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万寿路这一带,在北京是出了名的大院儿多的地方,首先是一堆军队系统的大院儿,然后就是一些部委机关,以前主要是电子部的,现在是信息产业部系统的了。北面一条东西向的小街里,有几家饭馆。现在正是八、九月间,天要挺晚才黑,外面小风吹着也凉快,所以几家饭馆都在外面支上桌子,每张桌子上撑开一把遮阳伞,众人坐在伞下、桌旁,喝着啤酒,嚼着各样下酒的小菜,整条街人声鼎沸、烟熏火燎。本来就狭窄的街道,饭馆摆出来的摊子把行人挤到了机动车道上,双向的机动车道又被停着的车辆占了一条,只剩下窄窄的一条车道勉强可以过车。
  一排连着的几家饭馆中间,夹着一家茶馆。茶馆门前没有摆出桌子来,但也被停着的车挤得满满当当。俞威坐在靠窗的位子上,嗑着桌上小漆盘里的瓜子,眼睛盯着窗外,外面街上的食客中有几个女子吸引着他的眼球,而且还不时有些过路的女子招摇地飘过去,把他的眼睛也一路带着走。他开始感觉到眼睛不够用了,因为他还得随时关注一下他停在路边的那辆捷达王,车旁边经过的两轮、三轮和四轮交通工具都随时可能碰到它。
  茶馆里一点儿也不比外边清静,不远处的几桌都在打牌,吆五喝六地嚷着不停。俞威已经吃过饭了,他在等的人是赵平凡。合智集团有不少人都住在附近的宿舍区里,以赵平凡这几年做总裁助理的收入,也还没攒够在北京买套公寓的银子。俞威刚给赵平凡打了电话,告诉他自己已经到了,赵平凡说他正吃饭呢,一会儿就下来。这家茶馆俞威以前来过几次,每次都是来和赵平凡谈事。这地方乱哄哄的,不引人注意,而且显然不是商谈“机密大事”的理想地方,所以即使被合智集团的其他人看见也不会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而俞威,又恰好喜欢在嘈杂的地方谈“大事”、“正事”,一来嘈杂的环境可以让他亢奋,二来这种环境也不会让对方感觉到拘束。
  俞威忙得够呛的眼睛,终于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看见赵平凡从斜对面的小区门口向茶馆走来,先是在路上闪避着争先恐后的车,又从几家饭馆外面的摊子中钻过来,亏得赵平凡还年轻,而且身材矮小灵活,所以面对如此复杂的“路况”还算应付自如。
  赵平凡走到茶馆门口,服务员已经挑起了门帘,他走进来第一眼就看见了已经迎上来的俞威,便笑着伸出了手。两个人握了手,寒暄几句,走到窗前的那张桌子旁坐下,服务员也跟了过来问他们点什么茶。俞威把茶单递给赵平凡,努着嘴说你来你来,赵平凡虽说接过了茶单,可看也不看就放在桌上,忙着拿出烟来点着,嘴上说:“还是你点,随便来,反正啊,我不管是花儿还是叶子,啊,只要说是茶就行。”
  俞威也掏出烟,他并没有和赵平凡让烟,因为已经太熟了,各自也都喜好不同,俞威一直是抽白盒的万宝路,而赵平凡则只抽“红河”。俞威把烟叼在嘴里,眯着眼看着茶单,就抬头瞟着服务员说:“绿茶现在都不新鲜了吧?花茶一直不怎么喝,来乌龙吧,有冻顶乌龙吗?没有的话就上你们最好的乌龙也行。”
  服务员点头说有,就转身离开了。
  俞威和赵平凡对望着,都深吸了一口烟,然后朝各自的右边都扭了一下头,几乎同时从嘴里喷出一大团烟雾,两团烟雾朝平行的方向喷出来,很快散开,两个人不约而同会心地笑了。
  赵平凡盯着俞威说:“老俞,不够意思啊,签了合同就不来了啊。从香港回来有半个多月了吧?我都一直找不到你。”
  俞威看着赵平凡脸上带着笑,知道他是故作姿态,不必当真,但他还是很客气地解释着:“我哪儿敢啊,刚回来就又去了趟杭州,一个电力的项目。我知道你这边肯定事儿也很多,估计你忙差不多了,这不就赶紧过来请安了吗?”
  服务员抱着一大套泡乌龙茶的茶具走了过来,在桌上给他们泡茶。赵平凡眼睛盯着服务员的手在茶杯茶碗间忙来忙去,说:“陈总刚回来的时候就和我说了,我当时就想问你来着。陈总说在香港谈合同的时候,你们的表现可是不怎么好啊。”
  俞威知道赵平凡肯定得提一下这事,他也早就做好了准备,便很诚恳地说:“这件事,我到现在心里都别扭。明明咱们在北京都谈好的,到香港大家客客气气、高高兴兴地搞个签字仪式多好。可托尼,我那个香港老板,贪心不足啊。他当时把我也给搞懵了,对陈总来了个突然袭击,对我也突然啊。他肯定是觉得陈总已经亲自到了香港,又把和ICE签合同的事给取消了,他就想把已经答应过的东西反悔掉,想把价格抬高些,签个更大的合同。”
  俞威正要接着说,赵平凡插了一句:“哪有这么做生意的啊?你怎么不劝劝他?啊,这弄得陈总对你们印象多不好啊。”
  俞威的表情已经从诚恳变成了委屈甚至显得有点可怜,声音中简直都快带着哭腔了,他说:“我怎么没劝啊?我都快和托尼翻脸了。我要事先知道他有那种想法,我一定会说服他不要那么做。谈合同的时候他把我和陈总都弄了个措手不及。陈总发火了,我就赶紧劝。然后我把托尼叫出来和他讲,他还想坚持,他说陈总没退路了,不管怎样最后也只能答应他托尼的条件。我就对他说,‘我了解陈总也了解合智,你这么做行不通的’。最后我说,‘我自己不能说话不算数,如果你坚持这么做,我就辞职’。”
  俞威的话音在最后变得慷慨激昂,然后猛地收住,他要让这种气氛多停留一下,可以更具震撼力。果然,赵平凡听得呆住了,嘴巴和眼睛都张得大大的,似乎眼前浮现出俞威和一个香港人据理力争的形象,他手指夹着的烟一丝丝燃烧着,都忘了去吸一口,最后还是因为长长的烟灰自己掉到了桌上,才把他从忘神中拉了回来。赵平凡低下头,用餐巾纸把桌上的烟灰擦到地上,掩饰着刚才的失态,嘴上敷衍着:“你啊,老是这么冲动,就这个脾气怎么行。”
  他抬起头来,看着俞威,很自然地说:“其实啊,陈总也说应该不是你搞的鬼,都是老朋友了嘛。陈总还说,估计是你做了你老板的工作,所以你们出去商量了一下,再回来以后就很痛快地签了合同嘛。”他说到这里又顿了一下,很关心地说:“有句话可能不该说,毕竟是你们内部工作上的事,可是,啊,你有这样一位老板,恐怕共事起来比较费力啊。”
  俞威显得非常感动,像是遇到了知音,把手伸过去拍拍赵平凡放在桌上的手说:“你们知道我是什么人就行了。”
  这时,他也意识到戏再演下去就有点儿“过”了,而且这种气氛也不适合再谈别的事,所以他就立刻夸张地用手去擦眼睛,嘴上学着东北口音说:“大哥,啥也别说了,眼泪哗哗的。”
  赵平凡被他那样子逗笑了,说着:“别啊,你是我大哥,你比我大好几岁呢。”
  俞威也笑了,他是得意地笑了。当初在香港撺掇托尼在谈判中出尔反尔的时候,他就打定主意,如果日后合智的人责问他,他就把脏水全都扣到托尼的头上。现在他果然把坏事变成了好事,显然赵平凡和他的心理距离又拉近了一层。
  俞威拿起小小的茶杯,把里面的功夫茶一饮而尽,然后在嘴里咂摸着,感受着一种甜甜的味道,满意地对赵平凡说:“行了,能喝了,这冻顶乌龙看来是真的,的确不错,尤其是抽一口烟再喝,更觉得嘴里有股甜味儿,你品品。”
  赵平凡便拿起茶杯也一口喝了,茶水刚进嗓子眼儿,就立刻说:“行,不错。”
  俞威暗笑,他知道赵平凡对这些东西其实既不讲究,也没兴趣,完全是一句敷衍的客套,也就不再和他聊茶,他是来和赵平凡聊正经事的。
  俞威从包里拿出一个像档案袋一样大小的信封,放到桌边。赵平凡用眼角瞟了一眼信封,却装做没看见。俞威对赵平凡说:“上次咱们说的那事,我已经办妥了,这些东西你看一下,签个字就行了,你留一份,其余的我给他们带回去。”说完,便把大信封打开,从里面拿出些打印好的文件给赵平凡递过去。
  赵平凡接了,却并没有马上翻看,而是随手放在旁边的凳子上,对俞威说:“这种法律上的事我不太懂,你给我说说就成了。”
  俞威心里暗想,这赵平凡是总裁助理,天天和公司的法律、行政、人事部门打交道,居然说不太懂法律上的事,分明是在做戏,不过是想摆摆姿态、拿拿架子罢了,俞威觉得好笑,但还是克制住了,说:“这家普莱特公司,在我们科曼的代理商中是比较大的一家,一直都做得不错,而且各方面也都还比较正规,公司的股东是两个人,我和他们俩都很熟,关系不错。现在商量好的做法是这样,他们答应给你5%的干股,直接无偿无条件地转让给你,这5%的股份只在分红的时候有效,没有其他权益,没有表决权,反正你就一年到头什么都不用管,年底的时候拿他们利润的5%就行了。”
  赵平凡好像无意地随口问了一句:“他们一年的利润大概多少?”
  俞威沉吟着回答:“这几年每年的销售额,大概在两千多万,不到三千万,至于利润嘛,不是非常清楚,他们两个告诉我说是大约在三百万左右。就按这个数粗算,每年十五万的分红,也还可以啦。”
  赵平凡这才把刚放在凳子上的文件拿在手里,翻看着,说:“钱不钱的无所谓,大家都是朋友嘛。”
  俞威看他拿起那些文件,就说:“都是他们的律师给准备的,股东会决议啊、股权转让协议啊什么的,凡是你名字下面留了空的地方就是需要你签字的。他们做事很规矩。”
  赵平凡边看着文件边对俞威说:“大家在一块儿都是为了做点实事,我这边肯定也会尽力的。我们那个网中宝产品,我会首先交给这家……”他顿住了,在文件中查找着,接着说:“这家普莱特公司,来做代理,我可以让他们做总代理,给他们的折扣也可以再大一点。刚开始做新产品,合智这边本来就该多让利给代理商嘛。”
  俞威笑着点了点头,嘴上说着:“这就要你赵助总给他们些政策倾斜喽。”心里想,这话其实不必说,赵平凡一定会向他自己多倾斜多让利的。
  赵平凡合上文件,笑着问俞威:“你老俞和他们关系不错吧?要不怎么挑了他们。”
  俞威知道赵平凡想了解什么,不紧不慢地说:“我和他们就是朋友,处得久了,相互之间比较熟悉也比较信任,项目上、价格上、年底的返利上,我能照顾的就照顾他们点儿,我和他们公司没什么特别的关系,你放心好了。”
  赵平凡忙摆着头说:“唉,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外面街上的人流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变得稀少,几家饭馆门前刚才还人满为患,现在已经空出了不少张桌子。天已经黑了,外面已看不到什么景色,偶尔有个女孩走过,也已经根本看不清轮廓,更不用说容貌了。俞威便把注意力往茶馆里面转移,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各张桌子几乎都上了客人。那几桌打牌的仍然非常热烈,俞威只要稍微竖起耳朵听一下,就能分辨出来每张桌子上大致的战况。附近角落里原先空着的桌子现在都有了人,俞威逐个扫了一遍,发现全是一男一女,岁数似乎也都是三十多以上的,可无论俞威多么专注,都听不到人家在嘀咕什么,只能看见那些男男女女脸上的表情,像整个茶馆里面的光线一样暧昧。俞威心想,看来自己也已经到了该约个半老徐娘来泡茶馆的阶段了吧,但又不甘心,自己才三十多岁,他找的女孩一般都要比他小十岁,这么一算,还是再过些年,等他四十多岁的时候,再来茶馆泡三十多岁的女人吧。
  俞威的眼睛、耳朵和心思都在忙着,无意中把赵平凡晾在了一边,因为俞威准备和他谈的事已经谈完,本想再闲坐一会儿也就散了,没想到赵平凡一句话把他给拽了回来:“老俞,还有个事,陈总前几天和我提过,啊,这事得和你商量商量。”
  俞威一听,立刻把所有的心思全都收了回来,进入临战状态,赵平凡打了陈总的旗号,应该不会是小事。俞威笑着说:“我听着呢,陈总有什么指示?”
  赵平凡也笑了,说:“什么指示,这方面你是专家,陈总和我是想让你给出出主意。”
  俞威微笑着没说话,他在等赵平凡接着说,凡是变得这么客气的时候,一定是比较难办的事。
  赵平凡这回不怎么拉他习惯带的长音了,而是挺利索地说:“是培训和考察的事。陈总回来以后就和我开始张罗这事,嘿,这一张罗就发现这事还真不太好办。当初咱们谈合同的时候,不是就留了一笔钱准备出国培训和考察时候用的吗?而且我记得当初咱们留的就已经不少了,当时觉得肯定够了,可现在一张罗就不行了,太多的人要去。当初咱们搞这个项目的时候,这个部门的那个部门的都说和他们没关系,也不参与也不支持,咱们费了多大的力才把项目争取下来。现在倒好,一听说要出去考察、出去培训,全都找上门来了,积极性这个高啊,都不用动员,都争着说他们对这个项目如何如何重视,都要派最得力的人参加项目组。我心想,这帮混蛋,都是只想参加考察组,等考察回来真到做项目的时候肯定全没影儿了。可陈总是个好人呐,心眼儿软,也觉得有个机会能多让些人出去看看也好,起码回来以后不会唱对台戏,不会给这个项目添乱。我理解陈总的意思,但关键是个钱字。咱们一家人不说见外的话,你也知道我们合智现在预算很紧张,就这些钱,干了这个就干不了那个,捉襟见肘啊。我和陈总都想不出什么主意,这不,想听听你的想法嘛。”
  俞威的脑子刚开了片刻的小差,现在又立刻高速运转起来了,他听赵平凡刚说第一句话就已经知道是什么事了:太多人要出国考察、培训,预留的费用不够了,合智想从其他地方挪些钱过来,而且俞威已经猜到了他们在打什么主意,现在的关键是要赶紧想出对策。他忽然觉得喜欢起赵平凡的啰嗦了,他越啰嗦,俞威就可以有更多的思考时间。现在俞威还没有完全想好对策,他还需要些时间,所以他要让赵平凡再啰嗦一下,俞威便装作痴痴地说:“那你和陈总是怎么商量的呢?”
  赵平凡试探着说:“陈总让我问问你,看能不能在软件款项上想些办法。咱们的合同已经签了,按说也不能减你们软件的金额了,可实在没别的办法了。你看能不能这样,我们按合同把软件款分批给你们打过去,你们收到首期款以后,再给我们返回一部份来,具体返回多少数目咱们可以再商量,用什么名义返回都成,我们就用这部分钱补足培训和考察的费用,成不成?”
  俞威暗笑,早知道你们就会想从我的软件上做文章。都已经签了合同,一百五十万美元已经比我想要的数少了二十万美元呢,还想再扣一些回去,休想!俞威正好已经想出了对策,现在是思路清晰、胸有成竹了,他要让赵平凡欣然接受他想让赵平凡接受的东西。
  俞威很诚恳地说:“老赵,出国的事的确是大事,陈总想多派些人出去是对的,而且还应该把一路上的条件都安排得更好些,所以的确应该多争取些预算。我来之前就想和你说件事,和出国经费的事没准能联系起来,可能两件事能一起解决呢。你想不想听听?”
  赵平凡虽然心里只惦记着出国经费的难题,本不想听俞威再提什么另外的事,可是又不好不让俞威说,毕竟要想挪用软件款,还非得有俞威配合才行,又听俞威说可能解决出国经费的问题,便忙说:“你说你说,一起商量嘛。”
  俞威便不紧不慢地说:“前些天碰到你们信息中心的几个人,聊了聊,看来他们都有些想法啊,不知道你和陈总有没有听说。”
  赵平凡摸不着头脑,纳闷地说:“没有啊,什么想法?”
  俞威接着按他设计的思路说:“合智一直是用微软Windows系统的服务器,听说你们要换成跑UNIX系统的服务器,信息中心的人心里没底,于公于私都有些想法啊。于公,他们对新机器不熟悉,也没有经验,担心短时间内掌握不好,影响项目的进行;于私,担心公司会招聘懂新机器的新人来,他们这些老人儿,又不会UNIX技术,人人自危啊。”
  赵平凡还是有些糊涂,糊涂中带着些不快,他瞥了眼俞威说:“就是因为你们科曼的软件最好装在UNIX的机器上,我们才不得不买新服务器的嘛。又不是我们自己非买不可。”
  俞威立刻坐直身子,睁大眼睛,提高嗓门,斩钉截铁地说:“还不是ICE和维西尔的那些人这么说的?他们当初和我们争这个项目的时候,攻击我们,说我们科曼的软件只能运行在UNIX系统的服务器上,想用这一条把我们挤出去。我们自己可从来没说过我们的软件不能装在Windows的服务器上,科曼这么大一家公司,全世界那么多用户,当然有装在Windows服务器上的,哪儿能都是装在UNIX机器上的呢?”
  赵平凡开始明白了,但因为这个思路对他来说太新,他还感觉有些不踏实,便接着问:“那你的意思是?……我们不买UNIX的服务器,就用现在有的这些机器来装你们的软件,然后就可以用准备买服务器的钱去安排培训和考察的事?”
  “是啊,”俞威知道赵平凡已经上套了,他还要趁热打铁,“已经批下来买服务器的钱足够了,都够每个人出两次国的了。而且钱是你们的,想怎么花就怎么花。另外,这也打消了信息中心那帮人的疑虑,他们要不然还真对我们科曼有些抵触呢。”
  赵平凡还要再确认一下心里才能真踏实:“信息中心肯定不想换机器的,他们当然想用他们已经熟悉的技术,也的确是担心你们科曼的软件影响他们的饭碗。可问题是,你们的软件装在微软系统的服务器上真没问题吗?这可不能有半点含糊。所有人都说你们的软件只能用UNIX的机器,买UNIX的机器也是你们建议的嘛。”
  俞威仍然理直气壮,他很清楚,这种关键时刻一定要顶住,他必须给赵平凡充足的信心,他说:“那是竞争对手对我们的攻击,不说明什么问题。我们当初没有坚决地反驳他们,也是为了和你们配合一起演戏。当初ICE为什么能信以为真,真以为你们会和他们签合同?就是因为他们相信了你们肯定不会买我们的软件,他们觉得你们已经相信了他们说的科曼软件有缺陷的话。如果我们当时争论这个,说服你们不信他们的话,ICE就不会觉得他们有十足的把握拿下项目,就不会轻易上当。科曼的软件装在你们现有的服务器上绝对没任何问题,我可以给你打保票。”
  俞威稍微喘了口气,又喝了口茶,也顾不上咂摸里面的甜味儿了,赶紧乘胜追击:“这是目前惟一可行的解决办法,要不然,培训和考察的费用从哪儿出啊?让科曼收到软件款再返给你们一部份,外企的内部审计都很严,这你不是不知道,我们很难操作。如果你们扣住一部分软件款不付给我们,总部肯定就得急了,一定不会答应。如果你们想修改合同,少买一些软件,把钱留出来出国用,那也得惊动我们总部啊,这事也就越闹越大,总部肯定不高兴。你想啊,陈总和你们去美国,整个培训和考察都得靠我们总部那帮老美给你们安排,如果他们不高兴,我真担心这一路上可能就有照顾得不太好的地方,我也是鞭长莫及,美国毕竟不是咱们的地盘啊。”
  赵平凡沉吟着,没有说话。俞威就拍了下手,斩钉截铁地说:“老赵,你要觉得我空口无凭,咱们可以这样,我明天就让工程师模仿你们的Windows服务器的配置搭一个模拟环境,然后把我们的Windows版本的软件装上去给你看看。如果你还不放心,咱们再说其他的办法。”
  现在轮到赵平凡的脑子转得飞快了,俞威这一大套滴水不漏的说辞的确让他挑不出毛病,他也觉得这的确是个十全十美、一举多得的办法,因为俞威的所有理由都是站在合智公司的角度来考虑的。可赵平凡又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舒服,他是准备好了来让俞威从他们的软件款里让出这笔钱的,怎么就自然而然地让俞威把矛头转到硬件款上去了呢?可俞威说的也的确很有道理,环环相扣,赵平凡想了想就打定了主意,不管那么多了。
  他看着俞威,刚才皱着的眉头全舒展开了,笑着说:“还是你考虑得全面,要不怎么陈总让我找你商量呢?”
  忽然,赵平凡又僵住了,脸上的笑容一下子不见了,像是猛然想起了什么,对俞威说:“哎呀,还有个事刚才没想到啊。还不那么简单,这也得考虑进去。”
  俞威心里又像被凉水激了一下,抽紧了,可脸上不动声色,嘴上也平静地说:“什么事啊?一惊一乍的,呵呵。”
  赵平凡琢磨了一下怎么说好,然后才开了口:“有个老范,范宇宙,那个泛舟公司的,你和他熟吗?”
  俞威又立刻猜到了八九不离十,刚才抽紧的心终于又可以放松了,他心想,老和赵平凡这样的人打交道,迟早得死在心脏病上,嘴上却说:“范宇宙?见过几面,谈不上熟。”
  赵平凡接着说:“我们这个项目他也花了不少功夫,跑前跑后的,和我关系也还算不错。如果没有咱们今天谈的这事,我就准备过两天让信息中心和他签合同了,从他那儿买UNIX的服务器。可现在,如果我们不买服务器了,就让老范白忙活了,还空欢喜一场,这可怎么好?”
  俞威听着,心里就在笑,他知道赵平凡肯定是已经拿了范宇宙的好处,但现在看来是不可能帮范宇宙办成事了,正愁呢,怕范宇宙把好处又要回去。便开导赵平凡:“这有什么。天有不测风云,又不是你不帮他忙。再说,做生意的哪有奢望做一个成一个的?做不成就连朋友都不做了?买卖不成情谊都在嘛。我虽然和他不熟,总也了解一些。像老范这种人,做这么多年生意了,这些道理一定懂的,虽然这次你们没从他那儿买机器,可你这个朋友他一定愿意交定的。”
  赵平凡嘀咕着:“我这个人就是心软,最怕看到别人失望,尤其是朋友。可怎么和他说呢?我是不好意思当面让他失望,打电话吧又开不了口。”
  俞威简直觉得赵平凡这个人有些可气和可恨了,想到自己以前在别的项目上,也曾经被“钱平凡”、“孙平凡”们像耍范宇宙一样地耍他这个“俞宇宙”,他真想把杯子里的茶泼到对面那张脸上,不,茶水已经凉了,这杯子也太小,应该把角落里放着的那壶开水整个泼过去!
  俞威怎么想的,赵平凡根本察觉不到。俞威修炼多年的功夫,完全可以面对一个他切齿痛恨的人,目光中却是饱含着尊敬、亲切甚至爱慕。
  俞威再一次把手伸过去,拍拍赵平凡放在桌子上的手,说:“你是好人呐,要不咱俩也成不了这么好的朋友。这样,我当一回恶人,我去找范宇宙,说明一下情况,再好好解释一下。虽然我和他不熟,可我们都是生意人,好交流,合作机会也多嘛。”
  赵平凡立刻抬起头,满脸笑着,这次轮到他表达感情了。他抓住俞威的手,摇了摇,说:“哎呀,那可谢谢你了啊。你告诉老范,我这里肯定会尽力再找机会,一定还有机会可以合作的,让他放心。”
  俞威明白,赵平凡是想让范宇宙“放了心”,他赵平凡才能真正放心。
  俞威瞥见那几家饭馆的伙计已经都出来收拾桌椅,还把遮阳伞收起来搬进去了。俞威觉得很得意,这种感觉是不是就叫成就感呢?这几杯茶喝的,也真叫一波三折了,有危机也有机会,有好事也有坏事,而他恰恰把危机都变成了机会,把坏事都变成了好事,一切迎刃而解,一切随心所愿,俞威有些飘飘然了,他有些奇怪,怎么这冻顶乌龙居然也能醉人吗?俞威用眼角瞥着周围桌上的人,打牌的声嘶力竭、目光炯炯,约会的轻声细语、眼色迷离,他们知道吗,在他们旁边惟一坐着两个男人的一桌,刚刚发生多少惊心动魄的事吗?有多少人的命运都被这两个人的这番谈话影响了吗?有的人还不知道,他将有这辈子中头一次去美国的机会;有的人还不知道,他将不用去学新东西,大可以抱着现在会的一点本事再混下去;也有的人还不知道,他已经被算计得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俞威虽然也是坐着,可他忽然觉得他是在俯视周围这些人了,是啊,他们谁能体验到俞威此时此刻这种成功的境界呢?一转念间,俞威又糊涂了,自己是不是也在羡慕他们呢?怎么周围的这些人,声音里、目光中,好像都流露出他俞威从未体验过的快乐呢?
  直到赵平凡的背影进了他住的小区大门,向里一拐,不见了,俞威才转过身,走向自己的捷达王。他坐进驾驶室,把四扇车窗都摇了下来,让外面的空气飘进车里,结果饭馆外面那些烧烤摊子上的味道也跟着涌进车里,俞威便赶紧点着火,开了出去。
  车开起来,外面的风飞进来,空气清新而且凉爽,俞威感觉非常的惬意和自在。他忽然想起一句广告语,用来描述他现在的心情再恰当不过了,那句话是:“一切尽在掌握。”俞威有时候也会自己总结一下,为什么这么成功,有什么奥秘吗?俞威一直没有想太明白,因为他每次都是想着想着,注意力就转到去想那些成功时候的良辰美景,顾不上去想是怎么成功的了。是自己的天分吗?俞威对自己的聪明是充满自信的。是自己的努力吗?俞威也常常会想到自己付出的那些艰辛,毫无疑问,自己是很努力、很辛苦的,所以他才不断地犒劳自己的身和心。是机遇吗?当然,但是任何人面前都有机遇,能否抓住机遇就要靠各人的本事了,所以还是自己抓机遇的手眼功夫绝佳。是什么人的帮助吗?俞威以前也是常常想到这儿就走神了:有什么人帮过我吗?好像记不太清楚了,可能有吧,但关键还是因为我自己。
  现在去哪儿?一个成功男人,开着自己的车,兜里还揣着不少钱,精力充沛,还能去哪儿?俞威想起了一个人:范宇宙。还是老范手里的“资源”丰富,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老范曾经拍着胸脯对他说:只要你没累趴下,要几个我给你送几个,要什么样的我给你送什么样的。俞威心里赞叹着:老范,人才啊。刚想到老范,俞威就回过神来,不行,现在不行,今晚不行,他得和老范说个正事呢。想到这儿,俞威又对自己的敬业精神由衷地钦佩起来:是啊,为了工作,为了事业,有多少次按耐住了自己的欲望,放弃了多少本来应该潇洒一场的机会。他记得有一次,刚和一个女孩进了房间,手机响了,他不得不去见一个人,他只好充满遗憾、但绝没有愧疚地告诉女孩他得走了,还对女孩解释:“同志,我们今天大踏步地后退,正是为了明天大踏步地前进。”拉开门刚要出去,看见女孩一脸惶惑,才想起八十年代的女孩是没看过《南征北战》的,便只好再解释一句:“我今天先撤了,明天再来干你!”女孩笑骂了一声在他身后摔上了门。
  俞威占着最里侧的快车道,把车速放慢,左手拿起手机,拨了范宇宙的手机号码,然后放到左耳边。
  电话通了,俞威还没说话,手机里已经传出范宇宙热情洋溢的声音:“老俞,在哪儿呢?正想你呢。”
  手机里传出嘈杂的声音,窗外的风声、车声也都刮进了耳朵里,后面的车又是鸣喇叭又是晃大灯地催着,俞威便把四扇车窗都关上,风声、车声小了,但手机里仍然乱哄哄的。俞威冲着手机嚷:“我在路上,开着车呢。你在哪儿呢?怎么这么吵啊?”
  手机里的嘈杂声似乎在移动,忽强忽弱,过了一会儿,噪音小了,范宇宙的声音又传出来:“在家酒吧,和几个朋友,我走出来了。正想给你打电话让你也过来呢,有个女孩儿,就是想介绍给你的,你过来吧。”
  俞威的心开始怦怦跳了起来,浑身的血液好像也开始沸腾,他觉得有些热了。真想去啊,俞威的心里在呐喊,可是,要克制,要按耐,要忍住。俞威的头脑还是战胜了身体某些部位的冲动,他尽量用平和的口吻说:“今天就算了,累坏了,你先给我留着吧。”
  范宇宙那边顿了一下,然后“哦”了一声。
  俞威集中一下思路,有条不紊地说:“急着给你打电话,是有个事得马上告诉你。不是什么好消息,你先有个心理准备啊。”
  范宇宙那边又顿了一下,然后又“哦”了一声,过了几秒钟,俞威听见范宇宙咕哝着:“怎么啦?你说吧,我听着呢。”
  俞威在报丧的时候都要邀功买好,他说:“刚和赵平凡聊了一下,你不是让我催他们快点儿把服务器的合同和你签了吗?我就是专门和他谈这个。没想到,合智那边有些变化。”
  手机里传来范宇宙又“哦”了一声。俞威接着说:“他们准备派不少人去美国考察和参加我们给他们搞的培训,都想去玩儿一圈,名额全超了,当初准备的培训费用不够,他们就不想买服务器了,用这些钱出国玩儿去。”
  俞威停下来,想注意听范宇宙的反应,可是范宇宙的反应就是根本没反应,这次连“哦”一声都没有。俞威想这老范的脑子看来是真慢啊,还没反应过来。他只好继续说,再说得详细些:“他们可能不打算从你那里买机器了,要用买机器的钱去美国玩儿去,要去一大帮人。”
  手机里又没有声音,过了一会儿,才又传来范宇宙的声音,好像很沉闷:“噢,那他们不买新服务器,以前那些机器能装你们的软件吗?”
  俞威连忙说:“是啊,我也问他们了,我还告诉他们,他们那些微软系统的服务器,不能装我们的软件的,他们必须买UNIX服务器的。可没用,赵平凡说陈总已经定了。我只好说出了问题可别找我。”
  范宇宙又不吭声了,俞威等着,过了一会儿,范宇宙才瓮声瓮气地说:“那这下可全白忙活了。”
  俞威恨不能把手伸进手机里,让手随着信号也飘到范宇宙的身旁,拍拍他肩膀来安慰他,但现在只好加倍地用语言来安慰说:“我对赵平凡说了,如果合智非这么干,我也没办法,人家老范也没办法。也是,手长在他身上,笔握在他手里,他不和咱们签,咱们真没办法。但我也对他说了,他心里必须记着这事,一定得找机会照顾你的生意。”
  这次范宇宙很快便回答了:“啊,没事,以后再说呗,看看别的机会吧。”
  俞威马上接上:“是啊,还能怎么样,以后再想办法吧。你放心,我这儿也会留意其他的项目,如果有客户要买UNIX的机器,我一定让他们找你。”
  范宇宙的声音又响起来:“你今天真不过来啦?”
  俞威挺轻松,赵平凡嘱咐的事已经办好,话已经转给范宇宙了,看样子又是糊弄得滴水不漏,但他仍装作充满歉意地说:“不去了,真挺累的,改天吧。”
  俞威和范宇宙道了再见,就挂断了手机,然后加大油门,开远了。俞威根本想不到,范宇宙接完这个电话,会是另外一种样子。
  范宇宙挂上电话,站在外面吸了几口新鲜空气,然后长长地呼出来,才转身走了回去。
  进了酒吧,找回自己的火车座一样的位子,坐着的一个小伙子和两个女孩都忙站了起来,范宇宙坐到两个女孩的中间,看着对面的小伙子。此时的范宇宙和俞威知道的范宇宙简直就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他眼睛亮亮的,咄咄逼人,盯着小伙子说:“小马,大哥我让人家给耍了。”
  小马脸上的笑容凝固了,张着嘴,问:“咋了,大哥?”
  范宇宙一字一顿地说:“我以为鸭子都煮熟了,结果他们把我给耍了。俞威告诉我,说赵平凡不买咱们的机器了,买机器的钱有别的用处,他还装蒜,说他帮咱们说话了。”他像忽然想起了什么,又说:“妈的,他在香港还劝我早些订货,我定的这些机器都要砸手里喽。”
  小马不解地问:“那,您咋知道他骗您了?”
  范宇宙哼了一声,说:“他以为我是傻子?他替赵平凡传话,告诉我生意没了,就是怕赵平凡直接和我说的时候把他抖搂出来。如果他俞威没向赵平凡保证,说合智现在的机器装他的软件肯定没问题,借赵平凡十个胆儿,他也不敢不买新机器。”
  小马还愣愣的,两个女孩被突然变化的气氛吓得脸色土灰,呆呆地一动不敢动。
  范宇宙自顾自地拿起酒杯,喝了一口,嘴里带着酒气喷出两个字:“耍我!”

《圈子圈套1:战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