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政治待遇

柳雅平家传话过来,说赵逢春和柳雅平生辰八字不合,这门亲事不能答应。 “把它的,这家人咋还讲迷信!啥叫个‘八字不合’?净胡说。”柳雅平家长拒绝了婚事,让百谦觉得臊了面皮,心里很不痛快。 “我觉着有人在女娃她大那里说咱家的闲话了。”逢春母亲分析说,“要么叫他姑再给人家说说。” “不说,咱不求他。熬煎你儿订不下媳妇?” “不是怕订定不下媳妇,我怕逢春心里受症。” “倒也是。把它的,事情咋成了这样子?” 的确,这件事让年轻的赵逢春经受沉重打击。他连续三个晚上没睡好觉,形容憔悴,眼睛也红了。 “爹,妈,我到文华村去一趟,寻柳雅平。”逢春说。 “不去,咱不能低三下四。”百谦斩钉截铁地阻止儿子。 “我和柳雅平的事,凭啥她大说了算?我去问问她,她要是真不同意就算了。” “那也不行,要去,也得等缓过这阵儿再说,好像咱家订不下媳妇,非要求他。为人要有骨气。” 逢春还是耐不住,晚上在灯下给柳雅平写了一封信。信上说,“都七十年代了,婚姻大事难道还要父母包办?‘破四旧’把你大的封建迷信思想还没有破除掉?我俩应该掌握自己的命运。你我的事情究竟怎么办,我想知道你的态度。” 过了不久,柳雅平回信了:“亲爱的逢春,我不知道说什么好。真的不愿意和你分开,日日夜夜都在想你念你。我经常憧憬跟你一辈子共同生活的幸福,那是我的梦想。但是,我母亲已经长眠地下了,生父不仅不知去向,甚至我连他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养父是我唯一可依靠的亲人,我不能不听他的话。我倒是有几分相信生辰八字,‘人的命,天注定’,看来这辈子不能和你在一起了,是老天爷安排的,人不能跟老天爷抗争。……亲爱的逢春,忘了我吧。我衷心地祝愿你能找到比我更好的女孩,祝愿你永远幸福!” 接到柳雅平的信,逢春又一番揪心的痛。他仍想找柳雅平问个究竟,最终被父亲劝住了。 “你不能去,去了给咱家丢人,也是难为柳雅平呢。”爹说。 “我心里憋屈得受不了。”逢春几乎要流出眼泪来。 “受不了也要受。娃呀,人活一辈子,憋屈的事情多着哩。七灾八难要能经得起,牙跌了要往肚里咽,栽一跤爬起来继续往前走。你想一下,是不是这理?” 晚上,逢春大瞪两眼在黑暗中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第二天下地拔棉花杆儿——棉秆分配到各家各户,拔下来晒干当柴禾烧——逢春一整天不跟家人说话,攥着铁钩子,把劲都用到干活儿上,像是和满地的棉杆儿有仇。结果铁钩子把掌心磨出好几个血泡。 “逢春,逢春!”天刚黑,何蓉蓉又来找他,“大队开会呢。” “我不去!”逢春说,他口气倔倔的。 “你咋哩?象吃了枪药。” “不咋。”逢春这才觉得失态了,对着何蓉蓉发脾气没道理,于是缓和口气说,“我今儿不想去开会。” “不去不行,拴牢叔专门叫我通知你。今儿大队成立‘农田基本建设青年突击队’,你不是争取入团嘛,咋能不去开会?” “那,走吧。得给我妈说一声。” 逢春向母亲打招呼,清竹说:“你吃一碗煎水泡馍再去。晌午饭没好好吃,黑了回来还不吃,你又不是铁打的。” “没事,妈。不吃了,我去开会。”逢春和蓉蓉一起走了。 “嗨,嗨嗨,再甭嚷闹咧!嗨,听着了没有?悄悄的,要开会啦!”现场没有扩音设备,民兵连长兼团支部书记何拴牢大声叫喊着组织会议,“看你这一伙伙,到一搭里象嘎鹊窝里戳了一竹竿,咋这热闹的?我看谁嚷闹得最欢,把他叫到前台来,给大家表演一下。” 会场总算安静下来了。每次开会,年轻人到一起总要喧嚣吵闹,现场洋溢着活泼泼的生命力,空气中飘散着青年男女之间既暧昧又正常的一种味道。小伙儿姑娘们兴味正浓的时候,无论哪位干部主持会议,想让大家集中注意力都十分费劲,何拴牢是有名的大嗓门,也得喊半天才能奏效。 “今儿黑了开会,一不学习,二不批判,只有一件事,成立咱大队冬季农田基本建设青年突击队。我先念名单,念完了大队革委会郭佑斌主任讲话。我开始念了,悄悄的,听着。”何拴牢再次维持秩序,然后念名单,“青年突击队队长,何拴牢,也就是我。” 一阵哄笑。 “甭笑。我就是‘何拴牢’,‘何拴牢’就是我嘛!再听。青年突击队副队长,雷留根,赵逢春。” 听何拴牢念到他的名字,逢春突然一怔。他被任命为全大队的青年突击队副队长,完全出乎预料之外。 “哎,你当官了。”坐在旁边的何蓉蓉捅鼓他一下,悄声说。 “咋是我?我还能当副队长?”逢春懵懵懂懂的。 “咋就不能是你?你咋不能当个烂烂副队长?”何蓉蓉反问他。 “烂烂副队长?副队长咋是烂烂?”逢春反问何蓉蓉。 “嘿嘿。”何蓉蓉觉得逢春特别有意思,掩嘴而笑。 “谁在底下说话、笑哩?悄悄的,听我念突击队员名单。”站在前台的何拴牢又大声吆喝,制止下面开小会。他念了一长串人名:“雷明全,雷谋子,王六斤,何建生,雷民生,雷凤凤,王莲莲,孙欢娃,雷奎生,赵灵侠,何蓉蓉……” 何拴牢宣布人名单的声音仿佛越来越远,逢春进入一种飘飘忽忽的境界。上高中两年,多数时间不顺利,无端挨整,压抑得久了,总觉得任何好事都不会降临到他头上。“农田基本建设青年突击队副队长”的头衔,意味着或多或少要做一点组织工作,更重要的的含义是比其他年轻人要多流汗,多干活儿,更多地承担危险和责任。可是,对于此时此刻的赵逢春来讲,这个头衔意味着党的关怀领导的信任。这份关怀信任一下让他懵了,同时也让他豪情满怀热血沸腾,觉得这是前所未有的政治待遇。他突然浑身充满力量,想起毛主席的诗句“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甚至在这个瞬间,失恋的痛苦也被搁置到脑后,他思想上一个最大的概念就是“青年突击队副队长”。他想不通何蓉蓉为啥要将对他来说十分重要十分珍贵的头衔说成“烂烂副队长”? “雷忠义,乔木头,赵新喜,雷三定,王四凤,王秀秀,张王李……”何拴牢继续念名单。 “嘻嘻,‘张王李’,再加上你就全乎了!”何蓉蓉又捅鼓了一下逢春,“哎,听着没有?你像瞌睡了。” “咹?”逢春一个激灵,好像刚刚从梦境回到现实,“啥就全乎了?” “你没听着?六队那个‘张王李’,姓名仨字都是姓,加上你,‘张王李赵’四大姓不就全乎了?你姓赵,也忘了?” 逢春这才明白,何蓉蓉跟他逗笑。 “名单宣布完了。请大队革委会郭主任讲话。大家呱叽呱叽!” 会场上响起一阵掌声,不太热烈。 “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农业学大寨’,咹,‘备战备荒为人民’,咹,‘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咹,‘水利是农业的命脉’,咹,‘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咹!”郭佑斌讲起话来总要先念一串串毛主席语录。 “伟大领袖毛主席还教导我们说,‘牛,这是农民的宝贝’,‘咹’,伟大领袖毛主席还教导我们说,‘红薯很好吃,我很爱吃’,‘咹’!”何蓉蓉将嘴对着逢春的耳朵怪声怪气说。她讥讽郭佑斌不管恰当不恰达,胡乱引用毛主席语录,嘲笑郭佑斌讲话有太多的衬字“咹”。 逢春的脑袋仍然懵懂,好在他理解了何蓉蓉的俏皮,不由得笑了。 “‘农业学大寨’,咹,我今年夏天到大寨参观去了。咹,人家那梯田修得,咹,怕怕!人家那包谷长得,咹,怕怕!人家高产、稳产,靠啥?咹,靠的是农田水利基本建设,靠的是修了那么多的梯田。你甭看陈永贵脑上包白羊肚子毛巾,人家是中央委员哩!铁姑娘队长郭凤莲,咹,要当陈永贵的接班人呢。咱雷庄大队也要利用农闲,咹,利用上冻前的几十天,好好搞农田基本建设。这是学大寨的具体行动,咹,具体行动!把你的组织起来,成立一个青年突击队,就是咱雷庄大队的铁姑娘队!” “不对!咱突击队铁小伙比铁姑娘多得多。”有人大声喊。 “先甭喊叫,我这是比例子嘛。咱这突击队,也跟大寨的铁姑娘队一样的意思,咹,就是要在农田基本建设中起突击作用,咹,起先锋带头作用呢。咱的突击队铁姑娘、铁女子不少,咹,是不是还有铁媳妇呢?有!咹,这几个女子议论啥哩,难道我说得不对?” “佑斌叔,突击队这么多女队员,铁女子铁媳妇都有,可队长都是男的,咋不弄个女的呢?”一个女娃娃叫喊说。 “就是的,‘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很多女青年附和。 “咱不管男女一样不一样,咹,突击队主要抡镢把、拉架子车,男的比女的劲大嘛,咹。不信咱试合试合,要是有哪个女的比男的还干得歪(邪乎),咱叫她当副队长,咹,正队长也成嘛!你的再甭胡谝闲传,听我说正事。今年冬天,咱大队青年突击队要修一大块子地,咹,具体来说,二队有一片漠阳坡地,南边高,北边低,是个仄塄子。咱的任务就是把仄塄子弄成平的,咹,平展展的,下了雨水流不出去。听说北沟里要修水库,等水库修成了,抽水机一开,水‘咕咚咕咚’就上来了,平展展的地才能浇,仄塄子水流到一头去了,咹,那能浇个屁!咱的任务光荣而艰巨。你大家说,突击队能不能把20亩仄塄子地弄成平展展的水浇地?你的说,能不能?” “能!”一部分年轻人喊。 “我不知道能不能,佑斌叔你说能就能。”一个男青年说。 “不是我说能就能,咹,大家说能就能。要不然,咋还叫个‘突击队’呢?咹,突击队就是要‘突击’,非把这块地修成不可!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咱要学习大寨人艰苦奋斗的精神,咹,要争取胜利。你们说,这地能不能修成?” “能!”声音比刚才大,也整齐了。 “声再大些。能不能?” “能!”声音果然更大些。 开完会,回家路上,逢春仍然莫名其妙激动,觉得自己似乎比以前重要了许多,膨胀了许多。刚才回答大队革委会主任“地能不能修成”的问题,他声嘶力竭喊“能”,感觉很自信,很有把握。 赵逢春血管里流淌着年轻的血。 “哎,芝麻大个官,还没上任呢,咋牛不几几的!你咋是这?”何蓉蓉在他后边高一脚低一脚追,气喘吁吁,“你走慢些,我撵不上。” 余下的一段夜路,又剩下逢春与何蓉蓉两人。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天上群星闪烁。 “逢春,你看佑斌叔讲得嫽不嫽?净背毛主席语录呢,还一句一个‘咹’。我给他数了,一共‘咹’了142下。”何蓉蓉说。 “看你闲不闲!不好好听讲话,光数人家‘咹’了几下。佑斌叔没文化,能讲得叫年轻人激动,也能听明白啥意思,不简单哩。”逢春说。他忽然觉得这个邻家女子天真单纯,颇有情趣。 “哎,我到你家叫开会的时候,你好象不高兴。有啥事?”何蓉蓉流露出关切。 “没啥。”逢春自然忘不了柳雅平家拒绝联姻的事,不过他并不想对眼前这个女子说。 “还没啥?明明嘴噘脸吊,当我看不出来?不想给我说嘛。算了,你不说,我也不问了。” 黑暗中看不见,逢春能想象得来,小女子一定嘴噘得老高。 “不是的。我今儿心有点乱,以后再给你说,甭生我的气。”逢春的语气十分友善。 “我哪达敢生你的气?嘻嘻嘻。”何蓉蓉笑了,“哎,你知道谁叫你当青年突击队副队长的?” “我咋知道?” “拴牢叔。拴牢叔说,‘逢春这娃踏实,心里有数,将来肯定有出息’。拴牢叔把你看得起!” “你咋知道的?” “我当然知道。我还知道,拴牢叔叫你赶紧写一份入团申请书,要吸收你入团呢。” “真的?”逢春态度一下子认真起来,他觉得入团是大事。 “当然是真的。我是咱队的团小组长,他叫我通知你。”何蓉蓉初中毕业回乡务农,已经当了两年社员,她家政治背景好,所以,她在整个雷庄大队的女青年中比较活跃。民兵连长兼团支部书记何拴牢与何蓉蓉家是远房本家,和她父亲私交甚厚。 “那我赶紧写。写完交给谁?” “交给拴牢叔。哎呀!”何蓉蓉突然一声尖叫。 “咋了?” “我的脚葳咧,疼!这路净是坑坑。” “要紧不要紧?” “疼得太。你拉我一下嘛。”何蓉蓉蹲在地上,揉着右脚腕。 逢春抓住何蓉蓉的手,想拉她起来。 “哎呀,不行,疼得厉害,你给我揉一下。” 黑暗中逢春觉得脸庞发烫,他不好意思摸一个年龄相仿的女孩的脚。 “看你,扭捏啥呢?人家疼的!” 逢春只好蹲下,在何蓉蓉引导下,摸到了她的右脚腕。想要给揉,但他不知道该轻该重,轻了怕不管用,重了怕她更疼,所以显得犹犹豫豫。 “你看你!鼓劲揉嘛,象挠痒痒一样!” 逢春于是加大力度。 “哎呀,太重了!疼。”何蓉蓉又叫。 逢春只好在轻与重之间作了一番平衡。 “这还差不多。”何蓉蓉对他的努力表示认可。 揉了一会儿脚脖子,何蓉蓉说:“我扒着你走。”于是,逢春扶着何蓉蓉,女孩一手搭在他肩上,另一只手将他手牢牢抓住,一瘸一拐走。没走几步,到了何蓉蓉家门口。 “我不想回去,咱在这儿再立一会儿。”何蓉蓉说。 “你脚疼,赶紧回去吧,立啥呢?” “我不,就要你陪人家立一会儿嘛。”何蓉蓉撒娇说。 “那,少立一会会儿。”逢春说。 “你扶住我。”何蓉蓉在黑暗中半抱着逢春,让小伙子很尴尬,好在有夜幕的掩护,脸红无人知晓。 逢春的脑子里浮现出柳雅平,何蓉蓉却把他越抱越紧。 “蓉蓉,你早点儿回去。”逢春说,“看你屋里有酒没有,叫你妈把酒点着,热热地搓一搓,脚就不肿了。”逢春曾看见过母亲用酒给父亲搓肿了的脚腕。 “我不嘛,就想跟你多立一会儿。”何蓉蓉口气喃喃的,充满温情。 “甭,你甭。” “哎,逢春,我、我想叫你亲我一下……就一下。”何蓉蓉在逢春怀抱里颤抖。 “不,不行。蓉蓉,你赶紧回,我也要回家去了。”
《幸福年代》