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照片

    导演为拍照片的事打电话给王琦瑶,是在一个月之后了。听到导演的电话,王琦瑶的口气不自主就变得生硬起来,还有点讽刺地,问他有何贵干。导演说有一朋友叫程先生的,是个摄影师,想替她拍些照片。王琦瑶说,她是并不上相的,还是请程先生找别人吧!导演笑道:瑶瑶生气了!王琦瑶就不好意思再推了。过了一天,那程先生自己来电话约好时间和地方,到时候,王琦瑶遵程先生吩咐,带上自己的几件旗袍和裙装,按着他给的地址去了。程先生住在外滩的一幢大楼,顶上的一层,房间是重新隔过的,装修成一个照相间,拉着布幔,有一些布景,欧洲的城堡,亭台楼阁什么的。里边另有暗房和化妆室。程先生是个二十六岁的青年,戴着金丝边近视眼镜,白衬衫束在用带西装裤里,很精干的样子。他让王琦瑶进化妆间修饰一下,自己在外面布灯。王琦瑶从化妆间的窗户看见了外滩,白带子似的一条。星期天的上午,太阳格外的好。海关大钟当当地敲着,声音在空气里散开,听起来是旷远的意境。江边的人是如豆的大小,亮晶晶地移动。王琦瑶的眼睛从窗外移回来,忽有些茫然的,不知自己来这里是为什么。她无意地抑制了自己的希望,不让这希望漫生漫长。她已是受过打击的,心里难免有点灰。她其实无意地也欣赏着自己的希望成灰,顾影自怜的。到程先生这里来,她对自己说是照顾导演的面于,为他人作嫁衣裳的,她自己是无所谓。她很无所谓地打量镜子里的自己,涂了点唇膏,也懒得换衣服,就这么走出了化妆间。
    程先生已经布置好了,背景是一幅橙色的布幔,布幔前是一个花几,几上是白色的马蹄莲。他请王琦瑶站到见旁去,退几步又进几步地端详着。王琦瑶也是以无所谓的表情接受这样端详,并无窘色,曾经沧海的样子,不过也是天真的"曾经沧海",暗底里使劲,有些夸张的。程先生的眼光和导演是不同的,导演要的是性格,程先生只要美。性格是要去塑造什么,美却没有这任务。在程先生眼里,王倚联几乎无可挑剔,是个标准美人,每个角度都有每个角度的美。她又不是拍惯照片的那样,有着无可矫正的坏毛病。是一张白纸,想画什么图画就画什么图画。她却也不是不大方,并不忸怩的。她的大方是有试镜头的经历作底的,也是有过锻炼。因是失败的锻炼,她的大方里便有了一点谦逊和腼腆,是楚楚动人的。程先生心里很满意导演朋友的推荐。他这个照相间里记不清来过多少美人了,都是程式化的,已经完成的照片似的,他只是在复制而已。这时,他内心竟有一些地激动,这情绪似乎传达给了王琦瑶,当灯光亮起时,她竟也生出一点无名的希望。这希望是退一步希望,还是崛起的。程先生的照相间自然是比不上片厂,有些小儿科的,气氛是冷清的气氛,可它却也是认真的,诚实的,从小处做起,奋发的,使人愿意合作的。王琦瑶不由地收起那无所谓,流露出一些兴趣和热情。
    像王琦瑶这样知道自己长得漂亮的女孩,无论有多么老实,都免不了是作态的。在这样的年龄,这作态又往往不高明,或是过火,或是错位,结果反而逊色。王琦瑶却是个不犯错误的例外。她比较聪敏,天生有几分清醒,片厂的经历又增添了见识,这就使她比较含蓄和沉着。要说作态,她也有,是不作态的作态,以抑代扬,特别适合照片的表现。程先生欲罢不能地,拍了又拍,王琦瑶也有如鱼得水之感。她有些热,眼睛亮亮的,面色姣好。她所携带的各款衣服都挨次轮过,程先生的布景也挨次轮过,她一会地变成外国的女郎,一会儿是中国的小姐。等最后拍完,她回到化妆间换衣服时,天已正午。黄浦江闪闪发光,江面有一点一点金银斑,是飞翔的水鸟。汽车驶过江边,驶进背阴的幽暗的直街,大楼底下的直街像峡谷之间的沟渠。她从容仔细地重新穿上来时的衣服,将其余的一件件叠好,收起。她心情很明净,拍过的照片她不再去想,当它是桩没结果的事情。她拿好东西离开化妆间时,心想,这扇面朝外滩的窗倒是有意思的。这扇窗正好在楼的角上,也就是在沿江马路和狭窄的直马路的直角上,又是高处,可眼观六路的。她走出化妆间与程先生道了再见,出门到了走廊,然后按下电梯的钮。电梯悄无声息地上来,她走进去,回过身时,看见程先生站在门边,正目送她。
    后来被《上海生活》选为封二的照片是她穿家常花布旗袍的一张。她坐在一具石桌边的石凳上,脸微侧,好像在与照片外的人作交谈,人家说她听的姿态。背后是一具圆窗,有花叶枝蔓的影,一看便是纸板画的景。虽是做的室外的是,光却是室内的人造的光。她那姿态也是摆出来的,就算是交谈也是供展览的交谈。这张照片其实是最寻常的照片,每个照相馆橱窗里都会有一张,是有些俗气的,漂亮也不是绝顶的漂亮。可这一张却有一点钻进入心里去的东西。照片里的王琦瑶只能用一个字形容,那就是乖。那乖似乎是可着人的心剪裁的,可着男人的心,也可着女人的心。她的五官是乖的,她的体态是乖的,她布旗袍上的花样也是最乖的那种,细细的,一小朵一小朵,要和你做朋友的。景是假,光是假,姿势是假,照片本身说到底就是一个大假,可正因为这假,其中的人倒变成个真人了。这人不是合伙一起假戏真做地欺人,而是假戏假做,老老实实,把底兜出来,坦言相告。照片上的王琦瑶,不是美,而是好看。美是凛然的东西,有拒绝的意思,还有打击的意思;好看却是温和,厚道的,还有一点善解的。她看起来真叫舒服。她看起来还真叫亲切,能叫得出名字似的。那些明星,模特儿确实光彩照人,可却是两不相干,你是你,她是她的。王琦瑶则入人肺腑。那照片的光也是仔细贴切,王琦瑶像是活的,眸子里映着人影,衣服指子都在动似的。这照片是收在家庭照相簿里,而不是装上玻璃框挂在墙上作偶像用的。这照片倘若要去做广告,那也是做的味之素、洗衣粉一类的,而不是夜巴黎香水、浪琴坤表。这照片是实惠的情调,没有一点奢华,有一点艳丽,也是俗丽,有一点甜蜜,也是桂花粥的甜蜜。它不是醒人耳目,过目不忘的,它是看过了就不去想,再看见还会再喜欢的,看不厌却不是丢不下的。总之,它是适度,从容,有益无害的。《上海生活》选它作封里,是独具慧眼。这照片与"上海生活"这刊名是那么合适,天生一对似的,又像是"上海生活"的注脚。这可说是"上海生活"的芯子,穿衣吃饭,细水长流的,贴切得不能再贴切。
    王琦瑶却不知道为什么刊登出来的是这张,许多精心设计,全神贯注的照片反而没有中选。她甚至有点模糊,记不清这一张是怎么拍下的,总之是不经意的一张。照片上的自己不是她喜欢的自己,有点乡气,还有点小家子气,和她想象中的自己大不相似的,令她失望,还有些受打击。虽然是高兴事,可情绪却低落了。她想,她难道是这样经不起检验吗?她想,一次试镜头是那样,一次拍照又是这样,都是不顺心遂意似的。那本《上海生活》被她压在枕头底下,也不想多看。她心里有说不出的沮丧,好像露了个丑。她简直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样子,除了灰心,还惶惑不安。再坐到镜子面前,就好比换了个立场,是重新审度的。她想这照片简直是剥皮,要把人打散了重新来过。这"开麦拉"究竟是什么东西,里面另有一世人生吗?王琦瑶又是一番惆怅生起。《上海生活》刊登照片并没有带给她多大的快乐,有一点也是杂拌的,百感交集,还不够折磨人的。
    这一回是瞒也瞒不住了,全校都知道了王琦瑶,还有别的学校的女学生跑来看王琦瑶的。王琦瑶走到哪里,都是有人住步回眸。女学生们就是这样,就像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非要旁人说了才算数的。原先并不以王琦瑶为然的人,这回服气了,倒是原先肯定王琦瑶的,现在反有些不服,存心要唱对台戏的。于是就有流言兴起,说王琦瑶的表兄之类的在《上海生活》当差,走的是近水楼台。无论是艳羡的目光,还是无中生有的流言,全不在王琦瑶的心目中,因为在经验上和觉悟上,王琦瑶都要超出她们一筹,所有的议论都是无稽之谈。王琦瑶人在事中,心里有的全不是那些。《上海生活》把她变成了女校的名人,师生皆知的,可她倒有些找不到自己似的,那照片就像是硬夺走她本来的面目,再塞给个不相干的,要不要也不由她。

《长恨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