来,就在我抱着他准备向外走时,听到了闷闷的一声“扑叽”。在场几个人都听到了却都不是太明白,护士说孩子屙了给他换了再走吧,说完后就去取尿布。取尿布回来后,打开襁褓,擦,换,重新包好,同时叮嘱:“回去马上给他洗洗屁股,别淹了。”我机械地答应着,目不转睛盯着护士每一个动作,盯着襁褓里那细细软软的小小肢体,从儿子出生后一直平和松弛的心,陡然间沉重紧张。
    我和彭湛带着儿子回到了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家里。
    从前,我眼里心里的母婴全都罩着一圈圣母圣子般的光环,圣洁、纯净、美丽得如诗如歌如画如梦,直到身临其境方知全然不是:洗不完的尿布屎布,彻夜的啼哭,溢奶吐奶,清洗消毒,母亲乳头裂了,婴儿肛门淹了……彭湛也不能再出去,洗涮,取奶,采购,做饭,一件事连着一件事,做也做不完。
    他变得沉默了,一天到晚难得说几句话。早晨,推开房间门进来,一声不响径直走到床脚处,端起那盆堆得小山也似的尿布盆子,一声不响出去。他几乎不大看儿子,我是说凑到跟前,像许多父亲对自己新生孩子的那种看,带着喜爱、关切,带着点儿研究、好奇。没有。我想,这是因为他已有了一个孩子,而且也是儿子,而且——承认这点我很难过——为儿子难过——那个儿子比这个儿子要漂亮得多。在医院里第一次看到儿子,他的反应是皱眉一摇头,笑道:“这个娃儿好丑啊!”那神情语气在外人眼里是玩笑,只有我清楚,这是真情。父爱是有条件的,不像母爱,能够博大到没有边际没有原则。
    兰州方面不断有电话来催,催他回去,我不吐口他就不能回去。我一向不愿为了自己勉强别人,心里也清楚这样硬留下他实际上等于把他推得更远。但此时我顾不得了,顾不得别人——他,顾不得以后。眼下我离不开他,离不开人,我还在月子里,就是不在月子里,我一个人也承担不了一个婴儿所需要的全部。
    从他回来后我们就一直在找保姆,但那时还是有一搭无一搭不觉着多么紧迫。有时暗想我没做过母亲没有经验他为什么也会这样地没有考虑没有安排呢?兰州方面见电话催他不回便改拍电报。他把电报拿给我看:“有要事速回”,一连拿回了三封。他给我看电报的时候不说什么。我看完电报也就不说什么。
    这其间他曾带回过两个保姆,一个是从黑市上找来的,身上无任何证件介绍信。问他为什么不去劳动服务公司找,说是得先登记,得等。我说再急也不能不管不顾啊,他就又去劳动服务公司登了记,表现出了相当的耐心和忍让。但是劳动服务公司介绍来的那个姑娘最终我也没有接受。姑娘来后我让彭湛带她去附近的一家部队医院找我一个朋友帮忙给她做体检,不是我过于挑剔讲究,家中我的儿子刚出生十来天,幼小脆弱得不堪一击。彭湛耐心对我说这是正当途径介绍来的各种证明一应俱全不应该有问题,并拿出了其中的“健康证明”。那张健康证明是姑娘家乡出的,且不说她家乡在开具这类证明时负不负责任,单看开证明的日期,一年半之前,就很有重新做检查的必要。我说完我的理由彭湛沉默了,低头斜看地面,两手交叉紧握,手背上青色的血管鼓突,不知在想什么会怎么做。我却想不管他怎么想怎么做,我不让步。他沉默,如爆发前的火山,我都能感觉到沸腾在他胸中的岩浆。突然我想,他会不会就此提出离婚?接着我冷冷地想,别想。法律不允许。孩子还在哺乳期。这一刻我明白了为什么那么多死亡了的婚姻仍在维持,为什么有的双方已如仇敌一般势不两立却仍不得不在一个房檐下苦苦纠缠折磨对方的同时也折磨着自己,他们必定有着想分也分不开的理由,这理由压倒一切。儿子睡了,房间里静得令人窒息。……彭湛站起来,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他,他目不斜视,拉开房间门,出去了,我直起了脊背。“走,我带你去医院,查一下体。”门厅里,他对等在那里的姑娘这样说。我长长嘘了口气,身体一软,再也撑不住了似的靠上了床头,同时心中对彭湛的歉意油然升起。暗暗乞望这姑娘的体检一切顺利。应该是顺利的,看她红扑扑的脸蛋壮硕的身材,能有什么问题?保姆一安顿下来立刻就让他走,让他这样地一个人充任保姆,实在是一种浪费一种难为。体检结果,乙肝六项指标五项阳性,她不仅是乙肝病毒携带者而且正处于活动期;此外,患有滴虫性阴道炎。
    第三个保姆总算一切顺利,彭湛在把她带来的同时拿回了第四封电报,这次电报上只两个字:速回。
    他走的时间是晚上,晚上我在房间里给儿子喂奶保姆在叠尿布,彭湛在门厅里等待出发。这天是儿子出生后的第十四天,除了在医院里的三天,十来天了,我几乎没怎么睡过觉。新生儿的睡眠没日没夜毫无规律,我做不到。不该睡时我睡不着,该睡时他若醒着我就也不能睡,睡眠的极度缺乏使本来旺盛的奶水迅速枯竭,不得已只有添加牛奶,添加牛奶等于成倍地添加了工作量奶水也就益发地少,以致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这令我身心疲惫走路都有些打晃。房间外静静的听不到一点声响,看表还有十几分钟他就该走了他在外面干什么呢?儿子好不容易吃够了但还没有睡着。我却等不得了,干脆抱着他,趿上鞋,开门走了出去。
    他斜靠在行军床上看一本杂志,地上,放着他回家时背着的那个大背囊。我出来他似乎没有想到,急忙坐起身给我让出了一个空让我坐,我没有坐,我把儿子放在了上面,心里说,看看他彭湛看看他,看看你的亲生儿子。他低头看儿子,我看他,他的脸上什么都看不出。
    我说:“咱们给他起个名儿吧?”
    “你起吧。”
    “海辰,怎么样?”又试着念了念:“彭——海——辰?”
    “让他跟你姓吧。”接着他马上又说,“我妈也姓韩,他姓韩算是跟了他奶奶。我妈要知道肯定高兴。”
    我难过得话都说不出来了。能说出来我也不说。他不捅破我不捅破。他维持到哪步我就跟到哪步。他伸出一只手撩上我垂落的头发,是因为感到内疚了吗?
    “韩琳,你也要注意休息。”他说。
    我一把抱住了那只手,哭了:“我困死了,十多天没怎么睡觉了,我困死了……”
    手里的那只手被抽了出去,果决,猛烈,不容置疑。我抬起头,看到了浮在他眼中的冰冷,满腔热泪霎时间被这冰冷凝固。我抱起儿子站起来,赶在他开口之前,说:
    “你该走了。”
    “是啊,我得走了。”
    他穿衣服,背背囊,开门,关门,嗵嗵嗵嗵,下楼的脚步,脚步消失声……
    我连夜写信,给梅玉香,小梅,请她在她家乡帮我物色保姆。不是发现了现任保姆有什么不好,但心中总不能完全踏实。现在这个家只有我和我的婴儿了,保姆就不能仅是一个劳力,她还得是我的伙伴,我的依靠,我的另一个家庭成员,能够跟我一起将这个家支撑起来。小梅会为我负责。
    写了没几行字手就麻得攥不住笔,掐住手心使劲揉,好一会儿才能再写。原以为是长时间不写字的缘故,后来才知是落了病了,“月子”没有坐好,精神焦虑,劳累,过早接触凉水,可能都是原因。直到现在,十几年了,右手仍不能长时间写字,不仅写字,类似的劳动都不能久做,比如拖地,比如骑自行车,硬撑着做下去,就会发麻,一直麻到小臂。如果不是电脑及时出现使我得以“换笔”,就我所从事的行当来说,我得算是残了。
    还给母亲写了信。
    孩子出生不久母亲就派了妹妹前来探望,妹妹来时正赶上我们家的最鼎盛时期,彭湛在,保姆也在。她进门时彭湛在厨房里刚把炖鸡汤的高压锅盖揭开,两人隔着一层热腾腾的汽雾打的招呼,那一幕给了妹妹很深的印象:妻子坐月子,丈夫炖鸡汤。事实是,当时彭湛正准备给自己开午饭,每次鸡炖好,我喝汤,他吃肉。把肉从汤里捞出来,趁热浇上酱油,拍上点蒜末,开一瓶二锅头。他的酒不仅没戒,程度似乎更深,但这时我已根本不再管他,他已不在我的心上,正如我已不在他的心上。站在厨房的桌前喝酒吃肉,就是一顿饭了,一只鸡够了,主食都不必吃。我是后来才在书上发现,只喝汤不吃肉是一种认识上的误区,营养其实还是肉里面多,只不知彭湛当时是否知道这点。妹妹来了他当然要放下自己的午饭来招呼妹妹,路过卫生间时,妹妹又看到了正在里面吭哧吭哧洗尿布的小保姆,一切都合乎常规有条不紊;来到卧室,我正给婴儿喂奶,卧室关着半边窗帘,房间里幽静清净。于是妹妹站在床头看着我微笑,“很幸福吧,当了母亲?”我点头,其实当时我皲裂了的乳头正疼得钻心。奶水太少,海辰不得不使劲吸吮,导致了乳头的皲裂,但是越不吸奶会越少,只得忍着疼让他吸。这些我都没跟妹妹说,说了于事无补,徒然地让母亲担心——她是母亲派来的钦差大臣——何苦来呢?我们姊妹间有一个没约定过的默契,谁也不准回娘家坐月子,谁也不许把孩子送到家里让父母带,再大困难,自己解决。父母一生不易,应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晚年。妹妹放下两大纸盒子的东西当晚就乘车返回了,带着一个“幸福”的印象回家向母亲汇报去了。她原本打算住几天的,请了一周的假,没住一是实在住不下,二是发现自己在这里也没什么用处,反要我们张罗她的吃住。走前她跟我说,能写信的时候给母亲写封信,母亲很惦记的。
    我给母亲的信中说,婴儿好,我好,彭湛也好。次日,把两封信同时发了出去。
    彭澄来了,从西藏来,去301医院送病号,领导给了她十天的假,都知道她在北京有亲戚。
    彭澄来送的病号是一个团长,因感冒引起了脑水肿,肺水肿。那位团长驻守在海拔四千八百米的高山上,在那种严重缺氧的地方,一个普通感冒就可能致命。那是位英雄团长,才三十五岁,军区派直升机把他从山里接了出来,先是送到了四军医大,又从四军医大转到了北京。彭澄说粗通医学的都会知道这团长根本就是活不成了,之所以还要这样转来转去,除了尚存的一丝丝侥幸外,更多的,是一种姿态,一种精神,一种思想政治工作,是为了他的士兵战友亲人,以及所有那些依然驻守在高山上的活着的人。一说到这位团长彭澄的眼圈就红,她说韩琳姐你没有见过他你不知道他有多优秀,他不仅精通军事熟悉部队而且居然还会写诗,《人民日报》上都发表过,《人民日报》啊!又说如果她早认识了他肯定会爱上他,可惜他结婚了孩子都有了,女孩儿,六岁,漂亮得没法说,集中了父母身上的精华。女孩儿的妈妈也漂亮,大眼睛双眼皮,是重庆一家大公司的会计师。
    现在的彭澄一点都不后悔去了西藏,说起西藏来就滔滔不绝刹不住车两眼放光。她说她的收获大极了,去了才几个月已经记了三大本子的日记,初步打算写三本书,一本有关西藏的书,一本有关西藏军人的书,一本有关西藏军人妻子的书。并且还当场拿出了她写的一首诗,诗的题目叫《墓地里只有一个她》。诗的真实背景是这样的,她们乘车进藏时车差点翻了,惊吓过后,车上的女孩子们就七嘴八舌地说开了,主题就是:假如真的“光荣”了。一个女孩儿说要是她“光荣”了,就请大家跟组织上说,把她埋到某某烈士陵园去,于是马上就有人说:“你好傻哟,那里就你一个女的,好孤独的嘛!”……这使彭澄大为感慨,据此敷衍成诗:
    墓地里只有一个她
    你跟谁说话?
    墓地里只有一个她
    你不寂寞吗?
    墓地里因为有了她
    冰峰都变得温柔;
    墓地里因为有了她
    白雪也悄悄融化。
    你给单调涂上了一抹粉红,
    你给秋冬带来了活泼的春夏,
    你是群雄中的一匹牝鹿,
    你是丛绿里的一簇鲜花,
    你是我心中永远的偶像啊,
    永远明亮的眼睛永远飞扬的短发。
    假如祖国需要我也会来到这里,
    春夏秋冬日日夜夜同你做伴,
    一起说着我们年轻女兵的悄悄话……
    看着这诗听着彭澄说的那些事儿,感觉上遥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儿了,心情怅惘、忧伤,难过得要命——青春已逝。那充满着理想、梦幻,我的健康的、美丽的、纯净如月亮的青春啊。而今那月亮高悬在辽远的夜空,已然是可望而不可及,永不可及。
    “韩琳姐,你怎么了?”
    “……喜极而泣。”
    “为什么事儿?”
    “你来了呗。”
    她根本不信,审视地看我,然后说:“别不好意思承认,是不是,被我的诗,感动了?”
    我愣了一下随即连道:“是是是。”
    这她倒信,她是真觉自己这诗写得好,信心十足地投了十几家报社杂志,居然就没有遇上一个知音,至今连封铅印的退稿笺都没能收到。彭澄为此愤愤不平,认为这些报社杂志水平、思想都有问题。
    “他们发的那些诗我也不是没看,什么呀那叫?‘噢,我的心,碎成了肉末……’”她以手摁胸半闭着眼,用气声朗读了不知打哪看来的这句诗后道:“‘碎成了肉末’,他怎么不说碎成了饺子馅儿,不更独到独特?就烦这些表面文章,文字游戏,无病呻吟,纯粹有病!”
    “刚才还说人家无‘病’呻吟!”
    “无病呻吟就是‘病’,精神病!”
    我笑了起来,于是她也笑了,白白的两排小牙一闪一闪。她黑了一些,但绝没有黑到她恐惧的那个程度,而且,比一年前更好看了,细看才发现她割了双眼皮。手术做得非常成功,不认识她的人根本看不出来。
    “你割双眼皮了?”
    她脸红了,也有些不安:“是不是不好?”
    “怎么想起割双眼皮来了?”
    “最近我看了很多的画报封面文章插图,仔细做了研究,发现,凡是公认的漂亮女人,都是双眼皮。”
    我摆手打断她,问:“你是不是有什么情况了?”
    她马上就反应了过来,马上大摇其头:“那事儿现在根本不在我的计划之内!我的计划,先立业!韩琳姐,说真的,你觉着我这诗,怎么样?”
    我觉着,一般。其间的激情、思想,包括承载情感思想的那件事儿,都过于表层,需要沉淀。但是我没说,做了母亲之后,我有了一些变化,变得温和温厚了。
    “我再看看。”我说。
    “你觉着能发吗?”她问。
    我还是说我再看看,她情绪便有些低落。于是我说:“诗我不是太懂,感觉上确实比有些发了的诗要好,至少这里面有真情实感。等坐完了月子我帮你找人。你那里还有底稿吧?”
    这时候海辰醒了,刚才他一直在睡。我半卧在床上他的身边,彭澄坐在我对面地上的一只小凳子上,边跟我说话边搓着泡在一只大澡盆里的尿布,保姆去买菜了,尿布要及时洗出来晒出来否则就会没有换的。看到海辰醒了彭澄立刻起身去厨房拿来早已温好了的牛奶,那时候我的奶已很少,积蓄一天一夜后,只够海辰一顿的量。海辰全名韩海辰,但是我没有对彭澄说,只告诉她说叫海辰。她很喜欢,说是这名字又大气又响亮。
    彭澄的到来给我和海辰提供了质的帮助。她到来之前,出医院回到家里以后,海辰就没有洗过澡,没人敢给这样小的婴儿洗澡,我不敢,彭湛不敢,小保姆也不敢。由于不洗澡海辰的肛门淹得通红,后来就有组织渗出液了,疼得哭。我能做的就是用湿纱布给他蘸,往上抹香油,新生儿那么的小那么的软那么的滑,以致我连屁股都不敢给他洗。彭澄到的当天就给他洗了澡:先把我平时用来洗脚的盆子刷了做海辰的澡盆,“怕淹着可以先用这种小点的盆子嘛!”她说,边就对好了大半盆温水,然后几下子把海辰脱光,蹲下,左手托着他的后颈背部,小身体放自己腿上,脑袋冲盆后仰,洗头;洗完头后把身体放入水中,左手始终托住其后颈背部,右手撩着水洗,边洗边给我讲解,诸如颈部、腋下、大腿根、肛门这些皮肤皱褶多的地方要重点洗之类。初浴的海辰大哭,哭得像是要没气了。我想说又不敢说,不敢说还是说了:“他没事吧,哭那么凶?”“没事儿,习惯了就好了,等于是生下来就没洗过澡。这么大的婴儿应该每天洗一次,也是一种皮肤护理。”我很惭愧,老老实实看着再不吭声。看过几次,便在彭澄的监督指导下动手练习。没有多久,海辰洗澡再也不哭,改为洗完后哭,不愿出来,边哭边挣扎着往水里出溜。洗过澡的婴儿鲜亮滋润,母子皆欢喜。
    护校学员毕业实习时必须挨科转一遍,彭澄曾在妇产科待过两个月,业务一流。
    一直不知如何准确把握婴儿的冷暖,彭澄说,摸摸他的小脚丫,温温的就好;只要有太阳没有风,彭澄就会敞门敞窗,说是新鲜空气和日光非常重要,堵门关窗地“坐月子”并不科学;她指挥小保姆把我和婴儿的被褥里里外外地晒过,拍过,说日光消毒最好。晒过的被褥松松软软,散发着好闻的太阳香味;她一天两次给我熬鲫鱼汤、香菜羊肉汤下奶,说至少要保证孩子吃上三个月的母奶,三个月之内是婴儿大脑发育的关键;她给海辰挤橙汁儿喝,一次就是50毫升,海辰喝了居然没事儿;晚上她带海辰睡觉,睡大床;把冉睡的儿童床两头放下就是一张成人行军床,我睡那里。一天夜里睡足了一大觉醒来,看到大床上彭澄的一只手上下拍打着身边的床铺,起身细看,她和海辰都睡着了,她拍打床的动作正是她拍哄海辰睡觉的动作,人都睡着了动作不停。
    还在云南的时候,彭澄就常常问我有关天安门长城,香山圆明园颐和园,还有王府井,因为要赴西藏不能来京她曾那样地愤怒过遗憾过,而今在北京的十天假期快完了,她除了去附近商店为我们买些必需的生活日用品,哪里都没有去过。我让她去,她说以后再说,说以后我年年都得来,休探亲假,北京我有亲人有家的嘛。她在这里不到十天,身心放松、营养睡眠充足的我几近枯竭的奶水便重新旺盛,每每看到海辰咕咚咕咚大口吞咽、吃饱喝足之后满足地睡去,我便会默默对他说:儿子,如果你将来真的很聪明,真的有出息,可得记住谢谢你的这位姑姑。
    怎么也想不明白,一母同胞的兄妹,为什么会这样的不同。
    我跟彭澄无话不谈,除了她的哥哥。到底他们是一母同胞血脉相连,这点自知之明人情世故,我有,我懂。不谈不谈还是谈了,不得不谈。早就该给海辰上户口了,彭湛没去,保姆办不了,我在月子里,彭澄说她走前一定要把这事办了。她是在走的头一天去的,我把海辰的有关情况写给了她,她拿着那张纸边走边看,走到房门口又折了回来。
    “‘韩’海辰!……为什么?”
    “你哥哥的意思。”
    “不可能!”
    “你去问。”
    “你们俩怎么了?”
    “不知道。也许你哥哥知道。”
    “韩琳姐!”
    于是我说了,说了一部分;彭澄就是我说完之后说的她的那番话:“嗨,韩琳姐,他们男的你还不清楚,都这德性,属于——”她顿顿,“社会化动物。不像咱们女的,有个好丈夫,有个圆圆满满的家,就很知足。”
    “属家居动物。”我道。
    她大笑,其实没那么可笑,她是为了迎合。笑毕,挥挥手又道:“甭管什么动物吧,反正男人女人不同。男人追求那种更广阔的世界更社会化的成功,朋友啊同事啊工作啊社交活动啊,对他们来说格外重要,像水和空气。”
    “那么,家庭呢?”
    “家庭就需要女人多辛苦一些了。其实这也是造物主的本意,否则,他为什么不给男人卵巢子宫不安排他们生育?”
    我很失望,想不到她竟会如此大而化之,本以为至少会从她那里得到一点是非评判,一点安慰。于是我不再说什么,血浓于水。再者她明天就要走,何苦招惹她不愉快呢?可是,事情已不可能按照我的意愿发展——
    “我走了,再晚了派出所该下班了。”她边说边向外走,边好像顺便似的说道,“就彭海辰了啊。”
    “彭——澄!”她哆嗦了一下,站住,没有回头。我一字字说,“彭澄我跟你说过那是你哥哥的意思你我都没有权利也没有必要强人所难!”
    她回过头来:“他肯定是赌气,你肯定是多心了,我的哥哥我了解!”
    “你以为你了解!”
    气氛有些僵了。我把脸扭向了另一边,不是为了强调某种情绪,是为了掩饰,不想让一个比我小那么多的女孩儿看到我的眼泪。片刻后,彭澄回来了,在我身边坐下,半边身子靠着我,轻轻晃着。
    “别生气了,韩琳姐,啊?我哥哥就这人,大大咧咧,什么都不在他的心上,从小就这样,我妈都让他气病过好几回,没治,讨厌得很。……”
    我僵硬地挺直身子目视前方,生生把已涌上眼眶的泪水给逼了回去,决心什么都不再说了。她明天就要走,去那么远那么高的地方,不应该让她再承担什么。
    “给海辰办完户口,我去301一趟,看看陈团长,”那个英雄团长姓陈,“时间不会很长。”
    “你尽管去。”
    “陈团长现在靠呼吸机活着,等于是已经死了。我总想,其实死亡对死者真的算不了什么,死亡只能让活着的人痛苦,特别是他的亲人。我跟陈团长的妻子聊过,他们俩高中时是同班同学,要好得很。可是结婚十年,在一起呆的时间加起来还不到一年……”
    突然明白了彭澄为什么要在这个当口跟我说这些,说吧,我听着!
    “其实陈团长完全可以要求转业,他没要求,他妻子也没有要求他要求。我问他妻子为什么,他妻子说,他喜欢部队,喜欢带兵,硬把他叫回来,放弃他喜欢的事,他能愉快吗?不能。他不愉快,我们这个家还有什么愉快可言?再说了,把一个能做大事的男人圈在家里,对社会是浪费不说,最终对家庭,也是损失。这真是一种大智慧啊,这跟好多没文化的农村妇女那种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被动地任劳任怨,又不一样。”
    年轻的真诚有时候真是愚蠢,真是不知深浅没有分寸,我忍无可忍。
    “彭澄,你的意思我懂,事实上我也一直是这样做的:怀着一个孩子,带着一个孩子,还搬了家,一个人。为什么?为自己。所谓女人们的无私奉献大都是虚妄,她们不过是沿袭了‘女主内男主外’的传统,是为了让她们的男人腾出工夫去做、做成那些能获取大利益的事情,尔后,封妻荫子,夫贵妻荣,皆大欢喜。……”
    “对,很对!”彭澄声音也高了起来,“正所谓顾家的男人没本事,有本事的男人不顾家!”
    我不该,可我还是说了她的哥哥“发了”之后带回来的那两千多不到三千块钱的事,然后,说:“‘顾家的男人没本事,有本事的男人不顾家’,是不是也可以这样理解:两头你总得占着一头?”
    “不要以成败论英雄!”
    “不以成败论以什么论?”
    我们已经不是在争论,是吵架了,但即使在最冲动最生气时我都没有说出最后的话:她的哥哥已另有新人已经不打算要这个家了——这个彭澄视为自己的家的家,不说不仅是由于自尊,更由于彭澄,我们彼此喜爱,不愿意分开。但由于不能说出这个最终的原因,我因此就显得十分无理,我看出彭澄对我失望了。最后,她先闭了嘴,接着,穿衣穿鞋,不声不响地向外走。
    “彭澄!”
    “我去给海辰上户口。”
    傍晚,她回来,带着屋外寒冬的一团凉气,把一个深棕红的户口簿交给了我,打开看,上面的名字是:韩海辰。
    次日,彭澄走了。她那蔫蔫的,没精打采的,仿佛无故受了主人重大伤害的小动物般的神情,就成了她给我的最后的、永远的记忆。
    彭澄走的第二天,保姆不辞而别。是中午,我刚给海辰喂完奶,听到屋外传来“嘭”的关门声,当下心里就有一种不祥预感,抱着海辰赶出屋去,屋外门厅的床上床下,已没有任何保姆的东西。她什么都没拿我的,她只是不愿在这待了,这么小的地儿,电视都不能看。彭澄在时她没有机会收拾东西没机会走,彭澄一走,她立刻就走,连工资都不要,一天都不想多待。
    这时我还在月子里,还有两天满月。我想还有两天应该是没有关系的吧,人家外国妇女就从来没有坐月子一说。那天下午,等海辰睡着,我在他身体周围堵满了枕头被子确信他不会滚下床后,穿上大衣,戴上帽子围巾口罩,全副武装顶着三九天的寒风,乘公共汽车去了劳动服务公司。劳动服务公司没有现成可以带回来的人,只能先做登记,完后我就拼命往家里赶一秒钟都不敢耽搁。刚进楼道就隐约听到了婴儿的哭声,我希望这是我的幻觉,可惜不是,越往上走哭声越真,打开门后冲进屋里,见海辰躺在床上仰面朝天声嘶力竭,一张小脸青紫青紫。当时是下午五点左右,打那以后,一连三天,一到下午快五点的时候,海辰便会没有任何铺垫、没有任何过程、没有任何来由地突然就放声大哭,不管他当时正在干什么,在吃奶在睡觉,还是在娱乐在沉思。每到这时我就会把他抱起紧紧搂在怀里,不停地亲他不停地跟他说妈妈在,妈妈在,妈妈爱。他不会说话但一点不影响我们之间的交流:那一刻,当他哭时——哭是他唯一的呼唤方式——哭了那么久那么久仍没有任何回应时,他以为他的妈妈没有了,他的妈妈不要他了,他被这个世界抛弃了。那之后,我再没让他一个人在家里待过。如果要出去买菜,取奶,我会把他包得严严实实地抱上。
    ……
    把洗好的尿布晾上,晾凉的牛奶放进冰箱,奶瓶也都煮沸消过毒后,想想确实没有什么事了,我简单洗了洗,进屋准备睡觉。这时是晚上九点,海辰正一个人躺在大床上,脑袋使劲后仰,看着夹在床撑上的床头灯喃喃自语。婴儿刚出生时都是小瞎子,这时眼睛刚有光感,所以对灯光有着格外的兴趣。我上床在他的身边躺下,静静地看他看灯。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我下床,出屋,来到门口。
    “谁?”
    “我。”一个熟悉的陌生声音。
    “谁?”我急切地又问,我需要确认。
    “我,我呀,韩琳护士!”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慌慌张张地打开门,正是小梅,梅玉香本人,站在我的面前,笑眯眯地。
    我愣住,然后,抱住小梅,哭了。
    小梅一看到海辰就喜欢上了,捏捏他的小手,按按他的脸蛋,捻一捻他的头发:“啧啧啧,这个大胖小子,真喜死人!”她是真心喜爱不是敷衍,这一点,做母亲的清楚,可我仍不放心。
    “是不是……丑了点?”
    “丑?你可真会看!他现在小,十年后你看,准保是一个飒飒利利的小伙子!”
    “怎么知道?”
    “我弟就是我抱大的。”
    那天晚上,小梅自己给自己铺的床,自己给自己下的面,吃了,碗洗了锅刷了一切都归置好了,又去洗了澡,把换下来的衣服也就手洗了出来,除了需要我告诉一下什么东西放在哪里,她简直就像到了自己家里,无师自通,熟门熟路,当过兵到底是不一样。但我心里还是踏实不下来,或者说,越发不踏实了。自己人当然好,像彭澄呀,我妹妹呀,可临时帮手终究不是办法,我和海辰需要的是一个能够长久待下来的保姆,自己人怎么可能来给你当保姆?各人都有个人的一大堆事。
    “小梅,你在我这儿能住几天?”
    “看你需要了。”
    “我记得信上跟你说过——”
    “三年,到海辰能上幼儿园——差不多。”
    “什么差不多?”
    “我差不多能待到那时候。”
    这时候小梅已经脱了衣服上床躺下了,她说她累了,汽车火车地赶了一天一夜。我坐在床脚处她的对面,心里头大惑不解,按说我应该高兴,高兴不起来,不敢。我想起了她的那个家,宽敞的院子,时髦整洁的房间,院子里的猪,鸡,菜园子,地里的庄稼,还有她的婆婆,她在县城里搞运输的丈夫……作为实际上的一家之主,她怎么能够撇下那个需她一手安排料理的家一走三年?又不是缺钱,她家是村里的富户;也决不会仅因为是战友,就是父母姐妹亲兄弟,你有困难也只能是尽量兼顾,不可能做的这么极端。极端了就不合常规常理,就不能不让人嘀咕。
    细谈下来,果然是有问题;问题出在了小梅和“同志程百祥”之间。
    百祥要儿心切——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求医无果后,便把心中的隐痛对自己早已相中的那个“人很可靠”的战友兼老乡说了。那人是部队的副连长,已婚,当时正回乡探亲。最初,百祥的建议令他大惊失色,同时耳热心跳——这是他事后对小梅说的——他见过小梅,且不说小梅是如此可爱,就算一般人材,一个姑娘,处女,而且是由她的丈夫出面请求代为服务,不论对哪个功能健全的男人,都应算是一桩顺遂人意、千载难逢的美差,真正意义上的助人为乐。副连长和他的妻子关系很好,但这并不能影响他受到这个建议的诱惑,就好比一个人喜爱苹果也可以同时喜爱鸭梨。男人的爱心之博大之宽广由此可见一斑,不像女人,胸襟狭窄还沾沾自喜,自诩为“爱得专一”。可惜,这位副连长虽是男人,又是军人,严格的军旅生活使他首先想到了纪律,他拒绝了,他的拒绝反使百祥越发坚定了自己的选择。于是有一天,百祥请他吃饭,在饭桌上,苦口婆心:
    “这算啥违反纪律?哪条纪律上说,不许你帮助别人?”
    “婚外恋……”
    “你哪里婚外‘恋’了?”
    “婚姻之外的男女关系也是一样的……”
    “咱这个可不一样!”
    副连长便不吭声了,原本不抽烟的人,一支接一支地抽,抽得嘴唇都爆起了皮,思想斗争相当激烈。他不吭声百祥就也不吭,令副连长暗暗失望:这人怎么这么笨?怎么就看不出他现在需要的不是理由,是方案,一个可以让人无忧无虑心安理得的严谨方案。没有。这人显然没有这样的洞察力,没有这样的智慧。和这样的人共谋,能安全?思来想去,左右权衡,副连长还是不想因这样一点甜头就毁了自己的前程,纪律就是纪律。作为副连长他处理过这类事情处理过别人,那一刻他的心坚硬,冰冷,像冬天里的一块石头——将心比心。
    “百祥,你这个忙,不是我不想帮,是帮不了。……谢谢你的信任。”
    “到底为了啥?……横不是你也不行吧!”
    百祥真的是急了。副连长听他这种话都说出来了顿时也急了,“我不行?……我不行!你去问——问我老婆!”
    当然他知道百祥不能去问他老婆,所以他提出的这个证人在法律的角度上说就是不予认可,所以百祥也就不说什么,只是嘿嘿冷笑。副连长被逼到了墙犄角,只好直说:
    “……我怕让人知道。”
    “谁能知道?”
    “万一呢?”
    “它就没这个‘万一’!我和小梅不会说,都不瘭不傻。再就是你了,你能说?”
    “纸里包不住火,没有不透风的墙……”
    这时的百祥心中已有了底,拍着他的肩膀说:“放心,老弟。这事儿,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当下指着天地发下了毒誓。
    小梅不同意。
    “你拿我当什么了,母猪,母驴,拉个公的来就能配种、下崽儿?”
    “你们老娘们儿考虑问题就是死性!……我都不在乎了,你还在乎什么?”
    “你不在乎你去和他配,别扯上我!”
    这句话像刀,直戳百祥心尖,夜暗中,他悲凉地笑了。当时他们在床上,熄了灯。这时间也是经过考虑选择的,谈论这样的话题,有夜的掩护遮蔽,会容易一些。透过窗纸,屋外的秋月已升上了中天,窗下猪圈里一直呜呜噜噜的猪们,也早都安静下来,睡了。片刻,百祥低低道:
    “我要是行,你们我谁都不求,统统地给我滚蛋!”停了停,扯着嗓子猛然大叫,“滚——蛋!”
    嗓子都扯劈了,把小梅吓了一跳,还没等返过神儿来,大腿上又挨了百祥狠狠的一脚,差点没被他踹下床去。小梅没有吱声,也没还手,知道自己刚才的话说得不太中听,知道自己刚才光想着自己了。这时,房间门外响起了他们的娘的声音:
    “百祥,三更半夜的,你发什么神经!”
    只要他们俩有什么争执,他们的娘从来不问为什么,不问谁对谁错,谁对谁错都是百祥的错。凭着母亲的直觉,老太太感觉到儿子媳妇之间有点不太对头,而且感觉得到,是儿子委屈了媳妇。她喜欢这个媳妇,能干,讲理,孝,心还细,一日三餐四季衣裳,都为她考虑打点得周周道道。为此她常一个人叹息,为什么这闺女不是自己的亲生闺女?媳妇是娶回来的,能来就能去——老太太似乎早早地就预感到了日后的危机。
    “没事儿,娘,我和百祥说事儿呢。你睡去吧!”
    屋里,小梅搭了腔,百祥没吭气。他们的娘在门外又站了一会儿,然后,窸窸窣窣地走,然后,吱扭,关上了对面她的房门。
    房间里陷入了死一样的静寂,好久好久,久得小梅疑心百祥睡了,于是,轻轻嘘口气,翻了个身,准备睡了,不料,百祥从后面一把抱住了她,脸贴在她的后脊梁上,呜呜地哭了。小梅拍着他的手。
    “看来你实在是想要个孩子,这么着,赶明儿我上县里医院问问,给你抱一个来。”

《大校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