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二十一
    刘老先生死了以后我常想,我老了以后,可能和刘老先生一样。
    刘老先生活着时,我老在背后说,没骨气的人就是活得长。贺先生和刘老先生比,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贺先生大义凛然,从楼上跳下去,刘老先生挨了两下打就把胆子吓破了。但他死时我还是着了急。我从外面回来时,小转铃对我说:去看看刘老先生怎么了,躺在那里打呼噜,叫也不答应。我到他房里一看,他流了很多哈喇子,翻开眼皮一看,眼珠子不动。我转过身来就打小转铃一凿栗:你是死人吗?快找车,送老头上医院!
    据小转铃说,刘老先生回来时,骑车骑得飞快,头上见了汗,回来就看鸭子,看到鸭子已经烂了,摩拳擦掌,口水直流。后来说,感到不舒服,要回去睡,告诉王二,回来给我量血压。王二回来,不量血压,先打小转铃一凿栗:老头都这样了,还等我回来吗?
    小转铃也不是省油的灯。我蹬干板三轮送刘老先生上医院,她坐在后面胡搅蛮缠:好哇,你敢打我!我非打回来不可。我说:刘老先生中风了。以后好了,也是歪嘴耷拉眼,你看看他嘴歪了没有。我这么说是要分散她的注意力。到了医院里,把刘老先生推进急诊室。过了一会儿就遮着白布推出来。有个大夫对我说:老先生已经逝世了。我说:你别逗了。我们送来那会儿,刚才还打呼噜呢,你跟别人说去。
    可是那大夫说:请您节哀,总共就送进去一个。我登时瞪起眼来,说:胡扯!刚送进去,你还没给他看!他就说:令尊来的时候,呼吸已经停止了。你别揪我领子好不好!快来人!救命哪!
    这时来了一群白大褂,可是我只对那个急诊大夫紧追不舍。后来出来一个穿制服的,喝道:不准乱闹!你是哪单位的?我找你们领导:我说:你们他妈的找去!老子是知青!那人一听又缩了回去,知道全是亡命之徒,谁也不敢惹。
    刘老先生的事是这么结束的:最后医院的院长出来,请我和小转铃到办公室坐。他说:人总是要死的,这是不可避免的现象。所以有些危重病人,我们救不活,既然对我们的抢救措施有怀疑,做个尸检好吗?我们不但要对病人负责,也要对我们的大夫负责。那时我已经清醒了,说道:我和这死人没关系,你等矿院留守处来找你们吧。说完就和小转铃回家了,路上我和小转铃说,他是叫鸭子馋死的。
    当晚我和小转铃在一起,谈到刘老先生的好多事,均属鸡毛蒜皮。比方说:走廊里黑,又堆了很多东西。刘老先生定进来时看不见,就拿藤棍乱打,打得那报像狗咬过一样。刘老先生贪嘴,拿香肠在煤护上烤着吃,叫我们碰上啦。他怕我们说他,老脸臊得通红,圆睁怪眼立在那里说:你们谁敢说我一句,我就自杀!不活了!他怎么忽然死了呢?这事真逗哇。我们应该干一回纪念他。
    我们想起刘老先生好多事,都很逗,除了一件。有一回我爸爸告诉我:刘老先生并不笨,矿院的老人都知道,此人绝顶的聪明。他是故意装出一副傻样,久而久之弄假成真。所以我就去向他:老头,干嘛不要脸面?他马上回答:顾不上了!
    后来我下了床,走到窗口去,看见外面黑夜漫漫,星海茫茫。一切和昨夜一样,只是少了一个刘老先生。忽然之间我想到,虽然刘老先生很讨厌,嘴也很臭,但是我一点也不希望他死,我希望他能继续活在世界上。
    流年似水,日月如梭。很多事情已经过去了。在七三年元旦回首六七年底,很多事情已经发生,还有一些事将要发生。无论未发生和己发生的事,我都没有说得很清楚。这是因为,在前面的叙述中,略去一条重要线索。这就是在我身上发生了很多变化。有些变化已经完成,有些变化正在发生。前面说过,刘老先生告诉我贺先生的遗言,我听了当时很不以为然。但那天夜里我和小转铃干到一半停下来,走到窗前,想起这话来,觉得很惨。看到外面的星光,想起他脑子前面的烛火,也觉得很惨。刘老先生死了,也很惨。对这些很惨的事,我一点办法也没有,所以觉得很惨。和小转铃说起这些事,她哭了,我也想哭。这是因为,在横死面前无动于衷,不是我的本性。
    我说过,在似水流年里,有一些事叫我日夜不安。就是这些事:贺先生死了,死时直挺挺。刘老先生死了,死前想吃一只鸭。我在美国时,我爸爸也死了,死在了书桌上,当时他在写一封信,要和我讨论相对论。虽然死法各异,但每个人身上都有足以让他们再活下去的能量。我真希望他们得到延长生命的机会,继续活下去。我自己也再不想掏出肠子挂在别人脖子上。

《似水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