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侦察连连长林小军要归队了,二十天的假期还没怎么过就过去了。无论叫谁说无论从哪方面说,林小军都是个男子汉,结实精瘦武艺高强直率豪爽,唯有在恋家这一点上,不是,像个女孩子,还不如一般的女孩子。当兵第一年因为想家,差一点儿做了逃兵。当时父母在电话中听出了他的这个情绪,火速把姐姐林小枫派去部队做他的思想政治工作。
    姐姐长他八岁,从小,就是他半个家长。父母是话剧演员,演员的工作性质决定其作息
    时间与普通人相反。于是,在父母有演出的那些个晚上、休息日里,小军都是由姐姐带着。姐姐上幼儿园接他,姐姐照顾他吃饭,姐姐带他睡觉。有时夜里他尿了床,姐姐就让他睡在她那一边,她睡在被他尿湿的尿窝窝里。
    姐姐奉父母之命到部队后,对小军先是劝说,苦口婆心。没用。最后,姐姐急了,说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反正你也大了别人管不了你了,但是小军你给我记住,你要是当了逃兵,你就不再是我的弟弟,我不想我的弟弟这么没有出息。一句话便堵住了林小军的退路。说到底,回家是因为了对亲人的思念,如果他的回去使亲人苦恼痛苦,那他回去还有什么意思?有什么意义?就这样,林小军在部队里坚持了下来。次年考上了军校,三年后以优异成绩毕业。尔后排长、副连长、连长,一路顺风。
    恋家的孩子除却性格因素,大抵是因为了家的温暖,因为了那家对他有着深深的吸引和眷恋。
    林小军走的那天是周六,十一点一刻的火车,父母晚上演出上午彩排没有时间——他们退休后又参加了老演员《长征组歌》合唱团——于是,由姐姐一家三口代表他们送他去火车站。姐夫宋建平替他提着箱子,他一手拎包一手抱着小外甥当当。一路上,姐姐一再让他把当当放下,他不肯;要替他拎包,他也不肯;话也少,两眼平视前方,只是偶尔,向姐姐的左手投去闪电般一瞥。那手缠着雪白的绷带,耀眼刺目。
    "舅舅,有一个事我忘了跟你说了!"当当说。当当突然又想起一件事来。一件很重要的事。他奇怪自己怎么会把这样重要的事忘了跟舅舅说。当当是什么事都要跟舅舅说的,舅舅是他心中的英雄,他崇拜的偶像。到目前为止,除了在电影电视里,他还没有见过比舅舅更棒的真人了。而电影电视里的那些英雄,都是假的,装的。作为演员的孙子,当当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吗?就说姥爷吧,在电视里演武林高手,打起架来虎虎生风,几十个人一块儿上都被他打得连滚带爬稀里哗啦;其实呢,真的他跟当当闹一会儿就得喘上半天,歇上半天。而舅舅是真的棒,很棒,不仅是听别人说,当当自己就亲眼目睹亲身经历过一回。那件事至今想起,仍让他激动得喘不动气。
    那是他小时候的事了。有一次,舅舅探家回来,带他出去玩儿,他看到一个小偷正要偷一个人的东西,就告诉了舅舅,舅舅就告诉了那个人,小偷就没有偷成。谁知那小偷不是一个人,是三个人。那三个人从此就盯上了他们,他们上哪,他们就跟着上哪。当时当当在舅舅的怀里,眼睛朝后,看得一清二楚,吓得要命。舅舅叫他不要怕,抱着他一直往前走,头都不回。走到一个人少的地方,那三个人就围上来了,当当本能地把眼睛埋在了舅舅的肩窝窝里——至今他还为这事后悔,后悔因为自己的胆小没能看到接下来发生的事儿。他只听耳边"砰""叭""呱唧"的一阵乱响,然后就听到一个人在喊:"他,他,他是警察!……快走!"于是当当知道没有危险了,睁开眼看时,果然,那些人正在逃跑,两个人架着一个人,一拐一拐的。幸而他们还没有来得及跑得太远,使当当还有机会更正他们的错误。"我舅舅不是警察!我舅舅是侦察连长!"当当对着他们的背影大声说道。其实当时舅舅还不是连长还是副连长,不过跟坏人就没必要说那么仔细了。
    "什么事?"听当当有事要说,舅舅马上转过脸来问。舅舅对当当的事一向重视,不管什么事。
    "在幼儿园睡中午觉的时候,李南方老NFDA1我裤子,我都睡着了他还NFDA1,然后我就踹他的脸,然后他就咬我的脚,咬住我的大脚指头不松口,疼得我都哭了。"当当说着,心里又是一阵委屈。跟舅舅说这事,有告状的意思,更有想让舅舅给他撑腰的意思。
    "是嘛!"侦察连长听罢顿时严肃起来,想了想,认真说道,"不过当当,我觉着这件事情咱们得这么看:你想啊,你用脚踹了他的脸,谁吃亏?他吃亏;反过来,他用嘴咬了你的脚指头,谁吃亏?还是他吃亏!"
    当当眼睛一亮,立刻高兴起来:"我的脚可臭了!"
    "就是!臭死他!"
    "臭得他好几天都不能吃饭!"
    林小军再也忍不住地放声大笑,宋建平和林小枫也笑。当当看大人们都笑便也跟着笑,带着一点儿幸福的茫然……
    进站了,到了上车时间。
    "当当,舅舅走了?"林小军说。当当一听,眼泪哗一下子就下来了,一条小胳膊更紧地搂住了舅舅的脖子,侦察连长用粗大的拇指抹去那张小脸上的泪,"哎,男子汉,流血不流泪!来,给舅舅笑一个!"
    当当边流泪边努力地笑,那一脸灿烂的假笑使林小军眼圈一下子红了,把孩子往姐姐怀里一塞,掩饰地转过身去接姐夫手里的箱子,顺手拉姐夫一把,"走,姐夫,我跟你说句话。"
    二人走到一边,林小军说话面无表情,"姐夫,你是知道的,我很爱我姐,我们的感情跟一般姐弟还不一样,我姐对我有恩。我爸我妈也是,很爱我姐。我妈说,我姐长这么大,他们从来没有戳过她一指头……"
    "我不是故意的,那是个意外……"
    "要是故意的你今天就不会站在这里!姐夫,只此一次。若有二次,我,"他顿了顿,"——绝不原谅!"
    回来的路上,宋建平抱着睡着了的当当,一句话没有。林小枫也没话。一家三口来到公共汽车站,林小枫眼睛看站牌问宋建平:"咱们回家还是上我妈家?"没听到回答,她回过头去,"问你话哪!"宋建平仍是不响,林小枫这才想起了丈夫的一路无话,此前她是一点感觉没有。快十年的夫妻了,有话正常,没话也正常。于是问丈夫:"你怎么啦?"
    "……威胁我……居然敢,威胁我……"就咕噜了这么两句,没头没脑。
    林小枫等了一会儿,也没等到进一步的解释,只好又问:"你说什么哪?"
    "你就别装了!"
    "装?我装什么了我?"
    宋建平终于爆发了:"你跟你弟怎么说的?"林小枫依然是满脸的不解,宋建平进一步指出,"——就你手受伤的事!"
    林小枫这才明白,一下子笑了起来:"怎么说的?实话实说。……小军跟你怎么说的?"
    宋建平没理她,自言自语:"绝不原谅——我用得着他原谅!原谅怎么着?不原谅又怎么着?……不就是会些拳脚吗?可惜啊,晚生了二百年,要搁二百年前还可以算是条好汉,可以叱咤一下风云,现在?现在是法制的时代,科学的时代,文明的时代,他这样的算得了什么?哼,区区一介武夫!"
    林小枫听明白了,同时也不高兴了,"宋建平,有话当面说去呀,背后逞什么英雄!"
    "背后逞英雄?我这叫不跟他一般见识。"
    林小枫轻蔑地哼一声把脸扭向一边。宋建平转到她的脸对面,追着她问:"你哼什么?哼什么?……问你话哪,你、哼、什、么!"
    林小枫仰脸看天,"你呀,也就是敢冲我厉害,欺软怕硬,胆小鬼!懦夫!"
    这时正好有一路公共汽车到,林小枫一闪身上了车,同时撂下一句:"我上我妈家去!"也没说让宋建平去否。宋建平一时拿不定主意何去何从,犹豫间车门关了。车载着妻子走了,剩宋建平一人怀抱儿子孤零零站在车站,满心愤懑。
    肖莉来了。
    当时宋建平刚刚进家,刚刚把当当在床上放好,小家伙睡了一路,压得他胳膊都麻了,他硬是咬着牙坚持下来,把儿子放上床鞋都没敢给他脱,生怕把他弄醒。他要醒了宋建平今天就别想清静,六岁的孩子,缠人得很。肖莉就是在这个时刻按响了他家的门铃。门铃一响当当即醒,令宋建平所有的辛苦化为乌有。
    肖莉住宋建平家对门,在医院五官科工作。说起来既是邻居又是同事,两人却很少来往。没有来往的必要,也没有来往的由头,因而彼此了解也不是太多。就宋建平这边,只知道肖莉的年龄跟林小枫差不多。性格似乎也好,因从来没看到也没听说她跟什么人红过脸、闹过别扭。比较明确的是长得不错,不是漂亮,而是美丽。就是因为了这个肖莉,宋建平才发现,在女人的身上,漂亮和美丽是有区别的。漂亮更多的是与生俱来,是天赋是遗传,美丽却还需要有后天的因素,比如,言谈举止的从容优雅。
    肖莉想让她女儿妞妞在宋家待一会儿,她有点儿急事。宋建平一口气连说了三个"可以";不是客气,是真心欢迎。两个小孩儿在一起可互为伙伴,省得他给那小子当全陪。
    说是"待一会儿",但是直到晚饭时分,肖莉也没有来。
    宋建平端着菜去了大间,两个孩子正在大间的餐桌上画画玩。妞妞画一个小人儿,说是她妈妈,又画一个矮点儿的小人儿,说是她,又画一座带烟囱的房子,说这是她和她妈妈的家。
    当当想了想,问,你爸爸呢?
    妞妞说爸爸和她们离婚了。
    宋建平闻此吃了一大惊,离婚了?什么时候离的?一个医院,对门住着,事先怎么没有一点迹象一点风声?本想就此详细问问妞妞,正思忖怎么开口的时候肖莉来了,把妞妞接走了。那一刻宋建平注意地看了一下她的脸,那脸显然是刚刚洗过,但哭过的痕迹是洗不掉的,眼白上布满血丝,眼皮子又红又肿。
    这天晚上林小枫没回来。安排儿子睡下后,宋建平一个人躺在床上久久难以入眠。不是为了林小枫的没有回来——跟丈夫一闹矛盾就往娘家跑是所有女人的通病,不管在城市在乡下,有文化没文化——宋建平对此早已习以为常,令他难以入睡的是肖莉。
    显然,肖莉所说的"有点儿事"的事,就是想一个人待会儿,一个人哭会儿。替她想想也是,感情上的创伤自不必说,单说一个三十多岁往四十上奔的女人了,得工作,得带孩子,往后,怎么过?曾经是那么般配、出双入对的两个人,说散,也就散了。不用说,问题出在男的身上,有新欢了,有钱了嘛。
    肖莉的老公,前老公,原先也在国家事业单位供职,辞职下海后成绩斐然,不到一年工夫就买了车,本田汽车;有一阵儿两口子还到处张罗着看房买房。这些事儿都是林小枫回家说的,意在激励丈夫,学习对门好榜样。一直,肖莉就是林小枫具象化了的生活理想,肖莉的丈夫,则相应地成了宋建平精神上的一块伤病。而今,理想破灭伤病消弭,心情有一点点激动也是正常。
    曾几次想往老岳母家打个电话,跟林小枫说说这事,让她看看,看看她的榜样她的理想。终是把这个念头给按下了,终是觉着不好,有那么一点幸灾乐祸的味道。其实他打心眼里是同情肖莉的,尤其看到她选择这样的方式来消化痛苦:一个人,什么都不说,躲起来独自舔舐自己流血的伤口。如果需要,如果可能,他非常乐意帮她做点什么。但只要她不说,他就不能说,那会伤害到她的自尊。才发现肖莉是那么自尊的一个人,令宋建平在油然起敬的同时,产生了一份怜惜。
    林小枫在那边一直沉默,直到第二天,还沉默。不回来,没电话。她沉默宋建平也沉默。从前每闹矛盾都是以宋建平的服软或说大度告终,不想倒给了她错觉给她惯出毛病来了。妻子像弹簧,你弱她就强。他腻了,也烦了,尤其是小舅子林小军那番没头没脑的威胁,更如同火上浇油使他陡生反感,决定,这一次,决不让步,决不能再助纣为虐。
    上午,值班护士来电话说宋建平的一个病人突然出现剧烈腹痛,于是,宋建平把当当送去了对门肖莉处。病人是胃溃疡。胃溃疡突然剧烈腹痛极有可能是穿孔,是穿孔就得马上手术,一旦手术,时间就很难把握,因此必须先得把当当安排妥当。送去肖莉那儿心里不是没有过踌躇,昨天你刚帮了别人,今天就要求别人帮你,是不是有一点觉着理所当然的意思,有一点浅薄?但是,不求肖莉就得求林小枫。最终决定了求肖莉,也算是两害相权取其轻。
    幸好病人不是穿孔,只是由于饮食不当加上精神过于紧张导致了腹痛。宋建平及时处理后,又在病房里守了一会儿,确定没什么问题后就离开了。到家时是下午一点,肖莉家没人,打她手机,说是在紫竹院公园的儿童游乐场。
    游乐场里,当当和妞妞正玩得不亦乐乎,荡秋千,走平衡木,在钢筋水泥浇铸的假树洞里钻进钻出。肖莉则坐在一旁看他们玩耍;走近了,才发现她的目光并没在孩子们身上,没在任何地方,她在沉思,那目光是视而不见的,异常专注的,因而当宋建平出现在面前时,她竟受惊般一下子跳起来。随即她就镇定下来,寒暄了几句后坐下,把目光投向玩耍着的孩子们,饶有兴致的样子。尽管宋建平什么都知道,但是不能说。可两个人一块儿坐着,长时间的什么都不说也不正常,在宋建平搜肠刮肚想说几句什么的时候,肖莉先开口了。"林小枫还没有回来啊?"宋建平没吭声。肖莉笑:"去请啊!"
    "我这回还就不去请她了,抻吧,看谁抻得过谁。动不动就往娘家跑,俗不俗啊?……别以为别人离了你就不能过,照过,过得更好。想用这一套来要挟我,你以为你是谁?你不是美国,我也不是伊拉克,要挟我?没门儿!……"
    "老宋,这你就没劲了,不像个男人了,跟女人你较什么真儿呢?女人图什么?不就图句话吗?话说到了,你让她给你干什么吧!说句话又不费劲,还实惠……"
    宋建平把头摇得货郎鼓一般:"这次不一样,肖莉,你不了解情况。这次不是一句话的问题,这次是一个原则问题:你说,我凭什么非要按照她的安排她的设计去走,我为什么就不能有我自己的爱好我自己的人生追求?"
    "她也是为了当当,为了你们这个家。"
    "当当很好。我们这个家也很好,不愁吃不愁穿。"
    "老宋,"肖莉摇着头笑,"我发现你这人有时还真的是不太讲理啊……"
    宋建平也笑:"你也开始发现了?慢慢发现吧,越发现毛病越多。"肖莉看着,依然笑,笑而不语。宋建平问:"怎么不说话了?"
    "不能说,怕你骄傲。……妞妞!"
    她忽地跳起,向孩子们玩的地方跑去,妞妞摔了,摔得不轻,小手掌擦破了一大块皮,肖莉带着她先行离去。谈话就此中断。
    妞妞摔得真不是时候。但也许这样更好,模糊着,朦胧着,给人留下一大块可供想像的美好空间。对一个经常遭受妻子打击的男人来说,来自女人的认可显得分外宝贵,尤其当这女人还是一个档次不低的女人的时候。
    夫妻冷战持续快一周了。
    一周里,宋建平忙上班忙孩子忙得晕头转向。林小枫惦念孩子记挂家里精神上备受折磨,都不好受,但是都不肯让步。最后如果不是因为了林家的一个突发事件,这场冷战真不知得持续到什么时候才结束。
    林小枫远在山东的姑姑突然病危。
    电话打来时一家人刚吃完晚饭不久,林小枫收拾厨房,爸爸妈妈去了客厅,客厅里电视开着,老两口边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边说着话。结婚快四十年了,两人还是有着说不完的话,絮絮地,细细地,不慌不忙地,有滋有味地。全不像林小枫和宋建平,结婚还不到十年,就已然没有多少可以说的话了。
    "这个演员叫什么?"林父看着电视问妻子。
    "看着有点儿眼熟,叫什么?"林母皱着眉头想,想不起来。
    "他学过表演没有?根本就没走心嘛,不会走心,压根就不是干表演的料!你看看你看看,一表演痛苦就皱眉头,一表演高兴就咧嘴巴,就这俩表情,轮流着来,啧啧啧,没法看,惨不忍睹!"
    "小伙子长得还行,挺帅。"
    "对对对,帅,能——'锁住眼球',嘁!"
    "要我说,能'锁住眼球'就不错。演员嘛,不就是为了让人家看嘛。有模样的让人看模样,有演技的让人看演技。"
    "就不能既有模样又有演技了?"
    "少。这样的演员少。可以说,凤毛麟角。咱是干这行的咱还不知道?这演员啊,一般来
    说,长得好的,戏不一定好;长得不好的,戏肯定好。"
    这时林小枫端着盘水果进来,看爸爸一眼,凑趣地说道:"为什么呀妈妈?"
    "为什么?"妈妈两手一摊,"明摆着的,你长得不好,戏又不好,指什么在这个行当里混,换句时髦的话说,指什么去锁人家的眼球?……小枫,告你说,当年我是剧院我们那拨女演员里长得最一般的一个。"
    "又吹又吹!"爸爸斜妈妈一眼。
    "你爸爸呢,"妈妈不理老伴,径对林小枫说,"是他们那拨男演员里长得最帅的一个。"林小枫忍不住哈哈大笑,妈妈也笑,笑着,站起身来,"老林,我们出去走走?"然后仿佛很随意地对林小枫说,"你跟我们一块儿,拿上你的东西。我们顺路送送你。"
    林小枫脸一下子沉了下来。
    妈妈的脸也一下子沉了下来。屋子里静下来。片刻后,妈妈开口了:"小枫,我只问你一句话,还打不打算跟他一块儿过了。打算一块儿过,就不要过分挑剔,不能指望老让别人按你的想法去做。两个人住一块儿,一块儿吃,一块儿睡,抬头不见低头见,都有自己的习惯,自己的爱好,自己的棱角,自己的追求,相互不知道让一让,遇事只想自己,这不是找不痛快吗?你不痛快,他也不会痛快,他不痛快,你就会更不痛快,那日子可就真的是没法过了。……小枫,你这个孩子啊,别的都好,就是对人不太宽容。"
    林小枫一下子激动起来,"我还不宽容?"她挥了挥她的伤手,"我手都给挤成这样了我说什么了没有?没有。要换别人,任是谁,试试,还不得闹下天来?您还让我怎么宽容!……妈,我知道您是为我好,可我觉着您说话有时有点不负责任,没有原则——"
    "夫妻之间有什么大不了的原则!"
    "夫妻和夫妻还不一样!您以为天下夫妻都像您和爸似的,从小在一个剧院,同行,有着共同的爱好有共同语言……"
    "照你这么说只要是同行就能做夫妻了?我们剧院你不了解,说你们学校,同行找同行的有没有离婚的!……说啊!……这不胡搅蛮缠嘛这!"
    看到妈妈真生气了,林小枫便不说了,转身走了出去。妈妈有心脏病,她不便跟她硬顶。
    姑姑病危的那个电话就是这个时候打来的。林小枫父亲接的电话,即刻后神情大变,放下电话后对林小枫母亲讷讷地道:她病得很重……这回怕是过不去了……她想看一看小枫……
    这时如果旁边有任何一个第三人,都能看得出来,"她"和林小枫父亲绝不会是兄妹关系。
    "她"是林小枫父亲曾经的情人。当年,林小枫父亲奉命去农村某公社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做辅导,她是公社宣传队队员。孤男靓女,干柴烈火,两情相悦,一拍即合。她没有任何要求,他没有任何承诺。通常,这类结合会随着空间、时间、距离的拉开而拉开,而结束;不幸的是,在一次忘情的放纵中,姑娘怀上了孩子。曾想过各种办法把孩子做掉,没有办法,没有一种安全的办法。他是有妇之夫,她是黄花闺女,在当年,这种事若为人知那就是灭顶之灾。胎儿在他们的焦虑恐惧中不可阻挡地长大,长大到不能再瞒下去的时候,他对他的妻子将事情和盘托出,这似乎是所有办法中最安全的办法了。他的直觉果然没错,妻子出面做了一系列精心、周密、稳妥的安排。姑娘在神不知鬼不觉中把孩子生下来后返回了家乡,孩子留在了林家,顶在了林家女主人的名下,姑娘则成了孩子的姑姑。孩子是女孩儿,取名林小枫。
    听说要去山东看姑姑,林小枫很是犹豫,眼下她的事情千头万绪:学生们面临期末考试,她是班主任;儿子当当马上要上小学,她给他报了一个学前班;妈妈心脏病,不适合一个人留在家里。当然这都是客观原因,主观原因是,她对那个远在山东的姑姑没有多少感情。一年见不了一次面,见了面客客气气也没什么话好说。爸爸的妹妹爸爸去看看得了,实在没必要让她在这个关键时刻撇下工作撇下家,仅出于礼节,大老远地跑那么一趟。妈妈却坚持让她去,理由是,爸爸身体不好,一个人出远门她不放心。
    她只有去。要去就得跟宋建平说。一开口说话冷战就算到此结束。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反正是林小枫主动和解,宋建平立刻做出了相应反应。在林小枫不在家的日子里,不管多忙,坚持每天早晚各给老岳母打一次问候电话,中午休息时间给老岳母买菜送去。从他家到岳母家骑车快蹬单程二十分钟,又是在一天里太阳最烈的时候,几天下来,人就变得又黑又瘦,以至有次从家里出来,与对门肖莉相遇,对方竟然愣了一下。
    "给丈母娘当牛做马去了?"肖莉悄然笑问。
    "差不多,就这感觉。"宋建平笑着点头。
    "应该的,女婿是丈母娘的半子,半个儿子。"
    "专门分管干活的那半个儿子。"
    "有效没有?"
    "我已经原谅她了。"
    "你就吹吧你!"
    两人说笑着下楼,两个孩子早已在他们的前头跑下楼去。这天是星期天,肖莉带妞妞去舞蹈学院上舞蹈课,宋建平带当当去公园玩。不料到楼下后,两个孩子说什么也不愿分头行
    动。独生子女,也是寂寞。舞蹈课是正事,不能耽误,最后协商决定,由宋家父子陪肖家母女去舞蹈学院,待她们上完课后,两家人再一块儿随便去哪里玩儿。
    本以为肖莉只是送女儿上课,没想到她自己同时也上课,也是舞蹈课。女儿在一间练功房,同一群差不多大的小孩儿一起;妈妈在隔壁的一间练功房,同一群差不多大的半老徐娘一起。
    这是宋建平从没见到过的景象。
    一屋子妈妈级的中年女人,高矮胖瘦不一,随着音乐和老师的口令,把杆擦地,一招一式,认真投入。如不是亲眼所见,谁都会想像着这里情景的可笑,至少是不那么谐调,芭蕾本属于青春和美。但是身临其境时你才会突然发现,美不仅仅属于青春,美和美又有不同。正是由于她们的"半老",那认真和执着才格外让人感动,格外地发散出一种对生活、对人生自信而乐观的美。肖莉是这里面的佼佼者,无论身材还是舞姿;尤其是她的神情,充满了忘我的迷恋和陶醉。
    宋建平站在门口静静地看,心里头除却感动,还有震撼,还有迷惑。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啊,在刚刚经受了那么沉重的人生打击之后,仍能够按部就班、有条不紊、一丝不苟地继续着她的生活,这是不是有一点过分的冷静、坚强,甚至是无情了?
    "妈妈班"比儿童班早结束二十分钟,肖莉和宋建平一块儿去了儿童班。这时儿童班已结束了把杆部分,孩子们正在进行结束前的小舞蹈《波尔卡》。
    "老师说,妞妞是这帮孩子里舞蹈感觉最好的。"肖莉看女儿的眼神里满是欣赏。
    "有其母必有其女。"
    "行了。别当面吹捧了。"
    "我说的是真的。肖莉,我觉着你很——"宋建平斟酌一下,"坚强。"
    肖莉沉默了。
    钢琴弹奏的《波尔卡》在偌大的练功房里回响。
    "听说过舞蹈心理治疗法吗?西方早就有,分类也很细,其中就有婚姻家庭一项。"再开口时,肖莉这样说。
    宋建平蓦然一怔,呆呆地看肖莉。
    肖莉不看他,仍看舞蹈着的孩子们,在《波尔卡》音乐声中,静静说了下去:"中国现在据说也有了,我没找到。不过我想原理大同小异,无外乎是用积极抵御消极……"刹那间,一切的不解都有了合理的解释,令宋建平在对肖莉油然起敬的同时,那份男人对女人的怜惜益发深切了起来。
    回来的路上,两个孩子跑着玩着,两个大人走着说着。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闲话之后,宋建平直奔主题,问了那个他早就想知道的问题。
    "那个,他,到底为什么要离婚?"
    肖莉很快地答道:"是我要离。"
    宋建平扭过脸去,意外地:"嗯?!"
    于是,肖莉说了。起因是因为了一根女人的头发。肖莉出差回来,在床上发现了那根头发。长长的,酒红色。肖莉是短发,是没有染过的黑色。肖莉问男人这是谁的头发。男人说是谁的无关紧要。于是肖莉明白了,明白了这个男人的身心均已另有了归属。只不过男人并不想离婚,首先,他爱别人不等于不爱肖莉;再者,他还爱着他的女儿妞妞。但是肖莉坚持要离。
    "……他是那种事业成功的男人,这是当初我被他吸引的重要原因。"说到这儿,肖莉自嘲一笑,"男人追求事业成功,女人追求事业成功的男人,谁也不能免俗。可惜,他既然能吸引我,就同样也能吸引别人,而他呢,偏偏又是一个非常——"肖莉顿了顿,"非常'博爱'的人。克林顿式。而我,却不是希拉里,既没有人家的本事也没有人家的心胸。……他有过不止一个女人,将来还会有,天性如此,我早就看出来了,他不到老得没有能力了不会安分。从发现他有第一个女人时我就在想,是装聋作哑维持现状同别的女人一块儿来分享我的丈夫,还是彻底放弃彻底退出?两种选择都不轻松,最后,我做了这种选择。"
    面对着这样的透彻,宋建平什么话也说不出,肖莉也不再说。剩下的路,两人是在沉默中走过来的。幸而身边有着两个跑跳嬉闹的孩子,方使这沉默不那么明显,不那么复杂,不那么让人着急。
    这天晚上,安排当当睡下了以后,宋建平一个人躺在大床上,又睡不着了,白天同肖莉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历历在目。她的笑容,她的泪水,她的坚强,她的柔弱,她的通达,她的体恤,无一不令他心动。
    久违了的心动。心动的感觉真好。
    原以为自己年奔四张饱经沧桑的那颗被婚姻磨起了老茧的心再也不可能被谁打动。当然当然,并不是说年轻漂亮的异性摆在眼前了他也无动于衷,他还没老到那种程度。区别是,那种"动",动的是欲;对肖莉,他动的是情。对比着林小枫的霸道蛮横肤浅世俗,他不得不对自己承认,肖莉要可爱多了。

《中国式离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