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学教师不坐班,有课去上课,下课就回家。莫冰有个习惯,下课总要到系办公室坐坐,看看报纸,翻翻信袋。刚进办公室门,系副主任陈永丰说,小莫,我正要找你,宣传部打来电话,要搞一个科技下乡活动,你是博士,点名要你去充个门面。
  莫冰最讨厌陈永丰叫她小莫,一是她的年龄已经不小,也算人到中年,再过两年就满四十,二是陈永丰只比她大三四岁,没有称她小莫的资格。她认为陈永丰之所以叫她小莫,就是要压小别人抬大自己。莫冰和陈永丰在同一个教研室,她几次纠正说你叫我小莫,我就叫你小陈。陈永丰说那我就叫你老莫。陈永丰这样说,但仍叫她小莫。这不能不让她恼火。在系里,大家一般都互称老师,叫个莫老师自然而然,他不叫,很明显是嫉妒心理在作怪,嫉妒的焦点就是她的博士学位,博士好像成了他讽刺的把柄,动不动就博士长博士短,这还不算,私下他曾多次说她学位高水平低,今天又公开说她充门面。莫冰恼了脸说,能充门面就说明不错,有的人想充门面还没有资格。
  陈永丰并不看莫冰的脸色说,只能充门面怎么行,门面只能是个摆设,花瓶再好也不能当饭碗,关键要看你肚里的货色。小莫同志,玩笑归玩笑,工作任务可是真的,你下午就去报到,你的课由系里来调整。
  陈永丰并不算善开玩笑的人,但他的许多思想往往又用玩笑的口气来表达,常常让人既不舒服又摸不着头脑。莫冰仍恼着脸说,你是系主任,花瓶门面最好还是由你去当,我绝对不去,你看着办吧。
  陈永丰笑眯眯地从桌上拿起一张报纸递给莫冰,说,门面和花瓶我都充得差不多了,你看,这大报小报都登了,这么大的门面也就够了,还是你去吧,下去接受一个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把理论和实践结合一下,回来好好给咱们搞一个成果出来。报上登了陈永丰的照片,照片有巴掌那么大,陈永丰正坐在计算机前聚精会神。
  一股强烈的醋意止不住涌遍莫冰的全身。狗屁,装模作样。陈永丰根本就不懂计算机。文字报道不用看,肯定把陈永丰吹成了陈景润,但她还是止不住想浏览一下。
  突然她的心猛地一跳,文章说陈永丰近日被评为优秀青年科技学术带头人,可获奖励资助资金一百五十万元等等。
  再看一遍,白纸黑字不会有错。这么大的事怎么事先一点风声都没有。优秀青年科技带头人是从全国评选的,获得这一称号确实可得一百五十万元,而且其中的二十万归个人所有,其余的用作科学研究。畜牧系一位教师因在动物遗传育种方面有突出成绩获得过该奖,得奖后,用这笔钱办了一个大型良种畜繁育基地,现在每年可获利几千万元,不仅彻底改变了他的经济地位,也彻底改变了政治地位,被聘为科技副市长,省府参事,也被评为特贡专家,科技明星。陈永丰算什么东西,论学术水平他没发表过一篇像样的论文,论工作成绩他没做出一样拿得出手的成果,他有什么资格获这个大奖。莫冰无法控制心底的愤怒,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竟愤怒地从鼻子里哼一声,将报纸狠狠扔到桌上。
  见大家都在看她,莫冰感到有点难堪,便缓和了脸色说,不错么,这么大的成就,竟保密得人不知鬼不觉,你也不用谦虚,这么大的喜事,怎么也得到大酒店请一桌吧。
  莫冰不想再呆下去,她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只好转身出门。
  真他妈的是一个炒作的年代,学术炒作,艺术炒作,政治炒作,整个世界都成了一个大炒锅。来到楼下,莫冰站了喘口气,仍无法平息心中的不平。陈永丰虽在食品分析教研室,但他清楚自己的家底,知道自己化学方面的知识少得可怜,便绕开理论搞实践。保健饮料是个热门,就先后搞出十几个品种,都申请了专利,但一个也没有卖出去,只好自己生产一些,但也没有市场。产品虽不成功,炒作吹嘘却一刻不停,又是专家鉴定又是新闻发布,把保健功效营养功效吹得神乎其神。吹嘘虽没带来经济收入,但获奖证书却挣来不少,填表时,学术成果一栏每次都不够用,每次都要另附几页。有了前面的获奖证书,就很容易得到后面的获奖证书,这样就形成了良性循环,日积月累,终于得到了大奖。
  评奖要经过学校推荐上报,这么大的奖应该由校学术委员会来评,莫冰是这个学会的委员,学会的职责就是搞学术评价。推荐国家级的大奖学会竟然不知道,这明显是在搞暗箱操作。莫冰决定找校领导问问,让领导做出一个解释。
  来到行政大楼,莫冰又觉得已毫无意义。奖已经评了,事已经定了,领导的解释又有什么意义,人家说你行,能给你找出一万条理由,人家说你不行,也能给你找出一万条理由。说什么都是徒劳,没有必要再费口舌。
  她想把这件事告诉万超阳。
  万超阳整天都在实验厂,埋头搞他的乳品固态保鲜。莫冰也是这个研究的合作者,但她只在理论和生化方面加以分析论证,具体的实验很烦琐,她也没这方面的经验,到厂里也是转转看看,所以并不常来这里。
  实验厂是一院平房,房子虽简陋,但挂的牌子却不少,有饮料厂糕点厂乳品厂,说是厂,也就一间实验室加一间小作坊,边搞实验边生产边销售,售得好就多生产,售不动就再研究下一个。万超阳的雄心最大,要将牛奶固体化,不仅拿到手里就吃,还要保持牛奶的原有味道,长时间存放不坏。实验搞了多年,就在成功的边缘,但始终无法突破。莫冰推门进来,见万超阳坐在那里发呆,便说,我看你快成和尚了,整天打坐修炼,不知什么时候才能修成正果。
  万超阳拿出一杯牛奶递给莫冰说,实在不行我想退而求其次,加点淀粉,搞成果冻一类的东西,虽不是理想的固体奶,说不定也会有很好的市场,成为人们早餐的主流食品。
  理想的固体奶应该像冰,保持原有的颜色,一眼就能认出是奶,如果做成别的,那只能叫奶制品。这样的问题两人已经讨论过多次,再没有必要讨论,但今天莫冰觉得倒也是个办法。莫冰说,我看咱们也得现实一点,太高深了也没用,你看人家陈永丰,弄些老大妈泡菜水平的研究,就成了优秀青年科技学术带头人,利有了,名也有了,名利双丰收。
  万超阳没听明白莫冰的意思,莫冰细说一遍后,万超阳也感到吃惊。万超阳有点不大相信。得大奖的心思万超阳已有几年,固态奶如果搞成,得奖当然没有问题,但就是迟迟搞不出来。万超阳知道陈永丰得奖确凿无疑了。万超阳什么也不说。莫冰仍有点激动,又讽刺又评论。万超阳叹口气说,这个奖他不得也挨不上咱们,咱们还是没把自己的事情办好啊。
  细想也是。从目前情况来看,虽然有博士学位,也发表了几篇有影响的论文,但实际研究还没搞出个成果,这奖确实还挨不到自己。莫冰在椅子上坐了,也不再说话。
  万超阳的脸很白,又没有胡子,显得皮肤很好,再加上浑身一股奶味,莫冰一直叫他奶油小生。今天万超阳眼睛发红,眼圈发黑,白脸配上黑眼圈,就显得有点滑稽。这几天又熬夜突击了。可怜的万超阳。莫冰轻声问,昨晚是不是又熬夜了,苦熬也不是个办法,还得用点巧劲,想点巧办法。
  万超阳将话题转到实验上,他说,实验经费又没有了,我仔细想了,我想把这个研究分成两步,第一步搞个初级的,先投入生产赚点钱,有了充足的经费,然后再搞高级的,你看怎么样?
  但初级的东西人人在搞,满市场都是,根本赚不到大钱,弄不好还会亏本。莫冰说,即使搞初级的,也必须是创新的,市场上没有的,如果搞成奶酪奶粉一类的东西,那就毫无意义,也赚不到钱,不知初级的你想搞成个什么样子。
  万超阳说,少加一些凝固剂,搞成果冻一样的凝固体,透明,保持鲜奶的本色和味道,形状上也要动点脑筋,上市后,我想肯定会受到欢迎。
  莫冰思考半天,也提了几条原则性的建议,算是同意万超阳的想法。得到莫冰的支持,万超阳信心大增,又详细解释他的初步设想,提出争取一个月搞出样品,再用一个月搞出生产工艺流程,再用一个月产品上市。
  看眼表,时间不早了,莫冰说,今天我感到很累,再不想动,咱们买点薄皮饼,你给我做顿肉丝炒饼条。
  因为上学等缘故,莫冰一直没结婚。因为是博士,又是教授,学校便给了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莫冰不懒,但就是不愿意做饭,有时在食堂吃,有时便让万超阳去做,做了一起吃。但今天万超阳有点为难。每次和妻子闹矛盾,妻子便把气往女儿身上出,不是不停地乱骂乱发脾气,就是不回家不给女儿做饭吃。女儿马上要考高中了,正是关键时候,弄不好女儿这辈子就毁了。万超阳说家里还有点事,今天不回去不行。莫冰阴了脸说,我真不知道你事多,你走吧,回去迟了小心挨老婆的骂。
  万超阳犹豫一阵说,要不我先回家看看,然后赶过来。莫冰说,不用过来了,我到食堂去吃。说完便出了门。
  教职工都住在校园内,万超阳快步走回家,女儿已经放学回来,正准备泡方便面吃。妻子在一家工厂上班,这一阵没什么活儿可干在家蹲着,但她故意躲出去闹别扭。万超阳收起女儿的方便面说,今天到食堂吃,想吃啥爸给你买啥。
  来到员工灶,莫冰也坐在那里。万超阳走过去说,吃什么我去弄。
  莫冰淡淡地说,我还能吃什么,随便一碗面就行了。
  万超阳准备要几个菜,再要一份带鱼,给女儿加点营养。摸口袋,只摸出三块钱来。见鬼了。昨天给学报审了一篇稿,人家给了三十块钱,就装在上衣口袋里。三十块变成了三块,这无疑是妻子干的,也就是说,他只允许我今天花三块钱。看来妻子已经开始防备,已经做起了应对离婚的准备。见莫冰看着他发笑,万超阳想解释,莫冰做了个制止的手势,掏出一张百元票放到桌上。
  万超阳端来了饭菜,女儿却不过来吃。女儿冷冷地坐在另一张桌子上,轻蔑地看着他俩。万超阳要分一份菜端给女儿,莫冰说,你女儿懂事了,我有这碗面就够了,还是你们父女一起吃吧。
  莫冰端了碗到另一边去了。女儿仍不过来,女儿含了泪,默默地走了出去。
  万超阳一时愣在了那里,他真不知该怎么办。女儿下午还要上课,不吃饭不行。万超阳要两个塑料袋装了些饭菜,追了女儿往回走。
  万超阳喜欢呆在实验室,在实验室他感到充实,时间也过得快些,不知不觉一天就完了。莫冰打来电话,说她在家里,有事要商量,要他马上过来一趟。
  每次去莫冰那里,万超阳心里都充满了矛盾,理智和感情都要做一番斗争,斗争的结果往往是感情获胜。他明白挡不住她的诱惑,更割不断和她的感情。他理解她的意思,她确确实实想结婚。这方面的意思她说过多次,每次都是从她的恋爱经历说起。上大学时她有一个男友,男友很优秀,但没考上研究生分回了原籍,后来慢慢就淡了,男友和别人结了婚。硕士毕业时又谈了一个男友,是高她一级的博士研究生。男友各方面都一般,她还是决定谈下去。男友分到了海关动植物检疫所,她去看过他一回,男友经济条件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又和一个女孩打得火热。读博士时她仍不着急,打定主意工作了再慢慢找。工作了她才发现,三十岁的女人已不年轻,这个年龄的好男人都有了女人,一般的男人即使她想要,人家也不敢要她,更别说她根本就不是个凑合的人。莫冰无数次对他说,本想一个人过一辈子算了,但不行,她受不了人们的那种眼光,那种眼光她能读懂,那是一种探究她生理究竟有没有毛病的眼光。她说还有一些男人心怀不良,认为她是野地的花,无主的马,老想着占一把便宜。说完这些,她总要评论他,认为他是好男人,然后就表达她想有个家的强烈愿望,说这辈子没个家她死不甘心。万超阳理解她,心疼她,也爱着她,但想到和妻子离婚,他的心就软成一团。严格说来,是他先追求妻子的。那年他刚留校工作,带学生到一家食品厂实习时,一位用奶油给糕点做花的姑娘吸引了他,他觉得她很美,便主动接近她,很快就谈到了一起。结婚后慢慢就觉得有了问题,也有了差距。他承认,问题和差距是两方面的,有文化和性格方面的,也有经济和社会方面的。开头几年,他这个助教挣的钱并不比做糕点的妻子多,那时的妻还有自信,还能活泼开朗,随着收入和地位的拉大,妻越来越感到自卑,越来越谨小慎微,自卑导致胆小沉默猥琐,导致处处谨慎小心像个佣人。他好不容易把她调到一家工厂,不久工厂也半死不活,这更让她恐慌不安。更大的问题还在文化修养方面,文化的差距让他们几乎没有共同语言,生活在一个家中如同亲戚朋友。那年到黄山参加一个研讨会,他带了她让她长点见识。参加会议的不少人带了老婆,会议基本是参观旅游,一路上妻问这问那,都是些无知无识的问题,让他羞愧难挡。吃饭时有人说要到杭州转转再回,妻问杭州在哪里,那人便一脸嘲笑说在美国。妻还当了真。他忍无可忍,一把将筷子拍到桌上起身就走。妻跟了出来,他对她喊以后把嘴闭紧,再不准跟我。妻当真再不说话,远远地跟在他后面,像个跟踪的小偷。至此,他深切地感到自己当初对婚姻是多么的草率。
  和妻的矛盾在不知不觉中就已经形成,矛盾又不知不觉演变成了裂痕,裂痕使妻的性格更加孤僻,更加沉默寡言,有时竟像个祥林嫂。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妻信起了佛教,整天吃素念佛,逆来顺受,骂不还口,后来在几个闲人的鼓动下,妻又练起了法轮功,整天什么事都不再管。好在政府取缔法轮功后,妻就不再练。从这点看,妻还是善良听话的。他明白这一切很大程度是他造成的,为此他常常受到良心的谴责,他也试图改变一下自己的感情,但爱情就是爱情,他没一点办法。
  和莫冰的来往也有三四年了,近来莫冰的态度似乎比以往更加坚决,差不多天天要他去做饭吃饭,有时一连几天晚上都不让他走。事实上,他的重心已经移到了莫冰这里。他心里清楚,和妻离婚是迟早的事,莫冰这里才是他最终的归宿。
  莫冰已经烧好了洗澡水,穿了睡衣在等他。万超阳不活动不出汗,四月的天还不热,他基本是一周洗一次。莫冰说,你整天呆在实验室,浑身一股药味,不洗不行。
  莫冰的这套房不算太大,但是新盖的,里面的卫生设备就很讲究。卫生间装了紫红的大浴缸,两人在里面洗鸳鸯浴也很宽裕。细算,莫冰这次下乡整整走了六天,这六天还真让他天天思念。两人本想洗完了在床上不急不忙好好舒服一回,没想到一进入浴缸便控制不住,试试探探就把事情完了。回到床上躺了,莫冰什么都不盖,就那么赤条条的。她把他的手拉过来,让他把她搂了,然后柔声说,现在咱们商量正经事。这次到一个乡里,乡干部问我有没有高科技项目,他们想搞一个食品加工厂。我想起了你那年搞的那个食醋菌研究,就答应给他们办一个保健醋厂,初步的合同我都和他们签了,生产出国家二级标准的醋,就付咱们技术转让费五万元,如果保健功效明显,市场销路好,就再加五万成果费。我是这么想的,你的课我替你上,你去指导他们把厂建起来,再给他们培训一名技术员。这笔钱到手后全部给你的妻子,你的房子也归她,然后让她自己过不愁吃穿的日子,这样谁都解脱了,你看怎么样。
  这是莫冰第一次明确提出让他离婚,看来她为此动了不少脑筋。离婚的事他想过多次,让他下不了决心的是离婚后妻子怎么生活,他不忍心让她为生活所困,能解决她的生活问题,他也就没什么顾虑了。制醋的技术是现成的,研究筛选出的发酵菌品质优良,味道也好,搞一个醋厂没一点问题。这样的生意怎么早没想到。万超阳有点激动,他将莫冰紧紧地搂在怀里说,我的宝贝,难为你了,解决了她的生活问题,我的心里就坦然了。我听你的,就按你说的办。
  想不到莫冰却哭了。她抹把泪说,你可能以为我很自私,其实我心里一直很难受,一直有种负罪感,想罢手,又不甘。我不比人家差,我为什么就不能有个家,为什么就不能有个疼我爱我属于我的男人。其实你不理解我,我心里除了愧疚,还有屈辱。我也算个知识分子,算个有脸面的人,可我却是个二奶,你知道别人怎么说我,怎么指指戮戮,我受了多大的委屈,你知道不知道。莫冰哭得伤心起来。万超阳心里也酸酸的。他不停地抚摸着她光洁的身子,他觉得自己这回没看错人,选择也是正确的,莫冰确实是个好女人,好妻子,好学者。莫冰的眼泪特别多,成串地滚出,将枕头打湿一片。万超阳吻一阵她的眼睛,将她翻到他的身上说,我能够理解你,都是我不好,以后就好了,以后我们天天在一起。至于她,你也不用内疚,婚姻是爱情的结合,般配的婚姻才是道德的婚姻。她也不用担心,有一个女人就有一个男人在等着,她也会重新找到合适她的男人。

《沉重的酿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