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程先生

    程先生学的是铁路,真心爱的是照相。他白天在一家洋行里做职员,晚上就在自家照相间里拍照或者冲洗。照相里他最爱照的是女性,他认为女性是世界上最好的图画。他对女性是有研究的,他以为女性的好时光只有十六岁至二十三岁这一段,是娇嫩和成熟两全其美的时候。做职员的工资都用在这上面了,好在,他并没有别的嗜好,也没有女朋友。他从来没有过意中人,他的意中人是在水银灯下的镜头里,都是倒置的。他的意中人还在暗房的显影液中,罩着红光,出水芙蓉样地浮上来,是纸做的。兴许是见的美人多了。这美人又都隔着他喜爱的照相镜头,不由就退居其次了。程先生几乎都没想过婚娶的事情。杭州的父母有时来信提及此事,他也看过就忘,从没往心里去过。他的性情,全都对着照相去了。他一个人在这照相间里,摸摸这,摸摸那,禁不住会喜上心来。每一件东西,与他都有话说,知疼知暖的。
    在四十年代,照相还算得上是个摩登玩意,程先生自然也就是个摩登青年,不过,已是二十六岁的老青年了。在他更年轻的时候,确实是喜欢摩登玩意,沪上流行什么,他必定要去试一下。他迷过留声机,迷过打网球,也迷过好莱坞,和一切摩登青年一样,他也是见异思迁,喜新厌旧的。可当他迷上照相机之后,他便把一切抛光,矢志不渝了。他确是因摩登而为照相吸引,而一旦吸引,却不再是追求时尚的心情了。他迷上照相,可真有点像迷上意中人,忽然发现以往都是错误的贪欢,还是无谓的访模,多少宝贵的金钱和时光都浪费了,幸而一切发现得还早。自从迷上照相,他便不再是个追求摩登的青年,他也逐渐过了追求摩登的年龄,表面的新奇不再打动他的心,他要的是一点真爱了。他的心也不再像更年轻的时候那样游动飘移,而是觉出了一点空洞和轻浮,需要有一点东西去填满和坠住,那点东西就是真爱。现在,表面上看来,程先生还是很摩登的,流分头,戴金丝眼镜,三件头的西装,皮鞋豁亮,英文很地道,好莱坞的明星如数家珍,可他那一颗心已不是摩登的心了。这是那些追逐他的也是很摩登的小姐们所不知道的,这也是她们所以落空的原因。
    程先生其实是很有几个追逐者的,他是那种正当婚龄且罗曼蒂克的小姐以及她们父母的注目的对象,他有正当的职业和可观的薪水,还有一个很有意趣的爱好。可怜她们坐在照相机前,眉目传情,全是对了一架机器,冰冷的,毫无人情味。程先生也不是不懂得,只是没兴趣。光顾他照相间的小姐,在他眼里,都是假人,不当真的,一喷一笑都是冲着照相机,和他无关的。他也并不是不欣赏她们的美,可这美也是与他无关。二十六岁的人,是有些刀枪不入了,不像十七八岁的少男,什么都是照单全收,哪怕日后再活生生地剥开,也无悔无怨的。二十六岁的心是已开始结壳的,是有缝的壳,到三十六岁,就连维也没有了。谁能钻进程先生心上的缝里去呢?终于有了一个人,那就是王琦瑶。那个星期天的早晨,王琦瑶走进他的照相间,她起先是不起眼的,因为光线的缘故,还有些暗淡,但那暗淡是柔和的暗淡,兴许就是这不起眼才使程先生不设防的,有点悄然而入的意思。他先还是有点不起劲,觉得王琦瑶是马路上成群结队的女性中的一个,唤不起创作的灵感。可每当他拍完一张,却都觉得有一点新发现,是留给下一张去完成的,于是一张接一张的便没了头。直到最终,他依然还觉得有一个没完成。其实,这就是余味的意思了。程先生忽然感到了照相这东西的大遗憾,它只能留下现时现地的情景,对"余味"却无能为力。他还认识到,自己对美的经验的有限,他想,原来有一种美是以散播空气的方式传达的,照相术真是有限啊!当王琦瑶离去,他忍不住会开门再望她一眼,正见她进了电梯,看见她在电梯栅栏后面的身影,真是月源脱鸟源脱。这天下午,程先生在暗房里洗印拍好的照片,忘记了时间,海关大钟也敲不醒他了。他怀了一种初学照相时的急切,等待显影液里浮现出王琦瑶的面容,但那时的急切是冲着照相术来的,这时的急切却是对着人了。相纸上的影像由无到有,由浅至深,就好像王琦瑶在向他走来,他竟感到了心痛。
    王琦瑶有点来分程先生的心了。她不仅是程先生的照相机统治下的女性,她是有一些照相镜头之外的意义的,那就也要以之外的手法去攫取了。程先生并不想要去攫取什么,他只觉得心上少了些什么,要去找回来。于是,他就总是想着要做些什么,这是带有点盲目的争取,因和果都不怎么明了的。他将王琦瑶的照片推荐给《上海生活》,不曾想真的刊登出来,他等不及地给王琦瑶打电话。报功似的。可当他看见报摊和书局里摆着这一期的《上海生活》,被人拿在手里翻阅,却觉得不是滋味,好像要找的没找回,反又失去了一点。这张照片本是他最喜欢的,这时变成最不喜欢的。陈列王琦瑶照片的照相馆前,他只去过一回,而且是在夜间。人车稀少,灯光阑珊,第四场电影也散了。他在照相馆橱窗前站着,里面那人又近又远,也是有说不出的滋味。橱窗玻璃上映出他的面影,礼帽下的脸,竟是有点哀伤的。他双手抄在西裤口袋里,站在无人的明亮的马路上,感到了寂寞。在这不夜城里,要就是热闹,否则便是寂寞里的寂寞。过后,他曾有两次再给王琦瑶照相,他分明觉得这不是他想做的,可问题是,除了照相,程先生他又能做什么?这两次照相,还是没追回什么却少去什么的。其时的王琦瑶,面对的似乎并不是程先生的镜头,而是大众的眼睛:一颦一笑,都是准备再上封面或封里,是对观众打招呼的。因此,程先生觉着他的眼睛也不是自己的,而是代表大众的了。之后,程先生就再不提照相的事了。
    程先生想到了约会,可却开不了口。有一次,电影票买了,电话也打通了,可等王琦瑶来接,说的却是另一件事,完全无关的。程先生虽是二十六,也见识了许多美女,可都是隔岸观火,其实是比十六岁少年还不如的。十六岁时至少有勇敢,如今勇敢没了,经验也没积攒,可说两手空空。这约会的念头,一直等到王琦瑶和蒋丽莉做了朋友,才最终实现。虽然一约两个,可唯有这样,程先生才开得口的。程先生有约,王琦瑶表面不露,心里是满意的。倒并不是也对程先生有好感,为的是好和蒋丽莉平衡。她和蒋丽莉交朋友,成日是在蒋丽莉的社交圈子里出入,她这方面,是一个也没有,程先生正好填了这个空白。那天,是程先生请她们看原版的美国电影。程先生先到了一步,站在国泰电影院门前等候,两个女学生远远地走来,在梧桐树叶的阳光下显得特别有情致。天空是那样明净,有几丝云彩也是无碍的,路边墙上的影,是画上的那种,若静若动的。一个先生和两个小姐约会是多么奇妙的人生场景,它有一种羞怯的庄严,郑重其事,还是满腹的心事。有一种下午是专门安排给这样的约会,它有一种佯装的暧昧,还有一种佯装的木知木觉。这样的下午是一个假天真,也是一个真有情。
    蒋丽莉知道程先生,却是头一次看见,王琦瑶为他们作了介绍,然后三人一起进了电影院。他们三人的坐法是:王琦瑶和程先生坐两头,蒋丽莉坐中间。其实坐两头的往往有着干系,坐中间的那一个,虽是两头都靠,实际两边都无涉,是作隔离,还作桥梁的。王琦瑶请程先生吃橄榄,由蒋丽莉传递;有费解的台词,也由程先生翻译给蒋丽莉,再传给王琦瑶。看电影时,王琦瑶的手始终拉着蒋丽莉的手,就像联合起来孤立程先生;程先生的殷勤却一半时一半,表示一视同仁,蒋丽莉还是个障眼法。电影院里黑漆漆的,放映孔的光柱在头顶旋转移动,是个神奇世界。下午场的电影总是不满座,三三两两,有些心不在焉,好像各怀各的心事。影幕上的声音也在头顶上回荡,格外洪亮,震人耳膜。他们三人似乎感到某种威慑,有些偎在一起的样子。蒋丽莉能听见两边的呼息声,心跳也是近在咫尺,影幕上的故事她没有看清,只作了身边这两人的传声筒。程先生伏在她腮边低语,虽是说给王琦瑶的话,却句句先入她的耳。走出电影院,来到阳光明媚的马路,再看那程先生就是变了样的。然后他们去喝咖啡,三人坐一个火车座,她俩坐一排,程先生坐对面。程先生的话还是对王琦瑶的,眼睛却是看着蒋丽莉,王琦瑶也不作答,都由蒋丽莉代言了。话也不是什么要紧的话,全是闲篇,谁答都一样。蒋丽莉渐渐有些话多,也有了些私心。程先生明明问的是她俩的事,她只回答自己的一份,王琦瑶又是个不开口,程先生被牵着走也是无奈。最终是他俩在谈心,多年的朋友似的,王琦瑶则作壁上观。程先生的心全在王琦瑶身上,可惜分不出嘴去,又不敢送出目光去。蒋丽莉的话像流水,流出来的全是小说的字句,也叫程先生不便流连目光,只得垂下眼,盯着杯中的咖啡底,底里有王琦瑶的影,也是不回答。蒋丽莉这才止了说话,眼也看着咖啡底,底里是程先生的影,垂目不语的。
    从此,程先生就成了她们的晚会中人,护花神似的,紧随其后,每次都是降到底,送回家。程先生是有些把照相荒废掉的,照相机上蒙了薄灰,暗房也生出潮气,他走进去,无端地就会生出感慨。他心里的那个真爱似乎换了血,冷的换成热的,虚的换成实的。王琦瑶就是那个热和实。程先生原先也是晚会的积极分子,晚会填补了独身一人的很多夜晚。晚会那一套东西他还没熟到腻的程度,本是可以再消受一段日子,可是陪伴王琦瑶参加晚会使腻烦的一天提前到来。去晚会是为接近王琦瑶,可王琦瑶反倒远去了。其实在晚会上,王琦瑶与他的话反是多了些,举止也亲密些的,为的是避免纠缠,可程先生倒无言以对了,说出口的都不是自己的话,大家的话似的。晚会上的一切都是公有制,笑是大家一起笑,闹是大家一起闹,聚散是大家的聚散。最没有个人自由就是晚会,最没有私心就是晚会,怀着私心来的程先生,自然是要失望了。可他还是不得不去,王琦瑶即便是个影子,他也要追随的;这影子就是被风吹散,他也要到那个散处去寻觅。晚会上,他站在一个墙角,手里一杯酒,自始至终。空气里都是王琦瑶,待他去看,却什么也看不着。这是苦闷的晚上,身边的热闹都是在嘲讽他,刺激他,他却不退缩。
    晚会的程先生,在蒋丽莉的眼睛里,也成了个影子,是失魂落魄的那个影子。她想把他唤回来,就总是说东说西。程先生耳根子不得清净,苦闷是加一成的。可他生性柔和,从来不善驳人面子,只得敷衍。因敷衍的疲累,苦闷再加一成。程先生愁容满面,蒋丽莉越发地要散他的心。她不是看不见,而是不愿看程先生的推粹为什么,她只想:程先生就算是一块坚冰,她用满肚肠的热,也能溶化它。蒋丽莉读过的小说这会儿都来帮她的忙,教她温柔有情,教她言语生风,还教她分析形势,只可惜她扮错了角色,起首一句错了,全篇都错。信心是错,希望也是错的。晚会上的程先生,是由着她摆布,怎么都行的,虽是魂不守舍,但有个壳蒋丽莉也满意,壳碎了,碎的片蒋丽莉也要拾起的。蒋丽莉参加晚会,说的是为王琦瑶,其实是为程先生,她就是局外人似地,站在墙角。不是她要做局外人,是因为程先生做了,她就不得不做。程先生苦闷,她也不得不苦闷,是全心相随。可惜程先生一点看不见,满心的王琦瑶。每夜的晚会上,只有这两个人是真人,其余的,都是戴假面的。真心也只有这两颗,其余的心都是认不得真的。可惜这两颗真心走的不是一条道,越是真越是木碰头。
    提议竞选"上海小姐",是程先生向王琦瑶献的一点殷勤,蒋丽莉的热烈附议,一半对王琦瑶,一半对程先生。这段日子,王琦瑶虽然难熬,倒是程先生和蒋丽莉的好时光。他们三个几乎隔日一见,见面就有说不完的话。等到王琦瑶住进蒋丽莉家,程先生开始上门来,连蒋丽莉的母亲都有几分欢喜。她家的客人是成群结伙的,热闹是连成片的,冷清也是连成片,而程先生这样的常客,是将热闹冷清打匀了来的,是温馨的色彩,虽然是客,却是家庭的气息。蒋家的男人又长期在外,一个儿子未成年且百事不晓,程先生是还能帮着拿主意的,就是不拿主意,往客厅里一坐,本身就是个掂量。竞选的日子里,程先生和蒋丽莉的痴心得到了暂时的宣泄和转移,都是愉快的心情。他们因有着共同的目标,便也有了共同的语言,王琦瑶却出于地位不同,要与他们唱些反调,是别扭曲折的心曲,不得不唱。那两个则是团结一致的,越是要讨她喜欢,越是要同她把反调唱到底。他们三人站成了两派,王琦瑶一个对付他们两个,心里晓得两个都是帮她,也是含了些娇痴和任性,还有点讨他们保证来坚定信心。所以这三人两派其实是一条心。这一条心里有着些阴差阳错的情爱,还有些将错就错的用意。
    一个先生两个小姐是一九四六年最通常的恋爱团体,悲剧喜剧就都从中诞生,真理和谬误也从中诞生。马路上树阴斑斓处,一辆三轮车坐了一对小姐,后一辆坐了一个先生,就是这样的故事的起源,它将会走到哪一步,谁也猜不到。
    临近决赛的日子里,王琦瑶对程先生的上门是真欢迎的。万事未决之中,程先生是一个已知数,虽是微不足道的,总也是微不足道的安心,是无着无落里的一个倚靠。倚靠的是哪一部分命运,王琦瑶也不去细想,想也想不过来。但她可能这么以为,退上一万步,最后还有个程先生;万事无成,最后也还有个程先生。总之,程先生是个垫底的。住在蒋丽莉的家,有百般的好处,也没一件是自己的。虽也是仔细地过日子,过的却是人家的日子,是在人家日子的边上过岁月。拿自己整段的岁月,去做别人岁月的边角料似的。而回到自己家中,那虽是整段的岁月,却又是看不上眼,做面子做衬里都够不上的,还抵不上人家的边角料的。但总还是不甘心。而程先生是这边角料里的一个整匹整段,是一点不甘。动也甘心。在。已里最委屈的时候,王琦瑶单个儿和程先生出去了一两回,是程先生陪她回家拿东西。程先生不进弄堂,找个咖啡馆候着。隔着窗玻璃看那马路上的行人,程先生对自己说:这一个小姐后面该是王琦瑶了,或者,这个先生过去,王琦瑶就过来了。咖啡在杯里凉了,他也不知道。电车当当地过去,是安宁白昼的音乐,梧桐树叶间的阳光,也会奏乐似的,是银铃般的乐声。王琦瑶走过来时,是最美的图画了,光穿透了她,她像要在空气里溶解似的,叫人全身心地想去挽留。程先生不由激动起来,有点具酸了。他的照相间的灰越积越厚,暗房水池残留的定影液也变了颜色,他已有多少日没有进去了啊!程先生也感到了委屈,他几乎是连后路都截断的,一味地向前,他感到了咖啡杯的凉意。这时,王琦瑶已在了眼前。看见王琦瑶,那委屈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满心的愿意。王琦瑶坐都不坐,立即要走,坐一坐便是允诺了什么似的。虽知道这是个万事万物的底,可毕竟远不是退的地步,只不过前途茫茫,稳住心即可的。再有一层,则是为了蒋丽莉。
    她当然是知道蒋丽莉的心。像王琦瑶这般聪敏仔细,又没叫感情遮住眼,什么看不见呢?她甚至还能看出蒋丽莉的母亲的心。这一个无能的女人,以往大事小事都是问王琦瑶,如今则是问程先生了。上回亲戚中有人结婚请喜酒,她竟借口王琦瑶有些不舒服,要程先生陪她们母女会赴宴,这笨拙又露骨的用意是叫王琦瑶好气好笑也可怜的。逢到这种情形,王琦瑶总是自行退让,给她们方便。可她不去,程先生也不去。为了蒋丽莉母亲的面于,最后是四个人都去。一晚上,王琦瑶总是候在蒋丽莉母亲身边,左右不离的,空出程先生边上的位子让蒋丽莉去填。王琦瑶这么撮合蒋丽莉和程先生,有一点为日后脱身考虑,有一点为照顾蒋家母女的心情,也有一点看笑话的。她再明白不过,程先生的一颗心全在她的身上,这也是一点垫底的骄傲。看着蒋丽莉心甘情愿地碰壁,虽也是不忍,却还是解了一些心头委屈似的。程先生怎么也摸不透她的心,这颗心太过复杂,是境遇的复杂所造成,也将他推进复杂的境遇中。他总是身不由己地,奔了王琦瑶去,结果却落在了蒋丽莉手中,走入迷魂阵似的。程先生是个直心的人,没有左顾右盼的,对蒋丽莉只觉得她热心,蒋丽莉母亲也热心,虽是有些过头,也不生疑的,总以热心回报,不料误入了歧途。
    蒋丽莉为程先生,已不知哭过了多少回了。程先生对她在意一点和忽略一点,都是回到房里流泪的理由。那房间重新收拾过了,书本是清洁整齐棵好的。茶杯天天洗;唱片呢,去旧换新,很罗曼的小夜曲;床头挂了些手绣的香包,是王琦瑶的女工;衣柜里也新添了颜色鲜亮的衣服,是程先生的眼光。这房间里有了一股欣欣向荣的气象,是温顺和婉的好脾气,还是翘首以望的心情。她写了许多不给人看的字句,日记本外面包了红绸子。她看不清形势,一半是因为爱的糊涂,另一半也是有权利心的。她对王琦瑶有权利,对王琦瑶的朋友也有了权利似的。对这权利她也是有些糊涂,不明白哪部分是名,哪部分是实,哪部分当然归她,哪部分则是有前提的公平交易。这也是从小养成的任性使然,到头总是吃亏。蒋丽莉被这感情折磨得不行的时候,便向王琦瑶倾诉衷心。是小说式的倾诉。其中那些上句不接下句,辞不达意的地方,才是真感情。这真是叫王琦瑶为难,不知该说什么好。泼她的冷水不对,鼓励更不对,形势是无法分析,真相也不便告诉。她也只能随她去,什么态也不表的。可经不住蒋丽莉一个劲地追问她的意见,只能说程先生人不错,再要问,便不得已地说:人可是有点呆。蒋丽莉却说,这不叫呆,而叫不俗。王琦瑶见她执迷不信,有时就用话来暗示,说凡事都要凭缘分,倘若没有再用心也是白用。蒋丽莉听了这话,不由喜形于色,说:这就对了,我自己常想,事情偏偏这样巧,偏巧我和你好,你又带来一个程先生,这巧其实就是缘分啊!王琦瑶一边暗中叹气,一边觉得自己已尽到责任,余下的事再与她没有干系。
    决赛的日子是万事的目的地一样,到了那一日,什么都可见分晓的。所以都是一心往那里奔。奔到眼前,抬起头来,才发现事事皆非。不过这一抬头,是将几年当一瞬间说,甚至几十年当一瞬间说的。蒙在鼓里还要有一段。那天晚上,他们三人一个台上,两个台下,多日的努力和激动,都归成一个听天由命,有点悲戚,也有点感动。满台的小姐,台下两个只盯着一个看,他们由于立场和代价的关系,已难以进行比较,也难作判断。他们三个全是束手待毙的,等待命运降临。到第三轮出场,看着穿了婚服的王琦瑶,程先生的眼泪都要涌上来的。这是他朝思暮想的一幕,是唯愿不醒的梦。蒋丽莉的眼里也是含泪的,婚纱下面的不是王琦瑶,而是她自己,她却是不把它当梦,而是当未来。这一时刻,他们三人,台下台上,是泪眼相向,各是各的情怀。最后的关头,蒋丽莉情不自禁地抓住程先生的手,程先生没有拒绝也没有响应,注意力全在台上,身子都是木的,别说是手。待到宣布第三名王琦瑶时,程先生也情不自禁起来,回握一下蒋丽莉的手,然后抽回来,全身心地鼓掌。蒋丽莉也是鼓掌,心更是像擂鼓一般,脸也红了。这一个晚上,初看起来,真是如意夜晚。虽不是头等的荣耀,可位居第三似更可靠,两个有情的则都看见些曙光般的希望。这晚,王琦瑶她们在台上照相留影,接受来访,程先生和蒋丽莉在前厅等候。厅里的康乃馨到底有些枯萎了,红和白都不那么鲜明,枝叶也开始凋零,东一片,西一片的,是收场的样子。厅前的灯火,是最后的辉煌了,人意阑珊的气氛。车马稀了些,馄饨挑子却在路边悄然出现,是静夜的景致了。
    第二天早上,程先生光了脸,穿了整洁的衣服,来到蒋丽莉家。那两人晨妆已毕,早就坐在了客厅。三个人的眼睛都熬了夜的,有些血丝,还有些浮肿。太阳有些潮到,照在打错地板上,蜡也像要化似的。蒋丽莉的母亲亲手布置条点,连她也换了新衣服。这有点像大年初一的那种早晨,轰轰烈烈的除夕夜过去了,满地的炮仗纸扫尽了,年节虽才开始,也带了点倦意。那喜庆之气是要照耀一整年,就有些勉为其难的意思。他们回顾昨天晚上,你一言我一语,互相补充和纠正,要使情景重现似的。昨晚的灯光和康乃馨在这样的潮天的太阳里显得不很真切,恍恍憾馆。他们就加把劲地回顾,好把它唤回来。一个上午过去了,他们的讨论还保持到餐桌上。桌上也是过年一样的菜,新换的桌布,年节用的碗碟。,餐桌上的热闹却含了一些失落,一天过去了一半,可事情没新发展。午后总是倦怠的,有些提不起劲,都是歪着的。阳光里的灰尘也是就滞的,光线是显得有些灰。坐着无话,蒋丽莉便起身到角落弹钢琴,东一句,西一句,琴声淙淙,毕竟是一点鼓舞,也是一点推动。是为找事做,程先生也走到钢琴边,倚着琴站着,问蒋丽莉会弹这还是会弹那。蒋丽莉就用钢琴回答他,都不全会,又都会一两句,因此有求必应,两人都有了些兴致。钢琴边一站一坐的两个年轻男女,是这类客厅里最贴切的情景。王琦瑶在另一角的沙发上,看着他们,忽然发现她做主角的日于过去了。昨夜的那光荣啊!真是有些沧海巫山的味道。那钢琴是刺她耳的,还制她的心,是专挑她过木去的来。坐在钢琴前的蒋丽莉虽然姿色平平,可却很优雅,无形中与她拉开了距离,程先生也是有距离的。王琦瑶忽有些悲伤,这是大喜过后常有的心情。那大喜总是难免虚张声势,有过头的指望。王琦瑶望着落地窗外冬日的花园,丁香花枝纠成一团,解也解不开的。太阳却开始蓬勃起来,空气也爽利了,昨天的夜晚都已经按下不想了,是轻松,也是空落落。上海滩的事情就是这样,再大的热闹也是一瞬间。王琦瑶甚至想到,是该回家的日子了。这时,程先生回头说:王琦瑶,来唱一曲吧!王琦瑶不由心头火起,脸红着,却笑道:我又不是蒋丽莉那样的艺术人才,会唱什么?蒋丽莉还自顾自弹着琴,程先生则有些不放心,走过来提议:我们去看电影好吗?王琦瑶负气似地说;不去、程先生又说。我请二位小姐吃西念王琦瑶还是税不去,这回是将头扭过去,眼里含了泪的。程先生真是知心的体贴,。可正是这体贴,碰到了王琦瑶的痛处。;两人默默无语地坐着,蒋丽莉的琴声不再刺耳,是很柔和地揪心。
    这天以后,王琦瑶开始和程先生约会了。她对蒋丽莉说四名一己家。出了弄堂就掉了个头的。有两次,看完电影回来,夜已深了,没进门就听见蒋丽莉的琴声,在空旷的夜空广有点自吉省、语的意思。这些天,蒋丽莉重新拾起钢琴课,终于找到程先生一个喜欢似的,也为了倾诉心声。王琦瑶走上楼梯时,总蹑着手脚,可还是会被蒋丽莉叫住,要告诉她心中的感受。落地窗外有着大大的满月,也在抒发着感受。蒋丽莉找定了王琦瑶做她的知心,王琦瑶是逃不脱的。她曾经提出搬回家住,蒋丽莉听都不要听,说王琦瑶回去,她也跟回去,反正是不分离。蒋丽莉的感情总是夸张,可到底不掺假,王琦瑶不能不当真的。她想她虽然没有承诺程先生什么,可毕竟是侵占了蒋丽莉的机会,她要不知道蒋丽莉的心意还好,而蒋丽莉偏是第一个要让她知道。王琦瑶的感情不是从小说里读来的,没那么多美丽的道理,可讲的是平等互利的原则,有来有往,遵义守信。她心里对蒋丽莉抱愧,行动上便对她好过从前,把她当亲姐妹一般。有一回,蒋丽莉说:程先生最近怎么不来了,那若有所失的样子,使王琦瑶只得拒绝程先生的邀请,程先生只得再上门来。蒋丽莉大喜过望,王琦瑶自知是作孽,除此又无他法,只有一个念头在安慰她的良心,就是那个不承诺。这时候的王琦瑶就靠着这个不承诺保持着平衡。不承诺是一根细钢丝,她是走钢丝的人,技巧是第一,沉着镇静也是第一。
    这一天,程先生带着羞怯和紧张,向王琦瑶提出,再到他的照相间去照一次相。这请求里是有些含义的,倘若装不懂也可蒙混过去,要拒绝反倒是个挑明,水落石出了。王琦瑶要的就是个含糊,什么样的结论都为时过早。心里的企盼又开始抬头,有些好高骛远,要说也是叫程先生的一片痴心给宠出来的。程先生的痴心是集天下为一体,无底的样子,把王琦瑶的心抬高了。再去程先生的照相间,也是个礼拜日。前一天已经收抢过了,擦去了灰尘,梳妆桌上插了一束花,两朵玫瑰合一蓬满天星,另一角则立了一帧王琦瑶的小照。是那头一次来时照的,看上去,像比现在年轻好几岁,没有成熟的样子,其实不过就是前年。再看窗外,依然是前年的景色。这两年的时间,似乎只记在了王琦瑶的身上,其它均是雁过无痕。花和小照,都是欢迎的意思。尤其是那照片,竟是不由分说,不来也要来的味道,是老实人的用心,一不做,二不休的。王琦瑶总是装不看见。她略施脂粉就走出了化妆间,走到照相机前坐好,灯亮了。两个人共同地想起前年的那个礼拜日,也是这样的灯光,人却是陌路的人,是楼下那如蚁的人群中漠不相关的两个。如今,虽是前途莫测,却总有了一分两分的同心,也是世上难得。他们已有很久没有一起照相。可并不生疏,稍一练习便上了手,左一张右一张的。上午总是短促,时间在厚窗慢后面流逝,窗里总灯光恒常。两人也不觉得肚饥,没个完的。他们一边照相还一边扯着闲篇,许多趣事都是当时不觉得,过后才想起。他们先是说着两人都知道的事情,然后就各说各的,一个说一个听,渐渐就都出神,忘了照相。两人坐在布景的台阶上,一个高一个低,熄了灯,天光就从厚慢子外面透过来一些。程先生说他在长沙读铁路学校,听到日本人轰炸闸北便赶回上海,要与家人汇合。一路艰辛,不料全家已经回到了杭州,再要去杭州,上海却已宁静,开始了孤岛时期,于是就留下,一留就是八年,直到遇见了王琦瑶。王琦瑶说的是她外婆,住在苏州,门前有白兰花树,会裹又紧又糯的长脚粽,还去东山烧香,庙会上有卖木头雕的茶壶茶碗,手指甲大小的,能盛一滴水,她最后一次去苏州是在认识程先生的前一年。
    两个人由着气氛的驱策,说到哪算哪,天马行空似的。这真是令人忘掉时间,也忘掉责任,只顾一时痛快的。程先生接下去叙述了第一次看见王琦瑶的印象,这话就带有表白的意思,可两人都没这么看,一个坦然地说,一个坦然地听,还有些调侃的。程先生说:倘若他有个妹妹,由他挑的话,就该是王琦瑶的样。王琦瑶则说倘若他父亲有兄弟的话,也就是程先生的样,这话是有推托的意思,两个人同样都没往心里去,一个随便说,一个随便听。然后,两人站起身来,眼睛都是亮亮的,离得很近地,四目相对了一时,然后分开。程先生拉开窗慢,阳光进来了,携裹了尘埃,星星点点,纷纷扬扬在光柱里舞蹈,都有些睁不开眼的。望了窗下的江边,有靠岸的外国轮船,飘扬着五色旗。下边的人是如虹的,活动和聚散,却也是有因有果,有始有终。那条黄浦江,茫茫地来,又茫茫地去,两头都彬在天涯,仅是一个路过而已。两个倚在窗前,海关大钟传来的钟声是两下,已到了午后,这是个两心相印的时刻,这种时刻,没有功利的目的,往往一事无成。在繁忙的人世里,这似是有些奢侈,是一生辛劳奔波中的一点闲情,会贻误我们的事业,可它却终身难忘也难得。
    过了一天,照片就洗印出来了。这是完全打破格局的,因是边聊天边照相,虽木是张张好,却留下一些极为难得的神采,那表情是说到一半的话和听到一半的话,那话又是肺腑之言,不与外人说的。这照片是体己的照片,不是供陈列展览的。两人看照片是在咖啡馆里,他们看一张,笑一张,当时的情景和说话都历历在目,程先生就说:看你这样子!王琦瑶则笑:怎么会这样子!然后认真地回忆,终于想起了说:原来是这样啊!每一张都是有一点情节的。是散乱不成逻辑的情节,最终成了成不了故事,也难说。王传璃总算一张一张看完,程先生又让她翻过来看背面,原来每一张照片的背后都题了词的。有的是旧诗词,有的是新诗词,更多的是程先生自己凭空想的。是描绘王琦瑶的形神,也是寄托自己的心声。王琦瑶心里触动,脸上又不好流露,只能有意岔开,开了一句玩笑道:看上去倒像是蒋丽莉的作派。两人想起蒋丽莉,忽都有些不自在,沉默下来。停了一会儿,程先生问道:王琦瑶,你不会一直住在蒋丽莉家吧?这话其实是为自己的目的作试探,却触到了王琦瑶的痛处,她有些变脸,冷笑一声道:我家里也天天打电话要我回去,可蒋丽莉就是不放,说她家就是我家,她不明白,我还能不明白,我住在蒋家算什么,娘姨?还是陆小姐的丫头,一辈子不出阁的?我只不过是等一个机会,可以搬出来,又不叫蒋丽莉难堪的。程先生见王琦瑶生气,只怪自己说话不小心,也不够体谅王琦瑶,很是懊恼,又覆水难收。王琦瑶见程先生不安,也觉自己的脾气忒大了,便温和下来,两人再说些闲话,就分手了。
    然而,才过几天,王琦瑶搬出蒋家的机会就来临了,只是到底事与愿违,是个大家都难堪。有一天晚上,王琦瑶又不在家,蒋丽莉为了找一本借给王琦瑶的小说,进了她的房间。小说没找到,却在她枕边看到了那一些照片,还有照片后面的题词。程先生对王琦瑶许多明显的用心都为她视而不见地忽略了,这些照片却终于拨开迷雾,使她看清了真相。这其实也是长期以来存在心底的疑虑,有了一个突破口,便水落石出。这一真相摧毁了蒋丽莉的爱情,也摧毁了她的友谊。这两种东西都是蒋丽莉掏心掏肺对待的。因是一厢情愿,那付出便是加了倍的,不料却是这样的结果。

《长恨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